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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山蜀道中的水道功用考察

2024-02-28赵晓东 周努和

文史杂志 2024年2期
关键词:蜀道水道荔枝

赵晓东 周努和

摘 要:水道是蜀道交通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蜀道中水道问题应给予足够的重视。通过实地调查与口述采访,证诸历史文献,我们发现在大巴山深处渠江与汉江水系各支流都具有程度不等的通航条件,历史时期担负过相应交通运行功能。从米仓道通江河人工船槽、“巫臷盐大路”盐运、涪州荔枝北运等实例实证,可复原水道在蜀道交通上的面貌与作用,从而进一步推动蜀道文化的深入研究与文旅融合发展。

关键词:西部陆海新通道;蜀道;水道;盐;荔枝

2022年盛夏和2023年金秋,我们分两次对以蜀道为主的今川陕渝鄂接合部古代交通进行田野调查,印证历史时期的蜀道线索,为“西部陆海新通道”提供史实佐证,以深化文化基因在这个国家战略实施中的能动。我们两次用了19天的时间,先后对包括渠县、宣汉、通川、万州、涪陵、利州、昭化、剑阁、朝天、勉县、汉台、城固、汉滨、旬阳、白河、竹山、巫溪、镇坪、紫阳、万源、通江、恩阳、顺庆等4省市的20多个县(市、区)进行道路文化調查。我们晓出踩点,夜晚行车,抽暇制图,走访学者,印证文献,获得了包括山形水势、道路节点、水陆互动、方国部落、民族迁徙、文博文物等诸多方面启发。其中特别发现除了陆行的道路外,水路也是蜀道的重要组成部分,水运是自汉晋即有文献证明的交通行为。现就其中大巴山区内的水上通道部分,思考阐发如下。

一、人工船槽:大巴山蜀道水运生机盎然

蜀道是中国古代交通史研究的重要领域,在黄盛璋、王开、严耕望、蓝勇等人开拓之下,刘庆柱、王子今、李勇先、马强等从各自的视野讨论蜀道交通史,在文献整理与研究方面取得丰硕成果,极大推进了蜀道研究。王开、蓝勇等人在蜀道的嘉陵江水道运输上还有所涉及,对战国以前就能从甘肃通到广元昭化的情况作过分析;其他学者对汉江从勉县开始即能“浮汉而东”[1]直达汉口也有论述。但蜀道中大巴山水道问题讨论较少,尚未从一个大的时空视域下来讨论水道在大巴山古代交通中的客观功用。

笔者在“历史上的西部陆海新通道课题”调查中,对西南沱江道、赤水河道、左右江道等作过水运溯源探究,认识到水路在古代交通中的重要性;并且对四川在西部的交通定位亦有了从自然地理、行政布局到文化尺度的认知转变,有必要重审蜀道定义。狭义蜀道为秦蜀道路;广义蜀道即是历史时期所有出入四川(包括今重庆)的道路。如果从文化区域视角来看,置一个文化的发生区与周边天然有联系的事实思维,蜀道亦当指大四川(巴蜀文化圈)的道路。为此,将狭义蜀道(秦蜀栈道和归巴栈道)、广义蜀道(以四川成都为辐射中心,通向陕、鄂、藏、滇、黔、陇等省的古代交通路线,时间延伸到当代)作“再广义”定义:蜀道是历史时期直至今天,进出巴蜀周边及以远和巴蜀内部互通的发散强烈的巴蜀文化的主要水陆道路的总称。这与西南官话分布区[2]地域较为吻合。此定义可以还原历史时期,秦岭以南包括汉中—安康—鄂西北汉江谷地与大巴山内属巴蜀的事实。从这样的认识出发,蜀道就包括了川渝与湖北、湖南乃至其以远的古代交通,它与云贵以远包括广西、越南等,以及滇西直达缅甸、印度的中外道路相互勾连,形成中国西部地域北接陆上丝绸之路,南接海上丝绸之路的中间路段。其和南方丝绸之路功用一样,可称之为两大路之间的“陆桥之路”。

基于以上定义,笔者从西部空间视域与文化上的大四川视野下对川陕鄂渝接合部古代交通进行田野调查,发现了大巴山蜀道中渠江水系与汉江水系的水陆沟通互补性、大宁河与堵河的水运联系以及荔枝整树水运问题等。我们通过对大巴山蜀道中的水道功用的讨论,以期还原蜀道运输的历史实际,为蜀道研究提供一个新的思考路径与调查素材,为“历史上的西部陆海新通道”研究奠定基础。

