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水帘洞

水帘洞并不是因为孙悟空的发现而名世的；此前，它就是一种景观。南宋虽只是半壁江山，但王象之《舆地纪胜》中就记载有四个“水帘洞”：安徽全椒西北的水帘洞，“飞泉溅瀑，若垂帘然”；湖北秭归的水帘洞，“水自龙山而下挂崖如帘”；广东惠州石埭山“峭石壁立，清泉激浪，势若飞帘，因名水帘洞”；四川潼川府路长宁军，“去宁远寨三里，山泉于岩前滴下，线溜清洁，其中宽广可以避暑”。

1940年版的《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水帘洞条下，列有十处水帘洞。其中宜宾县北的水帘洞，大概就是《舆地纪胜》中长宁军的水帘洞；另外三处都不见了。大概是七百年沧海桑田，山川变迁之故。旧的水帘洞虽消失了，但新的还在生成。其中比较著名的有东岳泰山的水帘洞。明代文人钟惺《岱记》，记游泰山云：“所谓水帘者，泉扼于石，冬啬之，劣得不绝。”说其冬天登泰山，眼见水帘洞的水帘变小，但未断绝；而且记泰山有傲来峰。——我们知道《西游记》中，花果山水帘洞是在海外东胜神洲傲来国。所以，泰山的水帘洞对小说作者恐怕有暗示功能。——曾国藩日记，记他同治五年四月十六日登泰山，“旋过水帘洞，在大路西，图中误刻于东”，可见，曾国藩当时还拿着一张游览图，水帘洞已作为名胜给标在图上，但可惜的是，把实际的方位给弄反了。清代泰安人赵国麟《水帘洞》诗，云：“银河西泻散珠房，东涧镌经满石梁。”（《晚晴簃诗汇》卷57）对他故乡的水帘洞说得太夸张了，虽然意象甚美。

钟惺还有一篇《游武夷山记》，武夷山也有水帘洞：

有壁，壁高而俯。故所覆甚远，去壁数百武，已觉轻晴日内余飞如雨。流从壁上来，屋挂于壁，栏周之。拾级凭栏，如人执壶往来绝顶，飘洒如丝。东西游移，或东西分，弱不能自主，恒听于风。洞以水得名。峰势雄整，而水之思理反细。声光微处，最宜静者，非浮气人听睹所及也。

大概同时而稍后的大旅游家徐霞客，万历四十四年（公元1616年）二月十三日也在武夷山观赏水帘洞：

穿石门而上，半里，即水帘洞。危崖千仞，上突下嵌，泉从岩顶堕下。岩既雄扩，泉亦高散，千条万缕，悬空倾泻，亦大观也！其岩高矗上突，故岩下构室数重，而飞泉犹落槛外。

又，徐霞客在《游江右日记》中提到他1618年十月二十七日游江西龙虎山：

循外谷入水帘洞。其处三面环崖，回亘自天，而北与龟、剑二峰为对，泉从崖东飘坠，飞珠卷雪，为此中绝胜。盖龟峰峦嶂之奇，雁宕所无，但诎水观耳。此谷独飞珠卷雪，在深谷尤异。但其洞虽与泉对，而洼伏崖末为恨。顾其危崖四合，已可名洞，不必以一窟标举也。时朔风舞泉，游漾乘空，声影俱异。霁色忽开，日采丽崖，光水徘徊不能去。

龟峰、剑峰虽都可见，但并不在龙虎山。这个龟峰，大概就是弋阳的龟峰山。此山有老人峰，也有水帘洞。清人王又旦有《望水帘洞》：“老人峰下路，乱瀑对清秋。小憩云中树，遥看石上流。”写的就是徐霞客的所见。

武夷山的水帘洞《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虽提到，但徐霞客所游的龙虎山水帘洞它没有提到，它也没有提到龟峰山的水帘洞；倒是提到南岳衡山的水帘洞。刘廷献《广阳杂记》记载：

南岳水帘洞，为道家第三洞天，又名朱陵洞。山上有泉，至洞门如垂帘状。洞口有石，方正，可坐可眠。

清人毕沅《衡岳纪游诗》，有《水帘洞》：“千尺飞流冷挟风，洞门长掩玉玲珑。痴情欲觅梅花梦，咫尺罗浮有路通。”自注：“传此洞与罗浮山通，是道家第三洞天。”

五岳中，不光东岳、南岳有水帘洞，西岳华山也有水帘洞。明人陈以忠《华山游记》：“华山有泉挂山腰如练，乃水帘洞也。直下三千尺，自莲花峰来。”明末屈大均1666年春登华山，有《西峰下窥水帘洞》诗，云：“天风吹断水晶帘，似见投壶诸玉嫮。石髓金精不我与，银台玉室徒相望！”华山的水帘洞，和《西游记》原无瓜葛，但到清代却有点联系了。修仙小说《绿野仙踪》第九回，写冷于冰游华山：

次早问明上山路径，绕着攀道，纡折回环，转过了几个山峰，才到了花果山水帘洞处，不想都是就山势凿成亭台石窟廊榭等类。又回思日前经过的火焰山、六盘山，大概多与《西游记》地名相合，也不知他当日，怎么就将花果山水帘洞做到海东傲来国，火焰山做到西天路上，真是解说不出。看玩了好一会，就坐在那水帘洞前歇息。

冷于冰虽是虚构人物，但游华山水帘洞却是实。

随着《西游记》影响的扩大，更多的水帘洞纷纷被指认为是孙悟空的“洞天福地”。兹举较早的一个例子——邠州的水帘洞。《古今地名大辞典》提到它，说是在邠州西的明岨山。《清稗类钞·地理类》：

邠州，距西安三百二十里；明岨山距邠州西门十里，乃石山，俗称花果山。在大道旁，是山中空，有七十二洞。曲折相通，总名曰水帘洞。缘山皆凿佛像，多而且工，大小毕具。

有水帘洞，当地称其所在的山是花果山，当然是受《西游记》影响而然。据林则徐1842年日记，他鸦片战争后被充军新疆，经过邠州。七月十三日日记：

有明岨山，圆如覆盂，其下有水帘洞，泉出不涸。土人误信《西游》小说，谓其山即花果山者，谬也！

邠州可说与《西游记》全无干系，却都被指认为齐天大圣的水帘洞，何况那些有点瓜葛的呢？唐传奇说，无支祁，“形若猿猴，缩鼻高额，青躯白首，金目雪牙，颈伸百尺，力逾九象”，曾帮助大禹治水；因为犯错，被锁链锁在桐柏山的淮源水中。（《太平广记》卷467）而无支祁，就是孙悟空的原型。所以，桐柏山中就有水帘洞，当地人言之凿凿（《清史稿》卷62）。《西游记》电视连续剧取景地连云港的花果山，更是成了孙大圣故里，旅游胜地，人们纷纷去看洞天福地的水帘洞。

我们必须说，水帘洞在中国很多，首先是有其存在的现实中的牢固基础，锦绣中华，名山胜水太多，类似的景观指不胜屈。再者，小说《西游记》影响太巨大深远。小说来自生活，为现实所打造，——如元曲中，仙人鬼谷子就是在水帘洞中修行的，杨景贤《西游记杂剧》中，孙悟空是住在花果山紫云洞；而小说《西游记》只是把紫云洞改成水帘洞而已——却又打造现实，建构风景，滋润心灵。

（作者系郑州师范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