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与程婴书

2024-02-22潘军

天涯 2024年1期
关键词:屠岸贾程婴赵家

上篇:捕风

很多年了。从我记事那天起就知道,由你领衔主演的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义之举,在这世上已经登台亮相了至少八百年。我父亲曾以它为题材写过通俗小说,我母亲在戏曲舞台上还扮演过你的妻子。现在,又轮到我以电影的形式来讲叙这个故事了,我是编剧,也是导演。起初,我的投资人对此毫无兴趣,说这是一个陈旧的故事,不值得拍,况且也被人多次拍过了。但是,当我把自己的构思说全了之后,他很快改变了主意。他有点兴奋地说,这样的话,或许真的有点意思了。

这些年研读你的故事,对我而言俨然是一份使命,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怂恿着我,说是鬼使神差也不为过。不过说实话,我对你的故事原本也是没有多少激情的,但凡家喻户晓的故事难免令人乏味。我之所以对此不屑,是因为早就发现与你相关的事迹在所谓的历史典籍中不过是一个混乱而矫情的传说,即使是在《左传》《史记》这样伟大的著述中,也往往自相矛盾。说得难听一点,就是漏洞百出,经不起推敲,终究还是纸包不住火。都说时间是一把雕刻刀,能把历史雕刻得不成个样子,甚至面目全非。遗憾的是,这种带有浓重学生腔的表述有时却显得恰如其分。

始作俑者可能是元代那位杂剧作家纪君祥。他蛰居在大都的屋檐下,从断简残篇里搜罗出一鳞半爪,第一次以杂剧的形式叙述了这个不可思议的故事,而且还取了一个哗众取宠的名字——《赵氏孤儿》。于是,瓦舍勾栏下伶工们粉墨登场,伴随着长袖与丝竹,阁下的大名像瘟疫一样,很快就传遍了大河上下大江南北。呵呵,那时的群众就开始吃瓜了!他们听得津津有味,哭得稀里哗啦,却不知那时分写戏的人正钻进某家青楼听着小曲,喝着花酒,要不就是摸着骨牌。当然也早有人质疑,认为你的形象其实是虚构,即使在太史公的笔下也是一带而过,但这一点也不会妨碍你的故事深入人心,并且经久不息。

程婴先生,今夜月亮很好,很大。我独自逗留在大别山区的妙道山颠,住进了一处看似苍老实则时尚的房子,喝着清香的野茶。这里海拔不高,只有一千多米,负氧离子充足。城里是绝对没有这样的空气的。适逢重阳节,这一天有登高的传统,我是个懒人,算是借此登高了。自我进山以来,电视机里一直在滚动播放着中东地区以色列和哈马斯交战的新闻。这是近期的世界热点,沸沸扬扬,为人世人关注。而另一个地方,同根的俄罗斯和乌克兰早已经打了六百多天,战火至今未灭,这个世界从来就不大太平。我父亲生前说过一句高屋建瓴的话——第二次世界大戰其实并未结束,第三次世界大战显然早已开始。不过这几天俄乌那头似乎淡出了大众的视野,实际上也不是消停,只是风头让给了中东。所谓的舆情跟油漆一样,很容易互相覆盖。这是网络时代的无奈,更是人类的悲哀。

程婴先生,在这个略带凉意的晚上,我在琢磨着给你写信,我想与你笔谈,这当然是一个奇怪的念头,却不乏天真,我只是想借这个难得的环境继续打磨我的剧本。在这个文本里,我还会不时向你剧透,假想与你在空气中交流,作饶舌的阐述。对此,我总是显得信心满满,这或许有点自负。

我的剧本是这样开场的,看似漫不经心——

按《史记》记载,这个故事要追溯到公元前近六百年,春秋时期的晋国已经到了晋景公执政的年代,实在太遥远了。

那时候还没有二十四节气的说法,只有春夏秋冬。

阳春三月,汾水岸边的柳树已经发芽,远远看去草色一片嫩绿。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晋国都城的街上还没有完全热闹起来,只有零星的马车驶过,发出清晰的声音。透过街边的一排羊皮灯笼,可以看见对面威严的赵府红门紧闭。门前那对石狮子刚被雨水洗过,却显得并不干净,而且那只雄狮的眼神看上去也不大对劲,仿佛瞎了一只眼。

很快,从城北方向跑来了一匹棕色的马,在临近赵府的时候便开始放慢了步子,走到熟知的拴马桩前停下了。

一个穿戴整齐的男人下马,他叫程婴,还不到四十岁,面白身修,背着一只藤编的药箱,缓步走上了门前的台阶。

那真是一个扑朔迷离的时代,细说或戏说都是捕风捉影。遥想春秋五霸,真叫一个乱字了得。那些互相残杀的画面我不想多加描绘,在未来我这部电影里,充其量不过是序幕的素材,或者仅仅作为片头字幕的衬底。那时候大户人家养士的风气还没有盛行,但很多记载认为你是赵家的门客。我不喜欢“门客”这个词,这种模糊的身份给人的感觉就是四处游荡混吃混喝。我更希望你是一位名医,都城的人从来不叫你郎中什么的,一律尊称你先生,民间对你的医术也传得神乎其神,甚至认为你能让人起死回生,如果不是被那桩义举所遮蔽,你的影响力或许能与后来的扁鹊不分伯仲。而且你本人有着一副端正的长相,慈眉善目,头发微卷,说话和气,声音也非常好听。所以,我的剧本决定安排你在这个春日之晨从容地走进赵府,显然,作为主角,这样的出场似乎有点平淡,但我不想让你的亮相过于抢眼,你就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现在你已经走进了赵府大门,经过前院,顺着回廊来到了这个中庭小园,眼前便为之一亮。这是两年前赵家为迎娶赵庄姬公主而修建的,与中原的建筑风格迥然有别,更像是江南的感觉。需要说明的是,赵庄姬是多年以后对公主的称谓,那个时代人的姓名很复杂,皆是以氏作姓,譬如赵家本是嬴姓,赵为氏,但没有人称赵家叫嬴家。对赵庄姬而言,赵是夫氏,庄是夫的谥号,姬才是她的本姓。为了叙述的方便,在这个文本里我一般会称她为少夫人,只是在她的丈夫赵朔将军死后,才改称庄姬或者赵庄姬。少夫人是晋成公的女儿,当今国君晋景公的妹妹。彼时老相国赵盾刚刚去世,这大宅子多少觉得有些萧瑟,尽管现在已经是春暖花开的季节。

你的脚步有些迟疑了,这些许的不安应该源自两年前赵府那场盛大的婚礼。

赵府的婚礼轰动了都城。那一天里都是鼓乐喧天,一时间万人空巷,人们争先恐后想看一眼传说中惊为天人的公主。当气派的花轿降落到赵府门前,场面险些失控。胆大的冲到前面企图掀开新娘的大红盖头,但伸出来的手一律被家丁的鞭子抽回,人们最终也没有一睹公主的芳容。那天你也在场,始终不离新娘左右,这显然是赵家事先的安排,防止意外的鲁莽会伤及金枝玉叶。但你的目光却投向了高头大马上的新郎赵朔,那是一个看起来俊朗且持重的年轻人,是父亲最中意的儿子,也是晋国最年轻的将军。你一眼就看出,新郎过于沉静的表情与喜庆的气氛有点格格不入。很快,也许是从第二天起,坊间就开始流传关于这场婚礼后续的闲言碎语……

月上柳梢头。

鼓乐声终于褪去了,前来参加婚宴的宾客早已陆续离开。此刻,新人也入了洞房,门前的一对大红灯笼在夜风中轻微摇曳着,月光下的中庭小园显得格外安静。

不多时,传来了迟疑的开门声。接着,一个披着白色斗篷的身影从门里走出,这是新郎赵朔。

经过回廊,赵朔来到了小园。他的步伐似乎有点凌乱,仿佛还在醉中。年轻的大夫在小园里踱了几步,又在冰凉的石凳上坐下。

月光在池塘里抖动着,映照出新郎忧郁的表情……

他抬头看了看月亮,随后便是一声长叹……

渐渐地,洞房传来了瑶琴的弹奏声,听起来很随性,仿佛山涧里的流水,让人顿起莫名地感伤。

新郎却没有闻声望去,洞房里也没有烛光。

借着朦胧的月光,依稀可见一个女人在优雅地抚琴。这无疑是公主,也是今天的新娘。但无法看清抚琴人的面容……

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拨动着琴弦,很快又转为激烈的划动……

突然,黑暗的洞房里传来沉闷的一声响。

月光里,那张瑶琴断了一根弦。

——程婴先生,你同意这样的安排吗?

风拂过,一股浓郁的栀子花香扑面而来。你本能地吸了吸鼻子,这花的香气实在太出挑了!晋地断没有这样的花,应该是由江南一带移植而来,它看上去一点也不名贵,却显得洁白干净,姿态容颜也不输牡丹、芍药。丫鬟已经进屋向主子通报了,你在小园里等候,除了形态各异的花木,这里的奇石和莲池也一样让你留恋。今天的天气真好……

先生来了?

声音来自你的左前方,显得轻盈,犹如一只蜻蜓安静地立在荷叶上。你循声望去,视线越过了面前那丛栀子花——这也是我未来影片特意设置的画面前景,我的镜头焦点一开始就聚集在花瓣上,这无疑是一个主观镜头——你的主观,我会让你的视线引领观众向前方看过去,然后,你隐约看见不远处的檀木屏风后面走出了一个粉色的身影,镜头慢慢越过这些花丛,等焦点完全变实,你的眼光却虚了下来,身体随之轻微颤动了一下。于是,这位仿佛还在蜜月中的公主就向你款款走来,立到了你的面前。她二十来岁的年纪,略施粉黛,身材窈窕,如同她的声音一样的轻盈,但毫不拘谨。一双水汪汪的丹凤眼带着一丝不屑地看着你。你赶紧把头低下……

——程婴先生,我试图这么安排你们的第一次相遇可以吗?虽然这种先闻其声后见其人的手法有些老套,镜头刻画或许也有点啰嗦,但我实在不肯舍弃。你们互相的第一眼对我很重要。我需要强调“一见”。

哦,公主。

我都嫁人了,先生何以还这样称呼?

叫习惯了。

你我算是初见,怎么就叫习惯了?

虽然……虽然在下还是头回见到公主尊容,但公主的大名我早有耳闻……

其实也不能算是初见。出嫁之日,我就透过盖头的缝隙看见过先生。

哦……

先生,你额头可出汗了呀!

然后女人就呵呵地笑了起来,露出了两颗可爱的小虎牙。你用衣袖擦去了额头上的细汗,感觉心跳瞬间加快了,还有点儿乱。这时,少夫人从腰间摘下一方淡绿色的丝帕递到了你面前,你不敢接,还是用衣袖擦拭着额头。女人倒也不勉强,就这么散淡地看着你,这让你更加的不自在了。

——程婴先生,你一定觉得这样的会面显得有点暧昧,没错,但这就是我的期待。然而始料不及的是,正是这样一种不经意的暧昧最终将导致一发不可收拾的凶险,这就完全脱离了你我的想象。

隔着小园里的一张石桌,程婴与少夫人相对而坐。这本是她平时的琴案,现在却用来把脉了。程婴打开那只藤编药箱,从里面拿出把脉用的垫枕。可是少夫人却说,不急,先用茶。

丫鬟很快端上了两只木雕的盖杯,放在二人面前。

程婴小心地用拇指和中指揭开盖子,立刻就闻到了散发的清香。他用杯盖拂去面上的细嫩的叶子,那茶汤泛着诱人的浅绿,像是一帧绣品。这应该是刚刚采摘下来的野茶,也是这个春天他尝到的第一口新茶,程婴不禁赞叹道:好茶!

少夫人似乎一直在盯着程婴的手指,然后脱口而出:先生的手指好看,这样的手真该去理丝桐啊。

程婴有些腼腆:年轻的时候,我还真做过这梦。只可惜……

少夫人:可惜什么?

程婴:斫琴的天分都让公主占去了……

少夫人又是抿嘴一笑:先生真会说话。

程婴放下杯子,又提了一下袖子,这才说:公主,劳驾伸出你的手……

少夫人便伸出了莲藕一般的手臂,低声问道:我的手凉吗?

程婴也是低声回答:有点,玉的表面都是凉的。

少夫人:脉象如何?

程嬰:稍嫌紊乱……

少夫人抬起头看着程婴:怎么个乱?

显然,剧本里这段戏延续了暧昧。从后来的事实看,那一次你应约去赵府探望少夫人,实际上是不知不觉中走进了一个温柔的圈套。虽然你在那个迷人的中庭小园逗留的时间不长,印象却难以磨灭。公主没病,只是缺乏优质的睡眠,未能消解淤积的心事。而且,女人也没有怀孕。今天少夫人召你来,其实也没有兴趣回答你的问诊。她只想和你聊聊天,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日影有些变化,你也打算起身告辞了。这时,你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像是开门声,连日的阴雨天气会让木头受潮,门声听起来便有些喑哑,像是从一个行将断气的人的喉咙里发出的。这声音应该来自少夫人的后院,那里还有一个暗门,通向暗道,一直可以走到城南的河边。这是大户人家防止兵变与匪患的防御安排。不过,当时你并没有往心里去。

明媚的阳光,熙和的天气,小园里那几株栀子花招来了蜜蜂和粉蝶,始终在花丛里追逐,其中一只带着白斑的黑色蝴蝶,努力想停在少夫人抹过头油的高耸发髻上,女人用宽大的袖子赶走了蝴蝶,身体扭转之际失去了平衡,脚下一滑,险些摔倒,你赶紧上前扶住了她,于是女人就势靠在了你怀里。这是你们第一次身体接触。天气开始转暖,女人今天又穿得显薄,这个瞬间你切实感受到了女人的体温,还没有来得及放手,女人就说话了:先生的心跳得也有点乱呢!

你竟不敢接话了,含混地笑了笑。当女人低头拂去鞋上的一片叶子时,隔着窗纱,你瞥见了一个宽大的身影出现在后院,一晃而过,接着你又听见了门声,但这回不是喑哑,而是沉闷。

那是个男人,但分明不是赵朔。

那年,一个雪霁初晴的早晨,你去汾水边上遛马,远远看见古渡口旁立着一个瘦削的身影,形同河边败落的蒹葭。走近了,才看清是赵府的少爷赵朔。其时年轻的将军刚刚度过蜜月,神情卻有些黯然。这让你再次想起坊间的闲言碎语,本想回避,但赵朔已经对你打招呼了。毕竟你们是老熟人,赵盾相国健在时也经常在一起喝酒。你们就随意聊了几句。当时将军只说因为军务需要马上去一趟边关。很长时间过后,你才知道这可能是个借口,其实他是负气离家,恰好印证了坊间流言的真实。这期间赵朔是否回过都城也无从知晓。即使在今天,你在对少夫人问诊时,还有意无意地问了句:“赵朔将军可好?”后者的回答就两个字:他忙。

回来的路上,你一直在想着刚才无意间见到的那个模糊的身影。不会看错,那就是一个男人,却出现在少夫人的后院,多少有点蹊跷。也许是自己想歪了,赵府豪门深院,家臣、佣人无数,没准是哪个匠人在忙着修葺什么物件呢——程婴先生,你之所以忘不掉那个瞬间,是不想今天这次会见的美好感觉受到一丁点儿破坏,如同那杯新茶里实在不能落下一点儿灰尘,虽然这次的会见未必显得多么洁净。

就这样,带着几分窃喜又有点复杂的心情,你回到了城北自己的家。那时候妻子已经做好了一桌菜,正在替你温酒。你这才想起,今天是你们的结婚纪念日。妻子是你师父的独生女,嫁到你家整整十年了,至今尚不能为你生下一男半女。这是女人的心病,你却治不了。

一转眼,十年了!你不禁感叹,端起竹节酒盅一饮而尽。

妻子放下筷子为你斟酒,叹息道:我都虚三十了。唉,也不知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老天爷罚我,成了一个空心萝卜……

女人说完,没有再拿筷子。

你看着妻子,知道女人心病又犯了,便忽然提起:要不,咱抱养一个娃?