故而此次考察,我们实际上是以过去没有过多受到重视的大巴山内渠江水系的航运价值为主,尤其以其各支流水尾通航节点进行探究。嘉陵江入蜀至合川及其左岸支流,大部分皆奔涌在巍巍大巴山内,其中渠江支流自成两大体系。主源体系为州河,州河及其上源后河,发源于四川万源市官渡镇与大竹镇接壤的大横山,在宣汉县罗家坝和县城处,分别汇入由重庆市城口县白芷山北坡发源的中河和南坡发源的前河后,始有州河之称。它流经达州市通川区,在渠县三汇镇纳入右来的巴河,水量倍增,共赴合川而汇入嘉陵江,直下重庆朝天门。

渠江另一主要支流巴河亦另成体系,也由数源相汇而成,源头皆在四川巴中与陕西汉中、安康之间的米仓山,故可称为米仓水系。巴河之东的渠江最大支流为通江河,在平昌县江口镇汇入,分别由大、小通江河在通江县城上游5公里的小江口交汇,右(西)为发源于陕西汉中市南郑区广家乡大红岩的小通江河,左(东)为发源于镇巴县西河乡罗家沟的大通江河。民间称呼中,大通江河称东河,小通江河称西河,南江至巴州区大溪口一段称南江河。至于巴河这一名称,不同时期不同江段都有出现,大小通江河交汇后至平昌江口镇一段原来称为巴河,后被平昌至巴州区一段“篡夺”,现延至与渠江交汇口,也称巴河,后江口镇以下又称巴江。巴河各支流名称还有不同古称:恩阳河古称清水,南江河称难江,大通江河称宕水,小通江河称诺水,平昌至小江口称徐曹水或不曹水,又有巴水之称。巴中市文化研究者彭从凯感叹,巴河各支流名称之复杂,犹如大巴山内纵横缠绕的各种路径,不经实地考察,极易混淆。大巴山内蜀道,往往循以上河谷并行,如不熟悉河流的今名、古名、学名、俗名,往往云里雾里,莫辨东西。

我们考察后认为,蜀道穿行大巴山内的道路,是由众多陆道、水道相辅相成、互倚互衬构建起来的路网组合,陆道中长距离的沿河谷行进是古人天然的选择,官方辟路或民间物运大都继续沿用。具体到翻越米仓山的道路也“本为多线、复线体系”[3],“是自为一体的系统”[4]。2022年夏秋之际,天大旱,在通江河的一处干涸的河床上出现了人工船槽遗痕。这当为通江河作为古蜀道重要水运通道的证明。

此处人工船槽位于通江县广纳镇高坑坝处通江河的河床上。这里因河滩落差较大,天然形成一深滩,阻船上行,有民谣称“说起高坑难上难,锁符搬了拉空船”。人工开凿的船槽裸露后,彭从凯迅速赶来进行了调查和测量,测得槽长137米,有两段人工码砌的石墙隔开河水;为减少流水冲击上行之船,古人开凿有导流槽。据船槽西岸还残留有7个绞桩孔推测,当时安装有类似转盘之类的绞车,帮助船只从下滩绞入上滩。彭从凯分析说,高坑古船槽有可能开凿于唐武德年间(公元618—626年),甚或更早的米仓道肇始时期。[5]

按照彭的分析,米仓道最早的主线路应定位于有较多自然通航条件的通江境内。彭从凯和通江县文物局原局长龚道勇在此前作了较多基础工作,彭还出版有《巴中历史文化探微》《巴中历史文化田野调查》等上十本专著。他们称南江河不通航,民间以“难江”称之。

穿行于大巴山中,我们所见河流皆绿意盎然,与石崖、绿树、山峦浑然一体,大部分河段皆因下游电站拦河坝阻水,看不出其原生之态。访谈村民、细察岸线,还可觅出些许当年通航河流的痕迹。先民们不因大山环抱而茧缩一隅。他们利用山中无数条细如毛细血管的孔道,或伐竹木为筏顺流,或造载重1000公斤以下的独木舟、三板船之类的简易木船,上下穿行,游走在怪石与险滩之间,在你意想不到的山之缝隙,巧妙穿梭。我们从四川、陕西、湖北、重庆一路走来,这种情况县县皆有,从而印证了史念海所讲:“一苇之航远较翻山越岭容易”[6]。

