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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游与隐寓:读吴一峰《夔门风雨图》

2024-02-28苏雅雯

文史杂志 2024年2期
关键词:石涛

苏雅雯

摘 要:吴一峰是20世纪因纪游写生而享誉于世的艺术家。他23岁时随黄宾虹入蜀写生后留蜀至去世。他在蜀游历期间创作了大量的纪游式山水画作品如《夔门风雨图》《岷江胜概》等。其中《夔门风雨图》与石涛《杜甫诗意图册》册八“天畔群山孤草亭,江中风浪雨溟溟”存在相似性,即都含有对杜甫精神的隐寓。吴一峰的创作生涯一直受到杜甫情结的影响。

关键词:石涛;夔门;意象符号;杜甫情结

“自古诗人例到蜀,好将新句贮行囊。”[1]巴蜀地区文化影响着无数的文人创作,安史之乱时杜甫入蜀避难后至夔州(公元759年至768年),在蜀地创作了大量诗词。他一生创作了约一千四百首诗作,在成都时作四百七十余首,后到夔州约作四百余首。夔门天下雄。其自古以来都以其险峻秀丽的景色为文人所向往,特别是杜甫于夔州所作诗词被称为“夔州三百篇,高配风雅颂”。巴蜀时期的诗词创作占据了杜甫的创作生涯的三分之二。杜甫也影响着很多画家的创作。杜诗自宋以来就是书画创作的重要题材,历代画家以诗入画而创作了大量的“杜甫诗意画”,如宋代李公麟的《饮中八仙图》、赵葵《杜甫诗意图》等,明代画家杜堇、唐寅亦曾有绘;清代则更多,清初四王、石涛等人都有关于杜甫诗意的作品。近现代也有很多画家创作出含有杜甫精神韵味的作品,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已故馆员吴一峰(1907—1998)创作的《夔门风雨图》便是其中之一。而吴一峰与杜甫的渊源可上溯到他早期追摹石涛之时。

一、吴一峰《夔门风雨图》创作缘起

吴一峰学画早期追摹石涛画意,受石涛绘画理念影响很深。清代崇杜之风盛行。文人与画家往来密切,也促使后者以杜诗入画,创作出许多杜甫诗意画。石涛晚年与“岭南三大家”之一的屈大均交好,他于《题屈翁山诗图册》中诗曰:“翁山屈子诗如画,枝下陈人尽取之”[2]。屈大均因抗清失败转而改其诗风,追寻杜诗之境。石涛在与之交往中难免受到影响。而石涛自己也喜作仿杜诗,其《秦淮秋兴九首》是仿杜甫《秋兴八首》和董其昌秋兴八图而作。杜甫通过《秋兴八首》抒发其身处夔州之时的寂寞抑郁的心情。石涛在《画法关通书法律》中诗曰“不然试问张颠老,解处何观舞剑人”,与杜诗《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诗序内容相契合,可见石涛本人是喜杜、追杜之人。他创作《杜甫诗意图册》,以此表达对杜甫精神的追寻以及对杜甫的心理认同。后代亦有画杜之人如黄宾虹、吴一峰、李可染、陆俨少等。朗绍君《黄宾虹临摹与写生主张》一文中提及黄宾虹认为学古需临摹,对之应以“十年面壁,由旧翻新,兼收并揽、广义博考,长期师古”的态度。吴一峰参考黄宾虹的艺术主张,开始了先师古人、后师自然的艺术创作生涯。他在蜀游历期间创作了大量的纪游山水画,用以表现巴蜀风光,如《岷江胜概》《嘉陵山色》《夔门风雨图》等。吴一峰在创作山水画作品时会作诗文以纪游,创作了大量纪游诗文作品。[3]他的纪游诗文和他的纪游山水画一脉相通,均以寄情。吴一峰幼承家学,好读诗书,在诗词上喜读杜诗及李白、陆游、赵熙等名家诗作。他还在上海美专学习期间休学,拜师平湖名儒张咏清先生,并与赵熙等名士雅会;在书画上受到刘海粟的赏识,临其“存天阁”古画藏品。在此期间他大量临摹“四王”以及赵伯驹、沈周、文征明、石涛、黄鼎等名家真迹,在临摹的基础上将古典画法与现实场景相结合。他一直坚持“以古人笔墨,写现实山川”的艺术理念,这是对石涛“笔墨当随时代”的现实表达。其师刘海粟告诉他,临摹不是目的而是手段,要做到石涛的“搜尽奇峰打草稿”,达到这个境界才能称为真正的画师。吴一峰的好友陆俨少、李可染、黄宾虹都喜杜画杜,都曾绘有“杜甫诗意图”。吴一峰在石涛和朋友的影响下,也学习、创作一些诸如《夔门风雨图》《杜甫草堂图》等属于纪游并隐寓杜甫情结的山水画作品。