这事以前也提过,每次说到这口上,妻子就断然否决。但今天女人却一声不吭,或者说,她认命了。接受这个建议并非女人的心愿,也背离了你的意志,你早就私下里怀疑自己的生育能力,问题没准出在自己这一头呢。子嗣不是家长里短,除了血脉,还有颜面。不过,此刻你倒是有了一个更好的主意……

程婴先生,戏到这里,我想卖一个关子,暂且按下不表。镜头里我仅仅是表现你对妻子的耳语,但从女人脸上出现的表情变化——疑惑、惊讶,再到按捺不住的喜悦,给人——当然是未来的观众,一种美好的期待。这事说完,妻子便显得有些兴奋了,她又拿出一只酒盅,为自己斟满了酒。如同十年前的今天,女人要与你喝交杯酒。于是,你们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把酒盅送到唇边,喝得很慢,很慢,最后喝干。这真是一次难得的欢心的午餐,一桌的菜所剩无几,一壶酒也差不多喝尽。接着,妻子又提起了另一个话头。

公主得了啥病啊?

脾胃毛病,吃乱了。

那不碍事。

富贵人家嘛,管不住嘴的……

人家是金枝玉叶啊,你可千万要小心。

你放下筷子,看了妻子一眼。回味女人这最后一句顺口的话,你心下竟起了些许的慌张——难道心思写到了脸上?你拿起面前的酒盅一口干了。妻子正打算为你再斟上,你推开酒盅说:我够了。

细心的人会发现,从这个晚上起,城北程先生家的灯火比以往要明亮得多,而且也熄得迟了。屋子里不时会传出劈劈啪啪织布的声音,使夜晚显得格外安静。这个晚上你睡得很香,你度过了十分美好的一天,既见到了仰慕已久的公主,又安慰了结婚十年的妻子。这一觉睡得很沉,还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你又一次闻到了晋地稀罕的栀子花香。这奇异的香味似乎还没有散去……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程婴正在屋里试穿妻子刚做好的一双新鞋,忽然闻到了一阵栀子花香。他抬头一看,赵府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外。那个丫鬟又来了,这回手里还捧着一盆秀气的栀子花。

程婴便迎上去,丫鬟就把花盆交到他手上:这是我家夫人送给先生的。

程婴开心地笑了:公主客气,谢谢……她的身体……

丫鬟说:还是肚子不舒服。

程婴又问:是不是又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丫鬟抿嘴一笑:也许吧。夫人还是想请先生过去一趟,如果抽得开身的话。

不等程婴回答,妻子便在他身后回话了:抽得开身。再说了,就是再忙,那也是公主的身子要紧啊。

程婴心里嘀咕,这个蠢婆娘啊。

镜头移到了那盆栀子花上……

——这是常见的一种蒙太奇转场,借助这种传统的手法,你已经随这丫鬟来到了你喜欢的赵府中庭小园,栀子花就这样自然连接了两个不同的空间,但这里的栀子花更显得茂盛。这回你不再觉得新奇了,也没有在小园里逗留,眼神也散漫,你跟随那丫鬟直接走到了那扇檀木屏风后面,然后,走进了少夫人的房间。这是一间宽敞但不明亮的屋子,当初按照女主人的建议,窗扇上都镶嵌了两层纱。中间是一个厅堂,东侧卧室西侧琴房——这里现在应该成了少夫人的专用寓所。走到琴房边上,你往里撇了一眼——条案上陈放着一张瑶琴,果然断了一根弦!瑶琴也叫做古琴,不同于筝、琵琶之类的丝弦乐器,它从来不是为了悦人,只悦己。显然,少夫人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抚琴了。

丫鬟端上了一杯清茶,然后就自动离开了,没忘记将门带上。屋里的阳光顿时就更显得暗淡了,陷在阴影里的你突然觉得有点不自在,于是就借着吃茶加以掩饰,好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刚揭开杯盖,东侧卧房的门便迟疑地打开了,你连忙站起身,躬身拱手:公主,我来了……

女人好像刚从床上起来,头发有些凌乱,衣着也比较随意,她倚着门框毫不遮掩地打了个哈欠,对你微笑着:不好意思,又有劳先生跑一趟了。

公主客气……

送去的花喜欢吗?

在下很喜欢……

不过,都城的人未必喜欢,有说这花不吉利的,也有说它生来下贱……

那是胡说!

就当给先生作个陪伴吧。每天看上几眼,先生自然会往我这里多跑上几回。我一个人待在这么大的宅子里闷得慌啊,身边连个可以说话的都找不到……

女人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把散落的头发随便拢了拢,又拔出发髻上的鳳钗,用嘴唇抿住,待发髻收拾整齐再重新插好。这一系列的动作完成得行云流水,像是一次表演——女人今天是有意演给你看的,你竟看得有些痴迷。那一刻你在想女人刚才的话,显然这已经不是在闲谈了,而是倾诉,女人在对你倾诉,连暗示都省去了……

先生,今天我请你来,也没大不了的事,权当谈心。

谈心也好……

我喜欢这个词。原来心是可以拿来谈谈的。都说头回生,二回熟,现在我就不拿你当外人了……

公主……

叫我夫人。

哦,夫人请明言。

几天前你给我号过脉了,但我今天还是想当面问问你——我这辈子,还可以做一个实在的女人吗?

离开赵府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少夫人本想留你共进晚餐,你婉言谢绝了。你说天气不错,想去河边遛马,所以今天你还是骑马跟着一块来的,你习惯驾驭。这匹老马有好些日子没跑远途了,很憋屈,几天都没有好好吃草。看来无论人畜,骨子里都埋着一份贱性。你不知道为啥会这么想。这时,女人突然凑到你耳边嘀咕了一句——别忘了时常来遛遛我。你的脸颊霎时就热了起来,一直热到耳根。女人接着嘀咕:要不就由我来遛你……

你回头看着少夫人,这会儿女人的头发又显得乱了,然后对你开心一笑:走你的吧。

女人的两颗虎牙着实可爱。

走过那两扇红漆大门时,你迎面遇见了看门的家丁,这个一脸胡子的壮汉平时很木讷,今天一直在门前转悠,好像在等人。你本不想搭理,可他却对你咧了咧嘴:先生辛苦了。

哦,份内的事。你这是……

我在等石匠来瞧瞧这只雄狮。

这雄狮……

少爷总说越看越不对头,像瞎了一只眼。

我倒不觉得……

对呀,我也没看出来!

你家少爷回来了吗?

这我就说不好了,我是下人。

就这样敷衍几句,你便躲开了这人的眼光,翻身上马,往河边去了。这一路上你都在想,那只看上去威风八面的雄狮,为什么赵家少爷却固执地认为瞎了一只眼呢?

夕阳的余晖在汾水上抖动着,一群鸭子悠闲地划动,不时发出几声零碎的鸣叫,却让人对这个稍纵即逝的春天顿生疑虑。

你又一次来到了这个古渡口。上一回来这里,还是去年的冬天。你在此地遇见了即将登舟远行的赵朔。现在看来,年轻的将军从那次出门之后或许就没有回来,刚才少夫人虽没有明说,但事实本该如此。显然,对这场君臣之间的联姻赵朔没有兴趣,如果不是父命难违,他也许会断然拒绝。如此看来,新婚之夜的不欢而散自有道理,来自坊间的那些流言蜚语也绝非空穴来风……

联想起刚才发生的事,你有点不寒而栗了。这个女人啊……

少夫人又一次把手递给了程婴……

程婴屏住呼吸,神情专注地号脉。今天女人的脉象倒是不弱,甚至有点强劲,但还是显得紊乱。

程婴:还是显得乱……

少夫人:怎么个乱?

程婴:平缓的跳动不到五下,便会停顿一下,再连跳两下……

少夫人:是喜脉吗?

程婴摇摇头……

少夫人:是身子太虚?

程婴:不完全是……

少夫人的神情有些沮丧,突然又苦笑道:看来,这辈子我是难为人母了,既然如此,那就踏实地做一个女人吧!

不等程婴回答,女人便突然握住了男人的手。她含情脉脉地盯着他的眼睛,后者却有些胆怯地避开了,额头又显出了细汗。

少夫人激动地说:我太喜欢你的手了……

程婴紧张地说:公主……

少夫人却装作严厉地说:叫我夫人!

程婴:夫人……

少夫人凑到程婴耳边,温柔地说:现在,我是……你的夫人……

春风送来了栀子花的香气,借着这份冲动与沉醉,程婴抱住了公主。

未来的影片到了这里,镜头的焦点会逐渐变虚,但无法掩盖你们的肢体语言,那些习以为常的动作在多机位和多景别的处理下,会让人感觉有些夸张,甚至比较粗野,后期的弦乐合奏烘托着这场不期而至的风花雪月,而鱼水之欢的表现手法却是十分的写意,但是,你们的表情在镜头里将会无比清晰。你会强烈感觉到,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人,平时总是一副慵懒的样子,似乎从来没有睡够。然而在这一刻却是生龙活虎,恨不得一口将你囫囵吞下。

婴……婴……

女人呻吟着,再由呻吟过渡到呼喊,直到最后身体绷得像一张满弓,而你也完成了最后的冲刺。你大颗的汗水像一场大雨过后屋檐下的滴水,杂乱地落到女人的脸颊上,与她的汗交汇在一起,融化了胭脂,破坏了美丽,那张原本好看的脸顷刻间就成了被狂风骤雨摧落的一片破败的枯叶,孤单地漂在池塘里。这已经不是你心仪的那张脸了,也彻底背离了你的梦境……

啪——身后猛地传来了一声鞭响,惊得你浑身一哆嗦,女人的脸也随之消失了。

你定了定神,回头看去——一位须发飞霜的老汉骑着毛驴正顺着河岸向你走来,好悠然的样子。此人叫公孙杵臼,也是赵家的门客,和赵盾算是至交。他虽是个石匠,却满腹经纶。赵盾当国时曾多次邀他入幕充当谋士,均被其拒绝。他宁肯做赵家的朋友。想起来了,当年赵府竣工,门口那对完美的石狮子就是公孙杵臼的贺礼。

公孙先生,想必也是刚由赵府过来吧?

你觉得那只雄狮眼神不对吗?

没觉得……

可赵朔那后生偏说像瞎了一只眼!

也许赵将军说得有几分道理……

这后生执拗着呢!

毛驴去河边喝水了,老人也蹲下身子,用手捧起河水洗了一把脸,水珠在他那霜白的胡须上透着晶亮。你们坐在河边的两块石头上,似乎有些茫然的望着波澜不惊的河水。你知道老人还有话要说,也大致知道他想说什么,你在等待。果然,老人捋了捋胡须,再把手在衣服上擦干,轻咳了两声,说话了。

听看门的说,这些日子少夫人身体欠安,总劳你三天两头的出诊?

其实也就来过两回。

少夫人啥病啊?

胃寒,又贪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他男人没在家吗?

倒是没有见到赵将军的身影,也没敢向公主打听。

都嫁到赵家两年了,哪来的公主?

叫习惯了……

得改。

说话间,不远处的堤坝上扬起了烟尘,接着就传来了杂乱的马蹄声。望过去,逆光下一队人马浩浩荡荡疾驰而来,队伍的前面打着一面猩红色的“屠”字旗号——这是新任的晋国大司寇屠岸贾班师回朝了。屠岸本是复姓,旗帜上却单标出一个“屠”字,无端透着杀气。这位屠岸大人,在都城可谓是无人不晓。从前这个人是晋灵公的宠臣,桃园打鸟殃及百姓就是他的杰作。如今又成为晋景公手下的得力干将。赵盾在时,对他有所节制。如今老相国一走,屠岸贾便毫无忌惮,位极人臣,大有取而代之可能,日后将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公孙杵臼捋着胡须,不禁自语:景公这个时候提调屠岸贾,咋个意思?

老人的这句话当时并没有引起你的重视,直到这年的冬天,当你走过这条大河凝结的冰面时,你才猛然回想起这个黄昏的情形,你意识到,原来那场惊天的杀局就隐藏在这一天的西风残照里。

河边的这次与公孙杵臼看似随意的交谈,让你一连想了几天。老石匠早就离开了城区,隐居后山,可为什么偏要绕到河边见你一面呢?那几句不咸不淡的话语也并无玄机,充其量只是一次旁敲侧击,算是善意的提醒吧——和少夫人要保持距离,要懂得拿捏分寸。糟糕的是,如今距离和分寸都已失准,你已经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难以自拔了。看来,这些日子是不好再迈进赵府大门一步了。门前那只石头雄狮虽然看起来像瞎了一只眼,却是明察秋毫。

一连几天你都没有出门。

直到几天后的一个午后,你在睡梦中又嗅到了浓郁的栀子花香,然后就随这奇异的香气醒来,以为是妻子把院子里的那盆花端进了卧室。可是紧接着又传来了一个女声——先生在家吗?

那丫鬟又來了,还是捧着一盆栀子花。

对于身心契合的一对男女,性爱无疑是一种强烈的依赖,是会上瘾的。你得承认,你和赵府的女人算得上是金风玉露,相逢即是完美。可是现在你心里有挂碍,这就让你感到力不从心。女人对身体的贪婪不仅考验着男人的体魄,还测试着他的态度,你必须装作投入,你必须动作粗野,你必须大汗淋漓,最后,你还必须倾听着她生不如死般的呻吟……

婴……婴……婴齐……

女人的这句呻吟令程婴震惊,他猛地直起腰,顺手对着身体下的那张破败的脸用力抽了下去!

一切都静了,屋子里能听见一根针掉落的声音。这一刻连窗外的栀子花香都仿佛消失了。

程婴想起了一个月前的情形。现在他知道了,无意中看到的那个宽大的身影,就是赵盾同父异母的兄弟、赵朔的叔叔赵婴齐!

原来这女人……

沮丧像一件衣服披到了程婴身上,他已经顾不得为刚才的粗鲁道歉,身体在微微颤抖。

女人倒显得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异常平静。她没有指责男人,而是从枕头下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扔到男人面前。

那小刀在地砖上跳动了两下,随之发出了清脆的几响,感觉是风吹动了屋檐下的风铃,一点都不瘆人,却牢牢拽住了程婴的视线。

少夫人靠在床上说:你,把刀子给我拾起来。

程婴没有动弹。

少夫人不屑地看着:觉得我轻贱,你现在就可以把我杀了!

程婴低着头……

少夫人:要不,你就把自己捅了。

程婴浑身哆嗦……

少夫人:你有这胆气吗?