作为航运,以上这种简易与原始形不成强大的运力,但成十上百地蚁聚而行,则也阵势浩荡。1932年冬,红三军从房县南下巫溪,就在大宁河上游夺得地主土豪们的100多只小船,齐发而下巫山大昌,[7]令青山俯首,碧水让路,气势如虹。巫溪宝源山自古所产之盐,就通过这种船载、人背方式运至包括鄂西北、陕东南各地。

二、“巫臷盐大路”:渝陕鄂边勾连有水道

狭义蜀道包括产自上古宝源山的巫臷之盐的道路系统,任乃强先生较早作了阐述,湖北十堰明安生、陕西安康王晓群、重庆巫溪唐文龙也作了实地考察和文献论证,出版有专著,但没有引起中国学术界主流关注,至今没有纳入全国性蜀道研究者的视野。

广义的蜀道自然包括今渝陕鄂边的道路。这条延展了5000年的古代通道,承载了一个特殊的物流现象,那就是巫盐。我们有必要翻开任先生早在1960年即完成的《华阳国志校补图注》,其中涉及巫溪一带盐产区评价为:在川、陕、楚、湘间,成为一特殊之经济中心,交通与文化皆甚先进。这里每年产盐约二十万石,为四方商旅荟萃之地,若干“盐大路”得以开辟,对于大巴山之交通影响极大。[8]而这条“盐大路”也是由山路与水路共同构成的。

古蜀之地包括今川陕渝鄂湘交界地区,井盐开采之前,人们主要仰给于以宝源山为主的巴东盐泉。巴东有《山海经》记载的巫臷之国[9],任乃强先生考证在巫山与巫峡,居三峡正中。其中瞿塘峡一称“巴峡”,为巴东三大峡之首,其东口(即大溪口)与巫峡西口(即巫溪口)之间百里,河谷开阔,多耕地,巫溪河谷、大溪河谷相连,构成一小盆地,天然成为这个盐泉民族(巫臷民)发展的地盘。巫臷之兴,当与虞夏同时。巫臷与虞夏,可以说是上古时代两朵并蒂的文明之花。巫臷人较早发现并利用了自然盐泉(泉盐),可称为巫盐。

《山海经》形容巫臷人过着神仙般美满幸福的生活:“不绩不经,服也;不稼不穑,食也。”就是说不耕田不织布,都有衣穿有饭吃;还说那里“鸾鸟自歌,凤鸟自舞”[10],森林茂盛,鸟兽成群。人们不狩猎也不采摘,仍然有肉和美味食用。正因为控制了食盐“刚需”,周围都要前来用自己的物资交换食盐。就是因为不得不前来交换的原因,道路由此诞生。其中,汉水流域今竹山、竹溪、平利、镇坪一带古庸国地域,也是如此。任乃强先生称之为“盐大路”[11]。从距今约7000年的巫山縣刘家坝遗址中的文化遗存来看,巫溪地区确实早在此时已开始有盐业生产了。[12]我们考察以后认为,这条最为古老的进出川(渝)之道,也是蜀道,是蜀道最东面一条通往秦楚的古代网络状道路,并以“巫臷盐大路”名之。

“巫臷盐大路”的关键节点是位于巫溪、竹山、竹溪、镇坪交界处的鸡心岭山,其海拔2000多米。从巫溪上溯大宁河即需翻越它;下山则可分道西入陕东南、东入鄂西北。入陕之路在旬阳汇入汉水再溯旬阳河直入库谷道北进关中平原;入鄂之道顺堵河(庸水)而下进入古庸国都邑竹山县上庸镇(旧田家坝北坝),再顺河至十堰市张湾区黄龙镇(堵河口)汇入汉水,转商洛武关道也可进入关中。巫盐没有进入关中,但在陕南、鄂西北大事发散,是上古即有的经济流向。

