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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承载着深厚情感的回忆录

2024-02-23王尧

博览群书 2024年12期
关键词:曹禺雷雨创作

长期以来,学术界及广大读者均存在这样一种误解:戏剧家曹禺和郑秀的婚姻是不幸福的,这种不幸福也间接导致了曹禺后半生创作的停滞状态。曹禺和郑秀从相爱到婚变再到离世,年轻时的爱恋是赤诚的,分开时也有着无奈和不得已。一段婚姻的结束并不是人生的结局,诸多潜在因素和错误认知需要进行厘清和重新阐释。

《我们的爸爸曹禺和妈妈郑秀》是曹禺与第一位夫人郑秀所生的两个女儿万黛和万昭所写的关于其父母的回忆录,是第一本将曹禺和郑秀的人物传记、遗作及信件全面收录的回忆录。全书由“女儿心中的爸爸”“亲爱的妈妈”“妈妈遗作”和“信件”四部分组成,带领读者走进曹禺和郑秀鲜为人知的真实生活。正如作者在前言所说:

我们(万昭、万黛)的亲历感受,可能较为贴心、真切、深入,只想从女儿的视角倾吐心声,回忆与爸爸曹禺在一起的难忘日子;更要谈谈我们对他的切身体验,从他艰辛复杂的人生历程中,探求一个剧作家创作的成与败、兴与衰、得与失、苦与乐及其产生的原因。

这本回忆录的写作不是按照生平年表的顺序写曹禺日常生活的花絮,也不是对具体的作品进行分析论述,而是体察曹禺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身份角色,从女儿的视角和体验探讨关于曹禺戏剧人生经历中的“两个为什么”:一是曹禺的戏剧创作为什么能够取得这么高的成就;二是曹禺在后半生为什么未能写出令自己满意的好作品。两个问题的探寻相辅相成,能够更好地帮助理解影响和制约曹禺创作的因素。不同于以往著述往往忽略郑秀的存在,仅以曹禺的第一位夫人一笔带过,该书为读者全面展示了郑秀其人,作为研究曹禺及其创作的不可或缺的历史佐证。万昭、万黛的叙述尽量保持着公正的态度,不为逝者辩白,全方位、多角度地展示了真实的生活面向下的曹禺与郑秀。该书在“两个为什么”的问题指引下,围绕着以下三个层面展开。

文学世界与现实世界的交融——曹禺戏剧观念的形成

万昭、万黛将艺术天性、学习创造、生活源泉和社会良知概括为曹禺创作道路上的四块基石,并通过这四个主题在童年时代、学生时代、职业生涯等人生阶段的表现,探索曹禺创作取得成就的渊源。曹禺创作意识的萌动是形象化、感情化的,他的创作过程始终离不开具体可感的“形象”和激情澎湃的“情感”,他不仅有着超绝的天赋和广泛的学识,还有深刻认识生活的思想头脑。他总是以“情感的”“形象的”感受来体验、同情社会中的人,视他们为“悲悯眼光”俯视下的一群地面“蠕动的生物”,把黑暗的社会现实比喻成“残酷的井”“黑暗的坑”。

该书通过追溯父母与亲朋的回忆,尽力还原了经典作品的创作过程,为读者揭开了曹禺文学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神秘面纱。以《雷雨》的创作为例,从对广泛生活的浏览、感受和体验中,曹禺关注到某一种类型的对美好未来有着向往,但生活在阴沟里的后来成为“蘩漪”的女人,这是艺术形象思维进行的初步理性思考。在偶然的机会和艺术冲动下,曹禺听到了一个类似蘩漪的女人——“嫂子”的故事,成为他创造蘩漪形象的最初意念,将“这一类”具象化为“这一个”,进而完成对典型人物的“形象受胎”。紧接着,剧作家再度在生活中去补充、去寻找,吸收更多的生活和知识营养,将典型人物进行“再孕育”。把生活中关注到的、被压抑的,被“嫂子”点燃的、被自己的愤懑情绪所激发提升的一个魅惑强悍女人的幻想意象,渐渐熔铸成剧中有血有肉、活生生、真实可信、具象的蘩漪,洋溢着充沛的艺术想象力。在以蘩漪为例的人物的感性形象创造过程中,存在一个作者反复在生活中观察发现、比较筛选、加工融合、认识提升的思维过程,对曹禺这一创作历程的深入剖析与细致揭露,显得尤为珍贵与重要,在一定程度上深化了我们对《雷雨》创作过程的理解。