程婴的眼睛湿润了……

少夫人跳下床,拾起那把刀:你若下不了手,那就只好等着我来……

程婴扑通跪在了女人面前,泪如雨下。

——程婴先生,我能想象得出,对这样的安排你一定很不满意,也许还会感到几分愤怒。也难怪,这种自古以来就见不得光的苟且之事,怎么也不应该和传说中你那伟岸的形象有所勾连。对于历史上这位庄姬公主的节操,《史记》倒是回避得干干净净,但《左传》又说得头头是道,我该信谁呢?司马迁还是左丘明?我觉得,我还是信一回自己吧。开宗明义,眼下我这个文本就是捕风捉影。从少年到中年,从书籍到舞台,从电视机到银幕,在被你的故事感动过很多次也困惑过多次之后,一个不经意间,我接近了你的影子。我发现那个看似虚无的身影掩盖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的想象滋生出对你的怀疑,最终成为虚构的支点。原来你和赵府的少夫人共同拥有一件华丽的锦衣,携手夜行了两千多年。你看,那一刻天空聚集的乌云,就是这件锦衣。我的镜头会随着你空洞的视线推向窗外,迎着那姿态轻佻的云朵,然后天空开始出现闪电,远处也响起了嗡嗡的雷鸣。很快,下雨了,一开始就气势汹汹——这好像又没有跳出窠臼,不过我觉得,对付饮食男女这堆绕不开的人间烟火,老套的手法最好不过。或许失去了诗意,却能直抵人心。

大雨滂沱,可你没有躲雨,也没有骑马,你甚至谢绝了赵府的马车,执意要淋着雨往家走。这种反常的举动让丫鬟不知所措,也引起了看门家丁的注意,他好意地递给你一顶斗笠,说雨大得吓人,淋久了,会生病的。你对他笑了笑,说:我是先生,知道深浅。其实你恰恰就是忘记了深浅,所以才借助这场无端的大雨作为警示,也让自己病倒,这或许才是斩断情丝的一把快刀。但是你是否想过,再大的雨也扑不灭人心头的欲火。

街上已经看不见一个人影了。你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四顾茫然。在迷蒙的雨幕中,你仿佛又一次看见了那个宽大的身影。现在这影子对着你转过身来——正是赵婴齐,那个能说会道的晋国大夫。这个人在对着你讪笑……

你不禁打了个寒颤。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难怪赵朔那么急着要去驻守边关,丝毫不留恋自己的安乐窝啊!他应该早就嗅出了红门深院里的龌龊。这种乱伦的奸情无疑是天下的丑闻,有辱他赵家的颜面,将为都城的百姓耻笑。但是现在,你又有什么资格评说这些呢?黑暗中,这次你是用力抽了自己一嘴巴。你感觉吞下了一只苍蝇,其实你是在嫉妒,由嫉妒衍生出愤怒,仿佛那个叫赵婴齐的男人夺了你的女人——程婴先生,你不觉得有点荒谬吗?

就这样淋回了家,如落汤鸡一般。那时候妻子正在机房里忙着织布,见你这副模样便很吃惊。

你这是咋了?

马车路上坏了……

那也该躲雨才是啊!

妻子似乎还想问什么,但是你已经不想听她啰嗦,吩咐女人赶紧烧水,你想洗个热水澡,去去寒气。女人立即进了厨房,一边往锅里舀水一边说:我今天的一段布快织好了,明天一早就系到肚子上。哦,原来这就是你那天关于生育的计策,谋划的竟是一次“诈孕”——你让妻子每晚织好一段布,第二天系到肚子上,就这么织上三百天,等完成了“十月怀胎”,你再悄悄去乡下买回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人的一张脸真的如此要紧吗?要脸难,不要脸也难,你不禁叹了口气。

织布的活计给妻子带来了兴奋,更带来了希望。这些日子,女人的心思都放在这上面,也就无法留意到你有什么变化。这是个好女人,这辈子都欠她的。你提醒妻子要记好日子,记着每天只能在肚子上增加一段布,你说:女人的肚子是一天天变大的。

妻子一笑:我又不傻。

女人说得没错,犯傻的是自己。

果然病倒了。后半夜你就开始发热,浑身酸胀,头也疼得厉害。喝过姜汤,捂上棉被,想尽快逼出体内的寒气。你想沉沉地睡上一觉,却又担心神志不清信口胡说,透露了心思。于是这个晚上你就让妻子临时去了客房,这才放松了身心。没过多久,你又回到了那个幽静的中庭小园,回到了那张香气四溢的大床上,然后就听见一个急迫的声音在呼唤着你——

婴……婴……婴齐……

你一下就惊醒过来,浑身大汗淋漓,发现外面的天已经发白了,四野的鸡鸣声此起彼伏。隔壁的妻子还在酣睡,你没有惊动她。挪动身子下床,你站到了窗前,望着院子里的那两盆栀子花,空洞的眼神显出了莫名的忧伤。大雨過后,这好看的花已经彻底败落了,无精打采,那奇异的香气也荡然无存,其实离花谢的日子还早吧?

你披上衣服,飘飘然走到院子,有些怜惜地摸着发蔫的花瓣,暗暗下了决心,不再趟那滩浑水,现在煞住脚或许还来得及。然后,你就把这花给连根拔掉了,扔到马棚里。

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去赵府探望了,尽管这期间那丫鬟又来过两次,你都称病不出,让妻子客气地挡回去了。妻子说你一直卧病在床,行动不便,还望公主海涵。于是少夫人很快又派人送来了一只羊羔,说是让你补补身子,尽早恢复元气。那会儿你就觉得,这女人太高明了,想摆脱她的控制并非轻而易举。当然,你也未必想摆脱,因为你也享受了这种控制带来的惬意,这算骨子里的贱性吗?你不禁自问。不过,这只羊羔第二天就让妻子送到集市上卖了,好像价钱还不低。那天女人兴高采烈的回到家,进门就催你去赵府看看,像这样的大户,一般人是高攀不上的。女人说,那丫鬟都来几回了,人家又送了羊,不去怕是不合适的。

公主的病其实不在脾胃……

不是脾胃?

她得的是心病。心病难除。

程家屋后的荷塘里,一只红蜻蜓停在花蕾上,抖动着双翼。

程婴站在柳荫里,转暖的天气也一定程度上调整了他抑郁的心情,气色也有所改变。这个上午他已经在这荷塘边上转悠很久了,他舒展了一下身体,在想着是否该去赵家看看了。

这时,他听见了自屋前传来的马车声,心下一紧,知道赵府又来人了。这一次他不打算回避,于是就转过身来,向前院走去——那个熟悉而亲切的身影立即映入眼帘,他赶紧疾步上前,躬身拱手道:在下不知公主驾到,有失远迎,多有得罪……

少夫人莞尔一笑:先生客气了。

说着,就让丫鬟把带来的一匣点心递到了程妻手里。女人便欠身:多谢公主……

少夫人说:自家做的,未必合你们的胃口。

妻子说:那也是好吃。

少夫人看着程婴,亲切地问:先生身体可有好转?

不等程婴回答,妻子立即接过话头:自从吃了公主送来的羊羔,印堂就发亮了,眼也有光,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程婴打断说:还不去给公主上茶?

少夫人摆摆手:不用了,我出门一向没有吃茶的习惯。不如陪我走走吧……

于是,程婴便陪着少夫人从前院到了后院,边走边看,女人感叹道:虽然有些简陋,但这房前的柳树,屋后的荷塘,还有这满院的鸡雏,都是那么生机勃勃,怎么瞧都是一份温馨啊。

程婴说:贫贱人家无非平常日子,不足挂齿。

赵府少夫人的不期而至是这个上午最亮丽的风景,但对于主客双方而言,则是一次计划外的公开表演,分明是一次突袭问罪,却又被甜美的笑容、温和的语气所包裹;明面上的嘘寒问暖,却让你感到莫名的慌乱。少夫人举止得体、落落大方,你却一时间手足无措,口齿也变得极不流利。你明显地感到体内升起了一股寒气,那个模糊的身影,那声清晰的呻吟,还有那突然扔到面前的匕首,这些都让你放松不下……

少夫人忽然站住了,回头用诧异的眼神看你:怎么没见到我的那两盆栀子花啊?

让,让那场大雨……

你给扔了?

岂敢!是……败了……

也难怪,那花本就不该插在这块土上。

在下该死……

看你,又出汗了……我可没怪你。

多谢公主宽恕!

替我把把脉吧。

在下遵命。

于是你赶紧进屋搬出那只藤编药箱,利索地拿出垫枕,少夫人便把手轻巧地放在上面,眼睛却转向了你的妻子——这女人刚才没有随你们四下转悠,一直怯怯地站在门边。你的手指刚刚触及少夫人的脉搏,就意识到一件大事发生了。你屏住气,很快就作出了进一步的确认。然后,你恭敬地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再次对少夫人躬身拱手:恭喜公主!喜脉……

少夫人仿佛还没有回过神来,竟一时无话。直到你妻子也上前欠身,说“恭喜夫人有喜了”,赵家的女人才慢慢站起来。

先生……可确切?

千真万确!公主有喜了……

少夫人一笑,接着就笑出了眼泪。

赵府少夫人有喜的消息这年夏天开始就传开了。与此同时,你的妻子也每天挺着可笑的肚子招摇过市,集市上的人大都认识你们两口子,所以每次她买菜回家,俨然是挎着一篮子的祝福。今天你没有让女人出门,你说要去后山看看那位老石匠公孙先生,毕竟有些日子没见了,想陪老人吃茶。妻子也想和你一起去,这几年风不调雨不顺,乡下人穷得叮当响,她早就听说后山那一带有做买卖娃营生的,想先去探探路,问问行情。你说这事不急,日子还早着呢。女人却执意要去,说只要找到肚子和她一般大的孕妇,价格合适,就提前号上。你脸一沉,厉声警告女人,这事不得泄露一点风声,也没有提前的必要。妻子无奈地点点头,又进机房专心织布去了。

如你一樣,关于这位公孙杵臼,史书上基本没有什么踪迹,即使有,也都是不着边际的演义。意外的是,你们的形象却扎根在演义里开出了奇异的花,在后来的各类作品里显得十分饱满,虽然说法各有不同。为了维护那场义举,我只能保留这个人物。我深知,废除一个传说比摧毁一支劲旅还要艰难。我必须作出让步,尽可能延续你们这场珠联璧合的演出,这个历史悠久,却又疑点重重的故事一出笼便具有浓烈的传奇色彩,经过不断地加工和润色,距离神话仅是一步之遥。这样的传奇往往具有顽强的生命力,虚构显得比史实还有分量,实在是不可思议。不过,有一点先得说清楚。你已经知道,在本人笔下,这位公孙先生已经消除了显赫的身份,他就是个石匠,而且还是光棍,年近古稀,稀疏的白发和须髯让他看上去仙风道骨,显得德高望重,使人几分敬畏。你们算得上是忘年交。有人说,那年晋灵公借桃园打鸟欺辱百姓,遂与相国赵盾闹掰,公孙杵臼便决计离开都城来后山隐居,他前去赵府向赵盾辞行,据说告别之际两人还抱头大哭了一场。

所谓的后山属于太行山的余脉,山势不高,林木也不算茂盛。倒是山脚下的那条河一年四季尽显秀色。这条河至今没有名字,发源于哪里又流向哪里,都没有人说得清楚。这又是一条不冻的河,无论什么季节都是奔流湍急。很长时间过去后,你突然明白过来,这原来是一条生命之河。

公孙老汉的房子是石头垒起的,屹立在半坡上。那间逼仄的的屋子里堆积着不同成色的竹简,院子里也放满了颜色各异的石头。老石匠如今手脚不大灵便了,只有在不读书的时候,才会想起摆弄这些石头。你牵着马走进院子,我的镜头会一直追随着你,还是顺着你的视线向前方看过去,那棵粗大的老榆树下,老人坐在一截树桩上,在专注地凿着一块青石——那是一尊刚显出轮廓的石像,从去年冬天到现在,你没有看出有多大的进展。

未来的电影里将有如下的一段对话,看似可有可无,但我以为很有必要——

程婴抚摸着那尊尚未完工的石像,思忖着,这尊仿佛永远也不会完工的雕像主人是谁。于是便问:一直没好意思问你,这石像的主人……是谁啊?

老人说:重耳。

晋文公?程婴有点意外,怎么想起来给他雕像?

老人一时没有回答,神色却变得有些凝重了。

程婴继续问道:还是有人雇了你?

公孙杵臼不禁一声叹息,顺手给程婴倒上茶:就当我喜欢这个人吧。

程婴还是有些纳闷,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少顷,放下茶盏问道:是因为从前的老丞相赵衰吗?坊间都知道他们是发小。

老人说:不全是。

程婴再问:这么说还有别的理由?

老人躺在一张竹靠椅上,捋着胡须,感叹道:我就觉得,那会儿是晋国最好的时光……

哦,原来这老人在缅怀从前呢!

公孙杵臼这番话让你想起了一些往事。对于晋国,晋文公姬重耳的大名也是如雷贯耳。他的励精图治、文治武功至今还在民间广泛流传,仿佛已经不是晋国的历史了,俨然一部辉煌的神话。那算得上是晋国历史上最为强盛的时期吗?这位晋文公当权时已年过花甲,前后不过九年。那会儿你还是个孩子,听父亲说,至少从公子重耳那时起,君家与赵家就结下了不解之缘。骊姬之乱发生后,公子重耳担心自己会遭到暗算,便开始了流亡生涯。他身边有五个铁杆哥们陪伴,居功至伟的就是赵衰。

赵衰,嬴姓,赵氏,字子余,史称赵成子。当年他跟随公子流亡到了翟国,这对发小分别迎娶了翟君家的一对姊妹花叔隗和季隗,由此成为连襟。十九年后重返晋地,公子摇身一变为国君,一时间晋国大地气象万千。实际上,重耳返国主政,依靠的还是秦穆公,只是君家和赵家都向民间掩盖了这个事实,从而也夸大了重耳的功勋。这种默契令晋文公非常满意,竟作出了一个荒唐的决定——把刚满十六岁的女儿嫁给了赵衰,于是连襟又成了翁婿……多奇葩!他和原配叔隗生下赵盾,又与二夫人生下了赵同、赵括和那个赵婴齐。现如今,赵盾之子赵朔迎娶了公主,这种复杂的联姻看上去是那么的混乱不堪!这混乱是一代代积累起来的,说是传承也毫不过分。这一点你与公孙杵臼或许很不一致——程婴先生,你以为呢?

外面都在传,赵府的少夫人有喜了,有这回事吗?

我替公主,不,少夫人把过脉,确实喜脉。

赵朔可回来了吗?

我很长时间没有踏过赵府的门槛了。我想,赵将军得知这样的喜讯,是不会怠慢的……

万一,那后生不肯回来呢?

这个,不至于吧……

说话间有几片落叶飘过窗前。逆光下,叶子看着透明,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起风了。山里的天气总是变幻莫测,这难得的外景我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我也许会用不小的篇幅来拍摄风过时的落叶,虽然每一片叶子都是青的。

你放下茶盏,偷偷擦去了额头上的细汗。老人倒是躺在竹靠椅上,悠悠捋着胡须,脸上挂着似笑非笑,从他那副半睁半闭的眼神里,你无法猜出他这一刻的心思。但你早就觉得这老人的表情有些诡异,顿时心下就虚了,两耳发热。你回想起那一次在汾水边和这老人的交谈,当时他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她男人在家吗”,现在看来,那就是一次试探……

你沉默了,专心吃茶,你在以这种方式等待公孙杵臼的进一步追问。果然,老人从竹靠椅上直起了身体,看着你的眼睛,突兀地问道:赵朔有一个叔叔叫赵婴齐,你不会不知道吧?

你手里的茶碗晃了晃,茶水也溅到了身上。你放下茶盏,避开了老人的眼光,点点头回答道:是老相国赵盾同父异母的兄弟。他有三个这样的弟弟,都是晋国的大臣。

知道就好……

这是一次仓促的谈话,前后还不到一个时辰。老人的闪烁其词让你越发感到不安。于是起身告辞,你说,妻子这些日子身子略有不适,得回去照看。公孙杵臼却哈哈大笑起来:老夫差点忘了给你道喜了!