巫臷国未进入战国之世,便灭亡了。[13]它灭于前来交换食盐的庸人之手。庸国是周武王伐纣的牧誓八国中的参战首国,被楚、巴、秦联合灭国前,都邑位于今湖北十堰市竹山县堵河旁的上庸镇,近年在竹山黄土垇遗址附近就发现一疑似春秋中期的青铜戈,上面有“庸公之大元凡子羽戈”9个篆体铭文,乃庸国器物,系“庸君的大儿子凡君名子羽使用的戈”[14]。至于其疆域,则宽达今湖北、重庆、陕西交界地带18个县(市、区)。[15]其中竹山—巫溪—巫山是中心,横跨汉水流域和长江流域。其人以掠卖奴隶发家致富,强盛时,几乎把楚国搞覆灭了。[16]

庸国被楚、巴、秦三国瓜分,巫臷落入巴手,最后被楚所占。任乃强先生以独有视角,解析中国古文学名篇楚人宋玉《高唐赋》时说:天帝之季女,封于巫山之阳,“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这位巫山神女还对楚怀王说:“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这篇赋是宋玉献给楚襄王的,不能凭空造谣。后世文人只欣赏他的文章,盛传这个故事,却未有人研讨过文章的实质。近世的科学家们,也只把它看作文人游戏,付之一笑而已。我试把它结合到巫溪盐泉来分析,觉得任乃强先生所说的巫山神女,代表的是巫盐。巫盐对于楚人的生活来说,正如大旱之望云雨。巫盐能运来满足楚人食欲,宋玉称为自荐枕席。楚襄王时,被秦国夺取了巫盐,楚国大乱。襄王曾竭其全力夺回巫盐。宋玉的《高唐赋》,便是此时作来歌颂襄王的。楚文学好借神鬼为寓言,不直陈其事。屈原文章便是如此,故其弟子宋玉也是如此。[17]

堵河是“巫臷盐大路”较长距离运行的人流、物流通道。对它的上游通航节点,安康市王晓群和十堰市明安生分别作过详细调查。他俩认为,从陕西镇坪和湖北竹山入川(渝)运盐之路,在鸡心岭以北,都是堵河的航运功能催生的。堵河上游为官渡河,再上游为公祖河。从公祖河的柳林店开始,即可以2吨、5吨、10吨乃至30吨不等的木船,分别顺流至竹山、堵河口,然后扬帆进入汉水。鸡心岭以南则是今重庆巫溪这个上古即驰名的盐产区,下山可顺大宁河通航1吨到5吨不等的木船,直达巫盐产地宁厂。明安生多次往返堵河与大宁河之间调查,随行的王素冰、袁平安等即拍摄有盐卤输送栈道、人行盐道、船运水道三道并行途中的人工奇观,夺人神魄,叹为观止。

在研究蜀道的交通路线走向中,鸡心岭是一个重要的节点。蜀道从南翻过山岭,除了东北向通往堵河之外,西北向也可经行黄洋河航运直达旬阳;在旬阳汇入汉水后,又可循汉水北来支流旬河直航商洛市镇安县域,分别在茅坪与蔡坪起旱(走陆路),会库谷道或子午道通向关中大地。旬阳市交通局刘贵棠积十数年心血,建有汉江航运博物馆,馆内复原了小比例的汉水与旬河旧时通行的木船。在他的热心引领下,我们拜访了曾经弄浪激流的船工兼水木匠(造船人)职业的紫瑞全,听他详细介绍从旬河上溯蔡坪与茅坪的行船故事。他称,到蔡坪木船吨位可达10吨之重。这使我们对旬河的通航价值产生颠覆性改变;同时,对未纳入“北四南三”[18]道路系统的库谷道,产生了深入研究的兴趣。

“巫臷盐大路”征伐之事见诸史载者不少,知名人物诸葛亮、关羽、张飞、司马懿、孟达、李自成、张献忠等,皆有故事跌宕其间。

大巴山在三国时期成为魏蜀吴较劲的前线。《水经注》云:“沔水又南,汎水注之。水出梁州阆阳县。魏遣夏侯渊与张郃下巴西,进军宕渠。刘备军汎口,即是水所出也。张飞自别道袭张郃于此水,郃败,弃马升山,走还汉中。”[19]由此可知其时张飞应是绕开正面推进的敌军,出奇兵于大巴山之东以攻对攻,截其后路,焉有不胜?此战堪称经典和完美。“猛张飞”的这个战略创意,颠覆了小说、戏曲中的莽夫形象。“张飞别道”是哪一条,或可指向“巫臷盐大路”。

