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一梦，傲骨成悲

一、引言

作为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之首，晴雯似乎是在笔墨、篇幅方面都受到曹雪芹青睐的人物，同时，其不幸的身世与结局又或多或少地映照着《红楼梦》“终是一梦”的题旨。因此，尽管身份难比黛玉、宝钗等主角，晴雯仍然是书中极其重要并值得探讨的人物。大观园中千人千面，晴雯身份低微，却独有一身傲骨，正合其判词“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其刚直、高傲、敢于抗争的性格，却在贾府这个封建大家庭的压迫中，成为其命运悲剧的推手。

二、人物简介

据书中记载，晴雯的原名、原籍与父母之名皆湮沦无考，幼时便被买入赖嬷嬷家为奴。因与赖嬷嬷出入贾府时深受贾母喜爱，被赖家献予贾母，以讨好贾家。后因才貌在众仆中十分出挑而被分配至宝玉房中，成为宝玉的贴身丫鬟，因与宝玉心性相通而格外受宠。在众丫鬟中，晴雯可谓是相貌出众、娇美不凡，书中形容她“水蛇腰，削肩膀，高挑身材，眉眼恰似林黛玉。”然而如此女子，最终却落得冤死下场，令人唏嘘。

三、超越众仆的才智与能力

除了出众的外貌，晴雯有着伶俐的心性和才智。这些其他丫鬟无可比拟的资质，也让她在宝玉心中成为真与美的化身。

在第七十三回中，贾政行使严格的父权对宝玉进行考核。为了应对父亲的提问，宝玉在房中挑灯夜战。就在这关口，有人越墙冲入贾府，扰乱了秩序。晴雯本就为宝玉劳心费神而苦恼，一夜突袭，不仅让宝玉对读书失了兴致，也未必能在明日妥当过关。逢此一惊，众人仍在慌乱，晴雯却已凭借聪慧才智想出对策：让宝玉借此装疯，唬过贾政，王夫人与贾母又十分疼爱宝玉，定不会让生病的宝玉勉强读书。这一计正中宝玉心怀，既是其他丫鬟想不出的，也是其他丫鬟不敢说出口的。而晴雯不仅将计告知宝玉，更是尽力把戏做绝，她将上夜的人大骂一通，四处宣告“宝玉要吃安魂丸”，把宝玉被吓住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这其中不仅体现出晴雯伶俐的性格，在慌乱中不急不躁的冷静心态，更有敢说敢做的气魄，以及切身为宝玉着想的玲珑心性。

在第五十二回中，晴雯“病补雀金裘”的情节再一次展现出她超出其他丫鬟的能力。贾母赐予宝玉一件珍贵的金丝裘，宝玉却粗心将后襟烧坏一块。能干的匠人与擅于纺织纹绣的女工都不认得这名贵的料子，无人应下差事。而第二日就是舅舅生日，宝玉须穿着金丝裘赴宴，一时急得叹气。抱病在床的晴雯听得此事，不由分说挽了头发、披了衣裳为宝玉修补金丝裘。顾不得头晕眼花，撑不住就伏在枕上歇息片刻，终于将金贵的金丝裘补成“真真一样”。随后才因精力不济倒下。晴雯灵巧的技术在大观园中显得格外超群，甚至高过许多专业的缝补匠人。除此之外，更令人动容的是她对宝玉的忠心守候。在传统文化中，女性为男性缝补衣物的行为常传递出委婉而细腻的感情，晴雯便是用一双巧手，将这份感情永远留在了珍贵的金丝裘中。聪慧的她何尝不知自己对宝玉的情感，于是倾尽才能帮助宝玉渡过难关。

四、情态传递的“天真性”与“渐生心”

在绘画领域，对特定情态的把握与描绘，往往能帮助画家构建丰富、生动的人物形象，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代表着人物的心性。曹雪芹长于绘画，通过对情态的描绘，《红楼梦》中的角色在举手投足间都有戏。作为书中的重要人物，晴雯的动作行为，反映出其天真自然的心性，又在动态中传递出大环境渲染的“渐生心”。

在第二十回中，写到贾宝玉为麝月篦头，才刚动作两三下，晴雯匆忙入室将两人撞了个正着。她当下便有了“摔帘子”“跑进来问”“一径出去了”等动作。晴雯对宝、麝二人的猜疑，为下文发生口角、撕扇的情节做了铺垫。在之后的三十一回中，晴雯也曾夹枪带棒地讽刺袭人，参照宝玉、袭人、麝月三人的暧昧关系，不难发现晴雯两次戏谑他人的醋酸之意。脂砚斋评：“但观者凡见晴雯诸人则恶之，何愚也哉。要知自古至今愈是尤物，其猜忌妒愈甚。”①晴雯本不是大度无量的性子，此刻的疑忌正是源于一片“痴心”，其中或善或恶的情态，皆是她不加掩饰的“天真性”。如此“天真”授于天，是人的自然心性，更是大观园中难得一见的、不被封建礼教拘束的天性。

