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夏日溯源而上
2024-02-22陈峻峰
陈峻峰
戊戌年五月十四日,可视为一个私人化的小小“庆典日”:一座淮上青色小城的三个写作者——我、你、他,三尾命属淮河之鱼计划中的“走淮河”开始实施。
只是它有点私人化了,没有仪式,没有送行,无人关注和知晓,也没有酒。
一
上午8:19,手机一声提示音,你发来微信:准备一下,去桐柏。13:00接你,北门。见面说。
去桐柏,这是要去看淮河源头了。这就是我们三个计划中走淮河的开始。那么也就是说,两个月前那次聚会的临时空想,现在成为一个现实行动了,小小的意外之外,除我、你、他,又游来一尾淮河鱼。
炎炎夏日正午,你接了我,车子直奔信阳高铁站,13:20,你去站口接人,不一会儿,在一片炽热蒸腾的阳光地里,出现了你、拉杆箱和一位女士。到跟前,你介绍说,桃子,我“鲁院”同学。随后向桃子介绍了我们,转身打开后备箱,放好行李,让出副驾驶位,桃子坐进去,之后我们不失风度,极快地钻进车子,就像从火海仓皇逃生。
桃子从江苏淮安来,淮安是她的家,数年前她调到省会南京水利部门上班,家没搬,还在那里。她在淮安时,一直在江苏省灌溉总渠管理处暨淮河入海水道工程管理处工作,她手头上正在写作一部新中国治淮70年的长篇报告文学,勾连历史,再现历程,反思人与自然,啟示当下和未来,是江苏省一个重点文化项目。她为此不仅做足案头工作,积累了浩繁的史料;也去了流域很多地方,考察和感受,进行了大量人物采访和现场实录,她唤醒了许多人的记忆,她也被记忆唤醒;她听人讲述淮河的故事、青春岁月的故事、人生的故事,她也被故事感染。固然那个遥远的艰苦卓绝、激情燃烧的年代,属于她的父辈们;大河上下、千军万马的会战已成新中国治淮的辉煌历史,一首激荡澎湃的水利史诗,她没能赶上,但是不晚,她通过阅读、聆听、走访、记录、感受、想象,可以说,她也直接或间接成为治淮治水的管理者、建设者、亲历者、亲见者。同时,她的出生、成长、工作,都和淮河息息相关;履历或经历,节点和行迹,会成为一个人后天的胎记,就像桃子,至今在网页上显示有关她的词条:现任江苏省灌溉总渠管理处淮安抽水一站职工,之后才介绍她是某某的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曾获首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等等。多少年?我问。我问的是她在那里工作了多少年,桃子听出来,想了想,说,快三十年了。然后笑了,也算一辈子了。那么我似可借此来用那句很文艺的话,她也是把生命最美的年华献给了淮河。因此她所记录的,也是她的岁月,她的人生,她的故事,她要写作的具有公共项目意义的新中国治淮史,也是她的私人史,一定深深倾注了她生命情感的淮河传记。
桃子原本是诗人,她获奖的长篇小说就是写诗人的。初见,车上除了你,与我俩毕竟陌生,不怎么讲话,但不多的讲述,只言片语,我们能感受到她尤其在讲述淮河时,便充满激情,仿佛大河之水涌流,在极远处,闪动粼粼波光。