在得知怀孕后,赵府的少夫人霎时就流泪了,都以为是喜极而泣,却没有人知道这一瞬女人复杂的心思。才入夏季,女人却觉得已身处秋天,心里纳满了苍凉。怀孕已是即成的事实,却脱离了她的计划。她原以为这辈子是不大可能做母亲的,所以意外的受孕让她一时手足无措——孩子的父亲是谁,她本人没有把握。如果这个孩子顺利产下,赵家人会怎么看待?正是在这样的烦躁中,丫鬟传话来了:程先生求见。

女人顿时眼睛一亮。

如往常一样,每次只要走进这个中庭小园,程婴都显得格外的小心,他提着衣襟,生怕弄出不该有的声响,惊扰了少夫人。

小园里的那片栀子花凋谢了。这本是意料中的,却还是让他有些惋惜。

茶已经预先放好,女人也端坐着,微微隆起的腹部一望便知。

程婴走进门,上前躬身拱手:少夫人……

少夫人还是一笑:你总算改口了。

程婴就有些慌张,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话了。

少夫人翘起手指:先生请坐,请用茶。

程婴忐忑不安地坐下,却不敢看女人:在下不请自来,多有冒昧……

少夫人:我知道你会来的。我也一直在等。

程婴:不知道少夫人近来口味如何?

少夫人:倒不挑食,也不大呕吐,有时想吃点酸辣的东西。

程婴这才抬头看着女人:有劳公主把手递给我……

少夫人:还是叫我少夫人吧,听着顺耳一些。说着,就把手伸过去,放到了垫枕上。

程婴开始把脉,显得十分专注。少顷,他对女人笑了笑:恭喜少夫人,怀的是个男孩!

少夫人也笑了:这你也号得出?

程婴:当然,也不是万无一失……

少夫人话里有话:依先生的能耐,肯定百发百中啊!

女人开心地笑着,两颗小虎牙是那么的明显。丫鬟说,自从夫人有喜以来,还没有过像今天这样开心呢。那会儿窗外的阳光正透过窗纱照进了屋子,只有你依旧落在阴影里。你在推算着女人受孕的日子,其实是在猜测女人腹中孩子的父亲,显然不是赵朔,他离家的时间太久了,那么,赵婴齐呢?似乎也不是。如此看来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丫鬟在側,少夫人便提起了一个话头,说丈夫离家时曾留下一句话,如果日后生下的是女婴,取名叫“文”;男婴则叫“武”。说着,还回头看了那丫鬟一眼:是这样吗?

丫鬟说是,那天她在边上为少爷整理行装,听得真真的。

女人这番表演,无非是想通过丫鬟作为见证人把消息传出去,让都城所有的人都知道赵家这个孩子来路分明。可见这女人的心思多么缜密。

忽然,少夫人想起了什么,说她得马上回宫,有事情和哥哥商量,就不好多留你了。这会儿女人显露出了罕见的慌乱,你颇感意外,便就汤下面地起身告辞。很快你就来到了大门,突然发现看门的家丁换了,来时还是那个一脸胡子的汉子,现在却是一个陌生的面孔,表情平淡,倚着门对你嘟囔了一句:先生慢走。

这一路上你都在想少夫人刚才的表现,觉得一定是因为要紧的事,女人才显得如此惊慌——会与怀孕有关吗?不至于啊!女人不说进宫而说回宫,感觉她还没有嫁到赵家,一直住在宫里似的。女人不称景公而叫哥哥,似乎暗示着自己公主的身份不可动摇。这真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啊!现在看来,自己是孩子的父亲,已经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倘若真相大白,君家会是怎样的态度?赵家又将如何?是治你的罪还是要你的命?按日子推算,瓜熟蒂落应该是在冬季,其实并不遥远……

你越发感到不安了。

揣着这份忐忑,你到家了。进门就看见妻子正忙着把一块布捆在肚子上,盖上衣服,倒是显得无比真实,和少夫人的肚子一般大。你不禁叹了口气,这场“诈孕”的戏码也将在同一时刻收场。等到晋地漫天飞雪的时候,你将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程婴先生,我都为你捏把汗呢!

这时,妻子又说起想尽早去一趟后山,看看那一带可有卖娃的,这事总让她放心不下。

女人说:你就不能上点心吗?要是迟了……

你有点急躁地打断:这事不急!

妻子顿时就不再说了,默默流着泪。你坐到女人身边,给她倒了碗茶水,算是道歉。女人抽泣着,说那天看着你给少夫人号出喜脉,她是又羡慕又嫉恨,折腾得一宿未眠。她感叹自己命苦,这辈子也无望了,如果这次的计划再有闪失……

你安慰着妻子,说:不能怪你,没用的或许是我呢。

后来你知道,那天少夫人急着赶回宫里,险些与晋景公闹翻了。至于兄妹俩为何事争吵,女人却始终没有解释,你当然也不便问。从这时起,你发现女人的神情和态度都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几乎再没有见到过她的笑容,显然有很重的心事。对你有意无意的身体触碰,也表现出厌烦和拒绝。这或许是女人妊娠期正常的反应吧。等到这年天空飘下第一场雪时,你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理解是多么肤浅!当然,那种幽暗的深奥也并非一个行医人所能理解。

未来的影片到此,会有一个暗场的处理,以表现时间又过去了一段。等几秒钟后银幕再度亮起,观众会发现已置身于一个朔风呼啸、雪花飘舞的世界。剧本是这样写的——

雪落无声,这场没有预兆的雪于昨夜最黑暗的时候悄然落下,都城的早晨已是白皑皑一片。

那时候程婴还在睡梦中,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程婴给闹醒了,不禁欠起身。

黑暗中妻子迷糊地问了一句:谁呀,这一大早的……

程婴披衣下床,这才看到窗外正在飘雪,院子里已被雪覆盖,立即就有了一种预感,赶紧打开门——

赵府那个看门的家丁一身是雪,站在面前,不等程婴开口,那人就说话了:程先生,公主临盆在即,想请先生尽快过去一趟!

程婴连忙问:稳婆可在身边?

家丁说:在忙。

程婴哦了声,便赶紧收拾好自己,提起了那只藤匣子,他听见身后的妻子在问:谁家病了?

程婴没有回答,牵出马,随那家丁而去。

两匹马在疾驰,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中……

雪地上,留下了清晰的马蹄印……

那丫鬟早在赵府大门口等候了,缩着脑袋,不停地搓着手,跳着脚。见你下马,她便跑上前带着哭腔说:先生你可来了!少夫人一直在叫你的名字呢!

你来不及多问什么,就撩起棉袍掖在腰间,提着藤匣子跟随丫鬟往里跑去,很快就来到了中庭小园,正想喘口气,忽然檀木屏风后面就传出一声婴儿清脆的啼哭。你眼前一黑,跌坐到雪地上,天啊,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

你没有跟随丫鬟跑进屋子,而是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坐到回廊的“美人靠”上,大口喘息着,一脸是汗。不一会儿,你听见了开门声,接着就看见一个微胖的、嘴角有一颗绿豆大黑痣的稳婆,端着一只硕大的铜盆自少夫人屋里走出,摇摇晃晃的像只快乐的鸭子。那半盆的血水和一把闪亮的剪刀让你很不舒服。正准备询问,稳婆却笑嘻嘻地先开了口。

先生,你脉象号准了,夫人生了个大胖小子!

恭喜恭喜……

这会儿你多想进去看看啊,但是又担心与礼仪不合,尽管你也有过替人助产的经历。母子平安就好,过些日子再来探望也不迟。

于是,你抓起一把雪擦了擦脸,悄然离开。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一眼,总感觉身后有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在注视着。

这场雪虽然来势凶猛,骨子却相当脆弱,不到三天就融化得差不多了,是暖雪。天放晴了,大地的寒气被阳光吸收,陡然间就觉得冷了起来。但是你今天你还有进山的安排,一来你要把少夫人得子的事情告诉老石匠;二来也想顺路打听那一带可有人家有娃可卖,当然是月子里的娃。这两天妻子一直在偷着哭泣,埋怨你不做准备,都说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再不行动那就露馅了。其实女人是被少夫人得子给激了。为此昨夜你也是辗转反侧,没有睡好。

就这样西风瘦马地一路走着,过了城南郊外的那座小石桥,忽然,一个乡下媳妇模样的女人从稀疏的槐树林中走出来,怀里抱了一个看上去尚未满月的婴儿,眼巴巴地看着你,于是你翻身下马。

先生,求你买下这娃吧,是个男娃啊!

你男人呢?

男人上个月死了,實在是养不活了,家里还有两个娃呢……

你看了那襁褓里的婴儿一眼,小脸冻得发紫,印堂也有些暗,鼻孔显大。这样的娃不好养啊!不急,明天再来这一带仔细寻寻,一定能找到。于是,你从口袋里摸出几枚铜钱给了那女人:外面冷,赶紧回家吧。

那乡下媳妇倒也没多纠缠,对你欠了欠身,就抱着孩子过桥了。那分明是进城的路,显然女人并不打算回家,看来她今天非得进城去,把娃再卖上一回。你不禁摇了摇头,感叹道:这狗年月,城里都不安生,何况乡下?

你抽了一鞭,马奔了起来。

当程婴向公孙杵臼通报了赵府少夫人得子的消息后,老人的眼睛就现出了疑惑,似乎还不敢信以为真:你说啥,少夫人生了?

程婴点点头:生了个小子,取名赵武。

公孙杵臼:谁给取的名?

程婴:赵朔将军……

公孙杵臼仿佛松了口气:他总算回来了!

程婴摇头:是他临行前吩咐下来的,生女叫文,生男叫武。

公孙杵臼:太简单了!

程婴自己倒上茶:无非就是个名字吧,倒也好记。再说了,也含有子承父志的意思……

公孙杵臼鼻子哼了哼:但愿如此吧!

程婴有着摸不着头脑,老人这是何意呢?

公孙杵臼在程婴面前来回走动着。从老人凝重的表情里,程婴也感受到了一份压力。果然,老人慢慢转过身来,看着他,又往下说了。

公孙杵臼:这样的喜事,赵府的少爷却没有回来,合乎情理吗?

程婴:这个,我不便说的……

公孙杵臼踱了几步,仿佛自语:是少夫人没有给出信报,还是赵家少爷……已经不在人世了?

程婴霍地站了起来!

接着,公孙杵臼就说到了那次在汾水边上遇见屠岸贾的马队,这事过去很久了,经老人再次提起,就觉得是刚刚发生,一切都看得真切。如此看来,晋景公委任屠岸贾做大司寇,且又调回都城,应该不是例行的安排,而是在精心布一个局。在这晋国,君家和赵、韩、魏三大家族之间的关系历来微妙,也相当复杂,但这回针对的可能就是赵家。根子还是晋灵公和赵盾那时埋下的,君臣失和,反目成仇……

但你却不这么认为。你说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这两个人都已作古,否则君家怎么还会把公主嫁给赵家呢?

事情的诡异也就在这里啊!

此话怎讲?

赵家世代良相,一门不乏重臣,景公怎么可能轻易放心?又怎么可能让其坐大?如此看来,两年前的那场婚礼,也是一碗迷魂汤了,为了迷惑赵家……

公孙先生,如果事情真如你所说,我是不是该向公主提个醒啊?

她早已不是公主了,你得记着改口。

实在是叫习惯了。

习惯有时候会闯祸的。

多谢先生指点。

从后山回来的路上,天更嫌冷了。十几里的山路,马倒不累,你倒是一脸的疲惫,直到黄昏时分才临近了自己的家门,却意外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微胖,嘴角边有颗绿豆大的黑痣,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像只鸭子,笑嘻嘻地一路数着铜钱。你大为惊讶——那件不堪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于是你立即避开了稳婆,绕到了后院。屋里已经掌灯了,你凑近窗户往里看,妻子的额头上竟也包着一块头巾,正抱着一个婴儿在喂着米汤。那孩子,小脸发紫,印堂发暗,鼻孔显大……天呐!

你硬着头皮走进了家门,妻子立即就对你作了一个十分得意的鬼脸:你看,我总算是坐上月子了……

你没好气地说:学会自己拿主意了!

别怪我,这不是着急嘛……快来看看娃吧。

我已经见过了……

你见过了?几时见过的?

白天刚出城就见过……

那个瞬间妻子的表情有些诧异。你背着身,还是轻轻叹了口气。不能怨女人,这场“诈孕”的游戏本是自己的计策,无非为了个颜面。但是有一件事女人是做错了,不该让稳婆上门。妻子说这街坊四邻但凡女人临盆都离不开稳婆,她心虚,就想出一份钱好让稳婆日后当个见证。你不禁抬高了声音:你难道就不知道这等于是不打自招吗?多了双眼睛,指不定日后会惹出什么麻烦……

这下,妻子真的给吓住了,眼泪汪汪,哽咽着:早知这样,你还不如把娃直接买下,我还省了一笔钱……

从程婴进家到现在,就没听见那娃哭过一声,就这么静静地躺在摇篮里。这也是妻子早就备好的,自从“怀孕”,她就开始为娃张罗。

程婴从摇篮里抱起婴儿,轻轻放到了大床上,看着那张发皱的小脸,然后就卷起衣袖,小心触摸着婴儿的脉搏……

突然,程婴的手像被烫了一样猛地往上一提。

妻子吓了一跳:咋了?

程婴:这娃的脉象好弱啊!

妻子:啊?

程婴:心跳也乱……

妻子慌张地说:那,那咋办呢?要不你开个方子,我现在就去街上抓药?

程婴横了妻子一眼:吃奶的娃你让他喝药?

妻子六神无主:那,那咋办啊?

程婴叹息:这娃,没几天好活的……

妻子立即就跪倒在丈夫面前:求求你!救救我这娃吧!

程婴扶起了妻子,叹息:是人,就都有个命数。

窗外,一时间狂风大作,呼啸而过,屋里的油灯在摇曳着,四壁都是影子。夜黑风高,这是杀人的气氛,也是灭门的前兆。

下篇:捉影

历史上那场著名的赵氏灭门惨案就发生在这个冬天。奇怪的是,对这桩惊天血案,典籍里一律语焉不详,寥寥数笔,野史却是浓墨重彩,民间至今喋喋不休。自然找不到任何证据,来证明春秋时期晋国的历史上是否果真发生过这个案子,毕竟时间过于悠久,两千多年比海还深,一切看上去是那样的虚无缥缈。在这部作品里,我也不愿意多费笔墨来展开这场屠杀,本人一向憎恨暴力和血腥。在笔者看来,所谓捕风捉影,即是在扑朔迷离的历史缝隙中去寻求另一种解读的可能,或者依靠想象来重构这个支离破碎的故事。我只希望推理层面能够达到逻辑自洽,叙事层面也可以自圆其说。至于真实,那只能存在于我的内心。

如此,程婴先生,我们继续?

你原打算等少夫人出了月子再登门拜访,但是今天刚吃过午饭,赵府的丫鬟便捎来了主子的口信,还是得有劳你过去一趟,少夫人近日睡眠很不好,请先生把把脉,再配点催眠的药随身带去。这回丫鬟还送来了两条大鲤鱼,少夫人听说程家夫人也在月子里,便差人专门去黄河里打的,不仅可以补身子,还可以催奶水。你妻子一脸的感激,只有你看出了尴尬。这厚道的女人一个劲地催你赶快动身,你捡好催眠的药物,挂着常人难以察觉的一丝苦笑,登上了赵府的马车。马夫兴奋地挥起鞭子凌空打了个响哨,马便撒开了四蹄。你忽然觉得天空特别地蓝,白云像羊群一样涌动。很长时间,你没有见过如此晴朗的天气了。

柔和的阳光里,少夫人额头扎着紫色的丝带,披着一件绛红色、带着狐皮领子的丝绵大氅,轻轻推着摇床,看上去就是一幅画。

襁褓里的婴儿带着红黄相间的虎头帽,半闭着眼睛。

门帘让那丫鬟撩开了,程婴轻轻走进来,躬身拱手:少夫人……

月子里的女人似乎沉静了一些,但这副打扮则更有妇人样了。

丫鬟送上茶,然后就离开了,落下了门帘。

少夫人这才开口:过来,离我近点……你不想看看孩子吗?