刘备麾下另一名将关羽自荆州北伐曹操,本意与自秭归顺此道已进占房陵的孟达军、自汉水东下进占上庸的刘封军左右夹击,可孟、刘却按兵不动,致关云长败走麦城。孟恐刘备责罚,投降曹魏。后诸葛亮策反,孟又欲投故主。孰料司马懿衔枚疾来,荡平其叛,即使有蜀、吴二军远道来救,也未能解开孟达死结。

除了以上三国魏、蜀、吴大战“巫臷盐大路”史实外,明末张献忠、李自成农民军于崇祯七年(1634年)、十三年皆分别穿行此路。张自竹山南下巫山,李自大宁返北竹山,“巫臷盐大路”马蹄声碎,旌帜映日。

竹山、巫溪一带交通地位重要,流民与匪盗渊聚,顺路窜徙。明王朝有深刻认知,于成化十二年(1476年)建構了省一级的“郧阳巡抚”[20]予以整控,地域包括河南、湖北、陕西、四川四省接壤之地,辖府有八、辖州有九、辖县有65个之多,其中夔州府、汉中府、金州皆属之。

三、荔枝抵京:渠江与汉江两大流域有“陆桥”

大巴山内各主要河流通航的上游节点,是我们本次调查的重点。在宣汉,我们与达州市巴文化研究院同仁一道,观察了后河与中河在普光镇绕行罗家坝而相合相拥的地势,确定在此以下能顺利通航,载重20吨木船畅行无阻。我们顺后河而上到万源,与万源地方文化研究者刘理福详细探讨了通航情况,得知这条古称下蒲江的后河,8吨木船可从罗家坝直通而至,还可上溯到更上游的官渡镇,水程约120公里左右。正因为水道通达和陆路穿行,造就了僻在大山深处的官渡镇的繁华,成为各路商贾云集之域。陕西汉中历史文化研究者郭荣章考察后感叹:官渡是川、陕、渝交界处的交通要道和进出四川的重要门户。[21]

万源地域的河流,以海拔2300多米的花萼山为分水岭,把后河为代表的嘉陵江水系和任河为代表的汉江水系一分为二。任河为汉江上游最大支流,后河为渠江(属嘉陵江水系)二级支流。万源境内的大竹镇任河码头与官渡镇后河码头之间只需短短两天陆程,就把渠江流域与汉水流域的航运连接起来。这在山一程水一程的古代交通中,称为典型的“陆桥”[22]。

关于荔枝道的路线和蜀中荔枝究竟能否以保鲜状态运抵长安的问题,有了任河—后河的“陆桥”判断,问题即可迎刃而解。今川渝人以苏轼“天宝岁贡取之涪”[23]等判断为重要依据,认定今重庆涪陵的鲜荔枝是进贡到了长安的。但是无论是谁、无论如何绞尽脑汁设想和论证,都无法证明摘下荔枝果后能保证在7日(荔枝果保鲜期)之内越过山川险阻运抵。我们考察到这条后河—陆桥—任河的水陆联运通道后,根据福建进贡荔枝的方法,作出大胆设想:涪陵鲜荔枝是把挂果将熟之荔枝树,船运而去的;至船不能再行之处,果也正好成熟,然后摘果飞骑。

在先,清人阮元曾对唐代贡荔方法提出识见,即船运荔枝树。其赋诗称“漕河自古通扶荔”[24],意谓长安皇室和达官贵人为尝一口果中之王的美味,费尽心思想出了这类连根带树而运的法子。阮元之子阮福就分析福建入贡鲜荔技的作法:“考唐时转运,由扬州入斗门,渡淮入汴,由汴入洛,由洛入渭,运入大仓。岭南贡荔,当亦如转漕之制,连株成实,轻舟快楫抵渭南后,摘实飞骑,一昼夜可至长安矣。若云:马上七昼夜,必无此事。”[25]其实宋时就有人记录此法,谓“宣和间,以小株结实者置瓦器中,航海至阙下移植宣和殿”,还附诗云:“密移造化出闽山,禁御新栽荔子舟。山液乍凝仙掌露,绛苞初绽水精丸。酒酣国艳非朱粉,风泛天香转蕙兰。何必红尘飞一骑,芬芬数本座中看。”[26]根据这个方法,泸州地方文化研究者周东书十多年前也推论,唐时蜀中荔枝入贡,也可船运至川陕边再起旱“摘实飞骑”,并指明所走路线应为渠江道。他把曾作过的实验结果告诉我们,将结了果的荔枝树连根带土挖出,荔枝在树上可达一个月不掉;如果树根上的土保留得多一点,保护得好一点,还要超出一个月。