桃子的淮安和灌溉总渠、入海水道,权且算作淮河的下游,我用“权且”,你知道这是淮河的尴尬,也是淮河的苦难,黄河夺淮,七百年,使其屡遭浩劫和蹂躏,淮河“面目皆非”,没有下游,无论是自然的还是人工的,地理的还是文化的,我们都无法给它指认或界定一个“下游”。淮河发源于我们信阳之西七十来公里的河南省桐柏山,流经豫、皖、苏,号称“千里”淮河;捎带鄂、鲁二省,流域面积二十七万平方公里。其主干,洪河口以上为上游,以下至洪泽湖出口中渡为中游,再至三江营入江水道为下游。疑问来了,那桃子的苏北灌溉总渠和淮河入海水道呢?其实,我们无需这般寻找和追问,淮河一路浩荡奔流,千回百转,负载天地的使命,演绎了人与水的美善、谐和、柔情、狂野、恣肆与壮烈,在汇入洪泽湖后,就完成了,结束了,落幕了,安静了。洪泽湖是它画在大地上的句号,也是一只高悬其上的眼睛,回眸来路和源头,瞩望沧海和桑田。至于那三条入江、入海的水道,说是人类以其经验、智慧、科技、人力,为一条大水导引的出口,我更想说,那其实是人类为自己疏通的出路。
没有下游,就没有下游吧。于是怀想最早的淮河,为神创意和安排,它是完整的,它是有下游的,它就流经桃子的淮安,至响水黄圩镇云梯关入海,现在被称为“废黄河”,是黄河夺淮的遗存,早已干涸,并被泥沙不断淤积垒高竟成为分水岭,把个自然天成的流域分割成淮河与沂沭泗两个水系。在另外的时间里,还是我们仨,去了桃子那里,桃子带我们去了淮安的古淮河生态园,那里留有一段废黄河,是至今留存于世的唯一一段废黄河,还有水流,它就是可指认的淮河下游,我们“权且”称它是淮河的下游。它是时间惨绝的断面,是古老淮河的标本、孤本,尚存的流水里不知是否还有它最原始的性情和基因。而在我的遥想里,古老淮河那般清澈浩渺,柔情似水,在明亮的天空下,更像一面滚动着水银的镜子,但残暴的黄河横冲直撞而来,一再把它击得支离破碎,淮安古淮河生态园的这一段,是唯一的截面,流水寂静的深处,我们向历史探出身子,向时间探出身子,从那里,得见昔日淮河青春的窈窕和容颜。
我住水之头,君住大河尾,现实的情况是,桃子从下游来看源头,而我们将从源头出发沿淮河顺流而下,这可真有意思。我突然想到了在车站与桃子最初见面时的一握,我们是否分别代表了下游和上游,在共同梦想的历史寻索与文化表达上,相逢于一条河流,相逢于这个盛夏。这个七月,它或许具有时代聚合汇流的力量和走向意义,比如桃子要看初始,而我们向往远方。
二
天太热了,伏天的中心,正午,天在下火。身心焦灼,太阳也热昏了头,你看不见它,整个天空都是光,都是白,都是空,巨大的空;眼睛被灼伤,幻觉频现,魑魅魍魉,金属质地的构件,铁屑,尖刺,刃口,浮尘,气体,幽灵,明明灭灭的,身体一激灵,乍冷,倏然惊悚和战栗,人就飘了,软了,如竭泽里的鱼,张着嘴,奄奄一息,朦胧,恍惚,有世界末日之感。信阳大旱,已月余无雨,朗朗乾坤,太阳当空照。整座城市都在发烫、熔化、变形,淋漓成液体之态,包括那些钢结构、木结构、花岗岩、铝合金、石棉瓦、玻璃幕墙,这种夏日蒸腾的高温不仅来自自然,还有人为,目光所及,是挂满城市墙体的空调、旋转不停的发动机、柏油和水泥路面,还有人心,还有澎湃喧嚣的广告词。
