卖瓜
2024-03-05梦阳
一
那年高考,我意外落榜——滑档了。那段时间,我总是莫名其妙地发火。
这时,我家西瓜丰收了,但这一点也冲淡不了我的悲伤。
那天傍晚,父亲一个个地挑好西瓜把车装得满满的。那车西瓜,用邻居的话说,都是个顶个的。
这,反而加深了我的愤怒——我得去卖,给读大二的姐姐凑学费。“凭啥我去卖,给她凑学费?”
“你……”父亲只吐了一个字,剩下的硬生生地吞下了。
“我去吧,爹。”姐姐轻轻拉了拉梗着脖子的我。
“我,不,嗯,我去。”那一瞬,我的心软了,不觉想起了姐姐每个假期都会给我带一些没见过的东西……
“叫他去!”父亲轻轻叹了一口气,“太沉。”
“嗯。”我忍气答应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父亲就喊我起床。
腻歪了好一会儿,我才慢吞吞地起来。
父亲说要到谷熟集去,那集大,会卖贵一点儿。一听这话,我脚下直发软——那可是三十多里地啊,我的高中也在那里。
“咱集不中?那能贵几分啊?”
“多卖一分是一分吧。”
没法子,我家一直父亲做主,谁也不敢打别的主意,要不是照顾我落榜,我这样耍横早就挨打了。
二
开始还不错,我拉着还顺当。然而,到大半路时,我觉得嗓子发干,腿一抽一抽的,脚底板发烫。这时候,要爬那个近百米长、好几米高的大坡了。
父亲喊我停下喘口气,喝口水,然后,他换掉了我。
那时,正好路过一个年轻人,他到我的跟前就喊:“要帮忙不?给个西瓜就成。”
“不用。”父亲面无表情,我知道,他是舍不得西瓜啊。
“真抠。”那人似乎很不平地走了。
这时候,父亲挎上袢绳,喊一声“走”,腰一弓,腳深深一蹬,就拉起了车子。我也同时在后面用肩部抵着栅子,双手狠狠地推着,尤其到了大半坡的时候,只觉车子是在一点点地往上蹭,我们连口气都不敢喘。这时,每蹬一步,我都觉得腿部的血管要胀破似的。
“呼——”终于蹭上去了,我的身子不自觉地往上一站,双腿一软,差点摔倒。父亲几乎还保持着前进的姿势,那双腿,青筋暴得老高,仿佛一只只蚯蚓在那里蜿蜒着,几乎要破皮而出。汗,小溪一样从他的腿肚子上滑下,每个脚印都湿漉漉的。
父亲挺了挺身子,那背却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佝偻。五十多岁的他,头发白了大半,难怪他去给我送馍,同学们开始以为他是我爷呢。
那一刻,我张了张嘴,只喊了一个字:“爹……”父亲轻应:“好了,下坡时,你拽紧,别摔了西瓜。”
“好。”父亲的眼里只有西瓜了。
父亲在前面使劲往后靠,我在后面使劲地拽着,缓缓地走着S形路线,稍不留神,车子就可能会一骨碌滚下去,我比上坡还担心,更担心的是羸弱的父亲。
终于,七绕八转,我们平安到了坡下。
稍微停了一下,父亲挺了挺身子,只是那身杆似乎比刚才弯得更狠了。我知道,我们姐弟的分数才是父亲挺直腰身的唯一资本,可这次我却把志愿报高了。
这时我才想起,从知道我落榜开始,父亲几乎没有笑过。原来,落榜打击的并不是我一个啊……
终于,到了集上。
三
“你到后边去吧。”似乎知道我怕遇到熟人,停下车子父亲就抛来一句话。
“我,我,不用,反正已经落榜。”我小声回应。
随意一看,啊?这么多卖西瓜的,都是凑学费吗?
看出我的紧张,父亲说:“有瓜贩会来收的。”
“哦,那他们收了弄哪去?”
