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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飞走了

2024-03-01刘奎

书城 2024年3期
关键词:乐山郭沫若老师

一月十三日晚,李国华兄发来信息说:“孙玉石先生走了。”孙老师晚年患病,采用保守方法治疗,偶尔通过师长询问孙老师身体状况,得知孙老师近年来记性已不大好。但陡然收到孙老师离去的消息,还是让人愕然,沉默良久。

在輩分上,孙老师是我老师的老师,在我求学的那几年,因各种因缘,跟孙老师有好几次接触。

早在大学本科期间,就仔细读过孙老师的两本书,一是研究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一是研究鲁迅的《〈野草〉研究》,对于本科生来说,这两本书是文学的路引。尤其是在二十一世纪初,现代主义尚有余热,孙老师这两部具有学术开创性的著作,为文学青年打开了中国现代主义文学丰富而深厚的历史世界。读研究生期间,恰逢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多卷本《孙玉石文集》,也找了一些来读,喜欢的反而是《我思想,故我是蝴蝶》《现代文学漫议》等杂录,这些是论文集,不是那么成体系的著作,可以随意从中间找一篇文章来阅读,读起来也轻松,文字是短小而精练,也能让人有所得。

孙老师杂谈一类的文章,有时候是不乏抒情的。印象比较深的是孙老师给《中国新诗总系·30年代卷》写的导言,这篇导言跟我们常见的导论不同。像《中国新文学大系》这一类选本的导言,往往是高屋建瓴式的,孙老师的导言一开始却是微观而细腻,姑转录如下:

这是1927年初秋之一日。自北京大学红楼走出来的,曾经唱过人生美丽而忧郁之歌的一个刚刚22岁的年青诗人,依依告别古城北平,踏上驰往另一个更为寒冷的北方大都市的征途。车轮渐渐移动了。他不由己地打开日记本,写下这样一些话:

“我想,不论我的运命的星宿是怎样地暗淡无光,但它究竟是温带的天空里的一粒啊;不论我的道路是怎样地寂寞,在这样的路上总是时常有一些斜雨细风来愉悦我的心情的。”

年青诗人个人的感悟与预期,或许也成为了此后新诗发展前路与命运的谶语。

这篇导言的题目为《我思想,故我是蝴蝶》,出自戴望舒的诗歌。孙老师的学术研究大都论从史出,有多少材料说多少话,议论也少,严谨而节制,这类抒情的文字不多见。后来,跟孙老师有所接触,才发现孙老师在生活中是一位非常感性的人。

二○一二年十一月中旬,四川乐山召开“郭沫若与文化中国—纪念郭沫若诞辰一百二十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那是我第一次参加学术会议,吴晓东老师得知我要去参会之后,特意叮嘱我照顾孙玉石老师。孙老师年事高,腿脚不灵便,开会期间,我就常陪在孙老师身边。

孙老师是跟中国人民大学的张恩和先生一起去的,二位是老朋友。我陪在身边,不免问东问西的,二位也常谈些文坛掌故,有时候也回忆几十年前第一次到乐山的情形。那是郭沫若逝世第二年,乐山召开了比较盛大的学术会议,孙老师和张老师都去了。孙老师笑着说:“当时我们还都是青年教师呢。”

孙老师在乐山期间,有几件小事让我印象很深。

记得会议开幕式结束后,主办方让与会人员先参观修缮一新的郭沫若故居。故居离酒店很近,我们步行过去。当时路旁站满了热情的市民,我搀着孙老师,心里想的是要赶快从人群中走出去,孙老师却让我停下来,说,给我拍张照。那时候手机拍照没现在便利,我带的是一台小型数码相机,但我有点不明白,就问,是以古建筑为背景拍照吗?两边都是仿古建筑,内心是觉得没必要拍的。孙老师说,不是,你把群众都拍下来。于是,孙老师就站在马路中间,身后是热切的乐山市民,就这样拍了一张照片。孙老师可能是被市民的热情感动,了解到郭沫若在民间的影响,尤其是在他的家乡,父老乡亲还关心着与郭沫若相关的学术活动,学术还能与群众互动。

故居有郭沫若生平事迹展陈,大家对这些内容都比较熟悉,只是走马观花地看看。但孙老师看到郭沫若与叶挺将军的合影时,停了下来,走到近前仔细观看、阅读,边看还边跟我说,郭沫若与叶挺将军关系很好,让我把这些内容都拍下来。之后,孙老师站到叶挺将军的照片旁边,让我给他拍一张。孙老师把叶挺、郭沫若等当成真实的历史人物来对待,而不仅仅是研究对象,更不只是故纸堆里的资料。

