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方式的东西差异:中国农村社会现代化路径再认识
2024-02-23杜鹏
[摘 要] 农村现代化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不同区域的农民以不同的条件参与这个过程,并形成了富有差异的生活方式。因为市场区位条件不同,无论从生活动力还是生活空间的维度看中国农民的生活方式都存在明显的区域差异。东部农村因其本地工业化的市场参与模式,形成了压力释放型的生活方式;中部农村因其跨区域流动的市场参与模式,形成了压力集聚型的生活方式;而西部农村则在本地维持型的低度市场参与模式下,形成了压力缺失型的生活方式。生活方式的区域差异反映了中国农村社会现代化过程的非线性特征,通过中观分析展现农民生活逻辑的多样性,有助于从政策层面具体有效地回应农民的美好生活需要。
[关键词] 生活方式;东西差异;现代化;乡村社會
[DOI编号] 10.14180/j.cnki.1004-0544.2024.01.012
[中图分类号] C912.8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4-0544(2024)01-0115-08
中国正处于从乡土中国向城乡中国变迁的过程之中。在城市化浪潮的席卷下,中国农村的社会面貌呈现出复杂多元的图景。由于市场区位条件的差异,东中西部农村在经济发展程度、社会变迁速率方面存在着鲜明的区域差异。对于这种差异,许多研究者倾向于将其归因于中国乡村社会现代化的不同阶段,从而形成了认识中国农村社会现代化的线性认知模式。然而,中国后发的工业化模式及其在全球产业分工中的位置决定了中国发展过程的渐进性和长期性,东中西部农村在客观上长期存在的差异限制了东部地区乡村社会的代表性,展现了中国农村现代化的非线性路径。不同区域农村各有其自在的演变逻辑,中国农村现代化因而呈现出了丰富多样的形态。
农村生活方式转变是农村现代化的重要切面。在宏观层面,现代化通常是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过程,抽象地讲,这是市场力量扩张的过程,并引发了乡村的“生活革命”[1](p5-17)。但在这个过程中,乡村并不是完全被动地承受市场力量的冲击,而是具有能动回应的空间,由此呈现出丰富多样的生活方式。相对于工业化和城市化而言,生活方式弥散在农民日常生活实践之中,反映了农村现代化的底层逻辑。本文将从生活方式切入,在东西中国的视野下探究农村现代化的深层逻辑。当然,关于生活方式东西差异的分析也有助于拓展东西中国的研究视野。
一、生活方式:理解东西中国的一个维度
相对于南北中国蕴含的村庄社会结构差异[2](p108-112),东西中国折射了农村现代化的差异。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东西中国的差异往往被视为经济发展过程不同阶段的差异,东部地区的当下状况即中西部地区的将来完成时,其先行者的角色赋予东部地区相对于中西部地区以显著的势能,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界定了中西部地区的变迁路径和发展模式。这种视角容易遮蔽中西部地区农村在现代化进程中的自主形态,模糊了东西中国的内在差异。事实上,中国农村现代化具有丰富的内涵,它不仅是一个经济发展过程,也是一个具有包容性的社会变迁过程,不同区域自身的资源禀赋和社会文化传统设定了现代化的起点和路径的差异。因此,理解中国农村现代化进程,须拓展现代化的认知视野。相对于广受关注的经济维度,生活方式是一个不太受关注的维度。长期以来,在“发展农村经济,增加农民收入”的政策导向下,学界倾向于将农民生活方式还原为农民的收入与消费的问题。农村经济发展程度和农民经济收入水平被视为农村现代化的重要衡量指标。
