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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矶人的勇敢勋章

2024-02-22张诗群

安徽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阿黄板子盗贼

张诗群

我对守矶老人万甫兴的采访共有两次,两次采访的时间相隔了15年。第一次是2008年在板子矶上守矶人窄小的瓦屋内,离她见义勇为护住文物的那一日已一年有余;第二次是在2023年暮春,在繁昌区荻港镇笔架村她安享晚年的家里。15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她脸上的皱纹更深,短发更白,神情却依然严肃甚至稍嫌刻板,仿佛15年前的慷慨凛然一直聚敛于胸,未曾片刻松懈。板子矶上的那一夜,已成为她一生的勋章。

第一次采访万甫兴是在一个寒冷的上午,那天正好赶上入冬以来强冷空气首次骤降,清晨开始便天色灰暗,寒风凛冽。几天前就和荻港镇党政办的工作人员约好,请他帮忙联系上板子矶的船,但是这样的天气有没有船愿意靠岸是个未知数。我们在街头焦急等车的空当,电话联系到板子矶所在的新河村负责人,对方答复说可以让正在矶上搞旅游开发的运输船接送我们。想到守矶老人万甫兴就是在这样一个与江岸阻隔的孤岛上和盗贼周旋,心头更添敬重几分。

到达江边,小雨终于飘洒而下。冬天的江水枯瘦了许多,站在船上,隐约可见吃水线下泛白的矶石。几排刚修建的栈道顺着岩石斜斜伸向矶顶,几台挖掘机正在不紧不慢地作业。当时尚且不知,板子矶将在几年后成为远近闻名的红色旅游景点。

采访万甫兴一直是我的心愿。即使没有见义勇为的事迹,作为长江二十四矶之首的守矶人,她和老伴在江心孤岛上的生活——远离闹市喧嚣,枕江水浪涛入眠,与草树共老的日子也是异于常人的。

矶上能称为建筑的不多,除了人们约略知道的黄公阁、险些被盗的明塔、渡江第一船纪念碑和一座刚修缮不久的寺庙,再有就是守矶人居住的两小间平房。走进简陋的屋子,是一目了然的拮据。一扇墙壁将屋子一分为二,里间是一张木板床,外间靠墙摆着一张堆满杂物的四方桌、一把竹椅、一张条凳,从窗口透进的光线下,灶台和零零碎碎的物件被蒙上一层暗淡的光影。这是万甫兴和老伴的所有家当。

听到我们的喊声,万甫兴从里间走出来。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人,灰布上衣下是藏青粗布长裤,矮小的个头,花白的头发,并不清亮的眼睛目光坚毅,这是老人给我的第一印象。在那个月黑风高之夜,难以想象她独对六个青壯年盗贼时,需要多大的坚强和勇气。

知道我们的来意后,她转身回到里间,一阵窸窸窣窣的翻找,很快抱着一沓纸张走出来,找出外地记者采访她的样报:“你看,这是人家来写的。一想起那晚的事情,我还是忍不住要发抖。”

这时,一只黄狗从门外慢慢踱进来。她伸手捋一捋黄狗身上的毛,低下头说:“那天晚上,我家阿黄快叫疯了。”又指着木板门的下角:“你看,这底下的破洞,都是它抓的。”木板门靠门锁一侧,有被刨出的一条条爪印,破得最厉害的地方已被抓烂,卷起的毛边像一排流苏。可以想象,9月9日晚当盗贼来到岛上时,最先听到动静的阿黄反应有多么激烈,它狂跳狂吠,对关住它的木门猛抓猛挠,它惊雷旋风般的动静让万甫兴起身下床,打着手电,拉开木门,走向漆黑的屋外,与六个盗贼迎面碰上……

那是一个多么惊心动魄的夜晚啊,所以万甫兴说,想起来还是忍不住要发抖。

“那晚命都差点没了。”老人摇了摇头,像要赶走脑海里惊恐的苍蝇,她的思绪一下子沉浸在回忆中。我想平复她的情绪,于是央她说一说过去,老人擦擦眼角说:“要说我的过去啊,真能大哭一场。”

