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2024-03-01王静
那天一大早,我接到了弟弟的电话,他告诉我,父亲突发脑出血,正在医院抢救。刹那间,泪水喷涌而出,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父亲已经七十多岁了,这几年,我愈发担心他的身体状况。父亲的上辈和他这一辈很多人都是脑出血、脑梗去世的,寿命都不是很长,我总担心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我多么希望厄运不要降临在他的身上,让他健康长寿,看着儿孙们成家立业,安度晚年。
父亲在农村辛劳了一辈子。父亲太爷爷那辈,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经过几辈的努力,生活算是安稳了下来。爷爷奶奶一共生育了十个子女,有年纪轻轻就去世的,也有在哈尔滨成家立业的,还有在农村老家务农的。父亲在土地上劳作了一辈子。年轻时候的父亲,学习很好,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取得初中学历的人之一,但因为家境贫穷,他不能继续学业。后来,爸爸当了生产队队长,带领着全村男女老少在田地里日出而耕,日落而息,挣“工分”养家糊口,日子虽苦累,但那个年代总是有很多盼头。我对过去很多年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但记忆深处总是闪现出父亲带领全村人一起春耕秋收的场景,家家户户的吆喝声,为了“工分”的七嘴八舌,红白喜事时他忙碌的身影,春节前坐在桌前给每家每户写对联……这是父亲给我最遥远的记忆,很模糊,却时常在脑海里闪现,可能是年龄愈发大了,愈发怀旧了,愈发担心父亲的身体状况。
年轻时的父亲有用不完的力气,那一片片田地给了他无尽的希望。每天天微亮,他就从炕上爬了起来,穿好衣服,下到地里干活,常常干到很晚,遇到秋收,趁着月光,会扒苞米扒到很晚。他那一亩三分地,总是收拾得整洁利落,收成也是全村最好的。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和一个二叔开了一个粉房,每年秋天开始漏粉,两个月的时间,他每天清晨三四点就到粉房忙碌,漏粉是全家的大事,要在村里找十几个人帮忙,中午和晚上母亲和几个亲戚一起做很多好吃的犒劳这些帮忙的人,我们这些孩子也能蹭到一些。那天父亲会一直忙到深夜。他漏出的土豆粉远近闻名。每年冬天,父亲会抽出十几天的时间,专门把漏出的土豆粉一小把一小把规整地绑好,方便出售,然后在春节前父亲带着我和弟弟一起到集上出售,每次都是一抢而空,那是我和弟弟快乐的时光,我们一起吆喝,一起数钱,一起买些好吃的解馋。
父亲将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在我七八岁的时候,父亲母亲和奶奶分家另过,父亲张罗盖了我们村里第一个砖房,还砌起了规整的院子。在房子的东头,是一块五六百平方米的坑洼地,多年一直荒芜,父亲将这块地做了平整后,带领我和弟弟每天傍晚在上面栽杨树苗。后来的几十年里,这些杨树苗经过风吹日晒、雨淋雪打,在漫长的岁月里陪着我和弟弟一起成长,长成参天大树。那一方树荫地,常常是我和弟弟的乐园,我们在里面嬉闹玩耍,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儿时乐趣。
父亲和大多数农民一样,在土地上尽情挥洒汗水,在闲暇时喝点小酒,打点小麻将。八九十年代,农村还很贫穷,只能是吃饱穿暖,大米饭也是难得吃上一顿,餐桌上经常是小米、高粱米、玉米,更别提吃顿肉了。父亲很多天才能喝上一顿酒,每次听着他喝酒发出“滋滋”的声响,那就是他满足的幸福的心声啊。这样的日子虽然贫苦,却总是有很多幸福的时刻,比如,父亲喝顿小酒,吃上一顿肉,玩上一次麻将……都是点滴的小事,却总是那么满足和开心。
小时候,父亲是我和弟弟的骄傲。父亲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生动秀气,灵活舒展,别有一番韵味。每年小年开始,父亲就坐在一張桌子前,挨家挨户给写春联,来写春联的村里人,每天都络绎不绝,他们自己拿来红纸,父亲备上笔墨,坐在桌前一写就是几天,我和弟弟则给他打下手,他写完后,我们放在炕上晒干,然后叠好收起来,等着村里人来取。每次看他龙飞凤舞、挥墨泼豪,无比自豪。父亲在人情世故这方面还非常精通。村里人有一些大事小情,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或者发生了一些变故不知如何处理,或者两家发生了矛盾闹得不可开交……这时候,他们总是找到父亲寻求帮助,父亲也擅于处理这些左邻右舍的矛盾,喜欢帮助他们处理一些棘手的事情。他也赢得了村里人的信任和敬重。父亲也是一家的脊梁骨。爷爷去世得早,他去世时留下奶奶带着老叔老姑一起生活,老叔老姑还未成家,一家人的重担都在父亲身上,他既要养活我们一家四口,还要照顾奶奶老叔老姑的生活起居。他做主让老叔去当兵,又给老叔老姑操办婚事,让这一家人都有了归宿,有了自己的生活。
