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城选址与东郊“老虎洞”
2024-02-21林硕
林硕
从金中都、元大都再到明清时期的京师,北京拥有870年的建都史,每个地名都蕴含着深厚的文化底蕴,承载着丰富的历史信息。在众多地名之中,许多带有“虎”字的巷陌格外惹眼,比较著名者有宣武门外的虎坊桥、崇文门外的石虎胡同(后改称珊瑚胡同)、德胜门内的大石虎胡同、西单北大街的小石虎胡同、广安门内的石虎巷、左安门内的五虎庙、海淀西苑的老虎洞胡同、车公庄附近的老虎庙和三虎桥,以及朝阳劲松附近的老虎洞等,可谓星罗云布,遍及各处。虽然有些地名今已消失,但仍不可否认北京出现过这么多以“虎”命名的街巷,究其原因还需分门别类进行分析。
第一类,建庙供奉。“北京湾”三面环山,森林密布,河湖纵横,多有虎、豹、狐生存其间,在史书中不乏“北平多虎”的记载。譬如,唐代的龙华军使、剑圣裴旻曾镇守此地,“尝一日毙虎三十有一”[1]。又如,金代中都附近常有野生老虎出没,甚至在泰和八年(1208)有猛虎至阳春门外,引起恐慌,金章宗完颜璟亲临,“射获之”[2]。由是可知,京西一带曾以猛虎为患,百姓为求平安,兴建庙宇祭祀之,这便是车公庄附近老虎庙的由来。不过,上文提到的左安門五虎庙所祭并非老虎,而是蜀汉的五虎上将。
第二类,石虎辟邪。自先秦以来,虎在我国传统文化中代表着威严,被认为可以驱凶辟邪。与麒麟、辟邪、石象、石马等专供帝王陵不同,石虎、石羊允许人臣在墓前设立,[3]更为常见。同时,民间的庙前、桥头也往往摆放石虎,镇压邪祟。八百余载沧海桑田,许多庙宇、桥梁乃至石虎已然无存,却留下了三虎桥、石虎巷、石虎胡同等地名。
第三类,虎城遗迹。元明清三朝均设有专门豢养猛虎的场所,选址分别位于东郊老虎洞、虎坊桥和太液池虎城,以及西苑老虎洞胡同。由于北京作为国都的特殊地位,历来不缺少各地进贡而来的猛禽兽类,藉此满足君主和王公贵族的狩猎需求。至于豢养珍禽、兽类的场所与称谓也不尽相同:圈养麋鹿、梅花鹿的场所通常叫鹿苑,饲养豹子、大象的叫豹房、象房,饲虎之地则被称为虎城。虎城的位置在元明清三代频繁变迁,几易其地。明政府曾先后在宣武门外的虎坊桥和太液池西北[4]兴建虎城。清初则将虎城移往海淀镇的老虎洞胡同(西苑虎城)。东郊架松村(今劲松)附近的老虎洞则是元代虎城所在地。尽管东郊老虎洞已易名农光里,但在历史上却发挥过重要作用。
元代虎城选址东郊主要与当时的自然环境有关。相对于明清时期的北京而言,无论是辽南京析津府,抑或是金中都、元大都,其城址更加偏西,而东郊密布着大小不一的郊淀。所谓的“淀”,也就是浅泊。彼时的东郊有较大水域的地方如延芳淀、金盏淀、小海子等,属海河流域北运河水系。相对于城市而言,郊淀水草丰沛的湿地环境,更加适宜放养飞禽走兽,故元朝君主将虎城建在东郊。豢养猛虎不比其他禽兽,工匠们在四周修筑的围墙甚高,以防止猛虎攀爬而出;因外观类似边塞沿线的墩堡故名“虎城”。至于城中设施,一方面设有虎牢(铁槛),囚虎其间,以免伤人。另一方面,模仿野外的自然环境,堆砌土山,挖掘沟壑,定时放风,使老虎能保持野性。同时,在虎城之内尚有外夷进贡的狮子,[5]且不止一只。无论狮、虎,皆有专人精心饲养,以备天子郊游射猎、赏玩之用。在虎城的城墙之上,辟有供猛虎出入的石拱门洞,于是留下了“老虎洞”的地名。待到元末朝纲不振,烽烟四起,专供帝王行猎之用的虎城也逐渐废除。