生活方式是一个社会学概念。特定的生活方式反映了人们如何规划和展开其生活的实践逻辑。在农村现代化进程中,生活方式的转变直接关系到人的现代化,反映了农村现代化的深层逻辑。生活方式与经济发展程度之间并非线性关系,农民与现代化的遭遇并不限于资源的积累与消费的经济过程。资源的积累和消费是为了生活,即农民所谓的过日子。生活方式不仅依赖于人们经济收入的客观状况,还取决于人们如何在资源约束条件下创造和适应。因此,对农民生活方式形态的界定可从生活动力和生活空间两个维度切入。生活动力是指农民为何生活,反映了生活主体的目标、意志和偏好,生活空间则是指主体实现其目标、意志和偏好的约束条件。生活动力的实现程度与生活空间紧密相关,面对市场力量,二者之间不同的匹配关系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农民的生活方式。然而,市场力量的分布具有非均质性,它直观地体现为东部与中西部地区市场化程度的直观差异。由于区域性资源禀赋状况不同,农民生活的动力和空间存在显著差异,不得不采取灵活且富有差异的策略,以维系日常生活的连续性。因此,只有深入资源流动背后的社会机制,才能充分理解农村现代化进程中生活方式的差异性和多样性。
村庄是农民日常生活的基本场景,而家庭是农民生活的核心单元,家庭和村庄共同定义了农民的日常生活框架 [3](p137-143)。在日益频繁的城乡流动和区域流动过程中,村庄社会渐趋开放,家庭形态日趋多样。农民流动并不影响村庄作为农民基本生活单元的重要性。东部农民在本地市场就业反而凸显了村庄的生活功能,中部地区农民外出的工具性定位始终保留了农民与村庄或多或少的价值关联,而西部地区的村庄依然承载着较多的生产生活的功能。在这个意义上,城市化、市场化等现代性力量并不必然是长驱直入的,在微观层面它还依赖于农民对于现代性的压力感知和压力回应的方式。村庄是农民与市场互动的媒介,村庄的区位条件决定了市场压力影响农民生活的路径,由此形成了市场机会与市场压力的不同配置状态。这不仅影响了农民与市场互动的家庭策略,而且进一步影响了农民参与村庄社会生活的行为逻辑。村庄的市场区位条件因而是理解生活方式的东西差异的关键变量。在下文中,笔者将分别着眼于东部农村、中部农村和西部农村的市场区位条件,论述农民生活方式的区域差异。
二、东部农村:压力释放型的生活方式
东部地区是中国工业化的先行地带,主要是指东部沿海的京津冀、长三角、珠三角地区。改革开放以来,因其地处沿海的优越区位条件,东部地区的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快速推进,当地乡村深深地卷入城市发展过程中。随着工业及其带动的服务业快速发展,当地农民逐渐非农化。由于就业空间广阔,年轻人较少跨区域流动,根据在当地村庄调研的不完全统计,90%的中青年人①都可依托本地就业维持本地生活。苏南农民早在20世纪70年代便已经“洗脚上岸”,进工厂打工,农业收入在家庭经济收入中的比重不断降低。浙江农民早在20世纪80年代即已开始创业,珠三角地区农民也在早至20世纪80年代便进入外资企业务工。在工业化进程中,原有的农地逐渐非农使用,而农民逐渐被纳入集體和地方政府提供的福利保障体系。由于务工机会丰富多样,农民参与劳动力市场的程度较深,经济收入水平较高,务工收入与务农收入呈现出比较典型的替代性关系。较为充裕的家庭经济收入为农民趋近于城市化的生活方式奠定了经济基础。
(一)本地工业化的市场参与模式
东部地区的一个显著优势是本地工业化。本地工业化模式维系了城乡之间的密切联系。当地农民进入城市劳动力市场的成本很低,不用背井离乡,拖家带口。早出晚归的通勤模式依然可以维持相对完整的家庭生活,夫妻之间、代际之间的互动比较频繁。由于就业机会丰富多样,家庭经济压力并不太大,家庭关系总体上比较平和,富有温情。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年轻子代家庭对于生活的压力感知度较低,他们青睐于稳定、体面的职业,甚至为了降低生活风险,宁愿接受工资待遇较低的岗位。所以,东部地区农村年轻人就业的优先选择是提供社保缴纳的正规单位,且最好有正常的节假日,平时可以正常上下班。如此,工作之余才有比较充分的闲暇时光,以满足他们购物、郊游、聚会的消费生活。例如,东部沿海地区的村委会通常设置了大量聘用岗位,虽然收入不高,但因其类体制的岗位特征,故对年轻人依然具有较大的吸引力。