程婴就向前走了几步,他发现婴儿的小脸蛋很饱满,一点皱褶都没有,皮肤也好得出奇,像剥了壳的鸡蛋,他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那张小脸。

少夫人压低声音:你看像谁?

程婴看看女人:儿子像娘……

这时,少夫人就把婴儿的虎头帽摘下,露出一头的黑发,带着明显的卷曲。

少夫人:你再看。看仔细了。

程婴心下一紧,眼睛也随即睁大了,竟下意识的也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那分明也是带着卷曲。

少夫人接着说:这是我们的儿子……

程婴抑制着激动,却控制不了眼泪,抽泣着背过身去。

少夫人在这一刻卻显得异常冷静:你坐下,我有话说。

你慢慢坐下,一抬头竟有些惊讶,女人的神色和语气在这一瞬都大变了,仿佛跟刚才那个温婉恬静的不是同一个人。然后,女人对你说起了一个梦。就在两天前的晚上,大约三更时分,她梦见自己的男人,那位年轻的晋国将军赵朔,居然从窗户外爬进了卧室,来探望这个婴儿。女人连忙起身,但男人的影子刹那间就不见了。女人追了出去,却看见天空中一匹白马在云中奔驰,骑手正是赵朔。女人呼喊着,奔跑着,突然看见男人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跌落在她的面前,七窍流血,眼睛却大睁着,脸上挂着一丝不甘……

这是不祥之兆啊,女人感叹道,赵家恐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何出此言?就凭一个梦吗?

当然不是!还记得上次我急着赶回宫里面见君王吗?

记得……

你知道君王為什么突然调屠岸贾回都城做大司寇吗?

为什么?

就是为了对付赵家!

你大为震惊,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间,你有些惊魂不定了。事情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你们君臣两家不是姻亲吗?然后你就联想起与公孙杵臼的几次交谈,老人的预感和少夫人的判断竟是惊人的一致!

在那个遥远的冬日,汾水早已凝结成冰,然而天空则显得疑云重重,周边的景物被尚未散尽的雾气所笼罩,看上去是那样的不真实。这个下午你从少夫人这里大致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有人向晋景公告密,揭发赵氏一直在暗中准备谋反。这是赵盾生前就谋划好了的,赵家已经在晋国各地整合了队伍,厉兵秣马,将在明年春天进攻都城。这种说法听起来一点都不新鲜,但是这回,长着一副马脸的晋景公却记在了心里。但告密者是谁,少夫人却没有说,她只是提起,年初,她的丈夫赵朔离家之后,她回宫小住了几日,作为国君的哥哥曾私下里问过她,是否在赵家察看到什么蛛丝马迹?那正是少夫人最为沮丧的时节,面对夫妻失和,丈夫离家,她又不想继续与那个叔叔暗通款曲,于是一冲动就火上浇油了,女人想借此发泄自己心中淤积已久的怨恨。她信口说道,倒是经常看见赵家的两辈人聚集在一起喝酒,交头接耳,至于说了什么,她也不清楚,因为那样的聚会是不许外人在场的。在赵家人眼里,她历来就是个外人。女人的口气本是轻描淡写,但这番话景公却听得真切,遂急召驻守边关的屠岸贾回都,出任大司寇。如此一来,少夫人倒是真有点害怕了,她提醒哥哥,虽然自己不喜欢赵家人,但赵氏毕竟出过几朝的元老,是可以依傍的重臣,劝兄长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景公却以沉默回答了妹妹。

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恐怕至今也不会原谅赵家人的。赵婴齐的薄情,赵朔的寡义,那是两辈人带给我的耻辱和痛苦……少夫人说到这里,也不禁落泪了。

停顿片刻,少夫人接着说:我深知我这个哥哥心胸狭隘、心狠手辣,他一定会借屠岸贾这把快刀,对赵氏斩草除根……包括,这个孩子!在他的眼中,这还是赵氏的骨血啊!为了这个孩子,我必须紧急回宫去面求君王,我的哥哥!

于是,那个下午她就跪在了君王的面前,恳求哥哥放弃诛灭的计划,不要对赵氏动手!对此,晋景公开始有点不解:你不也总是唠叨赵家人对你不好吗?怎么口气突然变了?谁给你灌迷魂汤了?

少夫人哭泣着喊:我怀孕了!

女人原以为,看在同胞骨肉的情分上,哥哥一定会网开一面,放过腹中的这个孩子。但是后者还是以沉默作了回应,尽管一副马脸上挂着微笑。这笑容让女人感到害怕,仿佛第一次意识到什么叫笑里藏刀。带着这种担忧,女人回到了家中,从此闭门不出,也不想见任何人,包括你。从夏到秋,似乎一切看上去都很安逸,如夏日的荷塘月色。这期间晋景公还登门前来探视了一回,却对赵氏的事只字不提,只是安慰妹妹不要胡思乱想,安心养胎,他早就预备好了给孩子的礼物,那是一匹刚出生的白马驹,神气活现。日后他会亲自把这个外甥或外甥女抱到马背上。但是这匹白马却意外闯进了女人的梦境,成为她夫君的坐骑……这场噩梦让她惊醒,思路也随之变得异常清晰。她觉得,该来的迟早会来,无法躲避,只能面对,就当是未雨绸缪吧。

现在你完全明白了,少夫人今天唤你来,不仅是为了让你看儿一眼,更是合计着救儿一命。风云突变,你却没有一点主张。你甚至都不敢相信,蓝天白云下的赵府看上去一片祥和,谁能看出其中暗藏的杀机?

突然,那个丫鬟跑了进来,急促地禀告:夫人,大门出不去了!

十一

暗藏的杀机往往难以觉察,很多时候血雨腥风也只是一种修辞。也许,赵府的门前屋后早就埋伏了刀斧手。现在大门已经关闭,回想起来,那个后来的看门家丁八成是屠岸贾的手下,暗中监视着这宅子里的一举一动,显然就是为了对付这个襁褓中的婴儿。《史记》对这一事件的描述近乎离奇,却又流传很广,说屠岸贾带人搜捕婴儿的那天,急中生智的庄姬公主把婴儿藏到了裆下,用裙子遮挡,竟然就蒙混过关了。另一种说法大都出现在戏台上或者影视作品里,这似乎是专门为你程婴先生设计的,公主把婴儿藏进了你的药箱,你战战兢兢地从宫里背出来,突然迎面遇见了一位叫韩厥的将军,于是秘密揭开,天机泄露,你吓得魂飞魄散。戏到这里就转到了那位韩厥身上,既然忠义难以两全,韩将军索性挥剑自刎了。这个壮烈的情节至今还忽悠着大众,以至于后来的《秦香莲》干脆移花接木——《杀庙》一折中出现的那名校尉也姓韩,他在郊外破庙里堵住了香莲母子三人,本想把他们杀了,可是手里的那把利剑却迟迟不忍落下,于是就把自己杀了,这无疑就是对韩厥的一次公开模仿。不过,历史上确有韩厥其人,有专门的记载——韩厥,姬姓,韩氏,名厥,亦称韩献子。这个人也是打小由赵家一手养大的,先为家臣,后作将军。写到这里,也就轮到这位韩将军正式出场了。

突然的变化让程婴顿时惊慌失措,少夫人也显得有些焦急,两人就这么看着摇床里的婴儿,那娃正睡得香,还舍不得把含在嘴里的小指头拿开。

程婴说:事到如今,也只能去求国君了……毕竟,你们是同胞兄妹……

少夫人摇摇头:上个月他就出门巡游了。他是有意这么做的。

程婴:听说你这宅子里有暗道……

少夫人又摇头:早被堵死了!但是,今天必须想个法子把孩子抱出去!

两人正商议着,忽然,丫鬟又慌张地跑来了。

丫鬟:少夫人,韩将军来了!

少夫人睁大了眼睛:韩将军?快,快快有请……

丫鬟离开后,少夫人便在程婴耳边嘀咕了几句,后者频频点头。很快女人就一个人出门了。她刚走过那面檀木屏风,远远就看见一位气宇轩昂的将军带着几名全副武装的侍卫,正顺着回廊向这边走来。此人就是韩厥,年近半百。

少夫人立即迎上前,欠身致意:韩将军驾到,有失远迎,得罪了……

韩厥抱拳还礼:少夫人客气,末将今天是奉命前来赵府察看……

少夫人接过话头:奉命?奉大司寇之命?

韩厥:我是奉君王之命。景公巡游前就吩咐下来,让我常来这里看看,最近不大太平,都说山里的土匪流窜到了都城。

少夫人:那我陪将军四下走动走动,如何?

韩厥:有劳少夫人。

两人便沿着回廊往里走去,这时,少夫人又说了句:对这个环境,想必韩将军不会陌生吧?

韩厥不禁感叹了一声:那是当然。韩某就是在这宅子里长大的。那时还没有这个小园,就几棵枣树,我小时候,赵老丞相就经常带着我在这儿捉迷藏……

少夫人很快接上一句:故地重游,难免就会触景生情……

韩厥点点头:少夫人所言极是。

按照少夫人的安排,你暂时还藏在屋子里。凑近窗户,你只能看见那两个人就这么边走着边说话,隔得远了,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想必是一些令人伤感的事情,因为你终于看见了,少夫人拿出一方丝帕在慢慢拭擦着眼泪——这是你们事先约定的信号!

于是,你轻轻喘了口气,小心背上药箱,走出了这间屋子,突然感到两腿发沉,像注满了铅。但你还是沉着地走向了那边,面对韩厥将军躬身抱拳:在下程婴给韩将军请安。韩厥便笑了,说你我并非君臣,就不必这么讲究礼数了。其实你与这位韩将军也是熟人,他在赵府供职时,每回赵盾有所不适,都是这个韩厥快马赶到你家。这时候,少夫人的情绪也有所好转了,说自己这些日子没少给你程先生添麻烦,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你说哪里哪里,职责所在,都是在下分内的事。这个话头一经提起,韩厥便又开口了:程先生,内人近日胃口不大好,有些厌食,想有劳先生上门把把脉,不知意下如何?

你连忙回答:举手之劳,将军何必客气!

临行前你又回头看了少夫人一眼,还故意抬高嗓门,说催眠的药物要记着用,这草药的效果极好,每晚睡前只要多闻上一会儿,就能做一个好梦。

少夫人说不会忘,放心。

就这样,你和韩将军大摇大摆地走向了赵府的大门,一路都在谈笑。那几名侍卫跟在后面,依旧保持着一段距离。到了门口,你们分别跨上马,将军勒住缰绳,对手下挥了一下手:我有点家事,你们继续搜寻吧,切莫张扬!

说着响亮地抽了一鞭,两匹马便撒开蹄子,朝同一个方向奔去……

雪霁之后的都城郊外,林木的叶子尽落,显得异常萧疏。远山还披着雪,结冰的河流看起来就如一条死水。

这里是三岔路口,旁边立着一架草棚,早已破败不堪了。不时传来的几声寒鸦啼鸣,显得四野分外静寂。

很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这份宁静,接着看见两匹马由城区方向跑来,在草棚前缓缓停下。

来者正是韩厥和程婴。

神色严肃的将军勒住缰绳,四下打量着,在确定这里没有人迹之后,才对程婴使了个眼色,两人随即翻身下马。

韩厥说:我就只能送到这了,剩下的路你得一个人走。

程婴连忙拱手:韩将军,大恩不言谢,在下有礼……

韩厥摆摆手,感叹道:不必了……你我都受过赵家的恩惠,也是赵家的朋友,尽的是本分。赵家,就只有这条根了……

程婴感动得热泪盈眶,竟说不出话来。

韩厥扶住程婴的肩膀,盯着他的双眼:程婴,从今日起开始戒酒……

程婴有些迷惑:戒酒?

韩厥点点头:对。把嘴咬紧了,要是不留神吐露出半个字,掉下的就不止你一颗脑袋。

程婴立即就回答:在下牢记在心。

少顷,韩厥的手放在了程婴那只藤编药箱上,表情在这一刻也变得有些凝重。

程婴正欲打开药箱,却被韩厥一把按住了。

韩厥说:不用看了……就当我不知道这件事,保重!

言毕抱拳别过,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程婴先生,这便是我对“救孤”的另类解读,也可以说是一次改造。对这样的改造,想必阁下也是不满意的。或许很多人都不满意,他们觉得“救孤”无疑是这出戏的“戏核”,应该剑拔弩张、惊心动魄、血溅五步,不死几个人怎么也说不过去。像韩厥这样的人理应成为义士,怎么能如此云淡风轻呢?他们会质问:这样的戏好看吗?这也恰是我的反问——那样的戏好看吗?

历史上的韩厥活到了古稀之年,算是那时代相当长的寿命了。当然,我不虚构他的牺牲,抛开史实的原因,还在于这个人的故事远没有结束。你很快就知道了,那天赵府发生的事,都是少夫人一手安排。她深知韩厥此人对赵家感恩与忠诚,所以才敢大胆地走出这步险棋。而你要做的,就是小心地让婴儿嗅到一味催眠的草药,让他安睡,然后再小心放进了那只藤编药箱,丝毫不会影响婴儿的呼吸。现在你打开了它,果然婴儿还在安睡中,鼻息有力,小嘴也噘着。你不禁长吁了一口气,趁着刚刚升起的暮色,策马向家的方向奔去……

那会儿妻子正在油灯下给娃喂米汤,连日来女人整天就是围着这个娃转悠,视如己出。如你所料,这娃生下来就体质虚弱,且不能進食,妻子本想找街坊四邻为孩子讨奶,又担心露出破绽,只能每天熬米汤将就。女人为此总是暗暗落泪,现在见你从藤匣子里又抱出了一个孩子,便很是意外。

咋又买了一个啊?

我担心那个活不长……

不会的……男娃还是女娃?

男的……

也好,大了可以作伴。

妻子说着就把怀里的娃放到摇篮里,再从你手里接过了另一个娃,放到了大床上。可是一看这娃的穿戴,女人顿时就起了疑心,再一看那顶虎头帽衬里上又用红丝线绣了一个“赵”字,顿时就明白了。

这娃……

是少夫人的……

你,你咋给抱回来了?

有人想夺娃的命!

十二

一场危机总算暂时得到了化解。按照少夫人的主意,接下来你得先护送婴儿到山里藏一阵子,等晋景公巡游回都,她再去面见君王讨回公道。至少,要讨得一份特赦的手谕,作为儿子终身的护身符。这计划看起来一点也不复杂,今天的第一步就走得有惊无险,然而你内心的担忧一分也没有减少。你在想,如果晋景公不给少夫人这个情面,事态将如何发展?你难以揣测,也想不出任何应对的办法,顿时就有了一种坐以待毙的懊恼与沮丧。

这个晚上你和妻子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两个婴儿。你抱回来的这个醒了两回,哭了两回,吃了两回米汤,也撒了两回尿;另一个却安静得像一件道具。二更头上,你有些熬不住了,便在妻子身边躺下,妻子吹灭了灯。黑暗中你听见女人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你便沉沉睡去了。

翌日一早,街上就传来了官署的鸣锣声,一个比破锣还破的嗓门在高喊着,好像在说官署出告示了,让大家赶快去集市上观看。睡眼朦胧的你听得迷迷糊糊,当锣声经过家门前,你便在这嘶喊声中清晰地听见了两个字——孩子!

