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语言观视域下的词汇辨析通用路径
2024-03-04王迈
摘" 要:语言是人脑认知世界的产物,词汇概念语义对应社会认知心理空间。认知心理空间的划分具有民族性,不同语言的概念语义分布存在着复杂的交叉对应现象。词汇辨析的任务在于准确描述概念语义的交叉对应格局。其一般路径除了基础的客体意义辨析之外,还应包括语法意义辨析、修辞色彩辨析、国俗语义辨析、构词理据辨析、词法结构与句法功能辨析、语用功能辨析、音节韵律辨析等诸多方面。开展词汇辨析不能囿于词汇本身,而应系统考察语音、语义、语法等要素。同时,还要将词汇纳入语言和言语的大框架中,基于语境全面考察语用意义的动态呈现。
关键词:词汇辨析;系统语言观;客体意义;修辞色彩;国俗语义;构词理据;语用功能
无论是语文教学,还是第二语言教学,词汇辨析都是重要的常设项目。虽然它们分属不同的学科,但都必须遵循共通的语言学规律和原则,因此,在开展词汇辨析时,我们也就有了可供借鉴的标准化的处理路径。换言之,因为这些路径是建立在语言普遍原理之上的,是跨越语种和跨学科的,所以它们具有普遍的理论意义和应用价值。众所周知,语言是人脑认知世界的产物,词汇概念语义准则对应社会认知心理空间。由于认知心理空间的划分具有民族性,因此,不同语言的概念语义分布存在着复杂的交叉对应现象。而词汇辨析的任务是在于准确描述概念语义的交叉对应格局。我们认为,除了最为基础的客体意义辨析之外,词汇辨析还应包括语法意义辨析(词性/性/数/
格等)、修辞色彩辨析(文白/褒贬/敬谦/曲直等)、国俗语义/文化意义辨析、构词理据辨析(显著特征与本质特征)、词法结构与句法功能辨析、语用功能辨析等。这些项目各有所专,相互补充,可以全面展示词汇之间的多维度差异。
当然,词汇辨析在实际操作中并不要求面面俱到,而应根据具体情况有所取舍。比如,在跨语言、跨文化的词汇辨析中,国俗语义分析是极为重要且易被忽视的项目;而在单语种内部开展词汇辨析时,起关键作用的往往是不易感知的修辞色彩的微妙差异。又如,有些客体意义基本一致的词汇,语用特征却各具特色。也就是说,其所习用的语境以及在语境制约下所产生的动态意义有所不同。再如,除了词义本身之外,词法结构和句法功能也是重要的考察项目,因为它们对词汇活用和遣词造句具有指导意义。在语言教学的产出导向日益受到重视的今天,它们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一般情况下,在辨析项目确定之后,就将涉及具体的辨析方法。这时,应严格遵循相关的语言学原则与规律,因为它们是词汇辨析质量与完整性的重要保证。下面,我们就结合各个辨析项目的主要特点,对相关原则方法进行说明。
一、客体意义辨析:概念语义的交叉分布规律
王德春指出,语义按照其抽象程度和所指不同,可以划分为三类:客体意义、语法意义、修辞意义[1](P91)。其中,客体意义亦称“理性意义”,它是人脑对客观世界的具象反映,也是词汇所承载信息中最基础的部分。人们在认知客观世界时,首先会将其划分为不同的认知心理空间,然后再创造出表达不同客体意义的词汇,用以填充认知心理空间。需要注意的是,不同民族对认知心理空间的划分并不一致,因此,不同语言的词汇概念体系分布也是有一定差异的,其间存在着错综复杂的交叉对应现象。一个常见的例子是彩虹的色彩切分,大多数语言是七种,但多于或少于七种的语言也并不少见。
我们知道,人类的认知心理过程包括知觉、注意、记忆、表象、概念、推理、言语等。知觉是认知的起点,直接受感官控制,如彩虹经过人眼识别可以在大脑中形成色彩知觉;接着,注意开始起作用,人们会注意到彩虹的几种典型色彩;这些色彩以相互区别的形态被大脑记忆;之后,当我们回忆起彩虹现象时,大脑中便出现了记忆表象,它可能是边界分明的几种色彩的排列,这已经和真实的彩虹有所不同,可以称之为经过大脑改造了的彩虹,它是存在于大脑之中的主观世界。在一系列的基础认知过程后,大脑中的表象已被概念化,并赋予一个语音外壳,这就生成了一个词[2]。上述概念形成机制是人类共通的,具有全民性。不过,在概念形成过程中,语义空间的划分却具有民族性,不同的民族、不同的语言可能会存在很大差异,具象概念如此,抽象概念更是如此。即使在同一语言内部,不同词汇所覆盖的语义空间(抑或认知概念空间)也是各不相同。所谓“词汇辨析”,其目的正是找出并正确描述概念语义交叉分布的规律。例如:
(1)姐姐:[日]お姉さん;[英]elder sister
