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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登的内伤

2024-03-01杨志

书城 2024年3期
关键词:多产奥登序言

杨志

夜读英语诗人奥登(1907-1973)為他自己编辑的《十九世纪英国次要诗人选集》(19th-Century British Minor Poets,1966)所作序言。这是奥登的名文,最初知道它,还是因为诗人余光中的诗论《大诗人的条件》(1972)有摘译和介绍。文中,奥登对诗人列出五个标准,宣称至少达到“三条半”,方可被视为大诗人。这五条标准,余光中概括为“多产、广度、深度、技巧、蜕变”,在当代中国诗坛流传甚广,赞同者甚多。不过,互联网时代之前,英文书籍不易获得,序言的全文,很多人没读过(包括笔者);现在就比较容易了,而且网上也有了蔡海燕和马鸣谦的中译全文。

然而,这次重读才发现,余光中概括的第三条—“深度”,不知有意或是无意,其实扭曲了奥登的原意。这让我有点意外。因为奥登的文章崇尚明晰,喜欢简洁,很少晦涩。现将奥登列的五条标准翻译如下(参照蔡海燕和马鸣谦的译文略有修改):

(一)必须多产。(二)必须广泛尝试各种诗歌题材和处理方法。(三)必须在想象和风格上有明晰可辨的独创性。(四)必须是诗歌技巧行家。(五)任何诗人,我们都辨别得出他们的少年习作和成熟之作,但唯有大诗人的成熟进程能持续到老。

很容易看出,第三条并无“深度”之意,强调的是“独创性”(originality)。余光中的译文是“他在洞察人生和提炼风格上,必须显示独一无二的创造性”(He must exhibit an unmistakable originality of vision and style)。虽然他把“vision”译为“洞察人生”似乎过于窄化(“vision”意为“想象”,这里当然包括“洞察人生”,但决不仅于此),而把“unmistakable”译为“独一无二”也过于渲染(奥登说话很节制,用词不会这么绝对),然而基本意思无误。但他把这一条概括为“深度”,却全然离题。“创造性”之于“深度”,好比“牛”和“蜗牛”,我们不能说完全没关系,但总不好说是一个物种。余氏有此失误,我估计,或许是前一条“广度”之误导。按中国人的客套,讲了“广度”,下面总要讲“深度”,就像进了别人家,下一步该好好握手—然而奥登这么自恋的人,怎么会跟你客套?

是的,诗人大都是一些自恋的生物,奥登更不例外。他在文中宽宏大量地宣称,“雪莱的诗我一首也不喜欢……但我清楚他是大诗人”。这样一种“放你一马”的自恋加自傲,跃然纸上。而余光中赞扬道:“奥登身为反浪漫的第二代要角,在提到雪莱等浪漫大师的时候,仍能平心静气,承认他们大诗人的地位。把主观的好恶和客观的贬褒截然分开,这种超然的批评风度,是值得我们学习的。”不清楚他是不是善意要为奥登辩护。所以我们不必奇怪,奥登的这五条标准,最贴的英语诗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有人以为,这五个标准,奥登是以前辈诗人叶芝为范本的,这眼神就有点差了,奥登内心向来嫌弃叶芝不说,像第二条“必须广泛尝试各种诗歌题材和处理方法”,叶芝就不太对得上,然而极贴奥登。余光中另有一文《谁是大诗人?》(1966),评价奥登在诗风上是“一条善变的蜥蜴”,这也正是欧美诗坛对奥登诗歌的共同印象。

这不是批评奥登,诗人评论诗歌,自然首先以自己的诗歌理念为基础,再推己及人,这是一种诚实。奥登在序言里也不否认自己正是如此。但这就意味着,大多数诗人的诗歌理念是一种为自己量身定做的“偏见”(你也可以说是“独创性”),未必适合其他诗人。故奥登的这五条标准是否适合别人,我们还要用别人的诗歌来考察。比如说,我们可以用它来衡量古中国的大诗人。一试,你就会发现,按照奥登的标准,陶渊明和张若虚都得“落榜”,因为他们似乎也就符合“独创”一条。当然,我们可以为奥登辩护说,张若虚传世的诗作只有几首,但他实际上可能是“多产”的,只是其他作品没有流传下来。然而陶渊明就没法这么辩护了:他既不“多产”,也无“广度”,“蜕变”也不明显,我很想说他没什么“技巧”,但估计有人会用“看似寻常最奇崛”(王安石诗)来反对,即使如此,陶渊明也只有两条合格,依然不能“上岗”。总之,按照奥登的标准,陶渊明肯定不是大诗人。然而陶渊明不是大诗人,中国还有几个大诗人?这说明,奥登的这五条标准,貌似吓人,真用来评价其他诗人,其实是三五不靠。

在我看来,奥登的这五条标准,只有“独创”一条有道理:只要你有强大的独创性,哪怕你只写过一首张若虚式的《春江花月夜》,那你也是一名大诗人,至于“多产”“广度”“技术”“蜕变”云云,那都是针对匠人的,说穿了,是考核循规蹈矩诗人的“量化体系”,对大诗人是无效的—因为大诗人是突破格局的奇葩物种。这就像,对于罗曼·罗兰来说,卡夫卡自然是一个瞠目结舌的奇葩;所以不幸的是,卡夫卡是一名伟大小说家。在另一些人眼里,罗曼·罗兰却并不伟大。里尔克读过《约翰·克利斯朵夫》,评价是“冗长乏味,令人沮丧”(见《里尔克传:鸣响的杯子》第六章)。

那么,奥登有没有遗漏其他标准?