许多年的夏天,都是这样,地球升温,已不再是联合国官员们,国家首脑、领导人,科学家,有关组织、环保人士的激辩、呼吁、主题、论战、公约、行动纲领和宣言,而是切身感受,类似切肤之痛。许多年、许多年的夏天,都像是一辆失控的烈火战车,一路燃烧着就从春天直奔而来,没有障碍、缓冲和阻力,“春夏之交”这个暧昧之词已不存在。我居于淮上,地处亚热带向暖温带过渡地带,属湿润的亚热带季风气候,自谓“北国江南,江南北国”。我怕要不了多久,这就仅仅是一个“宣传”了。夏天的烈火战车就这样开过来,那时,你可能还在旧观念里,犹豫,是否准备换季的衣裳,秋冻春捂,早晚会不会着凉,或不合时宜,不伦不类,被人笑话。感觉话才说完,烈火战车迎面而来,你瞳孔放大,不及惊呼一声,就从你身上碾轧过去。
这就是夏天,我们时代的夏天,更加狂热的还有事件和话题,不断生成国家和民众的热带风暴,每个人都是风暴中心,无人能够逃亡、躲避,隔岸观火,无动于衷。就像无人能从夏日的炎热中抽身。突然想,这么热的天,你想干什么,何故要选择这个当儿出行,欲与天公试比热吗?还“庆典日”呢。我们的这个行为和样子,不像是怀有崇高写作梦想地去探察河流与自然,更像是一次出逃,或者去为干旱炎热的地球寻找最后的水源。到了高铁站,接了桃子,才知道是这一尾淮河下游似有点柔弱的鱼,改变了淮河上游三条鱼的命运。
而我们当初基于“空想”的行走计划多么美好。
我们决意和所有走淮河的人不同,把顺向思维改变为逆向思维,惯性思维改变为创新思维,比如大多“走淮河”的人都习惯性地从源头开始,顺流而下,包括那些走长江的、走黄河的、走雅鲁藏布江的、走澜沧江的、走怒江的、走乌江的;而淮河不是黄河,不是长江,发源于苍茫辽远、空寂无人的高原。淮河流域,包括鄂、豫、皖、鲁、苏计5省40地(市)181县(市),数十万平方公里,人口密集,物产丰饶,水陆交汇,舟车辐辏,河清海晏,歌舞升平。我们仅仅是要找到一种不同的方式而已,就像流行的包装,比如“庆典日”,还有书写。然而三条淮河平庸之鱼,能翻多大的浪花,共商的结果并无惊人之处,不过是要根据季节来选择我们行走和考察的流域,这也算作一种。比如我们打算在今年秋天,或稍早一些,直达下游,开启我们的行程。秋天,下游,收获的季节,你想想,淮河、漴潼河、安河、维桥河、怀洪新河、池河、老汴河、新汴河、濉河、徐洪河、团结河、张福河,百川汇流,天下归一;鲤鱼、鲫鱼、鳙鱼、鳜鱼、鳡鱼、青鱼、草鱼、黑鱼、刀鱼、银鱼、鳗鱼、鲇鱼、鳊鱼、鲂鱼、马季鱼、激浪鱼、黄颡鱼、鲴鱼、软兜长鱼、河蚬、青虾、秀丽白虾、小龙虾、大闸蟹、大白刁,还有稻米、莲藕、芡实、菱角,洪泽湖以其方圆二千余平方公里的巨大银盘,配以江淮、黄淮之沃野,以及京杭大运河、淮沭新河、苏北灌溉总渠、淮河入江水道、淮河入海水道、废黄河、白马湖、高邮湖、宝应湖等,形成众多流域的拼盘,在天地间一起捧出淮河的盛宴,秋天的盛宴。你想想,那是怎样的宏大气象!再看食物和菜品,原料鲜活,刀工精细,火候讲究,注重本味,追求本土,风格雅丽,富于变化,菜式繁多,炖、焖、煨、焐、蒸、烧、炒,准一个淮扬菜系,中国风,绝对的佳品。你尝尝,那是怎样的口腹之欲,人生之福!之后,我们返回,选择冬天,去淮河源头。