1945年,万甫兴出生在原繁昌县芦南乡(现属荻港)新河村一户贫农家中。抗战胜利的喜悦笼罩全国,人们在苦难生活中萌发新的期盼——甫兴,这个名字包含的寓意不言自明。但在那个年月,贫寒人家的美好愿望也仅仅是梦想罢了。四岁那年,母亲去世,年幼的万甫兴成了没娘的女娃。

父亲再婚后,继母一连生了六个孩子。多了六张嗷嗷待哺的小嘴,对这个困窘之家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全家人在忍饥挨饿中勉强度日。奶奶对没娘的万甫兴格外疼爱,每天夜晚,奶奶给万甫兴讲故事、教她做人的道理。勉励她说,你是万家的长女呀,凡事要往大处看,要担得起长姐的责任,给弟妹们带个好头,做个好榜样。

弟妹们年幼,生活的重担过早地落在万甫兴肩头。每天半夜,她要摸黑起来,微睁着惺忪睡眼,给弟妹们把完尿再哄他们入睡。天还没亮就早早起床,上山砍柴、下地锄草,再回家帮奶奶做一家人的早饭。看到孙女瘦弱的身影和蜡黄的小脸上挂满汗珠,奶奶总是心疼地端一碗热水给她,家徒四壁,除了热水,再也没有什么能表达她对孙女的疼爱。

转眼,入学的年龄到了。万甫兴从未想过读书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一是家里穷,读不起书,退一万步说,就算读得起,这个家还得靠自己帮衬,每天坐在教室里,那会浪费多少劳作的时间!可看到同龄人斜挎着小书包从门前走过,她还是会满眼羡慕。

有一天,奶奶神色肃然地把父亲叫到面前,对父亲说:“让甫兴丫头去读书!”

父亲皱起眉,奶奶的要求让他很为难。万甫兴已超过入学年龄,让她去读书,家务谁做?弟妹谁带?六个小的都要读怎么办?能填饱肚子已是万幸。

父亲沉默半晌说:“恐怕不行。家里就这情况,她继母,还有那些小的,也不见得同意。”

奶奶快刀斩乱麻:“你同意了就行,他们不同意我顶着!家里事我来做!”

终于,万甫兴背起了小书包。她非常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课堂上认真学习,不敢有丝毫懈怠,一下课就拼命往家跑,抢着下田割草做家务。就这样,几年下来,成绩在学校名列前茅,做农活也比过去更利索。

但这样的好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奶奶的去世让万甫兴的求学时光画上了句号。那一年她准备到邻乡的马坝中学上初中,年老体弱的奶奶熬到油尽灯枯,无限挂念地离开了人世。万甫兴哭得肝肠寸断,再没有人为她计划今后的人生了,再没有人斩钉截铁地支持她继续求学了。

果然,读初中的愿望很快成了泡影。马坝中学离新河村几十里路,住校是必然的。父亲算了算,几年下来,学费、生活费、住校费加在一起共计四十多元,这在当时的农村是个了不得的支出。加上万甫兴一住校,家里将彻底失去她这个好帮手。

万甫兴默默地同意了父亲的安排。能说什么呢?父亲维持这个家,确实含辛茹苦,能够让她圆满读完小学,已属不易。

十八岁那年,媒人到万家来提亲。万家的女儿不愁嫁,这句话一点也不虚夸。当年,像万甫兴这样能识字会劳动的姑娘,在附近还真找不出几个。对象叫高世余,家住荻港镇笔架村,也是一户贫寒人家长大的娃。父亲说,穷不要紧,知冷知热就行。在父亲看来,大女儿这辈子没有娘疼,怎么也得找个疼她的人。

