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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惩罚集》里的工蜂礼赞

2024-03-01陈杰

书城 2024年3期
关键词:女战士蜂房工蜂

一八七○年十一月十六日,十九世纪法国著名的讽刺画报《哄闹》(Le Charivari)刊登了漫画家奥诺雷·杜米埃(Honoré Daumier)的一幅新作。画面主体呈现的是随着第二帝国倒台而获准在法国出版销售的《惩罚集》(Les Châtiments),后者将遭受雷击(天谴)而亡的帝国之鹰牢牢压在身下。

两个多月前,随着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宣告成立,《惩罚集》的作者维克多·雨果(Victor Hugo)也荣归巴黎,结束了自己长达近二十年的流亡和抗争。众所周知,这场诗人与帝国的较量始于一八五一年十二月二日路易-拿破仑·波拿巴(Louis-Napoléon Bonaparte)所发动的政变。一八五一年十二月中旬,抵抗政变无果的诗人被迫出走布鲁塞尔,并迅速决定从亲历者的视角记录这场闹剧的始末。只是这一写作计划最终半道搁置,直到日后结束流亡才重启,并以《一桩罪行的历史》(Histoire d’un crime,1877)为题出版。雨果在政变后出版的第一部抨击路易-拿破仑·波拿巴的作品是《小人拿破仑》(Napoléon le Petit),书名中的“小人”(le Petit)显然是讽刺这个背弃共和之人就是他那位被奉为“大帝”(le Grand)的伯父拿破仑一世的拙劣模仿者。一八五二年夏天该书出版后,雨果离开比利时,再度踏上流亡之路。他的下一站是泽西岛。正是在那里,诗人开始了《惩罚集》的写作。一八五三年十一月,这部著作在布鲁塞尔问世。当然,距离法国境内读者以合法途径阅读到它,还有整整十七年时间,也就是鹰所象征的第二帝国覆亡之日。

事实上,除了鹰之外,法兰西帝国还有第二个重要的象征物:蜜蜂。《惩罚集》第五卷里那首题为《皇袍》(Le Manteau impérial)的名诗,正是围绕这种有着悠长政治隐喻史的昆虫所展开。

噢!以劳作为乐的你们,

眼中唯一的猎物

便是漫天的芬芳,

从花中盗取幽香,

奉送佳蜜于众人,你们

在十二月到来时逃逸,

惯饮露水的童贞女,

你们如同那新娘一般

造访山坡上的百合,

金红花冠上的姐妹们,

光的女儿们,蜜蜂们,

飞离这件袍子吧!

向着那人冲锋,女战士们!

噢,高贵的工蜂们,

你们是责任,你们是美德,

振动金翅,亮出火矢,

去这无耻之徒上方盘旋!

告诉他:看看我们是谁?

混账!我们可是蜜蜂!

葡萄藤掩映下的山间木屋

门楣上装点着我们的蜂房;

我们诞生于蓝天之下,

飞舞于玫瑰舒张的口间,

也轻掠过柏拉图的双唇。

从污泥中来,回污泥中去。

去洞窟里和提比略为伍吧,

去阳台上与查理九世相聚吧。

去吧!该绣上你红袍的

不是伊梅特的蜜蜂,

而是尸山上的鸦群!

联合起来,将他刺穿,

让颤抖的人民感到羞耻,

让这个卑劣小人失去光明,

带着怒火疯狂地扑向他吧,

既然人类已经退缩,

就让群蜂来将他驱逐!

(Victor Hugo,Les Châtiments,Hetzel-Quantin,1882,陈杰译)

题中的“皇袍”指的是拿破仑一世加冕时所着的深红色天鹅绒夹白鼬皮长袍。皇袍的红色绒面遍布用金线绣成的蜜蜂。尽管没有拥有伯父当年那般恢宏的加冕礼,同款长袍也出现在了被雨果蔑称为“小人”的拿破仑三世的两张著名肖像画中:一张由德国画家弗朗兹·温特哈尔特(Franz Winterhalter)于一八五三年所绘,另一张则出自十九世纪法国著名学院派画家亚历山大·卡巴内尔(Alexandre Cabanel)之手(1865)。

如果说以鹰作为新帝国的象征是为了比肩曾经的罗马,选择蜜蜂则是在摈弃旧制度时代法国王室百合花徽的同时,向更古老的王族传统回溯。这个源头便是墨洛温王朝确证存在的第一位国王,希尔德里克一世(Childéric Ier)。一六五三年,后者的墓穴在图尔奈(Tournai)被发现,墓中出土的文物里就包含了三百个镶嵌石榴石的金质蜜蜂饰物。十九世纪初,学者们依然津津乐道于一个半世纪前的这一考古发现。对此颇有兴趣的拿破仑最终在加冕前夕决定以蜜蜂作为新帝国和皇室的第二象征物。