想象中,淮源桐柏山白雪皑皑,淮河水被冰封着,天地宏阔静美,岁月远逝,尘埃落定,仔细倾听,哪里发出滴水之声,如此细微、灵动而清晰,于左,于右,身前,身后,在上,在下,若有若无,若即若离,似有还无,你并不动身,也不看去,安坐于淮桐書院、佛教学院或水帘寺的书斋、禅房或茶室,坐拥水帘挂雪、大复横云、桃洞铺霞、玉井龙渊、汉峙虬柏、清淮浸月、金庭翠阙、禹舟铁环四季的景色,且来斟酌与品享一盅太白顶、盘古山或水帘洞清芬异香的野茶,你内心就有了涌泉,你知道,它就是我生命中那条大河的“源头”了。何须寻找,何故寻找,何必寻找。于是车转身,自冰雪的源头,沿淮河南岸312国道缓缓而行,蜿蜒而下,脚跟脚的,与春天遭逢,我们回到淮河上游第一城,回到了故乡。春风漫地,淮河开化,冻土复苏,丘陵晕染,鹅黄、浅绿、绯红、青黛,有了层次,且日渐鲜明;到处都在流水,喧响而丰沛;一眨眼间,沿淮两岸,种子拱土,大地惊蛰,草叶顶针,毛尖吐芽,杏花飞白,梨花扬雪,桃之夭夭,菜花染金,豌豆结荚,麦子油绿,野蒺藜红花一地,长空一阵鸟鸣,有如泉水,有如春水和美酒,日子便有些微醺和陶醉了。我故乡的亲人们,脱下棉袄,换上新装,哼一曲大别山五句头山歌,郎啊妹啊,情啊爱啊的,踩着那乡土的律动和韵脚,走向田野,构思和安排,耕耘和播种,大地上一年的劳动开始了。而夏天,在雨季,我们一定要去淮河中游,只有在夏天,只有在中游,才能看见地理形态上的大河,才能看见孔子形而上的大水,于是大水必观焉,进而看见大水之上的现代化水利枢纽工程,感受天地造化、自然伟力、人类智慧共聚于一条河流的震撼!
现在一切都改变了,桃子来了,她改变了上游三条鱼的游姿,甚或说,她改变了我们的“命运”。现在桃子是主干,我们是支流;桃子是源头,我们尾随其后。而天太热了,干旱无雨,桃子说淮安也是,南京也是,她开始描述,寻找合适的表达和渲染,进而说得激愤了,仿佛天将降大任于是人,转头看车窗外,一脸忧国忧民。桃子说她对此,经常会有很奇怪的想法,比如要是老天在运作天地的程序上,就在我们那儿出了故障,就不再下雨咋办?说过她自己也笑了,我的担心可能多余了,唉,我就是个女杞人!然后开始解释,说你跟她讲过我们的行程安排,对不起哦。她说秋天的时候闺女要出嫁,手头还有点活(写作)要干完,排了排,就这几天还有空。从这回去之后,就得给闺女准备嫁妆。现在的孩子们结个婚咋那么复杂,没经历过,穿的用的铺的盖的抹的戴的,这啊,那啊,还有酒店啊、包桌啊、西式啊、中式啊、接亲啊,千头万绪的,累死个人。真的抱歉哦,把你们的计划也给打乱了。对了,还要准备啥子一对喜娃娃,和小孩子洗澡的红盆。桃子刚才说到干旱和气候的时候,是一种口气,在说到自己闺女出嫁的时候,就换了口气,也转换了身份,絮絮叨叨的看似略有埋怨,却能听出来她内心的柔软和溢满的幸福。
每一个母亲,都是一个源头。
三
信阳距淮源桐柏就那么近,沪陕高速车少,行云流水,溯源而上,这说着就到了。
减速、变道,车子从高速上下来,弯到右侧的引道上,慢慢停向高速收费口,抬眼看时,收费站建筑的头顶上有两个字:毛集。不对。刚刚我还和桐柏女诗人栀子联系,她和我说下来的高速口不是这个。你说,我只信导航。他说,科技强大,导航没错,但经验可贵。突然闭嘴,不再说了:方向盘不在自己手里,且车子已经拐下来了,还说什么说。但他的意思明显:依循导航从毛集下,一定能到达桐柏县城,这没有错,但经验可能会更便捷。你说,导航在现场,林志玲小姐坐在我身旁,给我指路;错了,她会重新给我规划线路图。