我们调查发现,渠江上源后河和汉江支流任河的路线,采用船运完全可以从长江—嘉陵江—渠江至汉江,进入汉江后,或可溯旬河又行船运至蔡坪等处起旱摘果,再飞骑于陆道入长安。郭声波等认为,“荔枝道”是从“贡杨贵妃荔枝之道”省称而来,应该包括荔枝从产地到目的地的全过程。[27]如果水路整树保鲜法运送得到证明,即涪陵—蔡坪段为水路段,库谷道段为陆路段。奇妙的是,我们这一结论,还有一鲜活例证,就是靠近旬河处的安康市汉滨区茨沟镇王莽村,至今仍招摇着野生荔枝树,年年开着白花,挂着红果。[28]这是否是当年荔枝整树船运至旬河路段后,鲜果摘树所留孑遗?值得探究。运送荔枝的水路段无需计程;陆路段三天三夜能抵达长安,也应该不是问题。如果这个推论能得到科学证明,杨贵妃红唇尝鲜时,人们看到的就不是“一骑红尘妃子笑”,而是“舟骑红尘妃子笑”了。

我们这种依旧山川地势分析的结果,虽无更多文献依据,但深入当地调查,则可得出直观判断。三国时曹真伐蜀,司马懿自安康溯汉江而上,斫山开道加以配合,攻至今重庆云阳。[29]宋人李复分析今川陕接合部“壤地相错”,从陕西洋县到四川达州有包括水路在内的驿站,“若两路漕司差官会议于境上,书图以阅,旧迹可见”,并提出将其恢复起来,“典工想亦不难矣”[30]。

我们了解到,从万源市官渡码头再陆行130里而达的大竹镇,借助任河繁忙的水运之便,成为大巴山腹地一处颇为繁凑的集市。秦、楚、川三省商人在此大做药材、茶叶、木材、桐油、食盐、杂货生意;从汉水转运来的武汉、上海日杂百货包括陕西棉花等(俗称白货),以及从这里出山汇入汉水的山货,交流火旺,其中黄色的草纸(黄表纸)乃大巴山特产,犹受秦楚商人青睐,源源涌入江汉平原。在万源、紫阳、镇巴、西乡一带流传着这样的民谚:一条黄龙出川去,一条白龙入川来。万源市刘理福考证,民国时期大竹码头有的盐商拥有木船数达100艘之多。直到上世纪90年代,此处还设有航管站,进行水运管理和调度。对此条道路,巴蜀文化知名学者蓝勇早在1989年即称之为王谷道(任河道),指出“这条古道确实为一商业大道”[31]。

有如任河、后河“两龙”交汇,镇巴的牧马河、泾洋河也有数十公里乃至上百公里长距离的运输能力。汉中市博物馆研究馆员李烨告知,泾洋河昔日在古城至堰口一带,傍晚船只蚁聚事炊,点点星火闪耀夜空,成“洋源渔火”美景惹人眼目。旬阳市文化研究者鲁延河曾坐船往来于汉水与泾洋河之间。镇巴半边街居民告诉他,当地主要以做豆腐为生,半夜做好,船运至下游石泉天刚亮,豆腐还热气腾腾,可见船速之快。以上这些位于大巴山主脊北侧的河流,与该山南侧大、小通江河、后河,以及也能长距离通航的中河、前河、恩阳河,相辅相成,形成像古蜀道那样的陆行加水运的奇妙的水陆路组合网络。只是由于现在政区隔离,各省各市没有联合起来统一实施学术攻关,对水系、山系之间道路的走向,各自研究到辖区边界就戛然而止,几乎没有延伸到区域外,水道研究自然也便止步不前。