在此过程中,不能忽视时代、社会和人文主义思想对《雷雨》创作的影响。时代大潮指引着曹禺从反对封建束缚、争取个性解放、自由民主的人文主义思想的高度,去认识中国妇女问题,去认识周冲式的一代民主青年;从反帝反封建民主思想的角度和批判现实主义的文学高度,去认识周朴园式的中国资产阶级特点,去认识鲁大海身上浮现出的作为时代新人的工人形象。西方人文主义文艺思想对曹禺创作有着潜移默化的作用,他广泛涉猎世界各地的艺术作品与心理学理论,将自己在生活中对人物性格与心理的细致观察与研究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这种跨文化的艺术视野与深厚的理论素养,为他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灵感与深刻的洞见。

在《雷雨》这部作品中,“景象”与“氛围”深刻交织于情感波澜、人物形象及剧情矛盾的演进之中,曹禺以其独特的情感视角与形象塑造手法,巧妙地将故事发生的自然季节背景——那苦热难耐的夏日,不仅作为体感上的描绘,更是情感宣泄与极端情绪酝酿的象征,预示着一场如同电闪雷鸣般轰轰烈烈的情感风暴即将席卷而来。曹禺对于戏剧创作的严谨态度,体现在《雷雨》从灵感的最初萌芽到最终定稿,历经了整整五年的精雕细琢。他倾注心血,为剧中每一位角色编写了详尽的小传,同时制定了包括创作提纲、剧本结构、剧情蓝图、人物性格剖析、个性化台词设计、舞台指示以及详尽的舞台设计草图与布景道具规划等在内的庞大创作体系,力求在每一个细节上都达到完美,确保戏剧效果的呈现无懈可击,让观众在沉浸式的体验中深刻感受到作品所蕴含的深刻情感与社会情绪的郁结。

万昭和万黛结合回忆和史料对曹禺创作心理过程的还原,对《雷雨》中的美学问题进行了深入细致的剖析。2024年恰逢《雷雨》剧本发表90周年,同时也是北京人艺演出《雷雨》70周年,万昭、万黛经由父母及亲朋的回忆还原传奇剧作《雷雨》的创作过程,为更好地纪念、传承和发扬《雷雨》剧作和“雷雨精神”发挥了重要作用。

文学生活与政治生活的割裂——曹禺后半生写作的困境

曹禺内心的痛苦和身上缠绕的噩梦,特别是后半生写不出优秀作品的巨大悲哀和深重的创作苦闷一直是学术界关切的话题。万昭、万黛作为曹禺身边最亲近的人,对他后半生在思想、创作上的苦闷提供了新的思考。在总结曹禺创作的成就后,她们认为正是铺就曹禺创作道路的四块基石和他的创作思想方法决定着他艺术生命的兴衰成败,当艺术天性和创作源泉被压抑和扭曲,对艺术的学习和自由创造自然也就熄灭了。

新中国成立以后,曹禺热情拥护新中国,然而繁杂的艺术管理、行政组织工作和大量的社会活动消耗了他的时间、精力和身体;另一方面,在文艺界的批判运动中,他由兴奋到苦闷到恐惧直至胆战心惊,度过了十分艰难的历程。曹禺认为自己只着重于生活的观察和体验,而忽略对社会生活的研究和分析,以前他总是着眼于研究一个人或分析一件事物,现在却不能这样。他愿意为工农兵服务,却无法深入了解工农兵的生活,背离了戏剧创作的艺术规律。

以新中国成立后最重要的创作尝试《明朗的天》为例,经过两年的考察和体验生活,曹禺坦陈依旧不了解革命干部的内心世界,只知道他们的事迹,不知道他们内心的想法、性格和矛盾冲突,没有在脑子里形成一个多面、丰富的真实的人物,这与他依托于形象和情感的创作初衷背道而驰,创作失败是必然的。此外,由于种种现实原因也导致曹禺不敢写两个对立人物间的交锋,不知如何在尖锐、复杂的矛盾冲突中体现党的知识分子方针、政策,表现主题。剧本基本完成以后,曹禺丧失了从前的自信和自主性,他虚心征求各方意见,不厌其烦地修改,对自己的作品是否优秀充满了怀疑。《明朗的天》成了“主题先行”的样板化戏剧作品,这是曹禺和观众都不愿看到的结果。曹禺在创作上追求完美、追求艺术真谛的治艺精神,使他不能、不情愿、不甘心,也不会为此改变他前半辈子长期形成的艺术思想和创作方法。他更不能在对工农兵人物还没有做到长期真正熟悉、真感受、真知道的情况下,去凑合写作连自己都通不过的作品。