现实的情况是,年轻人的经济收入若不足以支撑小家庭的生活开支,“啃老”常常是一种代际双方乐见其成的选择。对于父代而言,他们依然在很大程度上延续了过去农业社会的劳动习惯,生命不息,劳动不止,而发达的工业配套体系也足以为老年人提供一些相对轻松的工作,例如做一些手工活,当各种大小工厂的保安之类,既可以打发时光,也能获取一些收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支持子代并不会给父代带来多大的压力,反而是他们向子代表达情感的重要方式,由此滋养了父代的家庭生活。
东部地区农民虽紧邻市场中心地带,但进入劳动力市场的过程并非自然而然的,就业机会的分布并不是均质的、均等的。除了学历、技能设定的门槛条件之外,大量的非正规就业机会还是依赖地方社会关系网络。关系网络越宽广,越容易获取收入高且体面的就业机会,反之,如果缺乏相应的关系网,就业机会则更不稳定,且收入更低。劳动力市场中相对优质的就业机会的竞争促进了村庄社会关系的资本化,村庄社会关系的价值性弱化而工具性凸显,这必然影响村庄日常生活中的交往逻辑。随着村庄非农化,农民的利益重心逐渐超出村庄之外,村庄日益成为一个居住的空间。农民逐渐疏于村庄中的日常交往,村庄社会生活的频率降低,规则的约束力减弱,村庄社会的联结度降低,农民生活方式的个体化程度增加。对于东部地区农民而言,村庄公共生活是种负担,这种负担感仅在村庄关系的经营可以带来相应收益的前提下才可能有所缓解。所以,东部地区农民早出晚归的务工模式虽然在一定程度上维系了村庄的完整性,但农民的生活方式却具有“去村庄化”的趋势。到底是选择在村庄居住还是选择进城居住,主要与人们的职业选择有关。即使是年轻人也乐见村庄中贴近自然的、田园式的生活方式,在便捷的交通条件下,在村居住也并不影响农民体验城市化的生活方式。
(二)压力释放型的生活方式
因紧邻市场中心地带,东部地区农民具有承接市场机会辐射的便利区位条件,并深深地卷入了市场化进程,遭遇着市场的竞争与分化效应的影响。在一定意义上,东部地区农民与市场的关系是相对完整、均衡的关系,即市场压力与市场机会相对适配,由此形成了压力释放型的生活方式。压力释放型的生活方式是指,东部地区农民对于现代化、城市化的压力有着明确的感知,并据此调整日常生活的目标和节奏,同时,区域性的资源禀赋为这些压力的释放和缓解提供了条件。具体而言,压力释放型的生活方式具有如下两个典型特征:
第一,在生活动力方面,当地农村生活方式具有比较突出的消费取向。当地农民基本上脱离了传统村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四季流变轮替的时间节律,且服从于工业时间的节律支配。日常生活被清晰地分割为了工作与消费两个部分。在资本主导的生产系统支配下,农民被还原为劳动力要素,从而强化了工作与消费两种场景的对立。对于工作的卷入须以消费来补偿,而当地丰富的就业机会、相对完善的保障体系以及父代的经济支持为消费取向的生活方式奠定了基础,减少了农民消费的后顾之忧。消费取向的生活方式抑制了农民的经济积累,这也进一步强化了农民对于市场体系的依赖。
第二,在生活空间方面,当地农村生活方式的自由度高,农民有较大的选择空间。如上文所述,无论是家庭关系还是村庄关系都比较宽松。家庭关系的民主化程度较高,代际关系相对松散,夫妻之间比较平等,家庭转型的过程总体上比较顺利。因为较少家庭矛盾、家庭冲突的搅扰,个人在家庭生活中的回旋空间比较大,家庭也可以真正成为比较静谧的港湾。而在村庄生活中,本地村庄关系的资本化增加了村民之间的距离感和边界感,弱化了村庄生活的公共性。农民的日常生活更少受到村庄舆论的影响,生活的私人化程度和自由度显著增加。