十九岁的万甫兴嫁到了笔架村。很快,全村都知道了这个新媳妇样样是把好手,识文断字不说,做起农活来也比男人利索,在邻居们眼里,她是铁娘子一样的能人。

1964年,笔架村推选贫下中农协会代表,万甫兴被群众推选为正式代表和协会委员,下半年,又被推选为笔架村妇女主任。

1965年,原芦南公社举办新法接生员培训班,万甫兴参加了培训。之前,笔架村新生儿一直沿用老法接生,死亡率之高成为悬在全村人心头的利刃,产妇分娩好比游荡在鬼门关口。万甫兴学成归来采用新法接生后,新生儿再未发生过死亡事件,她给全村人带来了希望。

角色的转变给了万甫兴从未有过的心灵体验。全村人信任和肯定的目光让她备受感动,但那些热切的笑脸,又让她觉得担子很沉。望着草屋顶上的满天星光,一股热流在她心头滚过,她想,回报这一切,只能更用心用情地去工作。

此后,每次出工下田,她总是干得最卖力;组织妇女扫盲学文化,她总是最尽心;乡亲遇到烦心事,她总是最好的倾诉对象。万甫兴觉得,要求别人做到的,自己首先要做到。因此,无论是生产劳动还是响应政策,她总是二话不说率先执行。1971年7月1日,25岁的万甫兴成为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

三个儿子的陆续出生,让万甫兴体会并理解了当初父亲的艰难。夫妻二人勤俭节约,生活仍然捉襟见肘。命运似乎总是在考验她的意志。1982年,发生在孩子身上的一次事故,再次让她跌入深渊。

1982年夏天,门前大树上的知了叫得正欢,万甫兴的次子、13岁的高恒树站在烈日底下,抬起头寻找那只不停叫唤的知了。阳光太耀眼,他眯着眼睛找了半天,终于看见大树顶端的一根树杈上,趴着那只破锣般嘶鸣的褐色小东西,他高兴得手舞足蹈,然后猫一样轻手轻脚地爬上树,很快就爬到了知了跟前,就在他松开树杈伸手去捂的时候,失去支撑的身体突然失衡,一个跟头从树上直直栽了下来。

万甫兴丢下工作赶来时,孩子已痛得接近昏迷。送到医院又延误了最佳治疗时机,医院的诊断是终身残疾!

带着儿子,万甫兴走上了漫长的求医路。为了筹钱,有一次她去砖厂拉土,差点被倒塌的土方砸中。几年过去,家里债台高筑,孩子残疾的现实却无法更改。万甫兴选择了坚强,慢慢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她没有要求组织给予照顾,让孩子去学了理发,几年后,高恒树在荻港开了一间小小的理发店,靠手艺活自力更生。

荻港是一座临江而建的小镇,在它身边,长江像一条绵长的缎带向两端延伸。改革开放以后,随着经济的复苏,荻港依托临江区位优势日渐成为皖南地区重要的工业集镇。站在江畔,举目可见兀立江心的板子矶,还有矶上枝繁叶茂的古老银杏。千百年来,正是这集历史文化、战争遗迹、风光美景于一体的江矶给荻港增添了许多厚重的底蕴。

板子矶又名“鹊起矶”,历史上被称为“吴楚关锁”。《中国名胜词典》这样描述它:“惊险异常,为大江上下之要害,古来兵家必争之地。”历朝历代都把板子矶作为战略攻防的军事基地,在此凭险设障筑江防。明末,靖国公黄得功抗击清兵,以身殉国战死于板子矶。清朝张养重有诗云:

荻港东边板子矶,秋高日见雨霏霏。

荒城草长埋金镞,废垒沙深卧铁衣。

山上群鸦迎客舞,江边孤雁背人飞。

晚来风起波涛阔,疑是将军战马归。

1949年4月21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过大江,率先在板子矶附近的夏家湖突破长江天险,继而解放了全中国。1954年,电影《渡江侦察记》在此拍摄,板子矶畔的烽火渔船,一时全国瞩目。1999年4月21日,为纪念渡江战役胜利和繁昌解放50周年,原中共繁昌县委、繁昌县人民政府在板子矶筑起“渡江第一船”纪念碑,永远铭记这一光辉时刻。