曹禺曾经在反思中总结出几条创作真谛:对于自己要表现的生活和人物,首先必须熟悉;不仅要熟悉,还要真正懂得自己的人物,对他们做到真知道、真感受;要写出真实、复杂、多重、具有活的灵魂的人物,这就要求剧作情节、冲突、巧合等结构的构思,人物的细节描写,都要有生活依据;要把自己受到强烈震撼、真正感动过、真正充满感情的东西拿来写;强调深入生活的长期性,作者必须在生活中长期地深入进去,与描写对象“朝夕相处”“耳濡目染”,才能真正写工农兵。这些历经岁月后沉淀下来的深刻反思,无疑具有极高的价值,为后世学者深入理解曹禺在创作过程中所遭遇的重重困境,提供了坚实的支撑与宝贵的视角。

以往关于曹禺的传记作品大多聚焦于其后半生的波折,虽然中心议题围绕戏剧艺术,却往往难以触及并深入挖掘作家丰富而复杂的内心世界。这些传记多选择回避或简化处理曹禺后半生创作过程中遭遇的精神苦闷与心灵创伤,未能勇敢揭开这一层面的真实面纱。相比之下,该书则在感性与理性双重维度上填补了曹禺研究的空白,通过呈现详实的史料,不仅为读者提供了更为全面、真实的曹禺形象,还勇敢地探索并揭示了作家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苦楚与挣扎,从而极大地丰富了我们对这位文学巨匠的理解与认识。

戏剧的人生,人生的戏剧——曹禺和郑秀的感情世界

在戏剧创作之外,家庭生活是剧作家生长很重要的环境,婚恋是自主选择伴侣和家庭关系的过程,剧作家的婚恋生活是体察其人生观价值观的一个侧面。曹禺和郑秀成长在不同的家庭环境中,在政治态度和社会地位上有很多不相容之处,当初能够在一起克服了很大的阻力。曹禺和郑秀既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同时,不可否认的是,两人的结合对双方都造成了终生的影响,他们的婚恋期即是曹禺戏剧创作的巅峰期。

1933年夏天,曹禺在郑秀的陪伴下留在清华园中专心写作《雷雨》剧本。他给郑秀讲全剧的内容,不但是讲述创作构思和剧本结构,更多的是讲述生活感受和对社会现象的理解,讲他看到的各色各样的社会人物,更重要的是讲他编写此剧的目的,是要用他的笔揭露旧社会的黑暗和因旧礼教、封建的邪恶势力造成的人间悲剧。这一年,23岁的曹禺怀着一种周冲式的纯真和热情,发出对社会黑暗的愤懑和不平,他用手中的笔揭露那个吃人的罪恶社会造成的人间悲剧。郑秀是《雷雨》每一段落、每一新意第一个也是最忠实的读者和无可比拟的创作动力,她对于《雷雨》创作历程的回忆,结合曹禺本人的自述,能够更为生动地展现这部伟大作品诞生的全过程。郑秀还见证了曹禺创作《日出》《原野》《北京人》等剧作的过程,并为剧本创作提供了灵感,如《原野》中花金子问焦大星的问题“我和你妈都掉水里,你先救哪一个”,就是恋爱时郑秀对曹禺说的玩笑话。

曹禺从情变到与郑秀正式办理离婚,历经了长达十年的时间。十年的隐忍与坚强最终也没能换来曹禺的回心转意,郑秀在法院召开的告别座谈会上说:“当初为了爱,我与曹禺结婚;现在也是为了爱,让曹禺静下心来,安心创作,我同意离婚。”两人分开以后,郑秀从未诋毁过曹禺的名誉,亦未曾为自己辩白。郑秀为婚变付出了心灵和经济上巨大的代价,她与家人断绝了联系,作为职业女性坚持独自抚养两个女儿长大。她的爱从清华园的年少时刻延伸了一生,即使在生命尽头,也惦念着曹禺。