外部的压力不容易在村庄社会中传递,不同家庭成员、不同村民可以充分根据自己的兴趣偏好和资源状况来规划自己的生活,选择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总之,消费取向的生活动力和较大的生活自由度共同定义了东部农村压力释放型的生活方式。在城乡一体化的发展格局下,这种生活方式高度趋近于城市化。东部农村虽然还保留了村庄的空间外观和集体体制,但是,乡村生活系统已经与城市经济社会系统深度接轨,成为城市系统运行的末端。农民不仅承接了城市溢出的经济机会,而且内化了城市扩散出来的生活方式,因此,东部地区农民生活方式的转变是比较彻底的、完全的,农民在村庄中即可享受城市带来的便利条件和生活内容,生活方式呈现出了较为鲜明的现代特征。乡村的自然地理景观与城市化的生活方式高度融合。
三、中部农村:压力集聚型的生活方式
中部地区的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相对滞后,主要是河南、湖北、安徽、江西、湖南等区域。中部地区的底色依然是农业社会,除了区域内少数的大城市具有较强的就业吸纳能力之外,中部地区绝大部分农民不得不去往东部沿海发达地区务工,跨区域流动成为中部地区农民的生活基调。中部地区的打工潮始于21世纪,随着村庄中青年人大量外出务工,出现了村庄空心化的现象,在外务工的中青年子代家庭和在村留守务农的父代家庭共同组合成了中部地区农民的生活景观,呈现出了“以代际分工为基础的半工半耕”的家计模式。根据笔者与团队成员在中部农村调研观察,中部地区农村中青年人口外流的比例达到80%以上。农民家庭主要经济收入依靠外出务工,而农业则日益副业化,“老人农业”成为中西部地区农村的普遍现象。中部地区农民外出务工的主要目的是获取更高的经济收入来保障家庭再生产的顺利进行。中部地区农民虽然相对远离东部地区的市场中心地带,却依然能显著地感知到外部经济社会系统带来的压力,从而形成了压力集聚型的生活方式。
(一)跨区域流动的市场参与模式
中部地区农民的跨区域流动存在着比较显著的代价。农民跨区域流动虽然为农民家庭带来了较高的经济收入,却造成了代际之间、夫妻之间的空间分离,直接影响了家庭生活的完整性。对于外出务工者而言,城市生活虽然值得向往,但在现实压力面前却不敢有过多的期待。或者说,正是因为中部地区农民的跨区域流动促进了外部压力在中部农村的扩散,农民在流动过程中习得了城市的观念、价值,但因缺乏东部地区农民所处的区位优势,既无法低成本地享受市场辐射的机会,而且在教育、婚姻等方面面临着比较显著的排斥,造成中部地区农民在子代的教育、婚姻等方面存在着突出的压力。事实上,乡村社会资源流失的一个重要后果是乡村教育的衰败,教育进城已经是父母教育投入的必然选择,这不仅直接增加了家庭的经济压力,而且诸如陪读的要求在客观上影响了家庭成员的分工格局,增加了家庭关系的紧张度。此外,跨区域的流动促进了全国婚姻市场的形成,中部地区的青年未婚男性不得不卷入开放婚姻市场的竞争,婚姻风险剧增,婚配压力增加。总之,中部地区农民虽然卷入了城市化进程,却不得不承受家庭动员的成本和代价,市场压力在激发家庭的功能性调适[4](p44-60)的同时压缩了家庭生活的空间。
中部农村中青年人大量外流的一个直接后果是村庄活力的衰退。尤其是老年人主导的村庄生活节奏是相对平缓的,不同家庭忙于家庭事务,回应家庭压力,这难免影响村庄公共生活。不过,对于中部地区农民而言,村庄依然是农民社会性价值的载体,寄托着外出游子的乡愁,所以,村庄社会生活始终维系着有限的动力。当然,外部压力也可能激发村庄社会中的竞争,将沉湎于家庭再生产压力的农民推到村庄的竞技舞台之上,所以,农民生活方式并不容易维持稳定有序的状态。在中部地区的一些农村,农民容易陷入盲目的攀比和竞争中,汽车、住房、酒席排場,这些竞争性内容耗散了农民本来有限的经济资源,扭曲了农民生活的自主性。
(二)压力集聚型的生活方式
中部农村因相对远离市场中心,市场机会与市场压力难以适配,农民家庭为了获取生活资源,不得不付出更大成本,承受更大的代价。对于农民家庭而言,务工收入与务农收入并非替代关系,而是相互补充,共同维系了农民生活的需要。可见,对于中部地区农民而言,市场压力相对于市场机会具有更大的显著性,应对和回应市场压力,是当地农民生活的焦点。在生活动力和生活空间方面,压力集聚型的生活方式主要有以下两个特征:
第一,在生活动力方面,当地生活方式具有显著的积累取向。由于本地经济机会有限,而获取外部经济机会不仅需要付出经济社会成本,而且不得不卷入现代化的压力。因此,中部地区农民生活时常弥漫着紧张感,最迫切的是尽可能地积累经济资源。在这种心态下,中部地区农民较少闲暇的时间,也缺乏闲暇的心态,农民的日常生活内容化约为了务工和务农的劳动实践。对于外出务工者而言,出来的目标即打工挣钱,所以可以忍受脏乱拥挤的生活条件,对于在村务农者而言,富有自然节律的农业生产兼有锻炼身体、消磨时间的意义。总之,中部地区的农民需要根据家庭情势定位其压力应对方式,形塑了积累取向的生活方式。通过务工和务农两种方式积累的资源,或者用于子代的教育,或者支持子代结婚(如彩礼、婚房),或者应对日常生活中的风险。
第二,在生活空间方面,当地生活方式蕴含着比较显著的结构性张力,农民生活的自由度较低。虽然中部地区在回应市场压力的过程中呈现了基于代际合作的整体性,但若深入农民生活的家庭情境,则不能不注意到生活方式的代际差异。年轻一代主要在城市务工,无形中内化了城市的生活观念和生活方式。不过,囿于资源约束和家庭压力,其生活方式具有“伪中产化”的特征。他们希望在县城买房,以至于县城的婚房成为婚配的前置条件,却不一定能够在县城体面地生活下去。他们试图迎合消费主义,但不得不让位于更现实的生活压力。父代则总体上维持了乡村的生活方式,依然在乎村庄社会的面子和名声,并默默地为家庭付出。生活方式的代际冲突折射了农民流动中的城乡冲突。
从变迁阶段来看,中部地区农民的生活方式正处于剧烈变迁过程之中。与东部地区相对顺利的变迁过程相比,中部地区农民生活方式变革更剧烈,且往往伴随着“阵痛”。在乡村与城市的往返流动意味着农民需要持续地在城市生活与乡村生活之间调适,并不断地定位其家庭生活的目标。由于市场压力与市场机会不匹配,农民经济资源是相对稀缺的,资源积累是回应市场压力的必要方式,并触发了农民家庭整体的动员。这样一来,生活空间分离、生活观念相异的两代人共同营造了富有紧张感的压力集聚型的生活方式。资源积累是生活的主线,而消费在很大程度上是紧张生活中的点缀。或许正因如此,有限的消费往往以仪式化、戏剧化的形式在村庄中呈现出来,从而以看似现代的消费景观满足了乡村中残留的社会性价值的竞争。可见,在市场压力之下,中部农村的生活方式逐渐走向对资源的依赖,这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农民生活的主体性,并放大了农村现代化进程中的生活风险。
四、西部农村:压力缺失型的生活方式
西部地区主要是西南、西北等边陲地区,这些地区发展滞后,工业化和城市化水平低。由于自然地理区域相对封闭,且远离东部市场中心地带,西部农村依然保持了比较传统的生产生活景观。西部地区的农民虽然也外出务工,但与中部地区相比,西部农民外出务工的时间相对较晚,且外出务工的动力不太彻底,时常在进城与返乡之间徘徊。从笔者及其所在团队成员在云贵川等西部农村调研的情况看,总体上中青年人外流的比例大致在30%左右。其相对边陲、封闭的区位特征限制了外部市场压力的进入,所以,西部农民虽然缺乏外出务工的优势条件,却能在很大程度上免于市场压力的渗透,形成了压力缺失型的生活方式。总体而言,西部地区农民外出务工的比例较低,规模较小,大量中青年人也在本地县域社会中就业。对于那些外出务工的西部地区农民而言,挣钱固然是重要目标,但外出务工也是为了体验城市灯红酒绿的生活。
(一)本地维持型的低度市场参与