(2)蹊跷:[英]odd;queer;fishy;weird
(3)[英]bank:银行/堤岸
(4)希望/渴望;植物/生物;有时/偶尔;依旧(依然仍旧)/仍旧(仍然依旧)
例(1)中,日语“お姉さん”的语义同汉语“姐姐”相同,都是指年长的女性平辈。但它在英语中却没有等值对应的词语,只存在覆盖更大语义空间的“sister”,而“sister”既指姐姐,也指妹妹,于是只能添加定语“elder”来进一步切分语义空间。这说明在此局部环境内,英汉两语之间存在概念语义的交叉分布现象。事实上,语言间概念语义的交叉对应是普遍现象,尤其是在描写、评价类词汇中更显复杂,往往需要整合多个相关词语的语义空间,经过多次叠加后,才能近似地对应另一种语言的目标词汇。这类似于修辞中的互文现象,即“参互成文,合而见义”。如例(2)中,四个英语单词的意义都与“蹊跷”不同,但它们相互阐发、互为补充,共同描绘出“蹊跷”的语义空间。一词多义是另一种概念语义交叉分布现象,词语的每个义项都占据各自的语义空间,义项之间可能因同源而产生关联,也可能并无联系。如例(3)“bank”的两个义项“银行”“堤岸”,便是彼此独立的语义空间,分别对应于两个不同的汉语词。例(4)是单语种内词汇辨析的一些例子,我们通常将其归结为程度的强弱、范围的大小、频率的高低,或者是采用扩展法进行解释,但究其根本,都可以归入概念语义交叉分布的范畴。
二、语法意义辨析:词汇语义抽象层级的差异
这里继续讨论语法意义,它是表示词项关系或客体关系的意义。虽然世界上的客体千差万别,客体间的关系错综复杂,但是经过长期的提炼、归纳,人脑总能从客体关系中抽象出某些共同的区别特征,如阴阳、单复数、主宾位、现在/过去、进行/完成等,并把这些意义通过某种形式在话语(词项关系)中体现出来,从而形成各种语法单位,如性、数、格、时、体、态、式、级等。语法意义是在客体意义基础上的进一步抽象,表达的是类关系的一个侧面。以“时”为例,现在时和过去时所表达的,就是发生在过去的一类事件与发生在现在的一类事件之间的关于时间侧面的差异。除了抽象程度的不同,词汇意义与语法意义的差异还表现为明示与暗示。例如:“这有一张桌子,那有很多桌子。”在该句中,桌子的单复数意义是通过“一张”“很多”等独立词项加以明示的。而“He”“They”的单复数意义则是自身包含的,它们主要是通过语法手段暗示的。暗示一般都不单独占据词项空间,而是附着在词项之上,这就如同超音段音位之于音段音位,是语言发展的经济规律起作用的结果。例如:
(5)刚才/刚刚;忽然/突然
(6)[法]beau/belle;[英]child/children;[英]he/him;[英]write/wrote;[英]good/better
可见,在某些情况下,除了客体意义之外,语法意义的辨析也是不可或缺的,这里主要是指词性归属的判别。例(5)中,“刚才”“刚刚”的客体意义相近,词性却分属名词和副词,因此,两者所能充任的句法成分自然也就不同。“忽然”“突然”的情况与之类似,前者是副词,后者是副词和形容词兼类,因此,“突然”能够替换“忽然”,反向却未必正确。
除了词性之外,还可以涉及其他类型的语法意义辨析。例(6)中,分别给出了阴阳性、单复数、主宾格、现在时/过去时、原级/比较级的示例。由于汉语在语言类型学分类中属于孤立语,极少词形变化,其语法意义主要是由词外形式(语序和虚词)来承担,因此,词汇辨析中基本不涉及这几类语法单位。而印欧系语言大都属于屈折语,词形变化是语法意义的主要表达方式,所以性、数、格等的辨析就显得相对重要。也正因为汉语的孤立语特征,汉语的词类无法通过词形判别,词性与句法功能的对应也不像形态丰富的语言那样规整,以至有语言学者发出感叹:汉语若“词有定类”,则“类无定职”;若“类有定职”,则“词无定类”[3]。《现代汉语词典》在第6版之前,一直未能系统性地标注词性,这多少也是在汉语特点影响下的无奈之举[4]。
三、修辞色彩辨析:词汇附加意义的差异
再看词汇的修辞意义,它表示主体对客体的感情评价意义,包括表情色彩、语体色彩、联想色彩等。所谓“表情色彩”,是指主体对客体的主观感情评价和态度,如褒与贬、曲与直、庄与谐、敬与谦等。所谓“语体色彩”,是指受言语环境制约而历史形成的言语功能风格。它可以分为谈话语体和书卷语体,书卷语体还可细分为科学语体、艺术语体、政论语体、事务语体等。文白之分也属语体范畴,历史上长期存在的文白分离现象,也是语体分离的一种形式。所谓“联想色彩”,是指通过词汇意义或语音中介联想而产生的。它具有民族特点,如中国人从梅花联想到高洁的品质,从99联想到时间的长久。实际上,联想色彩已涉及国俗语义,后文将继续探讨。