石涛晚年居于扬州时所作《杜甫诗意图册》写群山雨溟、山篱白云、舍影江流等八种景色。《杜甫诗意图册》册八表现杜甫《即事》(一作《天畔》)诗中“天畔群山孤草亭,江中风浪雨冥冥”之意境。杜甫作此诗时正值其居于夔州之际。全诗通过描绘草亭孤立于群山之间,江中风浪激荡,大雨冥冥的迷濛的夔门景色,凸显出孤凉寂寞之感。杜诗中的感怀忧国的潜在情绪使得石涛产生了对杜甫的心理认同感。石涛在画中将山川、云烟、雨露通过墨色的运用来抒发自己内心的感伤。杜甫入蜀避难,一千多年后吴一峰也同样因故居于蜀地,巴蜀地区的景色成为吴一峰绘画的实景素材。他从自然景色中提取绘画素材,杜甫在巴蜀地区的诗作亦是其创作的素材。吴一峰在1950年到1956年间因生计所迫于仓库做保管员的工作,在1956年落实高级知识分子政策被调入四川省文化局文化工作室从事专业书画工作。他与李可染于此年同去杜甫草堂,并于同年都创作了《杜甫草堂图》。他俩与杜甫处于不同时空下的同一空间,因草堂而怀杜,因杜诗而感伤,明写杜画杜,实则暗书己心。吴一峰在蜀期间游历夔门,来到杜甫当年寓居之处,联想己身,因而创作出《夔门风雨图》这幅寄寓了杜甫精神的作品。

二、吴一峰《夔门风雨图》画面分析

吴一峰的《夔门风雨图》亦作于1956年。画面上风雨冥冥,江中风浪激荡,几叶小舟飘泊于江河之中,大雨冲刷下的夔門孤凉之感跃然其间。此画采用横向构图模式,远景中构置了几座山峰被暴雨冲刷,中有草亭隐现其中,似在风雨中飘摇;近景构置了一江流水,中有礁石,零星几叶小舟在江流中弯曲前行,最右侧边角之景,与左侧的重墨皴擦构置而成的山峰相呼应,与画中激荡江水形成明暗对比,吸引观者视线。

在石涛在《杜甫诗意图册》册八“群山雨冥”画中的远景则构置了被云雾遮盖的群山,群山间隐隐有一被树木遮盖的土黄色草堂,中景为波浪型的水波,表现出江风吹势激荡,有一小舟在其中茕茕前行;近景为江岸的边角之景,画面简洁。画中远景吸引着观者的视线,风浪中有一小舟顶浪前行。远景中的孤亭升华了题画诗孤寂悲凉的主题。此外,该画还通过淡青色的斜向擦刷,使天空晦暗,表现出“雨冥冥”的诗意氛围。画中有三两人身穿蓑衣在暴雨中乘小舟在江中前行,水波激荡。远处群山高耸呈青色,风雨倾刷,似是大笔斜刷而成。画眼处的小屋以及一叶扁舟设色亮丽,斜刷风雨的技法使画面形成氤氲之感。石涛曾说“化一而成氤氲,天下之能事毕矣”[4]。何为氤氲?石涛在《氤氲章》中提到:“笔与墨会,是为氤氲。氤氲不分,是为混沌。”石涛认为“氤氲”是运用墨的浓淡变化,形成云雾缭绕的意境。石涛在此幅画中通过氤氲之气的具象描绘,点明了雨冥冥的诗意。

对比吴一峰的《夔门风雨图》(图一)与石涛的《杜甫诗意图册》册八(图二),可发现两幅作品在构图上具有相似性:两画中的草堂位置都位于画面中心点偏左的位置,并且通过“S”型构图中增加了画面的空间感,也使得画面主题舟船、草堂构置于“S”型范围中,吸引观者视线。除了构图上的相似性,在画面元素上都采用了草堂、舟船的意象符号。这些元素在杜甫的诗中皆有出现。在书画创作中,舟船、草堂等带有意涵指向性的绘画元素被后世文人不断建构,赋予其更多的意涵,由一开始的实体意义,逐渐转化为带有寄寓性的背后意涵。在石涛的《杜甫诗意图册》、吴一峰的《夔门风雨图》中都寄寓了画家对杜甫于坎坷人生中的奋发积极精神的心理认同。不同之处是吴一峰的画面中风雨洗刷感更为强烈,他笔下的风雨之势更加注重风势大、雨势急的营造。画中江流构置了礁石,似是舟船前行的阻碍,且通過设色明暗对比赋予画面沉郁的氛围。这便突破了杜诗“雨冥冥”的小雨溟溟之感,表现出吴一峰心中自我观照下的杜诗之境。