你猛然惊醒过来。顾不得吃点东西,你裹着棉袍急匆匆去了集市,那儿已经聚集了不少市民,都在盯着一块门板上用猪血写下的几行字看,识字的在低声念着,不识字的议论纷纷,那正是官署的告示,写得清楚明了——

赵氏一门早有谋反之心,今奉大司寇之命予以诛灭,令赵氏家族所有宗室成员即日起投案自首,接受惩罚,凡窝藏赵氏家族宗室成员者严惩不贷,此其一;

经查验,将军赵朔遗有一子,尚未满月,已被不明者藏匿民间,广大市民应踊跃举报,赏格一千大钱,此其二;

截至月底,也就是三天之内,倘若还搜不出遗孤,官署将处死本月内都城出生的所有男婴,绝不手软,此其三。

字字透着杀气!

你又一次来到了汾水边上,连续数日的严寒天气,让河面的冰凝结得更加坚硬,惨淡的阳光下,像一面污秽的镜子,能照出你扭曲的身影,看上去有几分怪异。你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身姿并不修长,也算不得高大,但,这就是你。今天你打算从这冰河上走过,这儿现在成了一条捷径,对岸不远的地方即是你的家。站在这广阔的冰面上,你心事忡忡地茫然四顾,这个寒气逼人的早晨看不见一个人影……

也许人都涌到集市上去了。那面官署的告示已经闹得鸡犬不宁,人们在议论着赵家,说万万没有想到啊,这样的大户人家,过着钟鸣鼎食的日子,却暗地里准备谋反,真是岂有此理!有人说那赵氏孤儿也有一半是君家血脉,也许君王会留个情面,放上一马……但立即就遭到了驳斥:对这种忤逆之举,君王岂能手软?必须斩草除根!却没有一个人提到那一千大钱的赏格,似乎羞于启齿,可是,倘若真有这样的机会,他们会轻易放过吗?

突然脚下一滑,你险些摔倒,摇晃了几下才稳住身体,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踩住了一只死鸟。这是一只寒鸦,尸体已经变形,大概是遭到了强烈的风击,折断了翅膀……很长时间过去之后,你回忆起这天的经历,就觉得,此生那个艰难而揪心的抉择,或许就在这个瞬间有了最后的定局。

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自己的家。那会儿妻子还在睡梦中,发出轻微的鼾声。昨晚这女人为两个娃辛苦了一宿,你不忍心惊动她。没有犹豫,你从妻子身边悄悄偷走了那个印堂发暗、鼻孔显大的娃,再把那顶虎头帽戴到了这娃的头上,慢慢放进了那只藤编药箱里……

顶着扑面的寒风,你策马直奔后山去了。你必须立即面见公孙杵臼,共同商定这个秘密计划。已是生死关头,容不得半点迟疑。

程婴打开藤编药箱,轻轻抱起还在昏睡的娃,递到了公孙杵臼手里。刚才,他已经把自己的调包计划对老人说了,尽管老人暂时还没有态度。

公孙杵臼仔细打量着这娃,又慢慢放到了床上,这才一声叹息:这也是一条命啊!印堂确实有些暗了……还有救吗?

程婴说:从脉象上看,娃活不过三日……

公孙杵臼:当真?

程婴就激动了:现在就是有救也不能救了!

公孙杵臼:那你还算一个先生吗?

程婴难过地说:我,我现在就是个屠夫……

公孙杵臼又问:你想以这娃来换赵家的孤儿,你觉得,这能瞒过屠岸贾那双贼眼吗?

程婴叹息道:死马当做活马医吧。眼下,也只有这条路了……

公孙杵臼沉默片刻,接着说:既然让这娃去死,那就必须保证能让另一个娃生……否则,这代价就白付了。老夫倒是有一个主意……

程婴:说说看!

公孙杵臼:你现在就去官署面见屠岸贾,就说老夫私藏了赵家孤儿……

程婴很是不解:你让我举报?

公孙杵臼:对,不仅举报,还要领赏……

程婴:然后呢?

公孙杵臼:然后你就把屠岸贾带到我这里……

程婴:你要和他拼了?

公孙杵臼微笑道:老夫自有办法!

突然,这娃睁开了眼睛,虚弱的目光像在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大人。

程婴竟吓得后退了一步……

很快你就明了了公孙杵臼的用意,老人这回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执行这个计划的。他抱起婴儿,轻轻地摇晃着,那娃很快便被哄睡。老人回头看了你,然后感叹道:生與死,哪个容易?不是死,是生。眼下这一生一死是两件事,你我只能各做一件。老夫已是古稀之年,离死也就一步之遥,就让我去做这容易的事吧,如何?

你跪倒在这一老一少面前,泣不成声。

当天午后,你就走进了屠岸贾的府邸。面对大司寇满脸的威严,你双膝下跪,浑身哆嗦,假装难以启齿,再结结巴巴地说出事先编好的台词。你说少夫人临盆的那天,你应召去了赵府,知道她产下了一个男婴……

听到这里,一直闭目养神的屠岸贾睁开了眼睛,问道:老夫知道那一天你在场……可是我又听说,少夫人那娃绕脐,生下来不到两个时辰就咽气了……

娃没死,是被人抱走了……

谁?

公孙杵臼……

老石匠?

对,就是他……

可能作证?

在下从命……

公孙杵臼这个名字,屠岸贾可是太熟悉了。当年赵衰当国,此人就是赵府的座上宾。后来赵盾为相,几度召其入幕谋事,却不知何故,都被这老头拒绝了。再后来,仅仅因为晋灵公在桃园打鸟,伤了几个百姓,赵盾不依不饶,这个公孙杵臼也突然间像一阵风似的消失了,据说是隐居于后山,成天摆弄石头……想到此,屠岸贾挪了一下肥硕的屁股,又问道:程婴,咱们也算是老熟人了,不如把话说敞亮些吧。据老夫所知,赵家向来对你不薄,你今天前来举报,图个啥啊?你真的缺这一千大钱吗?

在下不贪财,只是为了救儿一命……

哦,老夫是听说你刚添了个男娃!

官署的告示写得清楚明白,在下岂能熟视无睹?大人执法如山,历来说一不二,在下又岂敢怠慢?

如此,倒说得过去了……赏金嘛,你也大可不必客气。程婴啊,你是个好爹,老夫给你道喜了……

多谢大司寇!为了儿子,我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十三

太阳仿佛失踪了,浓重的雾气弥漫开来,漫山遍野一片苍凉。此刻,一队人马正奔向半坡上那座石头垒成的屋子,远远就看见公孙杵臼坐在一截粗大的树桩上,依旧在雕凿着那尊永远也不会完工的石像。老人在等待着你们,对策划好的戏码早已烂熟于心,就等着屠岸贾开口了。

公孫先生,好久不见啊!

大司寇可是稀客,怎么,这些日子在城里成天忙着杀人,腻味了,到山里来找份清静?

对付赵家嘛,卑职只是奉国君之命行事,没有什么好说的。无非手上沾点血,那就洗洗吧……

你洗得干净吗?

屠岸贾倒也不觉得难堪,一直在公孙杵臼边上转悠着,一边说:不扯闲篇了。听程婴说,是你私下里抱走了赵家少夫人的婴儿,那可是赵朔的种啊!

公孙杵臼这才放下手里的家伙,撇了你一眼:程婴,你是穷疯了,还是别有用心啊?

你缩着脖子,赶紧躲开老人直逼的目光,惊吓得藏到了一个侍卫的身后,大气不敢出。

这工夫,几个随从已经闯进了屋子,很快就抱出了一个襁褓里的婴儿。屠岸贾便走了过去,先扒开娃的裤裆看了,又顺手摘下娃头上戴的虎头帽——果然衬里上有一个红丝线绣的“赵”字!屠岸贾两眼一亮,又仔细看了看,感叹道:想不到,这金枝玉叶还有这样的好手艺……绣得真好!

说着,又把虎头帽给娃戴上了。

突然,公孙杵臼大吼了起来:屠岸贾!赵家世代为相,一门不乏重臣,你今天竟然为了争宠残害忠良,老天是不会放过你的,你一定会遭报应!

老人这一声吼仿佛震动了苍天,话音刚落,就听见空中响起了一声惊雷,晴天霹雳让大司寇惊吓不已,身体摇晃着,两名侍卫立即将他稳稳扶住。趁着这阵慌乱,公孙杵臼一把抢过婴儿,纵身一跃,跳下了山崖……

这感天动地的一跃让你魂飞魄散,你最后看见的,是那顶虎头帽在空中飘舞,飘舞,直到飘出你的潮湿的视线……

——在未来的影片里,这个镜头想必会用升格处理,也就是习惯所说的“慢动作”。至于这雷声的设计显然有点主观,但我依然予以保留。因为,我相信因果报应,对屠岸贾这样的恶人,苍天绝不会熟视无睹!

第二天你独自去了山崖下,却没有寻找到这一老一少的尸骨。看着那条湍急的河流,你非常惊讶——如此凛冽的天气,这条河居然没有结冰,反倒河水汹涌,奔腾不息!那一瞬你豁然开朗,想那一老一少已经随这神奇的河水去了天堂。于是你双膝跪下,对着这河面三叩九拜。然后,你就在一棵老松树的枝桠上,找到了那顶虎头帽,放进了怀里。

那尊尚未完工的石像,当天就被你带回了。点上蜡烛,你端详着,很快你就发现了,这雕刻的石像分明不像重耳,更像是公孙杵臼。

从后山回来,已是子夜时分。屋里的灯还亮着,程婴蹑手蹑脚地走进门,突然一个身影横在了面前,吓得他一哆嗦。

——妻子正抱着娃从里屋走出。

程婴摸摸额头上的冷汗:你吓着我了。

妻子沉着脸问:我的娃呢?

程婴松了口气:不在你怀里吗?

妻子抬高了嗓门:这不是我的娃!

程婴没有吱声。

妻子便有了哭腔:你……是不是……拿我的娃……

程婴打断道:那是你的娃吗?

妻子也毫不示弱:可也是一条命!

程婴顺手就抽了女人一耳光,然后瞪大眼睛,声音却压低了,几乎是咬牙切齿道:记住了——从今往后,这,就是,咱的娃!

妻子顿时就不敢哭了。嫁到程家十来年,她还从来没有见过丈夫这样凶狠的眼神和严厉的语气,更谈不上动粗了。

程婴从女人怀里抱过婴儿,小心地放到摇篮里。然后,回头把妻子紧紧搂在了怀里,流着泪感叹道:我欠你的……这辈子都欠你的……

烛光摇曳……

三更时分,外面的风似乎停歇了,月亮挣扎着从云中现出了身影,那云走得迟缓,月光也看着令人发毛,院子里像落了一地的霜。这无比煎熬的一晚,悲痛欲绝的你一宿未眠,独自坐在书房里,借着微弱的烛光,你一直在凝视着那尊看似粗糙的石像。公孙杵臼最后那大义凛然地纵身一跃,一直在你的眼前浮现着,挥之不去——这个具有视觉冲击力的镜头,在这部影片后期剪辑阶段,我将反复使用。很多时候,这种以命搏命的英雄气概会强烈地感动着我,尽管看起来无疑是一次虚构,经不起推敲,历史上也难寻任何踪迹,我依然还是要作充满激情的表达。仅此一点,在你与老人之间,已是高下立判。

远方又传来了几声鸡鸣,外面的天却还是漆黑一片。就着蜡烛,你点上了三柱香——

一柱敬公孙杵臼,一柱给那乡下小娃,一柱留给了自己。

翌日上午,你挎着篮子去菜市上,想买条鱼,好给娃熬点汤。刚走到街面就发现不时有人瞟你一眼,不等你看定,对方的眼睛就迅速躲开了。你觉得有点蹊跷,开始还以为出门时脸没有洗干净,便又用衣袖擦了擦面颊。等走到鱼摊前,你挑好鱼,正欲往篮子里放,那卖鱼的汉子突然伸手一把将鱼夺了回来,重新扔到了水桶里。这鱼不卖,那汉子横着眼说。你笑了笑,说既然不卖,何必要摆到菜市上呢?那汉子猛地抬高嗓门:是不卖给你,听懂了吗?

周围的人一下就哄笑起来,接着,不知从哪里飞来一个鸡蛋,实实地砸在了你额头上,破碎的蛋黄立即就糊上了你的一只眼。人群中又炸出一阵哄笑。你这才明白,在都城的市民中,你程婴这么快就成了一个不义之人,贪图钱财,卖友求荣,甚至陷害忠良,从此以后你再也不能做一个清白的人了。就这样,在一片哄笑和谩骂声中,你匆忙逃开了。身后一个声音还在追着:姓程的,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跑啥啊?

就这样狼狈不堪地跑到家。你先去了厨房,从水缸里舀了瓢水,想尽快洗掉脸上的污秽,不想让妻子看见。可是女人很快就知道了刚才菜市上发生的那一幕。出门晾衣服的时候,她听到街坊邻居聚在一起叽叽咕咕,说西头的程先生在菜市上出丑了,连一条鱼也没买成,却买回了一个破鸡蛋。这个上午你们夫妻就这么相对无言地坐着,轻轻推着隔在中间的摇篮。娃还是睡得很香,小脸蛋上竟还现出了一丝笑意。妻子流着眼泪,叹息着。

这日子没法过了……

熬吧……

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啊?

天知道……

十四

关于赵氏谋反的消息无疑是那个冬天最大的新闻,但市面上又几乎嗅不到一点血腥气味,官署把这件脏活做得干净利索,一切都是秘密进行。没过几天,这个话题又被另一桩奇闻所掩盖,坊间流传,晋景公如厕险些掉进粪坑淹死,这立刻就引起了市民们极大的兴趣,大家私下里津津乐道,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仿佛亲眼目击。至于赵家那档子的事,不知不觉中便置之脑后了。

实际上,血案发生不久,在外巡游的晋景公便回到了都城。他作出的第一个决定是将妹妹重新接回宫里,并明令,从此不许再入赵府大门一步。从以后的事实看,这其实就是软禁。至于赵家的这场骇人听闻的遭遇,晋景公只字未提,好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在晋国的历史也没有发生过。

冬去春来,都城又见花开,与去年的春天比较,看不出一点差别。倒是你把家从城北搬到了城南,在这里开了一个药铺,打算今后以卖药为生,不再走街串巷出诊行医。市面上那些流言蜚语如影随形地跟随着你,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消散,宅在家里,至少会得到一份暂时的平静。你每天最大的乐趣是抱着儿子去院子里看花,可是你再也闻不到栀子花那奇异浓郁的香气了。这样的时候,你的眼睛便情不自禁地湿润了,好想跑到汾水边上嚎啕大哭一场。然而很快发生的一件事,让你断然放弃了这个可悲的念头——屠岸贾来了。

大司寇是在一个阴霾四伏的下午找到你家的。那时候你正在院子准备宰杀一只黑公鸡。这鸡足有十斤的分量,长相凶狠,而且从上个月起就不再司晨了。每次妻子从外面回来,这畜生就竖起鲜红的冠子向她扑去,形同一条恶犬。你早就想宰了这畜生,为此你头天晚上就磨好了菜刀。吃过早饭,你便到院子里去给鸡喂食,不等那几只母鸡上前,黑公鸡便一爪踏翻了食盆,引得惊叫四起。好个霸道的畜生!趁其不备,你拿起一只竹篓将黑公鸡罩住。可是你没有料到一只公鸡的力量会险些把你掀翻,你死死按住竹篓,这畜生厉声尖叫吵醒了午睡的婴儿,娃的啼哭又惹急了妻子。你气恼地扔下菜刀,突然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两声响亮的咳嗽声——屠岸贾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前。大司寇走下来,身后跟着四名侍卫。

手无缚鸡之力,哈哈,老夫今天算是长见识了!

屠岸贾一边说着一边拔出腰间的长剑,看都不看,就伸进竹篓将鸡一下戳倒。那畜生被钉在地上,翅膀还扑腾着,尖叫声却渐渐弱了下去,死了。

大司寇驾到,在下有失远迎,得罪得罪!