经验是人为的,左左右右的只有他清楚,你的视野里只有车前方具体的物景,你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你,你开着车子,是动态的,他很难弄清楚你说的此时和彼时的位置。靠人指挥的结果,常常南辕北辙。教训无数。就像历史上那么多人对淮源的追溯、寻找、探察、指认,好多人,皇帝、官员、专家学者、民间高手奇人、地理风水大师、好奇者、好事者,桑钦、郭璞、高知县、江兰、毕沅、乾隆,还有如我们这样的写作者,一样犯经验主义错误;每个人都自以为是,并把别人的意见当作错误……你一边说,一边缴费,完后放行,只有一条公路,不存在判断和选择,你按栀子说的会合地点某某文化中心重新设置导航,林志玲说,沿当前道路继续行驶,距离目的地还有33公里。他立即大叫,还是下错了。之后,竟是没有一个人理他。好尴尬。表明,这个话题可以结束了。
“啪啪啪”,玻璃上有力地砸下几滴雨来,灰尘的印渍有如子弹炸裂之状,非常震撼,我们都朝前伸长了脖子,瞳孔放大:雨,是雨!桃子在座位上兴奋起来,刚想说些什么,大雨倾盆而泻,天顿时黑了,我们和车子一头扎进深渊,什么都看不见了。你立即打亮雾灯,雨刷刷不及,而车子并没有减速。我们一起狂欢,大叫,庆祝这长久以来在苦难中等待的解放和胜利。你甚至两手松开了方向盘,向上举着,就像我们此刻都站在大雨里,迎接和享受着铺天盖地的淋漓,那个痛快!紧接着,耳边响起一声呼啸,只在那个瞬间,车子像一头猎豹猛然一扑,窜出了雨幕,一头又扎进了太阳地里。我们一个个呆若木鸡。就像我们被谁按了生命暂停键,画面死机了:张着嘴,保持着喊叫的姿势。不过很快,播放键重启,恢复了刚才的情绪,就这一阵雨,我们无比快乐起来。我说,我们惊动了哪位桐柏大神,抑或就是那位组织编纂了《桐柏县志》的有文化的高知县吧,得知我们来,肩负理想和使命,高温下行走考察一条上千里的古老河流,一感动,哭天抹泪,呼风唤雨,就给我们安排一场接风洗尘呢,声势弄得太大了。他说,淮上的人,兼具南北,文化并蓄,讲究,厚道。你说,倒是证明了杞人忧天,真的是没事找事,庸人自扰之。天没变。你是说你女同学的,也捎带说了他。
你在讲话的时候,用手抹了一下脸,就像是抹下一脸雨水。夸张。车窗外还是一望无际的白,一望无际的空,一望无际的干旱和迷离蒸腾的阳光。天没变,时空在静止中,远处和近处的景物,朦胧而刺目——冈坡、田野、杂木、野草、藤蔓、石棉瓦房、某某农业生态园水泥门柱、巨大的假榕树、塑料松柏和花簇、石狮子、红灯笼、广告牌、路标,都一动不动,垂死的样子。刚才那一阵狂风暴雨令人质疑,本来就不存在,是不是我们几个热昏了头,同时出现了精神幻觉,我们不断假设、虚构、猜想、编故事、调侃,但都不能缓解内心对干旱和炎热的恐慌。天空比上午更白、更空。栀子发来微信,到了?惊异的语气,我似乎想起什么,看时间,14:06,可不是,下午三点才上班呢。这个时间点,人们正睡午觉。我立即回她一个“汗”的表情。栀子又发来微信,我在联系人,尽快。你们若先到,在一楼大厅左侧图书阅览室等我,有空调。