如今的板子矶依然保留着明朝万历年间兴建的镇风塔(原为五级,现存两级)、明崇祯年间兴建的鹊起庵和清嘉慶年间兴建的黄公阁,另外还有一株已逾千年的古银杏。

2002年,58岁的万甫兴向当时的芦南乡政府申请,希望和老伴高世余一起看守板子矶。获得批准后,虽然工资微薄,2002年清明节,万甫兴还是和老伴满心欢喜地搬到了矶上,成为板子矶的护山员,因可俯瞰长江,于是又兼长江航标灯的义务看护员。虽说是看山护标,但一直以来板子矶风平浪静,从未发生过安全事故,这份差事便显出几分轻闲度日的安宁。

但是真正登上板子矶,才知道这里简直就是一座荒凉的孤岛。蔓生的杂草淹没了膝盖,到处是乱石枯藤,不通水电,没有锅灶,蚊虫乱飞,蛇蝎出没,住在岛上一天便是与世隔绝一日。

这些难不倒勤劳的万甫兴,她和老伴披星戴月地拾掇起这个赖以生存的小岛。斩草为路,辟荒垦田,在山脚下整理出一片油菜地和一小块菜园,再打扫房间,砌出灶台,他们在矶上自给自足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油菜丰收的季节,夫妻俩有了一小笔微薄收入。平常日子,高世余在江边捕些鱼虾舍不得吃,就拿到街上去卖。一只小木盆成了他们的交通工具,万甫兴划着木盆上街卖菜籽、买米买面,偶尔,也带回半斤猪肉或几两散酒。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踏实宁静地过了下来,相比于前半生的操劳和坎坷,万甫兴已十分知足。

时间很快到了2007年9月。一桩难以预料的事件,仿佛深水鱼雷,打破了岛上的宁静。

9月初的某一日,万甫兴像往常一样坐在岛上的小屋里,她眼前忽然出现了两个不知何时上岛的年轻人,一个瘦瘦高高,另一个戴眼镜的个子矮小。万甫兴有些诧异,板子矶临江绝壁,尤其在丰水期,没有渡船根本无法上岛,但她并没有看见停靠的船只。

“你们是怎么上来的?”万甫兴问。

年轻人随手往江边指了指:“那边有盆。”原来他们是划着万甫兴的木盆上岛的。

两个人东张西望,嘀嘀咕咕,不像上岛游玩的样子。万甫兴警觉起来。

“你们来做什么?”万甫兴问。

“听说山上有许多何首乌,很值钱,我们过来看看,阿姨,能不能让我们挖一点?”年轻人问。

“不行。山上竹子根连根,一挖竹林就被破坏了,我守矶看山是有责任的。”万甫兴说。

这时,清早出门的高世余回来了。两个年轻人又在矶上转了几圈,意犹未尽地离开了。

万甫兴一直看着他们坐着小木盆划到对岸才放下心来。养了七年的土狗阿黄坐在她脚边,冲着两人的背影狂吠了几声。

几天后的晚上,劳累了一天的万甫兴早早关了小屋的门上床睡觉。板子矶的夜晚是漆黑寂静的,只偶尔从江对面传来711船厂加班造船的声音,除此以外,小小的孤岛一片死寂。

这天早上,万甫兴很开心,儿子给她送来了一部老年手机,这是她人生拥有的第一部手机,虽然对这新物件用得不甚顺手,她依然高兴地按了又按。清晨,她看着老伴高世余出门,又送别了这段时间一直住在岛上的小孙女。直到晚上,难言的清寂才陡然袭来。孙女离岛回家了,有些舍不得;高世余呢,去给大儿子晒稻,晚上便留宿在儿子家。小孙女的到来好不容易让岛上有了点热闹的生活气息,现在,她们的离去一下子带走了这些气息,小屋里只剩下她和阿黄,独对这寂静空阔的夜晚。阿黄是万甫兴老两口的忠实伙伴,即使在夏天,万甫兴也不忍将它关在门外。此刻,江水轻拍矶壁的声音托起幽深的夜,周遭一切都沉进夜梦之乡。