屠岸贾一笑,歪了一下脑袋,跟班的就把几件礼物送进了屋。

程婴没有料到,屠岸贾今天是专门来看孩子的。他带来的礼物都是清一色的嬰儿用品——四季的衣服和鞋帽,各种糕点和蜂蜜,还有一只拨浪鼓。程婴内心顿时就有些不安,他拿不准,这个恶人接下来将会怎么做。

一直啼哭的孩子见家里来了生人,便不敢再哭,怯怯地看着。

程婴从妻子手里接过娃,抱到屠岸贾的面前。后者拿起那只拨浪鼓对娃摇晃了几下,鼓声一响,娃突然就咯咯笑开了。

屠岸贾也开心地笑了起来:程婴啊,你这娃跟我有缘啊!说完,就凑近孩子的脸蛋,着实地亲了一下。

程婴连忙说:多谢大司寇抬举……

这时,妻子端上了茶,从丈夫手里接过孩子,欠身离开。

屠岸贾喝了口茶,接着说:你程婴算是有福之人啊!你瞧,这娃居然和你一样,也是一头的卷发……老夫喜欢!

程婴拱手:屠岸大人赏脸!

屠岸贾又问:给娃取了个啥名啊?

程婴回道:文,程文。

说到这里,屠岸贾仿佛想起了什么,就说:半年前,赵家那娃,我记得好像叫武……

程婴下意识低下了头:对,那孩子叫赵武……

屠岸贾点点头:文韬武略,程文,这名字好!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我想认你的儿子为义子,如何啊?

程婴有些意外,但很快就答道:那,那是犬子的福气……

屠岸贾很是郑重:我可不是说着玩的,程婴!

程婴连忙跪倒:程婴代犬子叩谢义父大人!

言毕,叩首三拜……

当夜,月光如水,四野的蛙鸣一阵接着一阵,此起彼伏,让这个晚上有了几分温馨。安顿好娃儿,你和妻子坐到了院子里,又开始低声谈论白天的事。月光下的女人看上去有些憔悴,心事也挂在脸上。这些年来为了得到一个娃,女人已经操碎了心,还不时一个人在厨房里发愣,神情恍惚,就像现在这样。此刻,女人一定又在想着那个印堂发暗、鼻孔显大的乡下娃吧?或者,是在担心屠岸贾又在打着什么坏的盘算。

你倒是冷静下来了,虽然,你一时还弄不清屠岸贾此举的真正用意,但毕竟为儿子带来富裕的生活保障,更是保证了他的一份安全——有了大司寇作靠山,都城乃至整个晋国,今后就没有人敢欺辱他。屠岸贾岂能料到,他一心要斩杀的那个婴儿将会由他亲手抚养,这真是天大的讽刺,尽管在血缘上这孩子与赵家没有一点关系。想到此,你竟有了几分得意……

突然妻子问道:这算是认贼作父吗?

这一问,你倒是有些尴尬了。你干咳了两声,说所谓的义父不过是个名分,用不着这么担忧。屠岸贾没有子嗣,也没有任何附加的条件,还承诺不会将儿子从这个家带走,连姓都不用改。这事对儿子,对这个家,都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妻子又问:那他凭什么这么做?就为了图个名分?

这回你竟被女人问住了,也不再看她的眼睛。过了片刻,你才含糊其辞地说,或许是那天在后山屠岸贾让那声炸雷给吓住了,双手沾满了血,怕遭报应,于是就想着积点德吧……

对这样无力的解释妻子显然是不满意的,也不想看你尴尬,便起身回屋子里去,走了两步,又停住,背着身问道:那赵家的仇还打算报吗?

不等你回答,女人就进屋了。

院子变得空了,蛙鸣声也似乎弱了下去,地上的月光还是跟霜一样灰白,仿佛透着几分寒气。你突然感到了孤寂,低头徘徊着。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停在院子中央,你慢慢仰起脸对着月亮,内心深处发出一声感叹:血海深仇,焉能不报?——我程婴至少可以等上十五年!

十五

程婴先生,故事到这里本可以继续展开,但我决定一跳而过,故事将随着你那句内心独白来到十五年后——我无意去写一部《赵氏孤儿成长史》。我已表明,我的职责只是寻找这个故事的另一种可能。当然,对于你而言,这十五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最难忘的,莫过于生命中的两个女人在一个月之内的相继谢世——

去年冬天的某个夜晚,久违的韩厥将军意外地来到药铺,你顿时就预感到少夫人会有不好的消息。果然如此。从韩将军这里你知道了,少夫人锁入深宫十五年,终日郁郁寡欢,思儿心切。后来得知屠岸贾做了孩子的义父,女人开始有点诧异,但很快就明白了你的良苦用心。十五年里,她也曾在宫里远远见过那孩子几回,但近在咫尺却不敢相认,这种折磨令她神情恍惚,寝食难安,抚琴成了唯一的寄托,那床琴,对于她已经不再是“悦己”了,而是最后的挽歌——在一场伤寒之后女人便一病不起,带着一腔的怨恨撒手人寰。临终前,她托贴身的丫鬟偷偷带出来了一件东西,秘密送到了韩将军那里,并叮嘱后者日后一定要亲手转交给你收藏——那是一只精致的首饰盒,里面是一方淡绿色的丝帕包裹的一只玉镯。显然,今夜将军就是为此而来,说公主的用意很清楚——有朝一日,等到冰雪消融,水落石出,再由你程婴郑重交给她的儿子赵武。最后,韩厥按着你的肩头感叹道:这一天或许不远了!

将军何出此言啊?

韩厥停顿片刻,又往下说了:也许是少夫人的死让晋景公有所触动吧,否则,是不会这么快给赵朔将军颁发谥号的,也不会称已故的妹妹为赵庄姬——“庄”这个字,显然是表庄重、庄严之意,至少是向外人说明了,在国君的心目中,赵朔将军是一个正派的男人,而非屠岸贾所言的“乱党”,不是吗?这应该是个暗示……

说完这些,韩将军便匆忙离开了。

你慢慢走到书房,悄悄打开那方折叠的丝帕,这才发现那上面绣着一束盛开的栀子花,霎时你就明白了——这是女人留给你的信物与念想,顷刻间老泪纵横……

辛酸的命运往往是祸不单行。那段时间你独自在家守着药铺,在少夫人去世的前几天,你的妻子突然离家出走,不知去向。女人这回是不辞而别,却一去再也没有回头。那些日子你带着儿子找遍了都城的大街小巷,查看了每一处驿站馆所,却还是找不到女人的一点踪迹。直到差不多半个月后,也就是公孙杵臼的忌日那一天,你去了后山,在山崖下那条无名河流的岸边,不经意中发现了泥淖里埋着妻子的一只绣花鞋。你震惊不已,那苦命的女人终究还是去找她的那个印堂发暗、鼻孔显大的乡下娃了。

当晚你就病倒了。翌日爬起床,你到水缸边想舀口水喝,卻照见了自己的憔悴不堪的面容——陡然间就老了很多,两鬓斑白,牙齿也落了几颗,连胡须也变得稀疏。其实这一年你是才刚过半百的年纪,却显得异常苍老。你对着水缸里的面容凝视着,突然一阵咳嗽,竟咳出了一大口鲜血。你喘息着,第一次意识到了黄泉路近,自己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已经等了十五年,不能再等了。

从这一天起,你每天居家不出,在等待着儿子回来。这段时间,儿子正跟着他的义父学习骑射,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回这个家了。不知为什么,每回一想到这个孩子,你心里都堵得慌,欲哭无泪。就这样,你等来了生命中最后的春天。我未来的这部电影也由此进入到尾声阶段——

那阵子,儿子正跟着他的义父屠岸贾在远方狩猎。这个颇有气势的场面,我将会采用无人机进行跟踪拍摄,高空俯视的角度,一队骏马在松树林中疾驰,尘土飞扬,不同的机位和多变的景别反复切换,使得这个场面显得丰富而壮观,这显然是这个春天的另一种色彩,更是另一种情绪,但它们都一样在衬托着你的悲伤。

狩猎的马队在追逐着几只野兔,一路狂奔……

突然,一支箭射中了领头的灰兔,当场毙命。

射中野兔的是骑在白马上的那位英俊少年,他就是程婴的儿子,也是屠岸贾的义子程文,刚过十五岁。

程文兴奋道:义父,我射中了!

屠岸贾:我儿好箭法!

马队停下。很快,一个随从拎着那只野兔兴冲冲地跑来,一路喊着:少爷好箭法啊!一箭穿喉!

说着,就把还在滴血的野兔递到了大家面前。

屠岸贾赞赏道:我儿今朝能射兔,明日就能射鹿,日后必将是晋国的栋梁之材!

但是,这一刻少年却显得有些难过。

屠岸贾注意到了,便问:文儿怎么了?

程文这才定了定神:孩儿觉得,这兔子好惨……

屠岸贾却说:惨?这本就是它的命啊!这世上,无论人还是畜,都无非两种命——要么吃掉对手,要么被对手吃掉……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

边上人也跟着笑了,唯独程文除外。

少顷,屠岸贾又说:离家也有些日子了,这只兔子你带回去,晚上陪你父亲喝两盅。毕竟你娘刚走,你多陪陪他……

程文回答:孩儿遵命!

那晚,程文回家的时候,你正在书房里对着那尊石像敬香,依旧是三柱。这十五年来,让你最不好受的,还不是两个女人的相继离世,而是欺骗了公孙杵臼这位可敬的朋友。当初你没有勇气对老人说出事情的真相,你卑鄙地利用了他的忠诚,用他的壮烈牺牲换取了你的苟且偷生。公孙杵臼最后那纵身一跃,如同一面巨大的影子死死纠缠着你,将你此生笼罩,让你不得安宁,这便是上天对你的惩罚。还有那个印堂发暗、鼻孔显大的乡下娃,不要以为他没几天活的了,你就得到了解脱!你果然就是一个“为了儿子,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小人……

可是,这样的谴责和忏悔又能改变什么呢?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那么有力,儿子这么快就长大了,身高也超过了自己,有个男人样了。屠岸贾那边给他安排了一份不错的差事,也给他留着很好的寓所,你曾去看过,有书房,有琴室。相比之下,你这个家显得太寒酸了。那年你所得的官署赏金,全都用于给公孙杵臼老先生修衣冠冢了。那冢就建在后山老石匠的院子里,每年的忌日,你都会过去祭扫。看来,这件事以后也得由儿子去做了。自儿子懂事时起,他就不止一次问起过你,这石像是谁?你说是一位朋友,已经不在人世了。儿子又问,他死了吗?你点点头,说人都会死,但有的人死了还活在别人的心里。儿子便听不懂了,踮起脚,用小手去摸着石像。啊!这情形还是这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一点也不模糊……

儿子没有把那只野兔带回家,而是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悄悄埋了。但他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你,口气带着炫耀,说隔了两丈远一箭就射中了目标。

义父说,我今天能射兔,明日就能射鹿。

你鼻子哼了哼:一只鹿的个头远大过一只兔子,跑得也没有兔子快,应该更容易些吧?

义父不是这个意思……

他又是怎么个意思?

爹,你咋了?

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程婴看着那尊石像,就着蜡烛点上了一柱香,这回却递到了儿子手里,后者竟有些不知所措。

程婴:你不是经常问我,这石像刻的是谁吗?今天我就告诉你,他是我最尊敬的一位朋友,叫公孙杵臼……

程文: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程婴:公孙先生是我们父子的大恩人,所以这第一柱香,你要敬他……

程文有些茫然,但还是恭敬地把香插进了香炉。

程婴又拿出一枚淡绿色的玉镯,放到石像边上,接着又点上了一支香,递到了儿子手里。

程文觉得奇怪:爹,这玉镯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啊?

程婴:我也是不久前才见到的。但它的主人,我早就认识……

程文:谁?

程文:庄姬公主……

程文:哦,我在宮里见过她几回,隔得有些远,看不大清,但能看出她是一位优雅的夫人……很不幸,去年冬天她离世了,还不到四十岁的年纪……

程婴点点头:是啊,她小我十四岁……

程文困惑道:这么贵重的物件,怎么会在你这里啊?

程婴没有回答,又点上第三支香,照样递到了儿子手上:这第三柱香你也敬上,给一个山里的孩子……

程文更加莫名其妙了:山里的孩子?

程婴:要是他还活着,跟你一般大。

程文:可他跟我有啥关系啊?

程婴停顿了片刻,叹息道:他本来可以叫程文,后来,这名字让给了你……

程文有些不耐烦了:爹,你是不是喝高了?

程婴:我早就戒酒了。十五年前就戒了!

程文:那为什么跟我扯这些云里雾里的事啊?就算他把名字让给我,我就得为他上香吗,为什么啊?

程婴冷冷地回答:因为,是他的死,才换来了你的生!

程文顿时就愣住了。

十六

在那个月色迷蒙的夜晚,形容憔悴的你终于把深埋于心的那桩惊天的秘密,对儿子揭开,虽然暂时还没有和盘托出。压抑太久的悲愤之情正待释放,可是面对儿子的不知所措,你又觉得有些突兀了,晴天霹雳难免会引起惊恐不安。可是你自觉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此时不说或许就没有了机会。这一刻你又想起了韩厥老将军的话——这一天不远了,也就是说沉冤昭雪的日子近了,于是你竭力控制着情绪,语气也转为和缓,你得让儿子知道,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一直伴随着血雨腥风和刀光剑影,可是,这些久远的事搁在今天,儿子还能听得进去吗?能信吗?

从少年茫然的面部表情看,适才你充满悲情但又语无伦次的叙述,仿佛是在说一个逻辑混乱的故事,更好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与他没有一点儿关系,因此也不可能轻易受到感染,相反,这个严重的时刻,少年心里泛起的是一连串的质疑。虽然你依然在遮掩着,但他已经明显感觉到,他不是你程婴的儿子,自己就是当初晋国将军赵朔和庄姬公主所生的那个赵氏孤儿!赵家得罪了君家,于是就引发了一场血腥。为了搭救这个孤儿,你用从山里买来的那个娃进行了巧妙的调包,偷梁换柱,又与那位叫公孙杵臼的老人当着大司寇的面合演了一出戏,付出了两条命的代价,蒙混过关,这才让孤儿活到了现在——既然这样,你为什么又要和大司寇攀亲呢?哦,你拿屠岸贾当仇人,却又让儿子认他作义父,这又算什么?你难道不觉得混乱不堪吗?

因此儿子一直在沉默着,虽然眼睛有点发红。这让你感到了沮丧,甚至是失望,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啊!

过了一会儿,儿子终于开口了,语气却显得平静:照爹的意思,我应该就是赵家的那个孤儿了?

程婴叹息道:你本名不叫程文,而叫赵武——这是你娘,也就是庄姬公主给取的……

说着,你就从那只破旧的藤编药箱里,拿出了那顶虎头帽,让儿子看里面用红丝线绣下的“赵”字:这也是你娘亲手绣上的,我保存了十五年……

程文接过虎头帽,端详着,眼睛也有些湿润了,语气却还是将信将疑:当初,你就是用这只药箱,把我背出赵家的?

程婴点点头:你若不信,现在就去拜望韩厥老将军,他是见证人。

过了片刻,程文又问:当年屠岸贾灭了赵家,是奉了谁的命?

程婴:你舅舅,当今的国君!

程文:他们不是兄妹吗?那可是亲骨肉啊!

程婴:骨肉相残的事还见得少吗?

这时候程文也在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走到了那尊石像的面前,背着身,低声问道:如果那个娃不是买来的,而是你亲生的——你还舍得交出去吗?

程婴一时没有说话。

程文又接着问:如果说屠岸贾是首恶,那你又是什么?算协从吗?