父亲给了我和弟弟快乐而难忘的童年生活。最难忘的莫过于每年春节前,父亲套上马车,拉着我和弟弟去三十里地外的镇上置办年货。那时的集市,就两个字“热闹”,人山人海,一幅人间盛景,父亲会带我们买新衣服,买大米、白面、冻梨、冻柿子、糖果、麻花……置办满满的一车,然后兴高采烈地回家过年。而春节,总是带给我们无比的快乐。记得小时候常唱起的歌谣“二十七,杀小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烀猪肘,三十,坐一宿”,真如歌谣中一样,春节前,每家每户都会蒸上几锅馒头,杀上几只小鸡,烀上猪肉,把最好吃的都留在过年这一天。在除夕这一天,早晨吃完饺子后,我们穿上新衣,母亲会做好供碗,准备好中午这顿正餐,鸡、鱼、排骨,是每家都不能少的菜,父亲则会喝上二两酒,我和弟弟也大饱口福,大快朵颐。吃完饭后,父亲会和左邻右舍打上小麻将,母亲会睡个午觉休息一下,然后准备晚上和初一这天的饺子,我们小孩则会各家串门,打扑克,放鞭炮。天黑后,父亲会带上弟弟,去村外请老祖宗回家过年。晚上十一点左右的时候,开始准备晚上的“发纸”。父亲会在院里放上一张桌子,把供碗供菜端出来,房前屋后、屋内屋外烧纸祭拜,弟弟在放鞭炮,那时候还舍不得买烟花,只能买一些二踢脚、鞭炮之类的。之后,母亲已经煮好了全是肉馅的饺子,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上这一年中最好吃的饺子,开开心心,团团圆圆。这个时候,全村家家户户都在以同一种方式庆祝除夕迎接新年,看春节晚会,吃年夜饭,拿压岁钱,穿新衣,放鞭炮,热闹喜庆。那时候,年味很重,人情很浓。
父亲于我,是前进路上的指路明灯。在我很小的那个年代,我所生活的农村是一个闭塞、贫穷的村子,全村的孩子大多数小学毕业,初中毕业的不多。我和其他孩子一样,每天纯真地过着上学放学的日子,对学习没有规划,对未来没有向往。好在初中毕业后,我考到了县城的一所高中。但这时候,村里很多人经常和父亲说,供女孩子读书没用之类的话。但父亲总是一笑置之。
县城距家里六十公里,需要住校。我第一次离开家独自生活,加之学业重,不适应高中生活,学习成绩很落后,在开学一个多月后,我把行李都拿回了家,小心地和父亲说不读书了。父亲沉默了。当时他在粉房干活,一声不吱地来回拎着水桶倒水,他是真的生气了,我至今忘不了那个瞬间。一直到第二天早晨,父亲一句话没和我说。第二天早晨,我又拿着行李,悄悄回到了学校。1995年,我第一次参加高考,考了502分,因为没有报考好,我被一所中专学校录取。我不满意这个结果,但在我本意里,并不想复读。但父亲没有半刻犹豫,坚决让我复读。
我从心底里感谢和佩服父亲这个决定。第二年参加高考,我如愿考到延边大学法律系。拿到录取通知书后,父亲比我还要兴奋。我们终于如愿以偿。到大学报道那天,是父亲送我过来的。他给我安置完后,急匆匆地回家了。虽然我来自农村,虽然家里生活拮据,但父亲从没让我的大学生活困顿窘迫。在大学的四年里,我一心一意扑在学业上,从来没有因为学费、生活费操心过。
大学毕业后,我走上了工作岗位,一些人生中的重要经历都顺利走过,父亲也给予了我强有力的支持。其间,考公、结婚、生子、司法考试、考研……走过了人生中一个又一个转折点。虽然他只是一个农民,虽然这一辈子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他的远识卓见,给了我不一样的人生。他也常常教我一些朴素的做人的道理,常常告诫我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在人生的一些重要的十字路口给我指明方向。他的朴实厚道、勤劳勇敢,润物无声,在我漫长的人生道路中,一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也养成了我与人为善、坚忍不拔的品格。如今,我已经成为工作岗位上的中坚力量,也已经在这个城市扎根,成为这个城市的一分子,为这个城市的繁荣和发展发挥着自己的光和热。感谢父亲,让我这个农村娃走出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奔向广阔的天地,给了我不一样的人生,虽然不那么华丽,却也勾画出了精彩的篇章。
如今,他老了,病了,看到他现在走路都费劲的模样,我无比心疼。时常想起他年轻时甩开膀子干活的情景,想起他这一生的操劳和不易,常常让我泣不成声,多想他还是那个顶天立地、不惧风雨的父亲啊。一生要强的他,如今在疾病面前脆弱得像个孩子。我也唯愿人生余年里,父亲能幸福安康。
作者简介:王静,有作品在网络和报刊发表。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