其实,通过对李白《蜀道难》的解读我们也会知道,川渝人心里从古以来就有两条蜀道,一条延出盆地以外,一条融入自身血液中。近年来,对蜀道的探寻与研究,已从学者层面扩大到社会层面,陕西汉中、四川广元、甘肃陇南等地政府已经加大组织力量,出版《蜀道文库》,召开学术会议、组织考察队,以文旅融合方式,在深入揳入。笔者祈愿,在系统研究中,应把水道作为蜀道的重要组成部分加以审视。在已具备科学测绘等手段的今天,我們应组织多学科力量,去实地踏勘,天空航拍,水文分析,访问乡野,以证诸古籍,在此基础上予以科学论证,进而推动蜀道文化的弘扬与申遗保护,增强文旅融合的魅力,促进经济和文化、旅游事业的发展。

注释:

[1]汉江中上游虽长段能通航,但汉中和安康之间的黄金峡等处峡谷需要陆上绕行。诚谢安康市文化研究者王晓群惠告。

[2]参见黄雪贞:《西南官话的分区(稿)》,《方言》1986年第4期;李蓝:《西南官话的分区(稿)》,《方言》2009年第1期;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香港城市大学语言信息科学研究中心编《中国语言地图集》,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

[3]彭邦本:《米仓道路线与性质初探》,《四川文物》2013年第1期。

[4]郭声波:《米仓道的系统问题及其历史地位》,郭声波:《四川历史地理与宋代蜀人地图研究》,西安地图出版社2014年版,第61—81页。

[5]彭从凯:《巴中历史文化探微》,四川师范大学电子出版社2023年版,第172页。

[6]史念海著、王双怀整理《史念海佚稿》,山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79页。

[7]明安生:《秦巴古盐道》,长江出版社2008年版,第65—66页。

[8][11](晋)常璩著、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1页。

[9]任乃强:《四川上古史新探》,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53页云:臷字,以至为声,实则原始的铁字。铁、台、垤、绖都是以至为声,皆与黛音近。(引者注,即音dài。)

[10]袁珂译注《山海经全译》卷十五《大荒南经》,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244页。

[12]陆荣华:《略论渝东盐业运销制度的嬗变》,《盐业史研究》2003年第1期。

[13][16][17]任乃强:《四川上古史新探》,第260页,第215页,第257页—258页。

[14]张良皋:《鄘戈释名探义》,《郧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9年第1期。

[15]朱圣钟:《庸国历史地理问题三论》,《地域文化研究》2018年第1期。

[18]刘庆柱、王子今主编,李久昌著《中国蜀道》(第一卷),陕西新华传媒集团、三秦出版社2015年版,第13页指出:“北四南三”是以汉中盆地为中转站,将蜀道划分为南北两段。北段明清后又称北栈、秦栈。它以西安、宝鸡等地为起点,穿越秦岭抵汉水谷地的汉中,包括4条线路,从西向东,分别为故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南段又称南栈,蜀栈,从汉中开始,向南穿越大巴山、米仓山,最终到达四川盆地的成都等地,有3条线路:西为金牛道、中为米仓道、东为荔枝道。“北四南三”构成蜀道交通网络的主干。

[19](北魏)郦道元著、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633页。

[20]参见张廷玉等:《明史》卷十三《宪宗纪一》;《明宪宗实录》卷一百九十,成化十五年五月甲子条。

[21]郭荣章:《中国早期秦蜀古道考述》,文物出版社2018年版,第455页。

[22]赵晓东:《中国西南陆海走廊——先秦汉晋南方丝绸之路东线出海通道研究》,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第9页。

[23](明)宋珏编《蔡忠惠公别纪补遗》卷下,万历刻本。

[24](清)阮元:《岭南荔支词》,《揅经室集》,中华书局1993年版。

[25](清)阮元:《揅经室集》,中华书局1993年版。

[26](南宋)梁克家纂修:淳熙《三山志》卷四十二,明崇祯十一年刻本。

[27]郭声波、周航:《“荔枝道”研究三题》,《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

[28]诚谢安康市文化研究者王晓群惠告。

[29]参见(唐)房玄龄等:《晋书》卷一《宣帝纪六》,中华书局1974年版。

[30](宋)李复:《回王漕书》,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二六二五,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122册,第26页。

[31]蓝勇:《四川古代交通路线史》,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74—75页。

(李光华、李林雪、周锋、李玉红、喻小英、喻永权参与田野考察)

作者 赵晓东:泸州市南方丝绸之路研究中心主任

周努和:厦门大学历史与文化遗产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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