那次开会,孙老师提交了一篇一万多字的长文,通过邓初民主编的《唯民周刊》等资料,谈文学生产和传播与文学原生态场域的关系,资料梳理得非常详细。我看了以后很惊讶,就问孙老师,您这么大年纪了,来参会为什么还劳心劳力写这样的论文呢?孙老师听我这么问,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说,我参加学术会议一般都要提交论文的。我后来发现,参会的几位老前辈,张恩和先生、王锦厚先生,也都提交了正式论文。看来,孙老师和张老师性情不太相同,但在这件事上却很有默契。说二人性情不同,是因为张老师话比较少,常常是默默地观览;而孙老师呢,则常被眼前景物勾起回忆,流露出非常感性的一面,会不时跟我们讲前一次走访的情形。张老师不太喜欢拍照,孙老师走到熟悉的地方,偶尔会主动跟张老师说,在这里一起拍一张,这时候张老师往往也欣然从之。

去乐山,自然要看乐山大佛的。会后,孙玉石先生、张恩和先生、王锦厚先生等一道重游大佛。但当时游客很多,栈道又比较险峻,对孙老师他们而言,真是举步维艰,于是,对太拥挤的地方就敬而远之,大多时候都只是远观而已。后来到了苏轼曾读书的东坡楼,观东坡字画,孙先生的兴致才又高起来。在每一幅字画前都要停留,有时吟诵上面的诗词。游览之余,还跟我说,上一次来这里,就住在山上,每天清晨都到大佛底下观瞻,周边一个人都没有,唯有潮音,言语间流露出不尽的向往之情,也让人好生羡慕。

返回北京后,我把照片整理打包,用邮箱传给孙老师,孙老师在回信中谈及他的观感:

刘奎:你好!

你用网易信箱,压缩发给我偌多乐山沙湾之行的写真,已于当日收悉,并顺利解压,读到全部照片的全貌。对于你如此盛情与细心,为此行与沙湾会及参观大佛寺期间,拍了我自己以及与你,与友人、学生们的合影,在时隔四十三年后再次造访沙湾、重谒大佛,披览我喜欢的苏东坡那些墨迹时,留下这些难忘的影迹,算是今年岁末一份难得的纪念礼物了。我是喜欢宁静寂寞的人。此行与会参观,造访大佛寺,均人海如潮,拥挤不堪,此番情境,与1979年那时相比,真有一种“今不如昔”之叹。那时是纪念郭老逝世一周年的空前学术盛会,前来与会的学界名人大佬、作家、教授甚多,我们还都是小字辈的“青年”,刚刚被评为“讲师”。就住在凌云山上大佛寺边的招待所里,每天清晨起来,都可以从住所到大佛那里,从其头顶旁边的石阶小路,下到大佛底下,于据说在可坐一连人的佛脚上面,小坐片刻,看下面的江水流过,飞鸟船影,极为宁静幽美。那时候我特别喜欢清晨起来,独自散步于凌云寺周边山崖旧阁,仔细品味那里保留下来的旧时牌匾,摩崖石刻。现在昔日宁静,石刻真迹,已杳无可寻。悬挂的那些复制品苏东坡诗文墨迹牌匾,读起来已经没有一点历史沧桑的味道了。现在所见,除人挤人的“旅游”盛景外,均是仿造复制之风下的一个字:“假”!在这时候,在此情境,你所拍写真,留下的此次与会那些旧朋,师生、新友之间的影迹,却可算是一枚枚不染尘风的旧情新谊的珍贵纪念了。为此,向你表示一个年逾七七老人的真诚谢意!那些与友人、学生合影的写真,你是否已分别转给他们了?如有尚无法转送的,特别是乐山师院学生的几枚,可发至乐山廖久明教授、陈俐教授信箱,请他们帮忙办理吧。谨此不赘,真诚预祝

新年快乐!

