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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父如秋阳

2024-03-01王晓

参花·青春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芦苇母亲

随着我的年歲见长,父亲一天天变老,我们父女越来越像知心朋友,有啥事都会说说。这种亲密,有时候连母亲都羡慕。姑姑也说,你啊天天舍不得你爸爸,对你妈都没对爸爸好。其实父母都爱,只是父亲更让我仰慕,他的豁达、勤快,进退之间的取舍,还有岁月烟尘里对我们绵密的爱,都让我心生敬意。这些年,父亲喜欢对我说他的成长经历,尤其是青少年时期的事,那些我闻所未闻的过往,让我新奇、怜惜、仰望,也是我习作活力无限的源泉。我记事,父亲就成了父亲。此前呢,他也是一个踩着露水的俊朗少年。一一记下,记下父亲慢慢弯曲的过程,换回我们的从容舒展。

与共和国同龄的父亲

父亲生于1949年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今年七十四周岁。古稀之年的父亲依然默默无闻。随弟弟一家移居苏州,除了家门口邻居,认得的也没几个人。这个最寻常的农民,看似平淡的生命历程,也与共和国的命运同频共振。

父亲一辈子最骄傲的事是儿女成人。我虽没多大出息,但在父亲眼里,我是骄傲呢,是大王庄屈指可数的考学跳龙门的。然而这些年父亲常在我面前夸的是弟弟。弟弟没上大学曾是父亲的痛。前几年创业不景气,父亲一直放心不下。这两年苏州经济发展好,弟弟的公司也迎来了春天,业务不愁做,也换了大房子。与孙子孙女一个房间多年的父母,有了自己独立的房间。庄上人羡慕父亲,说他想孙子有孙子,想车子有车子,想房子有房子,可谓心想事成,天遂人愿。父亲说儿子儿媳妇孝顺。

父亲说,再穷都要让子女读书,哪怕职业学校都要读,像你弟,不读书只能做木匠,读了书就可以开公司。与读书相比,成人比成才更重要。这也是他坚持了一辈子的理论。父亲说有一年我和弟弟同时开学,学费还差三千块钱,只好出去借。先在脑子里过一过庄上哪家可能有。再想一想去哪家能借到。还要考虑去的时间:去早了吧,人家没回来呢;去迟了吧,人家又睡了。早晚都难。最后不得已,父亲扒了家里的稻结子(稻囤),卖了稻子,给我们交了学费。父亲说,没有粮食他有办法,娃娃读书过了这村没这店。

与共和国同龄的父亲,个人生活的每一点变化,都能反映时代风云在最基层农民心里的激荡。

父亲的庇佑

父亲老了,但他倔强地护佑着我,这么多年,我一直是父亲的孩子。

父亲原先挺拔的身躯有些佝偻,自信的目光有些茫然,密布脸上的沟沟坎坎让人心里一阵阵发酸。

16岁那年,我读初三。一天给窑上脱坯的父亲送饭,毒辣辣的太阳晒得周围的稻子、大豆吱吱作响,汗珠在父亲黑瘦的脸上、身上肆意流淌。那一刻我佯装看云,不让父亲看见我流泪的眼。也是那一年,一向成绩不太冒尖的我考上了师范。

十里八村难得的能丫头,确实让父亲荣耀。从此父亲在冰天雪地中荡割苇,烈日炎炎下脱坯烧窑……自打我考上,父亲觉得苦也有滋味,苦也有盼头。每次父亲给我写信,总关照:注意身体,没钱了说一声。几年里,不论家中如何拮据,父亲从不在钱上让我犯难。父亲总是那么乐观,总能在充满艰辛的生活里寻找些许欢笑。

我工作了。短暂的6年内,换过3所学校。从中学到小学,从彼地到此地,从学校到机关,曲曲折折,风风雨雨,父亲的羽翼不能再庇护我,但正是父亲的信任、理解,我才像大漠里的沙棘花,顽强坚定地朝前走。是父亲教会我豁达,父亲的骨气也在我的血液里一直流淌。

前几年,两鬓微白的父亲外出打工了,去一个从未听说过名字的地方——铜川。铜川在哪里?在陕西省中部、关中盆地和陕北高原的交接地带,与延安、渭南、咸阳3个地市毗邻。只因有本村人在那里从事水产销售,父亲为人家押送鱼虾,往返于本地和铜川之间,经常夜里来,夜里去。我知晓这消息,眼泪直往下落。既为父亲的身体、安全担心,也为自己不能帮他而愧疚。我明白父亲出门是被生活所逼。在别人争着把钱压在村委会办公桌上承包鱼塘、藕田时,父亲正把钞票一沓一沓往学校送。如今,眼看孩子大了,母亲老了,他觉得责任还没尽到,还有很多事要他操劳,从未出过远门的父亲毅然远走他乡。在关中方言包围下,我的父亲是个何其孤独的异乡人啊!

