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车经过村庄
2024-03-02魏丽饶
太焦铁路的北段线上,有一个叫虒亭的小站。站小,站台也小,只有慢车经过才会停靠几分钟,快车和运煤列车都是匆匆而过。从站台上向西眺望,隔着浊漳河对岸的麻糊村,是我出生的地方。
麻糊村是上党山区一个落后的小山村,坐落在山西省襄垣县西部,属虒亭镇管辖。村庄不大,民风淳朴。村里百余户人家散落在坐北朝南的半面山坡上,东临水,西靠山。村委会大院的土坯外墙上,用白石灰写着一行大字:“再穷不能穷教育。”教育在我们村人的心中,是件大事,却也是件难事,比伺候庄稼不知要难上多少倍,但他们明白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
1990年夏天的一个傍晚,父亲从村委会讨来一个装糨糊的空瓶子,里面盛上煤油,将一根粗棉线穿进用洋铁皮卷成的灯柱,瓶口处用一块洋铁皮剪成的圆片卡着,一盏煤油灯就做成了。麻糊村没有电,孩子们到学校念书要自己带灯。父亲给我做的这盏灯,灯芯很短,但灯光很亮。
我们家是三个女孩。按当时农村的常理,女孩从娘胎里出来,天生就是要嫁人的,在娘家吃穿缝补到二十出头,寻个好人家嫁出去,要一笔彩礼回来,也就圆满了。至于上学念书,就该顺其自然,念到哪里算哪里,哪还有人家撅起屁股供女孩念书?然而父亲不甘心,他想通过教育来改变女孩们“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传统。
村里的小学只到三年级,三个年级的孩子加起来不足三十人,挤在一间土窑洞里。课桌分左中右三列,每列一个年级。窑窗走风漏气,桌椅缺胳膊少腿,窗户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玻璃,但窑里的读书声很大,孩子们笑得很爽朗。学校只有一名教师,她叫王国兰,大约四五十岁。为了年级之间互不影响,通常是一个年级上课时,另外两个年级放到院子里背书。窗台上,花墙上,孩子们像麻雀似的散落一院,用麻糊村方言背着书,似读非读,似唱非唱,总之,有一种特殊的调子。
虽然只是一所简陋的乡村小学,但我们接受的教育却很丰富。王老师对教学工作十分认真,除去数学、语文两门主课,她还要教音乐、美术等学科。劳动课主要是带学生营务学校的两块自留地,一块种玉米,一块种土豆,春华秋实,乐在其中。
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节特殊课——看火车。每天上午10点27分,太焦铁路虒亭站有一趟慢车经过。王老师在10点20分之前就组织全校学生来到学校窑垴上,等火车来。我们所有人都兴奋地争着往前面挤,想抢先站到碌碡上视线最佳的位置,但老师挡在最前面,挡出一条安全线,不允许任何人越界。火车开进视野之前,先是听到声音,狂野的呼啸像是要在太行山上划开一道口子。大家都安静了下来,伸长脖子朝河那边张望。呼啸声刚刚散去,一列绿皮车的车头便冒着浓烟从一片树影里钻出来,它看上去像是累了,爬得越来越慢,最后不得不停下来歇息。它一边喘气,一边有零零星星的旅客从车厢里钻出来,又有人钻进去,看不真切那些人的模样,但我们都觉得他们肯定是城里人。这一番吐纳之后,火车又恢复了活力,开始像蛇一样匀速向前蹿,向前蹿。有趣的是,它正骄傲地沉浸在对我们的展示之中,后面竟断了尾似的,突然空洞。它只好尴尬而又无奈地“哐当哐当”逃走了。最后,整个尾巴都被拽进了另一片树丛里。
同学们还个个张着嘴,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火车远去的方向。过了好半天,突然有人问,火车去哪了?所有人才都回过神来。有的说,你刚才没看见吗,不是让那片树丛给吃了?有的指着远处一大朵白云说是蹿进云里了,也有的说火车跟蛇一样,钻进山洞里去了。王老师没有告诉我们答案,笑着说,你们好好念书,将来自己坐上火车去看看它去哪里了。那时,我们每个人都对山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憧憬和向往。王老师又说,孩子们,你们要好好读书,将来改变咱们这个小山村的命运。
尽管我们当时并不知道具体该如何去改变一个村庄的未来,但我们记住了老师的话,好好读书。
在麻糊村,六一儿童节不仅是孩子们的节日,也是全村人的节日。为了让三十几个孩子过上一个快乐的儿童节,全村老小各尽其能,加入筹备工作中。妇女们放下手里的农活和家务,帮忙缝制表演节目用的各种道具,男人们从库房里把锣鼓乐器翻腾出来,提前晾晒清理。六一节当天,孩子们穿上漂亮的衣服,戴上飘出皂香味的红领巾,兜里塞满葵花籽、红薯干或煮鸡蛋。师生们自编自演节目,歌舞、相声、小品、朗诵什么都有。这一天,麻糊村的鸟雀野兽们可以大摇大摆地去庄稼吃喝,丝毫不用担心被逮住,因为村民们都聚到学校来了。颁奖是最隆重的环节,奖品是村民们自发捐出来的,一本带着樟脑丸香味的笔记本,一支英雄牌钢笔,或一个做工精巧的花布书包。我上二年级的时候,得到过一个很特别的奖品,是我们村的木匠叔叔给王老师制作的一盏煤油灯。油灯是用常见的墨水瓶子做的,但灯座很别致,是用酸棗木雕琢的镂空的蛋壳造型,精巧玲珑。这是王老师的教师节礼物,她十分喜欢,但还是割爱贡献了出来。而我又是多么幸运,获得了这份珍贵的奖品。
1993年夏天,我们读完三年级,要离开麻糊村去外面读书了。大家既兴奋又有点不舍,相互赠送了花花绿绿的明信片,写上各种难舍难分的话,还把那列绿皮车画在上面。班上大多数同学都去了相邻的虎口村小学,来回走读,离家近,费用少。也有一部分成绩较好的,老师建议家长送到浊漳河对面的赤壁村小学,远是远了点,但教学质量高。对于我,王老师是特别上心的,她希望我能到镇上读,全虒亭镇最好的小学——虒亭完小,每年能有三五个学生考上县重点中学。王老师担心农家人重男轻女观念重,父亲会不同意,因而专门到我家里来,跟父亲商量我升学的事,没料到父亲的打算跟王老师不谋而合。于是,我带着父母、老师,还有乡邻们的期望去了镇上,接着是县里、市里,从此渐行渐远。
再穷不能穷教育。村里人抱团取暖,陆陆续续供出好些优秀的人才,他们终于踏上绿皮车,走出了大山,走到全国各地,走进各行各业。每一棵苗子的成才,都是我们村人的骄傲和喜悦。那些从村小学成长起来的孩子们争先恐后加入反哺家乡的行列,遵照王老师的嘱托,各尽其能为改变麻糊村的命运添砖加瓦。
如今,村小学早已撤并,但每次回村,我仍旧习惯到窑垴上看绿皮车从虒亭站经过。如今,它已经不再是村里孩子们的向往,而成为现代人体验慢生活的一道风景线。
魏丽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2010年开始发表作品,散文多次入选年度中国散文排行榜,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首届浩然文学奖、第三届丝路散文奖等,出版散文集《净土》《从一个故乡到另一个故乡》。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