突然,阿黄毫无预兆地狂吠起来,万甫兴猛然惊醒。屋子本来就小,阿黄一声比一声叫得急迫,小屋里像炒爆了一锅豆子。万甫兴摸索着坐起来,凝神静听外面的动静,忽然一阵“嗵嗵嗵”的声音从后山传来,好像有人在砍树,再一听,又像是对面711船厂铁器的撞击声。万甫兴想,这深更半夜的,有谁会到这乌漆墨黑的岛上来呢?一定是造船厂工人又在加班了。这样想着,便又躺了下来。

可是,阿黄发了疯般的对屋门又抓又咬,它要冲出去!平时一句喝骂就会让它低下声来,可现在怎么骂都不行。万甫兴仔细辨别着异样的声响,不祥的预感弥漫心头。她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快十二点了,这个时候造船厂的夜班工人应该已经下班,但那“嗵嗵嗵”的声音仍然有节奏地持续着,并且越来越响。阿黄急得上蹿下跳,用前爪使劲抓门,想把门挠开。万甫兴坐不住了,她想出去看看。可是整座岛上只有她一个人,在这半夜孤岛,就算青壮年也会胆寒,何况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

尽管害怕,万甫兴还是壮着胆子下了床,打开手电筒,对阿黄说:“阿黄,我们出去吧,不出去是不行了。”说完,她打开门。门刚拉开一道缝,阿黄就嗖地一下冲出门,直奔后山的明塔。

跟在阿黄后面紧赶慢赶,万甫兴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夜幕笼罩下,前面的明塔居然烛光通明!可此时既没有声音也不见人影,仿佛古塔自行点燃了烛火。万甫兴探头进去,借着光,明塔基座内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只见地砖已被撬开,周围是散乱的石头和泥土。这座建于明朝万历年间的镇风塔原有五级,经岁月磨蚀现只残存两级,第一级底座离地一米有余,底座下是一个尚未发掘的地宫。现在看来,盗贼一定是知道地宫里藏着文物。

万甫兴胸口怦怦跳着,她壮着胆子大声喊:“你們在挖什么?宝塔就要倒了,你们快出来!”连喊了十几遍,仿佛从天而降,突然从塔内跳下一个人来,就着烛光,万甫兴认出了这个人,就是前两天划着木盆上岛的两人中的一个。原来,那天他们上岛,是为了提前踩点!

见万甫兴认出了自己,那人连忙说:“你不要喊,我们在挖何首乌,就快挖到了。”

万甫兴说:“何首乌也不准挖!再挖宝塔就要倒了。再说我在这里守了五六年,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何首乌。你们年纪轻轻的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不丢人吗?”

听万甫兴这么一说,那人换了语气,软下声来:“何首乌很名贵的,长得像小人一样,根也满山遍野地钻,你可见过?你让我们挖吧,挖出来给你两万块钱。”

万甫兴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想,塔内一定是非常珍贵的文物,否则他不会一出口就是两万!想到此,万甫兴全身颤抖起来。如果真是这样,那责任可就大了!

她凛然一振,一腔正气令她提高了嗓音:“我不要你们的黑钱,共产党员是用钱买不通的!”

万甫兴的正气有一股无形的压力,那人半天没有言语。正在此时,“扑通”一声,塔内又跳下一个人来,两人一言不发,一左一右将万甫兴夹在中间。阿黄在旁边又扑又叫,两个盗贼呼吸急促虎视眈眈,仿佛能嗅到森森杀气,气氛瞬间紧张到极点!

万甫兴抑制不住地浑身发抖,嘴里说:“你们想干什么!”心里却想,不能被他们害死,死倒没什么,关键是自己一死文物也保不住了。

她用手电筒指着盗贼说:“你们想害我?我这么大年纪能死了,可是你们还年轻,你们那天上岛我家老头子见过你们,你们是跑不掉的!”