“去城里,能卖高点儿。我年轻时候卖东西都去那儿,价钱真好。六十多里地,一天一个来回很轻松。”父亲干巴巴的脸上闪烁出一点儿隐隐的自豪。
一天拉着车子走一百多里地?我的心仿佛被揪了一下。有啥法子,没有挣钱的门路,除了种点儿西瓜,有啥收入呢?粮食又没谁买,父亲只有靠这个供我们读书啊。
这样想着,我不禁越发心疼起父亲来。我还那么吼他,那一刻,我心里一下子变沉了。
“咱也去城里吧,爹,你看那些瓜都没咱的好,钱不能都让他们挣了去。”我很是不忿。“看看吧。”父亲其实心里也没底。
望着瘦瘦的父亲,他绛紫色的脸上过早地刻满了岁月的刀痕,一脑门的汗珠儿,眼睛都泛红了。
好一阵子,瓜贩终于来了,卖西瓜的人一拥而上。挤不过去,父亲就在人墙外边急得干打转。
“挤啥挤!一边去,瓜不好,挤上天也白搭!”瓜贩急吼吼地喊着。
“看看我的吧!”“看看我的!”……人们纷纷引着瓜贩去自己的瓜摊儿。
父亲急得干搓手。
这时候,一个瓜贩无意中看到了我们的瓜,他拨开人群走过来:“这瓜谁的?不错。”
“我的、我的。”父亲讪讪地应着,腰弓得像只炸透了的虾。
“嗯,成色不错,都一个样儿。”他又似随意地问道,“老头儿,种得多不?”
“哦,不多,就挑了恁多。”
我刚一张嘴,想说“很多”,希望他能去家里拉,父亲一见,忙使眼色止住了我。
我怔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如果说得越多他们就会越压价——你愁着卖啊。
那人说着就捶开了一个大西瓜,父亲似乎被“捶”得一凛。那人张口就啃,说:“真甜。”
“我的瓜都这成色。”父亲凑到他跟前,一脸讨好的笑容。
看着父亲献媚的样子,我很不痛快。
“一口价,5角1。”那瓜贩一脸奸相。
“啥?昨天沙集还5角6咧!”父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沙集?你沙集的?咋不在那里卖?嘁!”他一脸的鄙夷。
“不是想来这里卖高点嘛。”
“行,那你等着吧。”说着,那人又恶狠狠地啃了一口西瓜。
“我……”我一看就急了,真想踹那个瓜贩一脚。
父亲见我的架势,一下子拦住了我。“等等,不急。恁多瓜贩呢。”
然而,接下来的几个瓜贩像商量好了似的,出的都是那个价。
四
父亲有点儿担忧了,他却过来安慰我:“没事,不愁。该饿了,你吃点儿饭吧。”说着,他从挂在车把的布兜里掏出了母亲给我们备好的锅盔,“年轻人,不禁饿。”
“爹,你也吃点吧,恁累。”我掰了一块递给他,也掰一块嚼起来,好难下咽啊,是的,太干了。
“咦,咋还没卖掉啊?”第一个瓜贩又来了,看见那脸奸相我就来气。
父亲忙凑上去,说:“加一点,我这瓜恁好,你再瞅瞅。”
“要不是瓜好,我会给你这个价?”他背着手站在那里,“要卖,就这样,我那车就快满了。”
“你少赚点,中不?咋个也得高过沙集的价呀?”父亲讨好着。
“给你说吧,没谁能高出我的价。这集,我说了算!”那家伙很霸道。
“真不加了?”父亲的腰弯得更狠了,双手摇着那人的手。
“废话!”那人甩开了父亲的手。
“商量商量嘛。”父亲央求道。
“商量个屁!”他甩下这么一句话就走开了。
“你,滚!”我噌地横在了车前,听他说话早就想发火了。
“咦,还挺拽啊?我滚,看你咋卖!”他的眼睛里都是骄傲。
“别,没事儿,没事儿,您多担待啊,他是孩子。”父亲忙打圆场。
“哈哈,我不计较。等着吧。哼!”他摇头晃脑地走了。
“这瓜不错,零卖不?”这时候,来了一个中年人。
看看瓜贩都绕着走了,父亲脸上写满了无奈。“嗯,卖。”
那人尝了一口:“还成。5角6一斤,我要30斤。”
“啥?我兑给瓜贩也不止这个价呢。”父亲很不满意,说,“不行。”
“你真死心眼。你看人家那边才5角2。怪不得你的瓜不發市。”那人摇摇头走了。
“爹,不是给到5角6了吗?咋不卖?”我一脸的懵懂。
“你不懂,一分秤,再抹零,连5角2都合不到呢。”父亲苦笑了一下。
“哦!”我真的不懂啊。
说话间,很多人的西瓜卖掉了。
这时候,又来了一个瓜贩,说:“还没卖出去啊?5角5,我全要。”他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你看,多会儿还给5角8呢。”父亲的脸红红的。
“哎哟,你咋不说一块啊!”他嗤笑着。
“真……”父亲在他面前,一下子就溃败了。
“成不成吧?一口价。”那人大咧咧地说道。
“要不你加一点,我降一点?”父亲还是不甘心。
“呵呵,那你等吧,等到集散了,你要能卖到这个价,我头都割给你。”那人冷笑连连,“不知足啊。”
“卖不到,我拉走!”一向老实巴交的父亲也忍不住了。
“那你等着拉走吧。”那家伙硬邦邦地丢下这句话走了。
这才差两分呀,父亲真执拗。这要是再拉回去,真够呛,尤其那个坡。
我悄悄拽了一下父亲:“5角5就5角5吧,你看马上都没人了。”
“那不中。”父亲有点儿不满意,“一分也是钱,再说了,合着他们赚那么多,不动一刀一枪,咱天天日晒雨淋地种出来的,就该贱卖啊?”