作为女儿,万昭、万黛对于父母婚变有着另一角度的思考,能更好地解释这段婚姻结束存在的客观原因。曹禺和郑秀在性格和习惯上存在差异,这些差异在婚后激化了矛盾。郑秀婚后放松的心态和对婚恋的单纯认知,使她忽略了对家庭的经营和对婚姻危机的警惕,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和对原有性格弱点的约束,让自己的任性强势的毛病任意发展,无所顾忌,阻碍了夫妻矛盾乃至婚姻危机的处置解决。另一方面,曹禺也存在着非常感情化、缺乏理性的问题,面对家庭矛盾,他极少理性处理,不是去寻找问题的症结、相互沟通、讲道理,而是经常情绪化地让情感任意泛滥,扩大了家庭矛盾,最终夫妻的裂痕为第三个人的闯入创造了机会。曹禺的自负在文学创作上显示出耀眼的光芒,而在处理家庭关系时则可能变成自私与消极。曹禺和郑秀的婚姻悲剧令人惋惜,作为子女在记述和回忆的过程中能够体谅、尊重父母的决定更是弥足珍贵的。

正如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一切回忆也都是当时的记忆,记忆是主观情感与客观事实交织互动的结晶。以往关于曹禺的传记作品,往往拘泥于其生平经历的线性叙述,如同一条单向延展的轨迹,缺乏多维度视角的深入洞察与跨时空的对话。而该书则另辟蹊径,采用历时性与共时性交织的双重视野,不仅纵向追溯曹禺的生命轨迹,更横向铺展,将史料考证与个人回忆巧妙融合,从而全方位、多角度地透视其丰富的心灵世界与真实的人生图景。通过这样细腻而深刻的剖析,一个既饱满复杂又充满内在矛盾的灵魂跃然纸上,一个洋溢着无限激情与生命力的曹禺形象得以生动再现。

该书还摒弃了传统曹禺传记书写中,单一侧重于人物生平或剧本文本的编纂视角,创新性地采用了人本、事本、思本三者紧密融合的编纂理念,巧妙地将曹禺丰富的人生历程、话剧艺术的创作实践以及深邃的艺术思想交织在一起,为读者呈现了一部多维度、立体化的曹禺传记,实现了对曹禺一生及其艺术贡献的全面而深刻的阐述。

最后,我想用真实、真诚和真情三个词来概括本书的写作特点。作为一部承载着深厚情感与历史沉淀的回忆录,万昭和万黛在撰写过程中秉持了高度的严谨性与客观性。潘树广在《中国文学史料学》中对“史实”与“史料”两个概念加以分辨,认为:

前者是客观存在,只有“一个”,后者是人们根据自己的观察和思考记载下来的,必然带有主观因素。

…… ……

史实(客观实在)是认识的对象,主体对客观实在的认识是一种反映,反映的最根本的特点在于它是有意识的自觉活动,是能动的。(潘树广:《中国文学史料学》第二编,黄山书社1992年版,P124-125)

在该书中,万昭、万黛对史料的梳理确保了书中所述史实的客观性、实在性,每一细节皆有据可查。对于那些融入个人情感的记忆片段,亦进行了广泛的核实与求证,力求在尊重历史的基础上,还原曹禺与郑秀夫妇的真实面貌,为读者呈现一幅立体而完整的肖像。

面对父母过去的感情,万昭、万黛作为女儿尽量保持只记述不评价的态度:

任何一个人(不论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的内心世界,远比外人(包括他们亲近的人)听到、看到、了解或理解到的要复杂、丰富,涉及“没有理由”的男女情感,可能更是如此。

尤为难能可贵的是,作者们勇于直面并坦诚地展现父母的不足之处,同时避免武断评价,这种对真实性的坚持,既是对双亲的尊重,也是对广大读者的诚挚以待。这种忠实于历史以及历史当事人的写作态度和写作原则是极为真诚的,为曹禺研究及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库增添了宝贵的一笔。

在该书所展示的曹禺、郑秀与子女之间的信件中,既有着父母子女之间永远来不及敞开的心扉,也不乏种种父母子女之间的温情时刻。虽然在幼时就经历了父母婚变,但能够与父母在世上相处了50多个年头已属幸运,父亲和母亲的爱从未缺席过两姐妹的成长过程中,也让这份爱在姐妹、儿女之间得到了延续。正是这份源自心底的感恩之情,激励着万昭与万黛将这段不凡的家庭故事公之于世,对我们而言,能够阅读到这样一部充满温度的作品,无疑是一种极大的享受与收获。

(作者系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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