脂砚斋批谓“晴有林风，袭乃钗副”。②晴雯与黛玉在容貌与性情上都有相似之处，心性中皆有任性、不羁的一面，但受到不同成长环境的影响，晴雯的“渐生心”让其“天真性”得到了更加明确地解放。由于自幼离乡被卖入赖家，晴雯的成长中少有管束，只凭着一股聪慧的生命力在封建制度底层的泥沼中生存下来，其不羁的一面能够较为彻底地释放出来。在而后的回目中，她便是敢于对抗王夫人的无理训斥，面對封建大家庭的强权压迫不卑不亢，可见在晴雯的情态背后，蕴含的是其在众多丫鬟中独树一帜的“天真性”和身世造就的“渐生心”，映射出她刚直的个性以及与强权抗争的社会互动关系。

五、追求平等的反抗精神

贾府中的丫鬟大多是两种，一是贾府奴才的孩子，出生后就在贾府劳作；二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因为经济原因被卖到贾府为奴。晴雯并非其一，她是被奴才送进贾府的奴隶，可谓是“奴才的奴才”。被买卖的奴才尚有金钱价值，而她却被人像礼物般随意赠送。正是这样地位低下的下等奴才，却是《红楼梦》中对封建制度最不以为然、最具有反抗精神的人物。尽管这一点令她四处树敌，建立了一个不利的环境，但她却像被曹雪芹安排在深宅大院中的些许微光，绝不低眉顺眼，绝不被动顺从，以异于其他丫鬟的生命力自由奔放地生活在大观园中。

晴雯曾跌坏一把宝玉珍视的折扇，宝玉训斥了她几句，惹得她不满，当即回嘴：“先时候儿，什么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过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宝玉在书中原也是调皮的性子，屋内的东西摔打了不少，晴雯一径认为大家都是平等的，不该对丫鬟们的过错双重标准。她看不惯袭人将自己视为下人，不管对错先由自己承担的奴性，一时怒从心来，愤懑道：“我原是糊涂人，哪里配和我说话？我不过奴才罢咧！”这是她破除封建礼制的真实心灵写照，气的是宝玉终究将自己视为下人，愤的是袭人“身在此山中”的茫然不知。之后，为安抚晴雯，宝玉默许了她“撕扇子”的举动。著名红学家刘大杰在《红楼梦的思想与人物》中也对“撕扇子”有过评价：表现了晴雯性情爽利、平等自由的特征……在晴雯眼里，宝玉的公子身份和主子权威，完全失去了意义。”③晴雯在心中始终认为，自己与宝玉在情感关系中是对等的。她用“撕扇子”试探宝玉对自己的真心，所求的不是主子对丫鬟的庇护、女性对男性的依附，而是两个平等的人格在交流、试探，是晴雯在感情中将两人置于平等地位的体现。

但晴雯的反抗精神充满矛盾。在撕扇要求平等的同时，她鄙视身份更低微者，对更低贱的小丫头们尖酸刻薄。常在园中摆起“大丫头”的架子：“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第五十二回）“什么蹄子们，一个个黑日白夜挺尸挺不够……我拿针戳给你们两下子！”（第七十三回）在坠儿偷东西后，更是動用私刑，用丈青戳坠儿的手，并以宝玉的名头私自将坠儿赶出贾府。在她看来，递茶吹汤这样带有强烈服侍意味的活动也是一种荣誉，当芳官的干娘想要给宝玉吹茶时，就遭到了晴雯的恫吓。在《红楼梦新证》中，周汝昌先生注意到了晴雯压迫其他丫鬟的问题：“凤姐用小红，可知晴雯要等埋没其人久矣，无怪有私心私情。且红玉后有宝玉大得力处，此于千里外伏线也。”④

尽管晴雯勇敢、刚烈，但她的反抗精神是具有局限性的，晴雯的形象在局限与矛盾中展现出重要的历史意义。贾府作为赫赫有名的四大家族之一，浓缩了封建礼教在大家庭中的管束与压迫。晴雯虽深受宝玉宠爱，其身份仍然是封建大家庭中的底层奴才，在成长中受到封建思想的侵蚀，她没有认识到自己受压迫的根源，而是将压迫转嫁到更为低贱的奴仆身上。可以说，她的反抗仅是针对自身尊严的维护，而难以上升到对抗封建礼制的层面。