语言体系中有一类词,其理性意义本身就表示说话者的感情评价或态度,如“喜欢、讨厌、敬佩、轻视、严肃、戏谑、婉转、直率”等。说话者可以使用这类词语明示自己的感情或态度,例如:“我喜欢学习,但讨厌考试。”由于说话者是言语交际的必然参与者,其感情和态度自然也就成为话语信息的常备项目。如此高频出现的项目,总是采用明示手段加以表达,显然是不经济的,而把这类意义分散到词汇系统中,成为理性意义之外的附加意义,无疑是高效且经济的。这是语言单位产生修辞分化的动因所在。就此而言,修辞色彩是理性意义中表达主体感情与态度的那部分意义的进一步抽象与泛化。例如:
(7)自信/自负;胖/富态|丰满;逝世/翘辫子;尊姓/鄙姓
(8)开心/喜悦;氯化钠/盐;苍穹/天空;兹/这
例(7)中,给出了感情色彩差异的一组例子。其中,“自信”“自负”都表示对自己抱有信心,但前者含褒义,后者带贬义。直率地说某人“胖”,往往会引起听者不悦,“富态|丰满”则是对“胖”的婉曲表达。同样言说死亡之意,“逝世”显得庄重而正式,“翘辫子”则透露出谐谑与蔑视。谈及姓氏,于对方宜用敬语“尊姓”,于己方宜用谦语“鄙姓”。例(8)中,展示的是词汇的语体差异。“开心”“喜悦”分属谈话语体和书卷语体,其实,语体属于一个连续统,“开心”“喜悦”只表示连续统上的两个区段,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此外,“高兴”“快乐”“欢愉”等也可以纳入这个连续统。“盐”和“天空”都是相对中性的表达,与“盐”相比,“氯化钠”具有显著的科学语体特征;与“天空”相比,“苍穹”具有显著的艺术语体特征。“兹”与“这”有文白之别,前者为文言留存,通常用于正式的公文语境;与“这”相比,它具有显著的事务(公文)语体特征。
四、国俗语义辨析:隐藏在客体意义背后的民族文化意义
国俗语义,亦称“民族文化语义”,是语义民族性的一种表现,它反映使用该语言的民族的历史文化和民情风俗。也就是说,语义在反映概念的基础上增添了附加的民族文化色彩,只有依赖于民族文化背景,才能准确理解词语的含义[5]。因此,两种语言中表达相同客体的对应词,其各自承载的民族文化意义可能会有很大区别。在二语学习或教学中,如果只关注目标语词语所表达的客体意义,而缺乏对民族文化意义的把握,就会在跨文化交际中产生误解甚至冲突。如前所述,词语的客体意义或语音特征,在特定语境下可以促使交际者产生联想。联想色彩最初是一种语用创新,属于主动修辞范畴;这一场景反复出现并最终约定俗成,被民众所普遍接受,这时,联想色彩就不再受语境制约而固化下来,成为该词的一个新的文化义项。这便是国俗语义/文化语义产生的一般过程。带有民族文化意义的词语一般以动物词、植物词、颜色词、数字词居多,我们称之为“国俗词语”。例如:
(9)[汉]喜鹊/[俄]сорока;[汉]菊花/[法]chrysanthème
(10)[汉]红色/[德]rot;[汉]九/[日]九
例(9)是两组动植物词的示例。汉语“喜鹊”和俄语“сорока”是一种动物,客体意义相同。“喜鹊”在中国被视作报喜鸟,带有吉祥喜庆的文化含义,以至于在词汇双音化过程中,还加入“喜”这个语素,明示出其构词理据。有趣的是,“сорока”在俄语中的文化意义为“多舌/聒噪/恼人”,这与汉语截然不同。再看“菊花”与“chrysanthème”,它们是同一种植物。在汉语中,“菊花”具有丰富的文化含义,如“长寿”“坚忍”“高洁”“超脱”等,除此之外,它还可以表示哀思与怀念,常用于悼念先人。后者与法语的“chrysanthème”有相似之处,菊花在法国也象征哀伤,其使用仅限于葬礼等悲伤场合。
例(10)是颜色词和数字词的示例。在汉语中,“红色”的文化含义较为丰富,最主要的是指“吉祥与喜庆”“革命与政治”,由于它同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的颜色,也经常用以代表国家、民族以及百姓的爱国信念。在德语中,“rot”也具有多种文化含义,如“暴力”“危险”“灾难”“爱情”“魔力”“放荡”“革命”等。实际上,在进行文化含义语际对比时,与客体意义十分相似,它也是符合交叉分布规律的。文化含义在不同语言中的不同分布,同样可以归因于认知空间划分上的民族差异。在汉族文化中,数字“九”属于“阳数”,象征圆满与极致,由于它与“久”谐音,又生发出“长久”“长寿”之义。在日本文化中,“九”有两种读音:音读“キュウ”源自汉语,因此,它继承了汉语“长久”的文化含义,进而又派生出“好运”“繁荣”的意思;训读“ク”则是日本固有读音,它与“苦”谐音,因此,又产生了“痛苦”“苦难”的含义。这使得日本人尽量避免使用“九”,有时编号也会直接跳过“九”,如同西方文化对“十三”的忌讳一样。