三、吴一峰《夔门风雨图》中杜甫情结隐寓

袁行霈认为意象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5]草堂的意象元素之所以能够自杜甫的成都草堂的实景实地转化为带有隐寓意味的意象符号,实是情与景相互影响而成。两幅画都在相似位置构置草堂的意象元素。包括杜甫在内的历代诗人对草堂乃以丰沛的意象构建,寄托深切的情感。他们通过自我观照使草堂的意涵更加多元化。为避乱而入蜀的杜甫在草堂逐渐适应了隐居与单纯劳作,这在《屏迹三首》里有具体描绘。杜甫从乱世倥偬中解脱出来,到底寻得一处可以安放家人、疏解身心的场所。草堂已然成为诗人仕途不顺后的精神寄寓之地。当后世之人在缅怀杜甫时,伫立于杜甫草堂,便是与杜甫伫立于同一空间,超越时空般地与杜甫共生共鸣。人们在探寻杜甫精神之时,会自然地将自己的经历与情绪同杜甫的人生际遇联系起来,产生心理趋同或认同。画家在山水画创作中表现草堂这一意象符号,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代卢鸿《草堂十志图》和王维《江干雪霁图卷》。《旧唐书·隐逸传》对卢鸿是这样记载:“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王维与卢鸿交好也选择了隐居生活,《辋川图》是他的隐居之作。《旧唐书·文苑传下》对王维描绘为:“得宋之问蓝田别墅,在辋口;辋水周于舍下,别涨竹洲花坞,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尝聚其田园所为诗,号《辋川集》。”高居翰在《隔江山色》中说:“在上一代人眼里属于隐喻实现的现象,在下一代人看来很可能已变为该隐喻的经验基础而被想当然地接受。”卢鸿的隐逸之意寓于他创作中的草堂形象,王维《辋川图》赋予“辋川”以隐逸的色彩,“草堂”成了表现隐逸行为的独特意象而传诸后人。石涛《杜甫诗意图册》和吴一峰《夔门风雨图》便接受了这种意象表达。

两幅画不仅出现了草堂的意象符号,亦有舟船的意象符号。杜甫生活在动荡的年代,而舟船亦是其漂泊情愫的一个载体。如此渺小的江上之物,无依无傍,蕴有漂泊不定的意涵。杜诗中诸如“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的倾诉便是其漂泊人生的写照。《诗经·柏舟》有:“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诗经·小弁》有:“譬彼舟流,不知所届,心之忧矣,不遑假寐。”漂泊之舟从来就是文人抒发不平情绪的意象。杜甫一生中关于舟船意象的诗句亦有很多,如《梦李白二首》其二中的“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此句是李白告别杜甫时所言。江湖可谓动荡时局的侧影,而杜甫与李白则如江湖中摇摇欲沉的扁舟,漂泊不系,前途难料。尽管如此,杜甫仍抱持忧国忧民的家国情怀。他在《登岳阳楼》吟道:“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在《晓发公安》吟道:“邻鸡野哭如昨日,物色生态能几时?舟楫眇然自此去,江湖远适无前期。”杜甫历经社会动乱,阅尽人生千帆,但最终还是于舟上暂获栖息,并逝于湘江舟上(公元770年)。舟船给杜甫在困顿局面中暂时的自由放松,舟船的意象也是杜甫漂泊人生的精神寄托。

石涛、吴一峰的两幅风雨舟船图便继承了从《诗经》、杜诗以来一脉相承的文学意象,并给予更为形象的艺术表达。吴一峰好读杜诗,他游历夔门时会吟到杜甫的夔州诗,联想己身,从而与杜甫产生心理共鸣,又将这种寄寓汇入笔端。在吴一峰创作的一系列《夔门风雨图》(如图一、图三、图四)中,大多呈现出此种构图模式,且在画中都构置了相似的意象符号:草堂和舟船。草堂是文人隐逸志向的具象符号;舟船是文人坎坷人生中获得暂时安宁的依托,也是对自由闲适生活的寄托。

注释:

[1]李调元:《送朱子颖孝纯之蜀作宰》,《童山诗集》,《丛书集成初编》本,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

[2]见朱良志辑注《石涛诗文集》第198—199页。朱良志认为该诗是仿杜之诗。

[3]吴一峰的游记包括《步行海宁观潮记》《浙西之游》《入蜀纪游》《川北之游》《青衣江之游及柳江概况——民纪三十二年附水道里程表并诗首》《滇西之纪游》上册、《滇西之游》下册(文革期间丢失)、《在通江河上》。“跨世纪作家丛书·西南卷”之《远行集》收录了吴一峰的旧体诗413首。

[4](清)石涛著,黄兰波点注《画语录》,广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0页。

[5]参见袁行霈:《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文学遗产》1983年第4期。

作者:云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美术史及理论专业在读硕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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