六、人物命运的悲剧性

命运让晴雯降生在封建社会底层，却给予她高尚的人格和高傲的灵魂，在大环境的压迫与迫害之下，晴雯的命运无可避免地走向悲剧。

（一）“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晴雯与袭人同为宝玉房中的丫鬟，两人的性格却截然不同。袭人软弱温顺，晴雯刚直高傲。绣春香囊事件后，王熙凤率人在大观园中进行搜查。至宝玉处时，原就与晴雯积怨的王善保家的有意针对，意欲趁其不备抓她个不是。袭人老老实实开了箱供人检查，晴雯却“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第七十四回）不待几人动作，便将清白甩了出来，打了众人的脸。如此桀骜，让王熙凤一行碰了一鼻子灰，顿觉没趣。聪明的晴雯又怎不知，这次行动在王夫人的授意之中，如此一来，便是用不满的态度顶撞了大观园内最有实权的人。

尽管自己“身为下贱”，晴雯的刚直个性却不容自己受到折辱，宁可得罪主子也要维护自己的尊严。这样“心比天高”的性格，在封建底层奴才身上终究会导向不幸，与身份地位不相称的品行让她饱受诽谤与诟病，为她病中被陷害驱逐埋下伏笔。

（二）封建家庭斗争的牺牲品

贾母作为大观园中的长者，始终象征着荣国府的最高权威，但实际上手握重权，操持着一切家事的却是王夫人。作为封建大家庭养育的女子，王夫人经受贤良淑德的教化，严格恪守礼数，在绝大部分问题上都认可并遵从贾母的意志行事。唯独在宝玉择妻一事上，两人出现了不可调的分歧。贾母中意自己血脉系统下的黛玉，而王夫人意在将外甥女宝钗许配给宝玉。两人表面是为宝玉的婚事出谋划策，实际上都希望借此巩固自己在贾府的势力。

周汝昌在《红楼十二层》中指出：“所称被奴悍妇，在晴雯之死来说，自是明斥王善保家的、袭人等辈。”⑤但实际上直指王夫人一系。黛玉受到贾母的直接庇护，又与宝玉关系甚切，更碍于一层舅母身份，王夫人无法在黛玉身上轻举妄动。“晴有林风”，而晴雯由贾母送入宝玉房中，并深受贾母喜爱，自身又伶俐有才，招得宝玉宠爱。王夫人便从晴雯这个“影子”下手，以打击贾母一脉的势力，展现自己在府中掌权的实力，并告诫贾母自己选定宝钗的决心。无人保护的晴雯便成为这场无声斗争的牺牲品，最终在病榻上含冤死去。

（三）社会环境的压迫

王国维曾在《人间词话》中提到：“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⑥曹雪芹因作品中多写实，被评为客观作者。作为其代表作品，《红楼梦》无疑是一部现实主义佳作。其中表现的社会环境都突显出封建制度的压迫，而四大家族的兴衰，更是折射着封建末期的时代特征。无论是大家族的轰然倒塌，还是小主子、小丫鬟们的悲剧结局，曹雪芹精心安排着每一个情节，让贾府乃至整个书中的社会环境一步步走向覆灭。

抄捡事件是晴雯死亡的直接诱因，这一“看似偶尔，实则必然”的事件，将晴雯的结局导向了悲剧。在封建社会末期，作为四大家族之一，荣国府也在变动中经历着难以维系旧权威的危机，以王夫人为代表的大家族掌权者经受着前所未有的威胁。为保持社会地位与家庭权威，具有反抗意识的底层丫鬟晴雯必然会成为牺牲品，其悲剧性的结局也在这样的背景下成为必然。

七、结语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风流灵巧招人怨。”原是被赖家和贾母当成物件送来送去的奴才，晴雯却凭借着自身的智慧、与众不同的性格在《红楼梦》中引人关注，其悲剧性的结局，也在一片注目中更显凄惨。曹雪芹在晴雯的形象塑造上倾注了太多血泪，她的一生映照着《红楼梦》“终成一梦”的题旨，其悲剧结局展现了曹雪芹对封建社会的批判。

注释：

①脂砚斋评：《脂砚斋评石头记》，线装书局，2012年版。

②脂砚斋评：《脂砚斋评石头记》，线装书局，2012年版。

③刘大杰：《红楼梦的思想与人物》，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

④周汝昌：《红楼梦新证》，中华书局，2016年版。

⑤周汝昌：《红楼十二层》，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版。

⑥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参考文献：

[1]吴颖，黄志鸿，李彦山.霁月难逢 彩云易散——《红楼梦人物谈》之一篇：晴雯[J].五邑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8（04）：44-51.

[2]张妙珏.肝胆只此验天心——《红楼梦》中晴雯形象之探微[J].名作欣赏，2022（02）：18.

（作者简介：蔡心若，女，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研究方向：戏剧影视文学）

（责任编辑 刘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