两个盗贼面面相觑。不错,那天在岛上确实看见了一个老头。

万甫兴见他们迟迟没有动手,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见有缓和,她不失时机地好言相劝。可是说了半天,两个人还是没有离去的意思。万甫兴想这样僵持下去可不行,拖下去只会更危险。这么想着,她便起身往小屋走,想回到小屋再想办法。两个盗贼警觉起来,怕万甫兴报警,其中一个寸步不离地紧紧跟上。万甫兴见盗贼盯她太紧,只能再回到古塔,经此折腾,已浑身乏力,她索性坐在塔跟前,就算耗到天亮,她也要看牢他们,不让他们带走文物。

夜已经很深,狗吠人声丝毫唤不来任何回应,孤寂的小岛上只有江风吹拂枝叶的飒飒声,以及深不见底的无尽幽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万甫兴的手忽然碰到了裤兜里硬邦邦的手机,内心一阵激动,刚学会用手机的她瞬间想到了护山员熟记的报警号码,于是她悄悄将手伸进裤兜,摸到手机,凭白天练习的感觉一遍遍去按“110”三个数字键。“嘀嘀嘀。”按键的声音微弱地传来,盗贼一惊,问:“谁的手机响?”

万甫兴故意胸有成竹地大声说:“不管是谁的手机,你们赶快走,警察马上就要到了。”

听到警察两个字,一个盗贼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元钱,对万甫兴说:“给你两百块钱,你不要报警!”

万甫兴抬起头摆了摆手:“我不要你的钱!警察已经知道了,你们再不走,他们马上就来抓你们去坐牢!”

一阵紧张的沉默。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走得很慢,这沉默里纷杂的念头在撞击、在权衡,片刻后,其中一人像下了天大的决心,咬牙冲古塔喊道:“出来,快走!快走!”

一连串“扑通扑通”声后,仿佛再次从天而降,塔内又跳出四个人来,全都赤裸着上身,穿着短裤,手里拿着铁锹绳索等工具。一行六人慌慌张张地准备离开,万甫兴叫住他们:“不行!让我检查一遍你们才能走!”

事后万甫兴想,自己当真是吃了豹子胆,居然还那么清醒地去检查盗贼的随身用具。在那个节骨眼上,这些人随时可能改变主意,给她带来猝不及防的危险!

这天是农历七月底,张目望去,天像一块幕布,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江面上的航标灯和711船厂的灯光远远折射过来,有一些隐约的微光。六个盗贼借着微光一溜烟地下到矶底,站在江边,几个人嘀嘀咕咕犯起了难。夜晚的江水黑铁水一般涌动着,发出有规律的“哗哗”声。万甫兴怕他们反悔,自告奋勇地说送他们过江。

她划起那只小木盆,直划了三趟,将六个人送到了对岸。江水在木盆周围哗哗响起,万甫兴一心想让他们远离文物,后来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若是六个壮汉合力将她推进江里,怕是不会有人知道。

回到小屋,已经是凌晨三点。万甫兴浑身瘫软,她一个电话将睡梦中的二儿子高恒树叫醒,让他赶快拨打110,说板子矶上的六个盗贼已经让她赶跑,文物完好无损。

打完电话,万甫兴号啕大哭了一场。这惊心动魄的一夜差不多耗尽了她全部的精力,想想刚才的经历,她忍不住筛糠一样浑身颤抖起来,如果不是自己急中生智说老伴见过他们,或许她这把老骨头已惨遭不测。转念又想,虽然从鬼门关过了一趟,但总算还好,她尽到了守矶人的责任,岛上的一砖一瓦都没有丢失。

9月10日上午,芜湖长航荻港水上派出所民警来到板子矶对现场进行勘察取证;随后,得到消息的繁昌文物部门也组织专家来到现场查看文物被盗情况。

万甫兴陪着他们走近镇风塔,失去夜幕的掩盖,一个狼藉不堪的场景映入眼帘。地宫的盖子已被撬开,几块两米长的厚石条被搬开码放成一堆,泥痕随处可见,盗挖深度85厘米,已接近地宫的顶端隔板。显然,如果不是万甫兴及时赶来制止,不出半个小时,地宫内的文物便会清剿一空。