五、构词理据辨析:认识客体的显著特征和本质特征
黑板是黑的吗?电笔是笔吗?这类问题虽然略显尖刻,却明确提示我们,构词理据与下定义是人脑的两种不同的认识客体的方式:前者反映的是客体的显著特征;后者描述的是客体的本质特征。以黑板为例,其定义是“用来书写的板”,“用来书写”是黑板的本质特征。而作为构词理据的“黑”,却不是黑板的本质特征,它只是显著特征,因为虽然大多数黑板是黑色的,却也不乏其他颜色的黑板,如白黑板或墨绿色黑板。又如电笔,其定义是“用来测电的工具”,“测电工具”是电笔的本质特征。构词理据“笔”却不是它的本质特征,只是显著特征,因为电笔只是形状像笔,但并不真的是笔,毕竟它本质上不属于“书写工具”。
简言之,构词理据是基于客体显著特征的,它是人脑借助语言认识世界的基本方法;下定义则是基于客体本质特征的,它是人脑跨越语言制约、主动对世界进行科学分类时所采用的更精确的方法。我们在进行词汇辨析时,要注意避免两种倾向:一是将构词理据所反映的客体显著特征错误地理解为本质特征,此时,我们会陷入诸如“机器人到底是不是生物”这样的无谓纠结之中;二是错误地认为,客体定义中所界定的本质特征必须在构词理据中有所体现,此时,就会固执地认为“手机”应该更名为“蜂窝移动电话”才科学、规范,却忽视了汉语构词的基本规律,以及语言规约化、简约化的发展规律。例如:
(11)[汉]红茶/[英]black tea;[汉]火车/
[日]汽車
(12)[汉]对牛弹琴/[日]猫に小判
例(11)中,汉语的“红茶”与英语的“black tea”对应,显然,在表达同一客体时,汉英两语选择了“红”“black”两种不同的构词理据,这大概是冲泡前后红茶分别呈现黑、红两种颜色的缘故吧。另一例中,汉语的“火车”则对应日语的“汽車”。这是因为,在最初的蒸汽机时代,火焰和蒸汽是火车最为显著的两个特征。而在构建新词时,中日两语分别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汉语选择“火焰”而构建出“火车”;日语选择“蒸汽”而构建出“汽车”。可见,虽然构词需要遵循理据性,但选择何种理据,又具有任意性。就此来说,理据性与任意性,是人类语言发生发展过程中看似相互矛盾、其实又并行不悖的两个基本规律。
例(12)是熟语辨析的例子。在表达“对没有理解力的人讲述高深的道理”“把好东西浪费在不懂欣赏的人身上”时,汉语使用成语“对牛弹琴”,日语的对应熟语为“猫に小判”,其直译是“给猫金子”。牛不懂音乐的美妙,猫不懂黄金的价值,虽然构词理据各有不同,但表达的客体意义却是基本一致的。如果一定说有差异,那就是前者更偏重“道理”,后者更偏重“价值”;如果是不强调场合的差异,两者都可以互释互译。
六、词法结构与句法功能辨析:立足遣词造句的差异
词是话语的微观粒子,只有将词组成句子,将句子组成语篇,才能系统地完成一项交际任务。如果我们只关注词义本身,却忽略了词的句法功能,就不能很好地遣词造句,也就背离了语言教学以话语产出为导向的基本原则。词的句法功能除了受到词性的制约之外,还受到词法结构的制约。词性问题已经在前文有所涉及,这里着重论述词法结构的辨析。例如:
(13)[汉]结婚/[英]marry;[汉]见面/[英]meet
例(13)中,“结婚”往往与“marry”对译,实际上,两者的句法条件明显不同。后者可以直连宾语,如:“Kate married John.”前者却是不及物的,需要借助介宾短语引出结婚对象,如:“凯特跟约翰结婚了。”而“凯特结婚约翰”则是不合乎汉语语法的。“结婚”之所以只能用于不及物语境,是因为它的词法结构是动宾,即动素“结”+名素“婚”,宾语的空间已经被占用,自然不能再多加一个宾语了。与之类似的,还有“见面”和“meet”,可以说“Tom met Jerry”,却不能说“*汤姆见面杰瑞”。词法结构之于句法功能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