我张了张嘴,没再接话,我知道种西瓜的辛苦,从西瓜秧长出6枚叶子起,就打瓜叉、压蔓、整枝,天天泡在地里,赶上下雨还得防止西瓜秧疯长。离根部近的西瓜还不能留下,西瓜熟的时候尤其怕下雨,天天侍弄,这是全家一年的花销所在啊。
“你去荫凉里歇一下吧,爹,我看着。”父亲真的让人心疼。
“你去吧。”看着胳臂晒得红红的我,父亲心疼地说,“来了瓜贩,你又不会讲价。”
人,越来越少了。
父亲四下打量着,来回踱着步子,不停地搓手。我知道,他也是着急。
“干脆便宜点儿处理了吧?”我更着急。
“不中,太亏了。”父亲很执着。
五
“梦阳!”这时,忽然有人喊我。
我吓了一跳,还是遇到熟人了。
我怯怯地抬头一看:“啊,老师。”我羞愧地低下了头,是我高三的班主任。
“您是孩子的老师?”父亲赶忙上前,“来,吃瓜。老师,孩子在学校没少给您添麻烦。”
“没,您是他家长?”老师还是那样和气,“可惜啊,他应该能上山东大学的,报高了。”
“哦,是吧。那……”父亲失望中还夹杂着隐隐的期待。
“复习一年吧。应届考这么高分,不容易。要不去市一高,全市最棒的学校。”老师殷切地望着我,又有点儿跟父亲商量的味道。
“那,那得多少钱?”父亲的眼神有点闪烁。
“不要钱,分数这么高呢。”老师的眼里满是惋惜。
“不,就在咱这里复习好了,老师。”我知道,高分复习不要钱,只是,那里花销高呀。
“去一高吧,孩子。”父亲的腰挺了一挺,听到上学他就有神。
“不了,爹。”我决定了,我明年考华东师大,还有补助。
父亲知道我不甘,也知道我认准了就不会改变。
“那好吧,老师,还得您费心。”说着,他抱起两个大西瓜就往老师自行车上放,对老师,他从来都心怀感激。可老师怎么也不要,父亲只好作罢。
临走时,老师说:“那好吧,开学你早点儿过来。”
老师走了,再也没人来了。
谁没事愿意在这里晒太阳啊,大热的天。结果,天黑了西瓜也没有卖掉几个,我们只好往回走。
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匆匆地走着。不久又到了那处坡地。我们咬咬牙又过去了。
之后,父亲回头看看,叹道:“走路总会碰到沟沟坎坎的,想法过去就是喽。”
我知道,父亲在间接安慰我,又是在鼓励我。
“嗯。”我狠狠地点了点头。其实,上午我已经释怀了,决定不再乱发脾气了,不就是再来一年嘛。
到家后,我就累躺下了,朦朦胧胧中听姐姐说她听说西瓜都降价了,包括城里,刚5角……
一听这个,我睡意全没了:咋办?姐的学费、今年全家的花销……还是去市里吧……这样想着,大半夜了我才睡去。刚睡着,我就梦到市里西瓜也掉价了,我一下子被惊醒了。爹一定也没睡着,没有鼾声,似乎还隐隐地有长吁短叹的声音传来……
我心中有了决定:明天进城。
尽管进城了,那年的西瓜我们也没卖上好价钱。但在卖西瓜的过程中,我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