因为安全,家人不舍父亲继续做这样的活,父亲后来辗转到了苏州。家乡人介绍他到工地做小工,这活与父亲在家的苦和累比起来,并不过,但困扰父亲的就是那么一件看似无足轻重的事。父亲和许多工人一样,夜宿工地,活动房搭在钢板上,不时有车有人经过,哐里哐啷的声音在黑夜里无限放大。年轻人适应性强,淌一身汗,吹几支啤酒,立马昏沉沉睡去。父亲在离家前,几十年的睡眠除了虫鸣就是猪哼,哪里有这样的嘈杂?耳膜适应不了,失眠焦虑。他打电话给弟弟,弟弟说与我,我们立马接父亲回家,再多的钱不挣,再难的日子,一家人守着过。

而今,我又赶上了生二胎的末班车,正缺一个帮手,年届七十一辈子没做过家务的老父亲自告奋勇帮我带孩子,看着他生手生脚地照应小娃娃,我的眼里就有温热涌动,不再是心酸,而是满满的感动。父亲对我无私、彻底的爱传递到了我的二宝身上。

泥土般的爱情

一直坚信,父亲和母亲之间是有爱情的。在乡村,在泥土样朴实的村民中间,这样的爱情很耀眼。

我的父母都是农民,里下河地区的农民要比其他地方的农民苦些,鱼米之乡啊,除了收种庄稼,还会捞鱼摸虾。终日的劳作没有成为他们的负担,日常的细节深刻在我们心里。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秋风摩挲大片的稻田,稻子的此起彼伏里,有草帽若隐若现,那是我躬背割稻的父亲、母亲,他们俩并排站着,父亲身高臂长,总会多搂几株,这样母亲就能少割几株。母亲眼疾手快,父亲身后的稻把是从来不给他捆的机会的。因为捆把要哈下腰,不小心脸就被稻子戳到了,收劲的时候还要借助膝盖,母亲认为男人膝下有黄金,她不让他干这个活。

汗在父亲脸上肆意纵横,一滴又一滴砸到稻茬上、泥土里,母亲踮着脚用缠在手腕上的毛巾小心地替父亲擦去。上午十点左右是我和弟弟给父母送食点的时候,也是天不亮就下田劳作的父母休息的时候,母亲会捧着凉好的米汤让父亲先解渴,父亲会说自己早上的糯米饭还没消化,鸡蛋是无论如何吃不下了,他“命令”母亲抓紧时间吃,别让好好的东西馊掉,这话点到节俭的母亲的要害处了。父母和我们坐在稻把上,秋日的艳阳依然辣,没戴草帽的眼睛眯缝着,父母看着我们受不得的样子满足地笑,我们和满田的稻子都是父母的希望。

随着年岁渐长,父母亲的爱情像空气一样环绕在我们身边。我们家一直养老母猪,每年要产两窝小猪,“服侍”它们是为了供我们姐弟上学。小猪长到三四十斤就要到集市上去卖,每次去集市卖了猪,父亲除了记得给我们带吃食,更记得给母亲扯布料,记忆里做这样的事父亲从不间断,先是棉布,后来是化纤,再后来是绸缎、乔其纱、真丝……很与时俱进,惹得庄上的大姑娘小媳妇羡慕不已。母亲穿着新衣服,在镜子前左照右照,嘴里却不住地怨父亲乱花钱。

春天的时候适合罱泥积肥,勤快的父母是不会放弃这样的好时机的。一条船漂在村外的河汊里,母亲撑梢,父亲张罱子,一罱子啃到河底,又一使劲甩到船舱,有黑得冒油的河泥,有鱼,也有虾,母亲一手扶篙,一手拿网兜将鱼虾捡出,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任何语言都多余。天气晴好,水面微风,头顶天蓝云白,放眼满是新绿,村外的河水清得看见水草摇曳,小鱼嬉戏。我和弟弟看得忘记吵架。这样的劳作颇有诗情画意,父母就是画中人,他们的爱情和诗歌一样宁静芬芳。

成年后,我们在寻找自己的人生伴侣时,始终记得朴素求实,琴瑟和谐这个标准。像父母一样,牵手幸福人生。

父亲和芦苇

望一眼对面楼顶粉子面一样的霜,年过七旬的父亲一边用酒泡生姜擦手,一边幽幽地说:以往这时节,在老家,上滩剐柴忙得正热火。

父亲手上有冻根,冻疮根。是早年剐芦柴滩落下的根。

春种夏耘秋收冬藏,冬天,农人们该消停些,养精蓄锐。可有稻田有水田的乡亲一刻不得闲,冬天尤其忙。

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啊,少说有两三千亩,分属沿湖的三个大队。大集体时,各家平均出工,统一上滩割芦苇,运回按人头分,这叫烧锅柴。仅够各家烧锅。锅膛喂的主要是芦苇滩上长的。早上天不亮就出门,撑船要一两个钟头才到达。数九寒冬,竹篙拖上来还没有插下去,就结了一层薄冰,滑得抓不住。父亲抽两把稻草,揉一揉,贴在手掌内当护垫,埋头往闸口外撑。