西部地区农民家庭经济收入主要依靠农业收入和本地市场务工。本地有限的产业发展水平限制了就业吸纳能力和工资水平,无法为农民家庭提供相对充裕的经济收入,从而强化了对于农业的依赖。有限的经济收入显然无法支撑消费取向的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现代性力量进入的程度较低,西部农村的变迁速度较慢,当地农民生活观念、生活目标的转变比较滞后。例如,在全国婚姻市场中,西部地区虽然处于经济的低洼地带,面临区域性的婚姻挤压,但较少的跨区域流动人口数量客观上产生了对本地婚姻的保护效应,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男性的婚配压力。在这种境况下,农民家庭再生产可以比较从容,不必为了资源积累而充分动员。这样一来,代际关系是一种相对松散的状态,年老的父代可以有自己的生活空间,年轻的子代也可以任性地消遣。
由于中青年人外出较少,他们依然与村庄社会保持着频繁、密切的互动,村庄社会依然具有一定的活力。村庄活力的典型表现是村庄中高频度的仪式性人情互动,尤其是西部一些少数民族地区的传统风俗习惯进一步滋养了村庄公共生活,村庄社会完整度也比较高。因此,农民有限的经济收入中的相当一部分须转化为村庄社会参与的支出,由此形成了经济资源约束下的村庄社会循环。这种村庄社会循环对于村庄中外出务工的人也具有較大的吸引力,村庄中稍有一些活动,他们就可能返回村庄,这进一步限制了他们参与劳动力市场的程度。
(二)压力缺失型的生活方式
由于西部地区农民缺乏回应外部市场压力的能动性,故村庄社会关系保持着相对松散的状态,村庄竞争不激烈,这又进一步降低了当地农民对于外部压力的社会性感知。农民的生活逻辑比较理性,这是一种相对豁达的生活态度,与东部地区农民的工具理性的行为逻辑存在差异,可称之为压力缺失型的生活方式。从西部地区农民生活动力和生活空间来看,这种生活方式呈现出如下典型特征:
第一,在生活动力方面,当地生活方式依然保留了比较显著的消遣取向。消遣与消费不同[5](p47-54),消费主要针对物质资源,而消遣侧重于时间的消耗。无论是其厚重的农业社会底色,还是本地有限的就业吸纳能力,在限制农民经济收入的同时留下了大量的闲暇时间,从而为消遣取向的生活方式的形成和维系创造了条件。在消遣逻辑下,农民比较注重当下的生活体验,缺乏对于生活的长远规则和责任意识。正因如此,即使是有限的经济资源也可以滋养出丰富多彩的生活方式,甚至基于较低的经济支出达到较高的生活满意度。在消遣取向的行为逻辑下,外出务工只不过是生活多样性的一种选择,为这些中青年农民提供了一个更开放的生活场景。与中部地区农民不同,他们外出务工较少背负着资源积累的压力,所以,打工挣钱之后常常及时行乐,若确实在外面待不下去了,回到家乡也是可以接受的选择。
第二,在生活空间方面,当地生活方式的自由度较大。由于外部市场压力不足,农民无须过多地专注于应对刚性的生活压力,从而形成了有节奏、有弹性、可进可退的生活方式。代际关系相对平和,父代和子代的价值观念的冲突不太突出,父代可以理所当然地筹划自己的生活,而无须为子代无限付出。此外,相对松散的村庄关系为西部地区农民提供了宽松、自由的村庄公共生活体验,虽然农民不得不为此投入一定的经济资源,却可以从中获得较高的生活福利反馈。在这个意义上,西部农村的生活方式对资源的依赖较少,以丰富的地方社会文化元素滋养了农民生活。
五、生活方式的区域差异
以上主要从农民与市场的关系切入,讨论了东部农村、中部农村和西部农村生活方式的区域差异,展现了村庄的市场区位条件这一变量的重要性,总体的情况如表1所示。当然,由于影响生活方式的变量较多,所以,上述各区域内部生活方式还存在着其他差异。在这个意义上,本文关于生活方式的区域差异的探究属于理想类型的建构,它提供了在具体时空情境中理解农民日常生活逻辑的中观视野。总体而言,东部农村的区位条件形塑了压力与机会适配的生活机遇结构,相对充裕的资源和较低的生活成本疏解了农民的压力,形成了发展与生活兼顾的生活方式。中部农村的区位条件形塑了压力与机会不均衡的生活机遇结构,农民在市场压力的裹挟下不得不通过高强度的家庭动员积累资源,进而压缩了生活内容,生活不得不让位于生存与发展的紧迫性目标。西部农村的区位条件同样塑造了压力与机会均衡的生活机遇结构,并表现为不同于东部农村的机会少且压力小的低度均衡状态,农民依然依托地方社会维系了较强的生活主体性,生活目标优先于发展目标。