发掘工作进行了三天。地宫口长76厘米、宽70厘米、深56厘米。当地宫石板盖打开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惊呆了。在底部呈正方形、边长仅为60厘米的地宫里,端坐着三尊佛像,严整地摆放着铜炉、瓷器、玉器、珍珠、玛瑙等珍贵文物。经专家鉴定,这批文物属明代万历四十年(1612),距今已有四百多年。

这些文物经文物专家的鉴定表述为:三尊佛像均为铜质鎏金,眉间饰圆形白毫,面相慈和宁静,形象生动。上身着袒右肩袈裟,右肩敷搭袈裟边角,下身着长裙,衣质厚重写实,衣服上刻满植物纹饰,雕刻手法细腻。坐具为束腰双层莲花座,莲瓣肥硕饱满。构思更为奇巧的是,佛像背后立砖上分别镶嵌有一枚铜镜作为其头光。三佛从左到右分别为阿弥陀佛像、释迦牟尼佛像、藥师佛像。阿弥陀佛像通高20厘米,端身正坐,双手重叠置膝上作禅定手印;释迦牟尼佛像通高21厘米,端身正坐,左手掌心向上平置膝上,右手掌心向下置于膝下作降魔印;药师佛像通高20.5厘米,端身正坐,左手掌心向上平置膝上,右手捻一药丸。专家解释,从空间上,三尊佛像分别代表西方、中方和东方。

地宫出土文物中还有明青花瓷炉、铜熏炉各一件,鎏金铜炉一只,明青花净瓶一对,铜镜两枚,还有玉蝉、珍珠、玛瑙、银质八卦图、钱币等文物,器形十分精美,工艺纯熟精湛。这些地宫文物的发现,为研究明代佛教文化以及相关历史提供了非常珍贵的实物资料,具有极高的科学、艺术和历史价值。

万甫兴目睹了整个发掘过程。想起那个夜晚遭遇的一切,像做了一场梦。2023年暮春,在她家的小院里,几株叫不上名字的树枝叶蓊郁,几丛不知名的花开得正艳,万甫兴坐在院子里的小凳上慢慢回忆往事的时候,这一院子红红绿绿的花树既热闹又安静。往事一幕幕,如逝去的江水,曾经惊心动魄,如今已千帆过尽。

后 记

记得第一次采访接近尾声时,万甫兴起身陪我们在板子矶上走了走。小雨淅淅沥沥,天空一片阴霾,湿漉漉的竹叶和树枝挂满了亮晶晶的雨珠。抬眼处,长江浩荡,在岛下宁静地流淌。险些被盗的古塔底座石板严密,已恢复原来的模样。不远处的黄公阁被藤萝薜荔紧紧缠绕,绿色的枝叶攀附其上,这大自然的杰作以独特的方式坚固了黄公阁,也成了一处旖旎的景观。

千年银杏树下躺着一根水桶粗细的枝干。万甫兴说,这是几年前从银杏树上断落下来的,大概是它太老了,加上风雨雷电,总有这么倒下的一天。“但是这么老的树枝,还是有很多用处的,倒下不久,就有人来锯下一段回家打木盆、做砧板去了。”万甫兴好像是在说年近古稀的自己。

第二次采访,我搭乘笔架村工作人员的车,随区文明办的同志去了万甫兴的家。她已忘记了15年前我的第一次采访,当然也忘记了我是谁。聊起儿子高恒树,她面露欣悦之色,说他手艺好,理发店里每天都是客满排队。聊到她守矶护文物的经历,仿佛是前尘往事。是的,如今的板子矶几乎每天都有游客和团队去研学、观摩,这个远近闻名的红色景点早已不是15年前那个孤寂的小岛,也不再需要她这样的守矶人去守护了。她又说,之前报道她的文章把时间弄错了,应该是9月7日而不是9日。本着负责任的态度,回程后,我反复向参与过当年发掘的文物专家和当年新闻报道的媒体打听,证实了她在岛上与盗贼斗智斗勇的那一天,确实是9月9日夜。是岁月流逝到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吗?也许吧,一切过往已成云烟,一切过往皆为序曲,总之,板子矶上的那一夜,是她一生的勋章。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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