后来分田到户,芦滩也切割开来,各家割各家的。有能力的还能“盖”到别的村庄没人割、割不动的芦柴滩。我问父亲,明明是买,怎么用盖这个字。父亲吐了一口烟,盖就是盖嘛。从父亲的叙述中,我理解了盖,就像撒了一张网,滩面上的高柴、矮柴、杂草,还有甲鱼、黑鱼,乃至田螺,全部罩住,一个不漏,才对得住出的价码。

有一年,父亲带着姨娘家、姑姑家,还有两户处得好的邻居,一共五家,到隔壁乡镇郑渡盖了一百多亩芦滩。看滩的老王说,这个王师傅精呢,我看了几十年柴滩,不知道这一片有72个墩子,他跑半天,一墩一墩数过来了。一百多亩芦苇滩,黄亮铮铮的芦苇似旗,飞絮如花,望不到头,看不见人,盖了三千块钱。这笔“巨款”,父亲他们当然拿不出,先凑几百交定金,上了滩割了苇,钱就来了。一米五以下的小矮柴,捆成十八九岁小姑娘腰粗细,一个一块钱,有北边人来收,说是编小帘子,晒馒头片、粉丝、面条等。再落下的大屁股草,卖给烧窑人,一百斤三块钱,抢着要。盖滩钱基本不用自己掏,这两项收入抵了。偶尔水边割苇,镰刀砍个钻泥巴的黑鱼,或捡个猫冬的甲鱼,一顿好伙食就有了。

剩下高高杆柴,码成五垛,随便抓个阄,各家开始往回运。扛到水边堆上船,扛的路有多远?最远有二里。芦滩没有路,割过的芦苇茬子像刀。我小时候去芦滩春游,回力牌球鞋一下子被戳穿,脚板底还淌血呢。父亲他们有办法,没有球鞋,也舍不得布鞋,就在布鞋外面绑个木板底,年年冬天都穿,五寸厚的木板底都磨成了薄片片。

父亲他们从荡里回来的时间都在傍晚,冬天的傍晚,阴冷或者飞雪。锅里的饭菜热了又热,我们饿得猫抓心似的,水码头长跳板上望了一回两回三四回,好不容易盼来了吃水很深的船,堆得高高的柴垛子,飞雪中撑船的父母,一人一边在船尾,父亲眉毛头发全白,母亲的三角首巾也白,两个人都单衣薄裳,用篙子和船拼命。河两岸有许多羡慕的眼睛,有人在心里估算一船的收入。

芦苇全部运到家,年差不多也到了。盖了滩的人家,虽说人吃苦,年比其他人家好过一点,肉坨子小孩尽吃,油端子也炸,年糕也蒸,新衣服上身,压岁钱有几文,骄傲得很。父母用芦荡里的辛劳,换来了我们的快乐。我们快乐,父母就满足。

别人家,年要过五天十天,父母初三就开始编帘子。整个村庄都为柴而忙。柴少的人家,三下五除二忙完了,闲是闲了,也没钱用了,就羡慕柴多的人家。滩不是人人都盖得到,关乎一个人的人脉、人品。父亲是乡村的牛人。他手上的冻根、母亲手上婴儿嘴一样的裂口,都是芦苇惹下的。

家里的吃穿用度都来源于蘆苇荡。芦苇于我们有恩。我问老父亲,后面的庄子,人家没芦苇滩,不吃这个苦,日子不照样过嘛。父亲不屑,你这话说的,日子跟日子能一样?他们送个月子礼一块五角钱。我一下无法衡量那时候的一块五角钱,追问,那我们家呢,送多少?我们当时最起码送三块钱。父亲豪气不减。浸透父母汗水的芦苇荡,给足父母为人的里子和面子。

前些时,我专程返乡,寻找那片芦苇荡,它却梦一样消失了,无迹可寻。不过三十来年,大型机械作业,让昔日湿地变成良田,取而代之的是十里荷花香,稻田白鹭飞。

作者简介:王晓,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相继在《新华日报》《文汇报》《广州日报》《北京日报》等报纸和《短篇小说》《雨花》《北方人》《当代人》等刊物发表,数次在省报纸副刊好作品评选和各类征文中获奖。

(责任编辑 李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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