路况变得越发不好,局部损毁严重,还有点窄,弯弯曲曲的。路上一辆车也没有,包括远处,目之所及,一个人也没有,抑或说,一个活物都没有,就觉得有点夏日魔幻,或者真的错了。从路况看,这里平日早已人迹罕至,令人不解的是它却是进出高速口的必经之路,这里正在弃用。猜想是有新的路口替代了,地图导航,现代科技,人工智能,它再神奇,終究是机器,林志玲也是机器,这会儿她也不说话了。大约美人困了,午休去了,车子只好机械地驱动、旋转,一往无前。没有意外,二十多分钟之后,林志玲醒来,把我们叫醒,顺着她好听的声音,我们就看到了某某文化中心的牌子,竖立在一座大楼楼顶,有点喜出望外。文化中心的建筑呈半圆弧形,左边的附属设施还很有艺术想法地拐了一下,因此门前看似是一个对外开放性的小型广场,但有院落的味道。车子停进去,我们下车,太阳毒辣无比,一只脚刚探到水泥地面,像是踩进火里,于是急速朝中心的大门冲去,身后火花四溅。
大厅空荡荡,我们就进了左边的阅览室。阅览室有六间房子那么大,摆放一排一排的课桌,估计平时有诵读、讲座、会议或研讨。主席台的位置一侧可能是借阅处,桌子上有一台电脑,剩下凡有空的地儿都堆满了书,包括隔断上面,厚的薄的,大的小的,一摞一摞的。从摆放的形状看,像是借阅后归还的书籍,太多了,图书管理者还没来得及整理、登记,重新归类。主席台后面是书库,有一隙可见那些密集的书柜和书架。我内心有小小惊叹,在这么一个边远小山城,会有这么多阅读者。我的眼前立马浮现出黑夜里无数个小小的松明和烛火,那些阅读者站在黑夜里,举着,我们看不见他们是谁,但他们的脸被映照,优美,和悦,光洁,熠熠生辉;我也望见无数晶亮的雨花和水花,落地成河,汇而成流,百转千回,滴水穿石,冲越一切高山大阻,释放出水的能量。阅览室另外三面墙壁是到顶的巨大书架,上半部分是装饰,有中外名画,文学家、科学家画像,伟人、名人、先贤、圣哲读书的名言,等等,下半部分是书架,陈列着的不是书,是报纸、宣传页和刊物,供人自由阅览。我们发现,那其中竟会有那么多文学类期刊,甚至以为他们或者订全了所有中外期刊,这惊叹就不是小小的了,堪称伟大!我们很快在那些刊物里找到了我们发表的文章。那种惊喜的程度,无以言表,我们就是这样将自己或者说是另一个我,思想和肉身,叙述和言说,通过某种方式和渠道,进入公共受众空间,你被打开,随之呈现,写作时对阅读的无数想象成为眼前的事实。
是的,阅览室、图书馆,还有书店、书吧,书房,公共或私密的空间,都是人类小小的精神湖泊和水域,但它横贯古今,流域无际,思想、真理、诗和审美的永久激荡与澄明,让一代代阅读者溯源而上,顺流而下,载沉载浮,寻找历史之本真、身心之润泽、生命之由来,及其彷徨于现实和瞩望未来的精神渡口。这个炎炎夏日,于此突然变得温情,大旱的内心洋溢一片水的盛大、美善、慈爱和悲悯,崇高感升起,暑气顿消,置身此间,如在殿堂,书籍列队,文字盛装,史诗唱赞,经典绽放光芒,以此为我们的庆典。三个写作者,三条命属淮河的鱼,我你他,也包括了桃子、栀子几个写作者私人化的庆典,有关水的庆典。随之想起高知县主持编纂《桐柏县志》对淮源的描述:“淮,始于大复,潜流地中,见于阳口。”创世或命名,上游或下游,我们已在大河之首,在它的水边,已看见地中潜流那细细一径水的血脉,也听见千里淮河万古奔腾不息的喧响……
责任编辑 黄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