程婴气得身体微微颤抖着,跌坐在椅子上。

程文转过身来,蹲到程婴面前:就算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那么,你得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你凭什么要这么做?

程婴嘴唇颤抖着,还是张不开口……

程文:仅仅就是为赵家鸣不平——这说得通吗?会有人信吗?

程婴不禁落泪:我,我才是你爹啊……

程文很是惊讶:你是我爹?

程婴泣不成声,点着头:我是你……亲爹啊……

程文一下就炸了:不,不是这样!我不信!

程婴感到一阵晕眩,身体摇晃着,儿子便紧紧扶住了他。

那只藤匣子像你一样老了。十五年前,你让婴儿藏身于此再偷带出赵府的情形,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这个仇今生一定要报,血债血偿,这是亘古不变的天理!你这一口气之所以还没有咽下,就是想活着见证这个大快人心的结局,否则,你将无颜去见黄泉之下的那些死者,你也将死不瞑目。

你慢慢推开儿子,哆嗦着双手,又点上了一支香。这会儿,你感觉紧绷的神经开始松弛下来,疲惫的身体也有了轻微的缓解,十五年啊,度日如年的十五年,今天总算是熬出头了,得到了些许解脱,尽管这样的局面未必让你满意。但你已经拿定了主意,开弓没有回头箭,趁着大司寇还没有消除狩猎的疲惫,你得果断地走出最后的一步——这支香不是为了祭奠,而是用来计时。你清了清嗓子,然后明确地告诉儿子,在这支香燃尽之前,让他替你去把那件事办了——带回屠岸贾的人头!

但是,儿子再次陷入了沉默。从他那副疑惑而惊讶的眼神里,你看到了自己这一生的绝望,你走到儿子面前,直视他的双眼,终于还是愤怒了——

面对仇人,你竟然无动于衷?你,你果然算不得赵家的后代……

我本来就不是老赵家的人……

你也不是我的儿子!

就算你生了我,可屠岸贾也养了我,也是十五年啊……如今你们都老了,就不能罢手吗?

不能!

既然不能,那,那为何非得把这种难堪的事交到我手上呢?

因为,这是你的命!

可我不想要这样的命!你们上辈子欠下的债,却要我来还,这不公平!

这不是债,是仇!有仇不报,天理难容!

那我就不要这个天理,行吗?

你这个……逆子!

爹!

住口,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那个晚上程文还是去了屠岸贾那里。后者刚刚沐浴完,裹着丝绵的锦袍,端坐在书房里。他的面前也燃着一支香,即将燃尽。听到迟疑的脚步声,大司寇知道是义子来了,但他暂时没有回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屋子里一时变得很安静。

那支香终于燃尽,香灰倒下,最后一缕青烟妖娆地凌空摆动了几下,便消失在了晚风中。

屠岸贾轻轻咳嗽了几声,说:我知道今晚你会来……正好,这支香也点完了。

程文没有说话。

屠岸贾:是你爹让你来的吧?

程文这才低声问道:谁是我爹?

屠岸贾:当然是程婴。

程文追问:那我娘又是谁?我的亲娘……

屠岸贾这才回过头,发现义子的情绪有点不对,忽然就明白过来:你爹都对你说啥了?

程文流泪了……

屠岸贾喝了口茶,叹息道:如此看来,你不叫程文,而叫赵武……你果真是赵朔的儿子?

程文抽泣着: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什么赵朔……

屠岸贾:那至少你也得算上是赵朔的遗腹子。

程文激动起来:难道这些都是真的?

屠岸贾走近义子,扶着他的肩膀:娃儿,真假早就不要紧了。啥要紧?活着。你今年才十五,你还有很长的日子,很好的前程。

程文:但我要活得明白!

屠岸贾一摆手:别说了,你就做你该做的吧。要是手软,就回去陪陪老程婴,顺便帮老夫捎个口信,等他身子骨利索点,我请他吃茶……说完,又不断咳嗽起来,夹杂着气喘吁吁。

十七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应大司寇屠岸贾之约,你由儿子陪同来到了后山——原来吃茶的地点竟选在公孙杵臼的那个院子里,这让你有些意外,似乎也是某种暗示。很显然,儿子已经对这个义父通报了一切,今天双方都是有备而来。这里现在已经變得像一个小型的墓园,苍松翠柏,公孙杵臼的墓冢就隐在绿荫之中。这边上还建了一个八角亭子,内置一张石头圆桌和几只石鼓,倒是吃茶观景的好场所——那年用官署赏的一千大钱做这件事,相当值得。

屠岸贾已经先到了一步,此刻,他身披一件黑色的大氅,拄着一根枣木的拐杖,正在亭子里对你这边张望着。一驾马车停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几个侍卫像木桩一样站得笔直,倒是那几匹马自由、散漫,埋头在坡上吃草。院子里,两名侍女正在用铸铁壶煮茶,清香四溢,这轻松惬意的气氛脱离了你的想象,很快也调整了你的情绪。这时你不禁想起了刚才路上儿子说的一句话——能消除心头之恨的未必只有一把刀。这话现在听起来意味深长……

见你下马,屠岸贾便站起身往前迎了几步,皮笑肉不笑。照例是彼此拱手作揖几句客套,然后你们便相对而坐,侍女上好茶,屠岸贾就挥了一下手,让边上人全都撤下。周围很快就安静下来,一阵风拂过,果然让人觉得几分惬意。

亭子里就只剩下两个老者,但互相不看对方,各自看着别处。

屠岸贾的表情变得有些伤感,他清清嗓子说:一转眼,咱俩都老了啊,没几天好活的了……

程婴轻叹道:只要还剩一口气,我都会找你。

屠岸贾感叹道:只可惜啊,儿子不像你,虽然长得与你有几分相像。

程婴:儿子像娘……

屠岸贾:不,不像。这娃心慈手软,那天射了只野兔都不敢拿回去下酒,偷偷埋了,还以为我不知道。来,吃茶……

程婴没有拿起茶碗。

屠岸贾便又补了一句:这茶干净,大可放心用。说完,自己先喝了一口。

程婴端起茶碗冷笑道:我今天敢来,就不怕它不干净。

于是,也喝了一口。

屠岸贾环顾了一下周围景色,感叹道:今天约你来,就当是故地重游吧。当年可是你把老夫领到这里的……

程婴起了悲愤:你欠下的血债还少吗?

屠岸贾倒也平静:当年对付赵家,老夫也是奉君命行事。没错,老夫手里是沾上了血……可是,你的手就那么干净吗?

程婴:你什么意思?

屠岸贾冷冷看了程婴一眼:站在这里,你应该触景生情了吧?那乡下小娃难道就没有给你托过梦?

程婴眼前再次闪过了那个惨烈的画面,顿时就有些慌乱,竟然无言以对。

屠岸贾话锋一转:赵家遭遇横祸,你知道是谁挑起的吗?

程婴:谁?

屠岸贾:赵庄姬。

程婴有点震惊,但是却没有感到意外。

联想起当年与少夫人的交谈,你觉得屠岸贾的话不能看作无中生有。现在,你也大致清楚了来龙去脉。庄姬公主出嫁之前就与赵婴齐对上了眼,甚至有人私下里认为,这女人就是因为这个才愿意嫁到赵家的,但她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丈夫赵朔。在她眼里,那就是一个无用的男人,是假男人,加上新婚之夜以鸽子血冒充见红又不慎露出了破绽,于是蜜月顷刻间就被阴影笼罩。很快,将军负气离家,女人心慌意乱,便暗地里和赵婴齐商量对策,后者却担心事情闹开,会辱没他赵家的颜面,便借口要去边关巡视也溜之大吉,从此不知去向。于是,这个悔恨交加的女人心生恶意,回到宫里向哥哥晋景公密报,谎称赵家库房里私藏了不少刀枪剑戟,几个兄弟也时常半夜里聚在一起交头接耳,极有谋反的可能。君王一听就动了杀机……

但这些决不是事情的真相,程婴先生!

引发血案的真正原因来自君王幽暗的内心。生性多疑的晋景公早就想收拾赵氏,当初晋灵公就死于赵家人之手,他害怕重蹈覆辙。这个人不满赵氏世代为相,一门人才辈出,更担心其坐大成势尾大不掉。这种病态的焦虑让他视赵氏为心腹之患,虽然表面上一向装作若无其事。少夫人任性的几句发泄,本是想给赵家一点颜色看看,但在晋景公眼里,无疑是诛灭赵氏一门的又一口实。然而很遗憾,在这一立场上,后来的典籍,无论是《左传》还是《史记》,一律采取了回避,或者干脆拿屠岸贾当替罪羊——仅此一点,我就不能苟同。毋庸置疑,大司寇是奉君命行事,绝非擅作主张,这个人历来霸道,但在君王面前却不敢妄为,即使他有这份恶,也决没有这个胆。

也就在这样的时候,一位眉清目秀且又和气体贴的男人来到了赵府,其实这个人早就走进了赵家少夫人的视线,只是他本人还蒙在鼓里。此人不是别人,就是你,程婴先生。在你,可以说是一见倾心;于她,或许是一见钟情——无论是寂寞难耐还是孤枕难眠,都是她这个女人不能接受的。

原以为只是一场风花雪月,却没有想到会是海誓山盟。于是,逢场作戏演变成假戏真做,当怀孕成为事实,怨恨便成为往事,女人竭力想挽回这一切,但是为时已晚,覆水难收……

屠岸贾理了一下稀疏的胡须,不禁干笑了几声:好你个程婴,居然和老石匠合演了一出戏,瞒天过海,竟然瞒了老夫十五年!

程婴也冷笑道:我相信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屠岸贾放下茶碗,抹了一下嘴唇,凑近程婴:既然你已经把这层窗户纸捅开了,那么,老夫今天就让你看个明白——你以为,你真的能瞒得了我这双眼睛吗?

程婴暗自一惊。

这时,屠岸贾举起拐杖对马车的方向示意。

那边的侍卫掀开了帘子,扶下一个矮胖的老太太,那妇人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像只鸭子,近了,便看清她嘴角有一颗痣——那是稳婆!

程婴回头看看屠岸贾:放过她。

屠岸贾:放心,我不会杀她的,她是证人。

那稳婆可怜巴巴地看着程婴,后者避开了她的目光。

屠岸贾挥了挥拐杖,侍卫又把老太太送回到了车上。

程婴冷笑道:既然你早就知道了这孩子的来历,为何迟迟不下手?

屠岸贾:这孩子跟赵家毫无干系,老夫岂能滥杀无辜?

程婴:为何还要认他作义子?

问得好!屠岸贾突然兴奋起来,不停地搓着手:老夫现在就告诉你——这孩子可是我的護身符啊!认下他,能保老夫余生无虞!

这样一说,程婴倒有些懵了。

屠岸贾继续说道:既然你程婴可以借老夫的势力来护着孩子,我当然也可以借着这孩子的名分为自己留条后路——万一哪天国君反悔了,又想借助赵氏理政,老夫就随时将这张牌打出去。这不,景公为赵朔颁了谥号,啥意思?明眼人一望便知……

程婴明白了,不屑地:到了这个年岁,你居然还惦记着后路?

屠岸贾得意一笑:所以说,咱俩一样,各有所图。不过记住了,眼下这孩子还叫程文。至于他有没有叫赵武的那一天,得看他的造化了。

程婴坚定地说:他永远也不会姓赵了。

第二天,侍卫发现大司寇死在了自己床上,死相十分难看——一丝不挂且四肢弯曲地趴着,活像一只老王八。有人说,他是暴病而终;也有人说,他是被毒死的;有人说他是被噩梦惊吓而死,因为作恶太多;还有人说,晋景公下了秘密手谕赐其自裁,因为君王即将要为赵家翻案了。总之,这个恶人终于遭到了报应,不得善终。

那晚,都城的爆竹声响了一个通宵,焰火把半边的天都烧红了。

程婴先生,请原谅我以这种捕风捉影的方式来叙述你的故事。阁下如有不满,请容我自辩几句可以吗?我的出发点并非是想诋毁先生高大的形象,相反,我是在努力维护着先生,尽管只是虚构。当我与文本中的程文抑或赵武的年纪一般大的时候,我第一次听懂了这个故事,但是很遗憾,这回我竟然没有被你的大义之举所感动。相反,我感到了害怕。我觉得你是一个可怕的父亲,朗朗乾坤,天底下怎么可以有你这样的父親,为了保护所谓的忠臣之后,竟献出自己的亲生骨肉!这是多么的恐怖多么的不可理喻?这是反人类,我拒绝相信!或许就是从那个遥远的晚上开始,我萌发了重塑你形象的念头。我愿意你的形象在我的笔下极其朴素,我宁肯看到你和心仪的公主鸳鸯戏水,也不屑那种匪夷所思的大义凛然。在义人和情人之间,我选择后者;在侠士和父亲之间,我依然选择后者——如此这些,应该是我重构这个故事的初心。

赵家的故事当然还有后续。

公元前583年,即晋景公十七年,年迈的韩厥前来向景公告老致仕,其时君王正卧病在床,对老将的解甲归田很有些不舍。两人便伤感地谈起了往事,自然免不了要牵扯到赵家。韩厥似乎是无意中说起,眼下又到了祭祀的季节,却看不到一个赵家人的身影。景公的表情也显得凝重起来,后悔当初听信了屠岸贾那王八蛋的谗言(他当然不会承认这是自己的安排)。然后就说起了昨晚刚做的一个梦——他走进了一片林子,总听见狐狸在叫,却怎么也看不见它的踪影。他很想逮住这只狐狸,但每回捉住的都是影子,两手空空,还潮潮得发黏,跟沾了血一样,怎么洗都不舒服。醒来,一身冷汗的他便想起妹妹赵庄姬的那个婴儿,那孩子倘若还在,也该有十六岁了。言罢,竟有些凄然。于是韩厥就说:那孩子或许还在这世上。景公说,帮我找找吧。

这年秋天,韩厥领着一个看上去有点腼腆的少年进宫,恭敬地走到了晋景公面前,后者觉得有点面熟,却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景公问:孩子,咱俩见过吗?

少年说:好像没有……

景公问:你是谁啊?

少年说:我叫赵武,名字是我娘取的。

说着,少年恭敬地递上了那顶红黄相间的虎头帽,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像新的一样。那个被红丝线绣下的“赵”字格外醒目。景公端详着,很快便认出了这是妹妹的活计,频频点头,但神志在这个瞬间又起了迷糊,于是再次问道:孩子,你姓啥?

少年响亮地回答:赵!

影片最后的镜头却是这样——

漫天的飞雪,迎来了晋国又一个的冬天。朔风呼啸,四野苍茫,大地仿佛被冻裂了。

这个凛冽的早晨,雪花飘舞中,一个老人拄着拐杖在雪地里吃力地走着,一路都在对着旷野呼喊——

我有一个儿子——

他姓程——

他不姓赵——

……

山林也发出一阵阵的回响,听起来令人伤心欲绝。老人渐渐走远,呼喊声也越来越弱,清晰的只有雪地里留下的那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镜头慢慢升高,形成俯瞰,片尾音乐渐起……

演职员表自下而上……

潘军,作家,现居安徽安庆。主要著作有《独白与手势》《海口日记》《潘军文集》等。

猜你喜欢

屠岸贾程婴赵家
赵家祥教授
《赵氏孤儿》
恢弘震撼的北昆《赵氏孤儿》
Airport gate assignment problem with deep reinforcement learning①
赵氏孤儿
门 客
不同程婴的不同主题——由程婴看豫剧《程婴救孤》,以及话剧、电影《赵氏孤儿》的主题
简析电影《赵氏孤儿》体现的悲剧性
出版名家:赵家壁
赵氏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