孙玉石  2012年12月26日

一起游览大佛的,除了孙老师的老朋友之外,也有几位新朋友,其中以乐山师院老师和学生为多。孙老师特别关照合影要发给他们,并且随信还附上了廖、陈二位教授的邮箱。我回信说已传到他们手中,孙老师才放下心来。

我念书期间,孙老师已很少去学校,故只偶尔见到几次。二○一二年四月,孙老师曾给全校师生开过一次讲座,讲题为《鲁迅阐释的空间与限度》,是北京大学鲁迅人文讲座的一讲。北大中文系常邀请退休老先生回校开讲座,或参加学术活动,把这当作学院文化传承的重要方式。这是非常好的做法,作为一个学生,通过这些活动不仅能见到那些让人尊敬的老先生,学术研究方面也受益无穷。这次讲座大概是孙老师在北大的最后一次公开讲座,孙老师的学生中留在北京的基本上都去了。两年后,中文系办孙庆升先生学术思想研讨会,孙玉石老师参加。吴晓东老师安排我于会前去蓝旗营接孙老师。本来,我是计划直接坐车去系里。接到孙老师后,孙老师说要步行,于是就陪孙老师一路走到人文学苑。路上,我们没聊学术,孙老师讲了一些他小时候的事,说他小时候上学的路很远,要走一个多小时。孙老师身体已不如两年前了,上楼梯需要搀扶。差不多又过了一年,我毕业论文答辩,有幸请到孙老师出席,孙老师给了很多鼓励。答辩结束后,孙老师又发来邮件,不仅再次予以鼓励,而且指出论文中的很多细节问题,包括注释体例不统一的地方也一一列出,真是让我既感且愧。

最后一次见到孙老师,是孙老师的八十寿诞。那次我回北大参加李浴洋兄组织的一个青年学术论坛,会议前一天,恰逢系里组织学术活动给孙老師庆生,我因提前过去,得以躬逢其会。与会者有谢冕、洪子诚、钱理群、温儒敏、陈平原等诸位师长,还有不少远道而来的学界先进。我记得,大家在评价孙老师的时候,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认认真真做事,清清白白做人。谢冕老师讲的一个细节让人印象深刻,他说,有一年在青岛海边游泳的时候,他俩差点被浪涛卷走,事后孙玉石老师对他说:“我出事了不要紧,你不能出事,中国新诗界需要你。”可以想见,孙老师说这话并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很认真的。孙老师可谓有赤子之心者。过了两天,在北大开会的文学青年们用自己的方式给孙老师庆生。王璞、徐钺是诗人,他们组织大家联句,然后整理成一首诗,在晚餐时朗诵,送给孙老师。孙老师年轻时候也是诗人,写过不少诗歌。那天孙老师很激动,氛围热烈而温馨,高远东老师也情不自禁地唱了首歌献给孙老师。

从此之后,就没再见过孙老师了。

我读孙老师之书,觉得孙老师文字质实严谨;接触孙老师其人,觉得孙老师温润如玉。而从整体上看孙老师和他的时代,他是始终心系学术、心怀社会和家国的。记得第一次读日本学者伊藤虎丸的《鲁迅、创造社与日本文学》时,看到孙老师为此书所写的序言题为《思考历史:日本一代有良知学者的灵魂》,我当时有些不解,心想孙老师为何不从日本鲁迅研究的学术脉络来讲,而是从这样一个带有伦理色彩的角度来谈呢?后来进一步读日本思想史,了解日本思想状况,才知道伊藤虎丸对侵略战争的反思,既是学术的,也是伦理的,着实难能可贵,是有良知的学术,才知道孙老师这个评价的恰切之处。

上文引及孙老师《我思想,故我是蝴蝶》一文开头的抒情文字,实际上,孙老师不是为抒情而抒情,也不是抒个人之情,而是要以此引出整个时代的文学轮廓。紧接着这段抒情文字,孙老师写道:“这位耐得住‘暗淡’与‘寂寞’的诗人,名为冯至。两年后,继《昨日之歌》,他送出了自己的第二部诗集《北游及其他》。他被鲁迅称为‘中国最优秀的抒情诗人’。他的诗,成为新诗第一个十年抒情与叙事中一缕温馨的尾声,第二个十年探索征途中沉重苦涩的端始,他呕心沥血唱出的《十四行集》,为新诗第三个十年‘丰富,和丰富的痛苦’的历程,奉献了更为灿烂的哲人的辉煌。以众多诗人的劳作敲响黎明‘沉钟’的新诗,它匆匆前行的脚步,第二个十年里,于风云急骤变幻中也出现了历史性的转型创新,与更为辉煌的发展。”在孙老师看来,即便是冯至那个人化的抒情,也带着时代的回响。孙老师自己也是如此。

谨以此文,悼念孙玉石先生。

二○二四年一月十六日于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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