在理论层面,日常生活是一个比较抽象的概念,甚至常常被视为现代性的有机组成部分[6](p60-65),其中隐含的一个前提是市场力量对于农民日常生活的解放性意义,在这种取向之下的生活方式研究难免具有很强的现代性取向,偏重关注消费、休闲等话题。但是,若回到中国农村的经验场景,则需要直面村庄日常生活中传统元素与现代元素相对混杂的特征。理解这种混杂性的构成机制和分布规律,有助于展现中国农村社会现代化过程的复杂性。根本而言,生活方式反映了农民对于现代化图景的一种切身化想象,是人的现代化的一种直观体现。生活方式是日常生活外显的形式。日常生活具有整体性和弥散性,前者是指日常生活是一个有机关联的整体系统,它并不能分割为相互独立的子系统,所以,生活中的一丝波动都能扩展为对日常生活的累积性、系统性的影响;后者强调日常生活是一种情境化的灵活呈现方式。因此,在其内部结构上,日常生活具有较强的动态稳定性,与其所处社会场景之间处于不断调适的过程中。区域差异提供了在中观层面理解生活方式的框架。在这个视野下,农民的日常生活不再是抽象的、难以捉摸的,而是可以在特定的时间空间下具体感知的,这既避免了在宏观的、抽象的层面讨论的空泛性,也避免了陷入微观层面过于琐碎的生活细节之中。总之,本文关于生活方式区域差异的研究有助于打破关于中国式现代化路径的线性认知框架,通过在空间区域中定位变迁过程,展现变迁过程本身的复杂性和渐进性。生活方式始终是人的日常生活逻辑的呈现,而人的约束条件不同,故应在特定时空情境下定位农民的生活动力和生活空间,如此才能全面理解中国农村农民的生活处境,也才能具体地回应农民日常生活中的现实痛点。
六、美好生活需要的区域定位与政策启示
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可见,农民的美好生活已经是一个显著的政策议题,那么,如何定义美好生活,如何衡量农民的生活方式,是一个需要立足农民生活世界具体分析的实践问题。生活方式的现代化是农村现代化的重要维度,本文关于生活方式的东西差异展现了生活方式转变相对于经济发展的一定程度的独立性。在中国城乡二元结构下,农村相对于城市虽然存在着资源劣势,却蕴含着地方性社会文化内容的优势,后者构成了农民生活方式调适的重要基础。因此,在东西中国的视野下,村庄区位条件固然蕴含了东部地区相对于中西部地区的经济优势,但是,中西部地区的区位条件反而因现代性力量的迟滞而为地方性社会文化传统的延续提供了可能。本文关于生活方式的区域类型建构有助于拓展对于美好生活的理解。事实上,美好生活并不能简单等同于丰裕的经济资源。充裕的经济资源并不必然带来美好生活的体验,经济资源匮乏区域的农民依然可以形成合乎其经济社会基础的具有幸福感的生活方式。可见,“美好”本身是一个具有主观性和相对性的概念,农民是生活的主体,若坚持农民立场和村庄本位,还应当着眼于特定生活方式的适配性。
农村现代化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不同区域的农民以不同的条件参与这个过程,并形成了富有差异的生活方式。而这些生活方式反映了农民回应现代化的路径差异。东部农村的生活方式并不代表着生活方式转变的必由之路。如果片面地强调东部农村生活方式相对于中西部地区的现代化程度,则必然倾向于在政策层面否定中西部地区生活方式的正当性与合理性,并将其简单归结为一种落后状态。考虑到东部农村生活方式本身的城市化特征,以东部农村的生活方式引领中西部地区的农民生活变革,实质上是以城市生活方式的标准引领农村,这显然是失之偏颇的。中国正处于发展过程之中,以规范性的应然判断替代实践分析,难免遮蔽现代化过程的复杂性和现代化路径的多元性。在这个意义上,生活方式的现代化需要直面中國东西差异的现实,探索出契合不同区域农民真实需求的政策方案,避免消费主义在乡村社会的过度扩张,真正提高农民的生活满意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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