这一点,大家都没注意,但其实是理解奥登其人其诗的一个“命门”。因为,他故意漏掉的一条,不是别的,正是余光中错误概括的“深度”。这里的“深度”,不是“深刻”,诗人是一介喜怒哀乐的普通人,不是一个坐而论道的哲学家。“深刻”之于诗人,往往是麻木不仁的“肤浅”之代名词。这里的“深度”,我的理解,主要指对自己和他人共情的“深度”,类似歌德诗所云:“谁不曾和泪吃他的面包,/谁不曾坐在他的床上哭泣,/度过些苦恼重重的深宵,/就不会认识你们苍天的威力。”

奥登之所以漏掉这一条,原因也不复杂,是因为深度共情,恰恰是反浪漫主义的奥登所拒绝甚至厌恶的,视为煽情,用他的诗句来说,就是“太亲热,太含糊”。奥登在诗歌上的一大独创,正体现在反浪漫之彻底。而他之所以如此,与其说是诗歌理念驱使,不如说是性情禀赋使然—他缺少与人深度共情的性情,不得不在诗歌上另辟蹊径,反而因此而取得了巨大成功。

一九六五年,也就是编辑《十九世纪英国次要诗人选集》的前一年,奥登编选《奥登诗集》(Collected Poems),同样写过一篇序言,称自己删掉的恶诗(其实也是他心目中的世间所有恶诗)有三大类,那就是“虚伪”(dishonest)、“无礼”(bad-mannered)和“沉闷”(boring)。他认为,自己名作《西班牙》“虚伪”,故不予收入。《西班牙》是奥登左派时期的作品,是他最具共情深度的名作之一。穆旦非常喜欢这首诗,在《饥饿的中国》其三里直接袭用成句;王佐良对此惋惜不已,直至晚年还在《英诗的境界》里为《西班牙》喊冤。而奥登对《西班牙》的厌弃,固然是对政治诗的厌弃,但从诗艺来讲,也是对深度共情的厌弃。

我们將奥登的这两篇序言合一,即可窥见他一生的诗歌追求。一九六五年的《奥登诗集》序言中,跟“虚伪”“无礼”和“沉闷”相对的,不用说,是“真实”“体面”和“机智”,这是英国绅士的理想做派,也是奥登的理想诗人形象,是为“三戒”;一九六六年的《十九世纪英国次要诗人选集》序言中,“多产、广度、独创、技巧、蜕变”,是为“五律”。奥登生于一九○七年,写这“三戒五律”的时候已近花甲,数年后就去世了。所以,这“三戒五律”是他对毕生诗歌理念的一个理论总结,或者说,是他对自己“诗歌偏见”的一个理论总结。

然而,人到底是一种情感动物,缺乏共情的“深度”,不管你反浪漫的理由多么充足,总难免让读者觉得冷漠。这就不奇怪,英美诗人普遍认为,奥登的诗歌缺乏重量,也就是没有“深度”。同辈的R. S.托马斯(1913-2000)称,奥登是一个工匠大师,但没有深度,“我不能确定他所表达的东西的价值”(《访R. S.托马斯》)。晚辈的特德·休斯(1930-1998)则对奥登批判叶芝的神话信仰怒不可遏,私下里痛斥他太浅薄(休斯1979年8月30日致Keith Sagar信)。余光中也承认:“他是一条善变的蜥蜴,虽然风格千汇万状,但似乎欠缺主要的方向和构想。论者以为他的优点在意象之层出不穷,左右逢源,但缺点也就在不解割爱,以致有时专骛部分的追逐而失却整体的控制。奥登的大诗人地位,仍有待时间的澄清。”(《谁是大诗人?》)

还要补充的是,英国的反浪漫主义诗歌运动,奥登只是第二代,第一代是T. S.艾略特(1888-1965),但R. S.托马斯和特德·休斯都仰慕艾略特(艾略特死后,休斯还专门给他写了一本论著《神的舞者》,开篇称之为“伟大诗人”,可见是真爱),谁也不认为艾略特缺乏“深度”。这也再次反证奥登的缺乏“深度”,本质上跟反浪漫主义无关,而跟他的性情有关。

那么,R. S.托马斯和特德·休斯对奥登的批评就对吗?这我就说不准了。诗歌不是数学,很少有什么对错;而诗人批评诗人,往往也只是一种“偏见”批评另一种“偏见”而已。故“深度”跟奥登所列的这五条标准一样,其实也未必一定是大诗人的标准。诗人是头上长反骨的“魏延”,你说诗歌应该往东写,他没准要往西写给你看,而且还可能写出好作品,叫你哑口无言。所以,大诗人除了他的作品之外,真的有什么一致的评价标准吗?我将信将疑。

但这里的问题是:既然大家都众口一词或曰“众口铄金”地评定奥登缺乏“深度”,他内心怎么可能没阴影?怎么可能不恼怒?所以,他在编辑《十九世纪英国次要诗人选集》时,在夜深人静时刻,是不是也思考过“我到底是不是大诗人”这么一个问题?其实,序言本身已然告诉我们:他思考过。

二○二四年一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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