拿破侖的选择只是为蜜蜂作为王(皇)权符号的漫长历史添加了新的一页。因为正如瑞士考古学家瓦尔德玛尔·戴奥纳(Waldemar Deonna)所指出的那样:蜜蜂形象在苏美尔、埃及、米诺斯等古代文明的文字系统里就已经被用来指代王者或者王权。就法国而言,蜜蜂和国王之间的渊源也由来已久。比如在圣西门公爵(Duc de Saint-Simon)的《回忆录》里,著名的“太阳王”路易十四就因为“与生俱来的优雅、敏锐和威严”而被誉为“蜂王”(Louis de Rouvroy,Mémoires de Duc de Saint-Simon,Hachette,1857)。事实上,自文艺复兴以降,蜂房和城邦间的类比便成为常态。在一六六二年出版的《徽章艺术》(L’Art des emblèmes)一书中,我们能读到如下这段对于蜜蜂的描述:

长久以来,蜜蜂(的世界)都是文明有序的共和国和城市的典范。它们的组织模式值得所有人学习。为王者能从中领悟他们所需的宽厚和温和,民众则能知晓何为对君王应有的敬意和忠诚。(P. C. François Ménestrier,L’Art des emblèmes,Benoist Coral,1662,陈杰译)

而十五世纪意大利人文主义者皮埃利奥·瓦莱里亚诺(Pierio Valeriano)在其对埃及象形文字所作的释义和评注中,也将蜂巢社会描述为王国的理想状态:

埃及的祭司想要表现效忠于国王的民众时,就会画上蜜蜂,因为后者是仅有的一种像人类那样拥有自己国王的动物,蜂与人一样,听命于王。不过这个王没有螫针;即便有,也不会用于伤害他者。这是为王者的主要美德。(Ian-Pierre Valerian, Hiéroglyphiques,Paul Frellon,1615,陈杰译)

在另一部十七世纪出版的名为《纹章精义》的书中,作者同样强调了蜂王的仁慈:

在我看来,蜜蜂们的共和国为无数帝国和王朝的统治竖立了榜样,而我们(人类)国王的宽仁正是从这个不起眼群落的首领那儿学来的。它没有螫针。(Louvan Géliot,La vraie et parfaite science des armoiries,Frédéric Léonard,1664,陈杰译)

“王无螫针”的想法至少可以追溯到古罗马哲学家塞涅卡在《论宽仁》一文中的论述:

蜜蜂们非常易怒,考虑到体型細小,它们在打斗中的表现也堪称激烈,总是将螫针留在所刺之处。蜂王则恰恰相反,它没有螫针,生来就不被允许残忍,也无法实施代价过大的复仇。(Sénèque,Oeuvres complètes de Sénèque le Philosophe,C.-L.-F. Panckouke,1832-1836,陈杰译)

当然,“螫针”问题自古以来就有争议。比如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蜂王也有螫针,只是从不使用。这一点不仅更符合现代科学的发现,也让这位蜂巢领袖的克制和仁慈显得更令人尊敬。在十五世纪法国诗人让·马罗(Jean Marot)以手抄本形式为国王路易十二创作的《热那亚之行》(Le Voyage de Gênes)中,有一张呈现路易十二作为征服者进入热那亚城的彩画。画面中的国王身着一件绣满蜜蜂的白色罩衣,边缘辅有“王不使螫针”(Rex non utitur aculeo)的红底金色拉丁铭文,国王的坐骑披的也是同样颜色和款式的马铠,以此来表达这位被尊称为“人民之父”(Père du peuple)的贤主对于热那亚叛民们的宽仁。

显然,十九世纪中叶的法国政治现实与蜂房内的理想世界相去甚远。对于一八五三年流亡泽西岛的雨果而言,新生的法兰西第二帝国非但没有仿效“蜜蜂共和国”,反而彻底背叛了后者。“伪蜂王”拿破仑三世自然也没有资格身披那件象征着来自蜂群(人民)拥护的深红长袍。因此,《皇袍》一诗在完成了开篇对于工蜂种种传统美德(勤劳、智慧、奉献)的回顾和致敬后,便迫不及待地尝试唤醒她们的战斗意识(“飞离这件袍子吧!向着那人冲锋,女战士们!”)。雨果的这一处理与蜜蜂的双重身份相关:对于“酿蜜者”(Mellifera)而言,十二月是理所当然的“逃逸”季节;然而,十二月政变后进入政治严冬的“法兰西蜂房”,却急需工蜂们作为“女战士”挺身而出。《皇袍》所召唤的这场蜂房内的人民起义与法国大革命期间问世的一首蜜蜂诗异曲同工。这篇在一七九二年得到公开朗诵的革命文学作品名为《蜜蜂:善政》。作者米歇尔·德·古比耶尔(Michel de Cubières)在长诗的尾声写道:

若是他[国王]忘恩负义,背弃国家,

专横霸道,口蜜腹剑,野蛮粗暴,

那就让他颤抖吧!人民之中美德尚存。

蜜蜂成就恺撒,也能成为布鲁图斯。

她听命于贤主;却绝不向暴君屈服。

我不止一次见证过愚蠢的君王,

如尼禄一般,在蜂房内作恶,

最终被人民,推向阿格隆河。

(Michel de Cubières,Les Abeilles ou l’heureux gouvernement,Gérod et Tessier,1793,陈杰译)

在德·古比耶尔的诗里,暴君的结局是被人民推向地狱与尼禄为伍。半个多世纪后,雨果也号召群蜂“联合起来,将他刺穿”,并以共和国之名喝令拿破仑三世去冥界寻找另一位塔西佗笔下的罗马暴君提比略,或是去卢浮宫的阳台和查理九世相聚,传说在圣巴托洛缪屠杀(1572)中,后者曾从那里向新教徒射击。如果暴君也有长袍,那么上面绣着的必然不是象征和谐城邦,自古希腊时代就闻名于世的伊梅特(Hymette)蜜蜂,而是曾矗立着巨大绞刑架的巴黎“尸山”(Montfaucon)周边的乌鸦。

同样值得一提的是,这两首诗都与女性有着重要的关联。《蜜蜂:善政》献给了法国女权运动的先驱,一七九一年九月仿照《人权宣言》撰写了《妇女与女性公民权宣言》(Déclaration des droits de la femme et de la citoyenne)的奥兰普·德·古日(Olympe de Gouges)女士;《皇袍》则有意强化了蜜蜂的女性色彩。雨果此举并不难理解,因为对于十九世纪的法国人而言,蜂房由雌性主导已是常识。不仅“蜂王”是“女王”,所有兼具“酿蜜者”和“战士”身份,不停劳作的“工蜂”也都为雌蜂。蜂房中唯一没有螫针、除了与女蜂王交配之外无所事事、食量颇大却又需要工蜂帮助才能进食、最终在秋天被逐出蜂房的,反倒是雄蜂。因此,除了蜜蜂(abeille)本身在法语中是阴性名词之外,“工蜂”也以阴性形式(ouvrière)出现,并且在诗里被称为“金红花冠上的姐妹”“光的女儿”;而起义的“工蜂”被称为“女战士”(guerrière)同样顺理成章。雨果在诗的最后一节称这群反抗暴君的女战士有理由“让颤抖的人民感到羞耻”,这一表述也将《皇袍》和一八五一年十二月政变前后的历史现实更紧密地联系了起来。

除了《皇袍》之外,《惩罚集》中还有多首向工蜂般的“女战士”致敬的作品,比如《致妇女们》(Aux femmes)。

当一切都变得渺小,妇女们,你们依然伟大。

他们以为淌血的墙上也能挂起花环,

宴会和舞蹈如常;啊姐妹们,是你们,

对着这群化身华尔兹舞者的凶徒,

耸起了你们迷人的肩,绝好的惩罚!

你们神圣的微笑摧垮了这些荒唐之人。

(Victor Hugo,Les Châtiments,  陈杰译)

将奋起抗争的女性与麻木妥协的人民(此处的“他们”)加以对立的处理也出现在了诗集中另一首名为《女烈士》(Les Martyres)的作品开篇:

人民啊,这些被遣送到遥远巴士底的妇女,

是你的姐妹,你的母亲,你的女儿!

人民啊,她们唯一的错,就在于深爱过你!

……

这些妇女是信仰,是美德,是理智,

是公平,是廉耻,是自豪,是正义。

(Victor Hugo,Les Châtiments,陈杰译)

“遥远巴士底”指向那些路易-拿破仑·波拿巴的反对者们被流放的地点,主要是阿尔及利亚。鲍琳娜·罗兰(Pauline Roland)就是被遣送的其中一位著名“女烈士”。鲍琳娜·罗兰是十九世纪法国社会活动家,深受早期社会主义思想影响,致力于建立和维护妇女与儿童权益。因为反对一八五一年十二月政变,她像其他许多抵抗者一样,被判处流放阿尔及利亚。虽然在作家乔治·桑(George Sand)和讽刺歌谣作者贝朗瑞(Pierre-Jean de Béranger)的干预之下提前获释,但在被囚期间染病的她最终在归途中不幸离世。身在泽西岛的雨果听闻她的死讯后写下了一首以其姓名为题的悼念之作:

她没有傲气,不知何为仇恨;

她穷困、朴实、平和,从不缺爱,

却常因没有面包而草草结束一餐。

她有三个孩子,但这并不妨碍

她为世间所有受苦之人献出母爱。

(Victor Hugo,Les Châtiments,陈杰译)

开篇这几行真切朴素的文字让后世永远记住了像母亲般爱着“世间受苦之人”的鲍琳娜·罗兰,以及所有为重建“蜜蜂共和国”而献出生命的伟大女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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