再深究一步,“词”这个概念源于西学语法,对于汉语是否完全适用仍值得商榷。汉语中,“词”的界限其实并非总是清晰可辨的,它与语素、词组之间均存在模糊地带。汉语中有一类语法单位,合而为词,分而为语,这就是所谓的“离合词”。以上文“见面”为例,合用时为词,在“见了一面”“见了半个小时的面”这样的结构中,显然又有了词组的性质。其实,汉语的词法和句法是极为相似的,甚至可以说,汉语的词法结构是句法结构的全息影像。这就如同从大树上折下的树枝,其结构与整棵大树一致,是微缩版的大树。徐通锵[6]、潘文国[7]等学者,提出并倡导字本位理论,认为汉语教学应该重点关注汉语的基本结构单位——字。这里的“字”,显然是指音义结合的最小语言单位——语素。字本位的实质就是语素本位,它是强调词法结构分析的一种新视角。
七、语用功能辨析:适用语境的差异
有些词语(包括习用短语和惯用语等),虽然字面意义容易理解,但它的语用意义却并非像字面意义那么简单。所谓“语用意义”,是指语言单位在具体语境中,受到主客观因素和上下文的制约,所生发出的临时动态意义。它有别于规约化的静态意义,是言语创新发展、词语产生新义的重要途径和源泉。比如,“今天好冷”,在某些语境下可能意味着请求对方关上窗户或打开暖气。又如,“你真坏”,在情侣之间也可能意味着“你真好”。有些词语经常在特定的语境中使用,于是渐渐与该语境产生强关联,经约定俗成之后,它就演化为只能用于该语境的词语,我们将这类词语称为“语境强关联词语”。在对这类词语进行辨析时,除了字面意义之外,还应关注其关联语境,以及在该语境中产生的语用意义。例如:
(14)[汉]慢走/慢吃/慢聊
例(14)中,这些“慢”词族的字面义都很简单,对译为go slowly/eat relaxedly/chat leisurely,似乎顺理成章。但只需略作推敲,就会发现,“慢走/慢吃/慢聊”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它们只用于道别的场合。其中,“慢走”用于送客(客人离开),“慢吃/慢聊”用于告辞(自己离开)。由此可见,道别是说话者所要表达的关键信息,字面义反而不是那么重要。上述英语译文虽然忠实地传达了字面义,却都丢失了语用义,也没有展现与之相关联的使用语境,因此,并不算是合格的翻译。合适的译文应该在英语国家的对应语境中去寻找,并表达出“道别”的语义,这可以视作是语用优先原则。
综上所述,词汇辨析的路径,不仅涉及语义系统,如客体意义、语法意义、修辞意义、国俗语义,还涉及语法系统,如词法结构、句法功能;不仅涉及语言系统,即规约化的以词汇义项为基础的静态意义,还涉及言语系统,即受语境和上下文制约而生发出的动态意义。就此来说,词汇辨析不能仅囿于词语本身,而应把词汇放到语言和言语的大框架中,对语言和言语进行多维度考察。语言是音义结合的词汇和语法的体系。语言的四要素(语音、语义、词汇、语法)是相辅相成、密切联系的整体,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以汉语发展为例,与中古汉语的语音系统相比,现代汉语的音节结构已经大大简化。音节简化造成了音节辨义能力的下降,很多中古时期发音不同的音节,近代已经演变为同音音节。这时,如果要继续维持词语的辨义能力的话,势必会促使词汇向双音化转变,如“妻→妻子”“师→老师”“衣→衣服”等。而词汇双音化又带来了语法规则的相应调整,逐渐形成了现代白话文的语法格局。就语言和言语的关系来说,语言使用要遵循语用规则,并经常借助语境产生言语创新。最初的言语创新大都是语用创新,相同的语用创新不断重复,就会逐渐被全民接受而成为语用规则;之后,语用规则又渐渐固化进入语言,成为规约化的词汇意义和语法规则,这就是语用法的语法化[8]。
可见,词汇并不是孤立的、静止的,从词汇到语言再到言语,我们要用体系化的观点看待和分析词汇,这也是本文从多个视角展开词汇辨析的原因所在。需要指出的是,我们的示例并不是遍历性的,词汇辨析仍有其他视角可以展开。这里,我们再略微谈谈音节韵律视角。汉语属于元音占优的语言,是音节界限清晰、注重韵律节奏的语言。在某种意义上说,调音是汉语极为重要的修辞方式,如“缓慢”“慢吞吞”的韵律特点不同,营造的修辞风格也迥然有异。有时语法规则甚至会向韵律规则妥协,如“制电影片厂”,因为其“1+3+1”的韵律节奏不符合汉语规则,所以最终妥协为“电影制片厂”。这也是我们在词汇辨析时需要格外注意的。
参考文献:
[1]王德春.语言学概论[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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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潘文国.“字本位”理论的哲学思考[J].语言教学与研究,200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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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 Analysis of the General Path of Lexical Analysi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ystematic Language View
Wang Mai
(School of Chinese Studies and Exchange, 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83, China)
Abstract:Language is the product of human brain’s cognition of the world, and the conceptual semantics of vocabulary correspond to the psychological space of social cognition. The division of cognitive psychological space has national characteristics, so there are complex cross-correspondence phenomena in the conceptual semantic distribution of different languages. The task of lexical discrimination is to accurately describe the cross-correspondence of conceptual semantics. In addition to the basic rational meaning analysis, its general path should also include grammatical meaning analysis, rhetorical feature analysis, national cultural semantic analysis, constituent morpheme analysis, lexical structure and syntactic function analysis, pragmatic function analysis, syllable rhythm analysis and other aspects. The analysis of lexical items should not be confined to the lexical items themselves, but should systematically examine the phonological, semantic, grammatical and other elements. It is more important to incorporate vocabulary into the framework of langue and parole, and to comprehensively examine the dynamic presentation of pragmatic meaning based on context.
Key words:lexical analysis;systemic perspective on language;rational meaning;rhetorical features;national cultural semantics;constructive morpheme;pragmatic function
作者简介:王迈,男,文学博士,上海外国语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