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阿勒锦
2024-03-01闫语
朋友们来看雪吧。
这是作家迟子建一篇小说的名字,经常被我说与远方的朋友听,还会加上一句:来看看零下三十度的冬天是什么样子。
来看雪吧,来感受它漫天地飘舞,从天到地缠绵,感受它慢慢悠悠落入你的视线,慢慢悠悠地把每一秒钟打开成一个小小的梦想。这时候,你会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让精致的六片花瓣在手心里微微笑着,许多个微笑相加就成了热切的问候。
这时候,没有什么话语比一场雪更让你心生欢喜了。你久久地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没有风,它们依然在左右飄荡,盘旋漫舞,像在风中蹁跹,又像在音乐中低吟浅唱。这时候,你仿佛看到一位素洁的古人正端坐在亭中抚琴,那舒缓的节奏借着你的耳朵落入这个冬天。亭外,漫天的大雪在他的周围织就了一道纤巧缥缈的帘,一阵风吹来,茫茫旷野隐约闪现三五家房舍,几缕炊烟让一个过去蔓延至此。
在一场雪的时间里冥想过去,那个满语里的阿勒锦就出现了。说起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小渔村,很多人不一定知道,说起哈尔滨,应该是大多数人的一种向往了吧。在这里,冬天,不仅仅是季节;雪,也不仅仅是节气。在这里,“雪”这个字,让哈尔滨的冬天一览无余。
雪落在阿勒锦,房子不见了,院子不见了,路不见了,树桩不见了,甚至连雪也不见了。只有苍茫的白,夜色的黑和灯笼的红。这时候,透过悬挂在门前树上的渔网,你会看到天地之间的众多往事,都被分割成一个个小格子,而那些渐渐丢失在小格子里的脚印,又一次起程,重新迈入无阻无碍的茫茫雪地。这一次,没有了在路口的迷茫与迟疑,也没有了追赶未来的迫切与冲动,就在那些按部就班的时光里,街道宽阔起来了,房子高大起来了,院子里的树也来到了街上,微笑地看着每一个搬来这里的人,或是从这里经过的人,它喜欢阿勒锦这样华丽地变身,也喜欢变身后一切都快起来的样子。
雪落在哈尔滨,总是以各种各样的雪人形象出现在你的面前。有时候,你仅仅需要一把铁锹和一根胡萝卜,就可以让一个最纯真质朴的雪人翩然而至。在这里,街道有多少,雪人就有多少,它们安静地站立在街道上家门前,用心灵的耳朵聆听着众树开花。你真的无法想象,没有了雪,哈尔滨的冬天会是什么样子。这时候,一个和你一样高的雪人,与你并肩站立在冬天的街道上,甚至会因为你的欢喜而产生奇迹,有了生命,随即与你一起奔跑在飘雪的中央大街或是神奇的冰雪大世界。这时候,每个人都是时间的雪人,从世界的悄然一瞥中诞生,又从悄然一瞥中寂静地老去。
雪,慢慢地下。水,一点点结冰。
哈尔滨的雪,一个冬天接着一个冬天地下着,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一层一层累积着时间,又在你看得到的地方一点一点地融化掉。这时候,每一片雪花都是在经过漫长的旅程后,带着疼或忘的记忆,一步一步地到达大地,然后以冬天的样子被记住。而在那些过往的冬天里,你看到的只是它的轻盈和优雅,看不到它正经历着枯瘦和寒冷的岁月罢了。
那么,一个人的身体里究竟生长着多少个冬天?一座城市的历史中究竟收藏了多少个冬天?如果一个冬天在一场雪里被反复记起,是因为一个人还是一座城?如果是你攥了一个雪团,再用力投掷出去,击中的是一座城还是一个冬天?
冬天的哈尔滨,是一座收藏了冰与雪的博物馆。在这里,冰与雪在能工巧匠们的手中,顷刻间,就幻化成了冰酒吧、冰旅馆、雪圈场等姿态各异的形状。在这里,各种各样的形状都是冰雪的形状。而当你想要看清这种关于冬天的手艺时,一些抒情的雪,隐喻的雪,以及有些悬疑的雪,已经不知不觉地飞到了你的眼前,你仔细地打量着它们,发现从前的岁月已经悠悠远去,从前岁月的影子慢慢飘落在雪地上。
哈尔滨的冬天,有一颗温暖的灵魂。他或者她,带着南方温润的风穿过寒冷而不空旷的兆麟公园,他们去感受冰雪的素洁,然后欢畅而归。一些栩栩如生的冰灯与雪雕和他们亲切地问候着,被镜头捉住就停在现在,或者走进故事里。这时候,一张萧红和萧军的合影,在冬天这个词里充满温情地回望着过去。照片拍摄于1933年冬天的兆麟公园。那一天,冬日的阳光并不耀眼,你甚至还会觉得有些昏黄。在照片上有些遥远的身影后,你只看到了安静的雪,安静得如同山河,如同纪念馆里悄然而逝的时间。
萧红说:“松花江铺开它宽阔厚实的洁白冰层,仿佛开放着它宽厚稳重的肩膀,将爬犁悄然而驶的潇洒,汽车急切向前的追求,统统承担起来,在一片银白的世界中,父亲般庄重严肃。”这时候,你想起了那个钟情于取雪煮茶的父亲,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个冬日,小小的炉子上,有暗暗的小火不明不灭,壶里的水慢慢地被煮沸,冒出细密的水雾。渐渐地,暖意晕染开茶香,那个冬日和以后的许多个冬日都有了醇厚浓酽的味道。
雪,下在雪里。冰,默默地吹着风。
如果说,雪让哈尔滨有了灵气,那么,雪地上的冰灯让哈尔滨人有了通融的个性。这时候,1963年的第一届冰灯游园会已经照亮了你的纸张,纸上的你感受到一种超然物外的爽洁和妩媚。而那个漫步在冰雪大世界中的你,每走出一个迷宫就出现一种景色;每拐过一个弯路,又有另一番天地。就像苏州园林,曲径通幽,又豁然开朗。这时候的雪,在文字里已经活了多久?这时候的雪,在世上已经活了多久?
如果说,冰雪的尽头是我们虚度的许多白天和夜晚,那么在冰雪的语境中,哈尔滨就被赋予了一种洁白和清冷,这是冰雪的品质,也是身体和心灵在刹那间领悟到永恒的交流。这时候的雪,是圣索菲亚教堂的穹顶,是防洪纪念塔的浮雕,是中东铁路桥栏杆上的心锁,是大剧院舞台上的一部话剧,是音乐博物馆里的一架古老钢琴,也是近处的街道或远方的树林。所以,这一片冰雪,这一座城,这一种人文精神,让哈尔滨的冬天有了它特有的某种深度。
雪,还在无声无息地下着,好像它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又或者它在一边下着,一边思量和冥想,而在想好之前,绝对不会惊动任何人似的。这时候,你从冬天抬起头来,柳絮一般的雪,芦花一般的雪,轻烟一般的雪,所到之处,点尘不染。这时候,你忽然想起一句不平常的话来:优美是不可拒绝的沉溺。
而这时候的我,已经再一次发出了邀请:朋友们来看雪吧。
作者简介:闫语,系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大家》《山花》《散文(海外版)》《人民日报》《文艺报》等诸多报刊,入选多种选本,获多种奖项。
(责任编辑 刘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