洎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将虎城迁至宣武门外,东郊虎城就此荒废,但老虎洞的地名却流传下来,并在周边逐渐形成了名为“虎城村”的村落。其实,明政府将虎城移入城内的做法,完全可以理解。元代将虎城设在东郊,主要是便于擅长骑射的天子和蒙古亲贵在此行围捕猎、放鹰纵马。然而,由于明初的历次北伐均未尽全功,仅仅是将残元势力赶回了漠北,后者仍凭借骑兵优势频频南下扣关,两度兵临京师,酿成土木之变与庚戌之变,甚至明英宗还被执蒙尘。有鉴于此,明代君主更倾向于前往相对安全的南苑行宫狩猎,而非东郊湿地。另一方面,明代君主更多地将老虎作为一种赏玩之兽,虎城内移方便就近游乐。明代成书的两部关于“虎”的集萃,即王穉登的《虎苑》与陈继儒的《虎荟》[6]中,都记述了明宣宗朱瞻基将尚宝(官名)程云南招至虎城,突然释放出拔去爪牙的老虎,恐吓、戏耍程某,以为娱乐。至武宗朝,标榜孔武有力的正德皇帝朱厚照在紫禁城以西营造虎城、豹房,“虎豹之属勿虑数十,俱贮槛中”,[7]与猛兽搏击为乐,甚至还曾因为“捕虎”犯险,所幸被江彬所救。[8]通常而言,虎城的安全系数还是比较高的。目前描写明代虎城较为详尽的文字,出自《京师坊巷志稿》,内引明代孙国敉《燕都游览志》所述“虎城在太液池西北隅。睥睨其上,而阱其下。阱南为铁门,关而窦。其南为小阱,小阱内有铁栅如笼,以槛虎者”[9],基本与元代虎城类似,尤其是虎城铁门“关而窦”;此处的“窦”即洞穴之意,再次印证了“老虎洞”的说法。
明清易鼎之后,来自白山黑水之间的满族,对于京城的溽湿环境不甚适应,故康雍乾三代在西郊大规模营建园林,尤其是清圣祖康熙皇帝,每岁有半年都居住在畅春园,政事几务即裁决其中。有鉴于此,清人在畅春园、西花园附近营建虎城,由于畅春园地处西郊,故有西苑之称[10],这座虎城亦称西苑虎城。如前所述,由于明武宗在皇宫以西的西苑三海也建有虎城,故后人常与清代的西苑虎城混淆,实为两处,兴建年代、地理位置均不同,特此说明。当然,历代虎城的选址和修建,遵循的都是便于天子就近赏玩猛兽。
对于明清两代虎城的位置,由于史料文献充足,学界基本达成共识。然而,对于元代的虎城,也就是东郊“老虎洞”,尚存其他观点。有学者认为:东郊老虎洞并非虎城遗址,而是一处王爷坟。因享殿前或神道之下挖有横向涵洞,即古建术语中的“老虎洞”,故而得名。那么,事实真的如此么?
首先,从地点上分析。清代架松村确实存在“架松五坟”的说法,指肃亲王(含显亲王系、温郡王系)家族[11]埋葬于此的五座坟茔,即肃武亲王豪格园寝、肃悫亲王富绶园寝、温良郡王猛峩园寝、显谨亲王衍璜园寝及肃忠亲王善耆园寝,当地百姓俗称老坟、大王坟、二王坟、新坟与花园坟。不过,架松五坟都位于今天劲松街道与潘家园街道交界的潘家园东路两侧,靠近二环的位置,与地处三环外的老虎洞相去甚远。产生这种误读的原因,是由于在距离老虎洞不远的虎城村(今农光里中社区)曾立有石碑基座,被讹传为昔日亲王园寝的墓碑,更有甚者认定墓主为敬谨亲王尼堪。目前,该碑已被相关部门移走,碑文已不得见。笔者查阅了相关材料,有清一代安葬在朝阳区的王爷园寝有20处左右,[12]包括豫亲王、睿亲王、肃亲王(显亲王系、温郡王系)、裕亲王、恭亲王(常宁系)、履亲王、理郡王、和郡王、英亲王等宗室,可在虎城村(原虎城中学,今陈经纶帝景劲松分校毓秀校区)附近并无任何王爷园寝;至于尼堪的敬谨亲王坟则在北京西南郊房山长沟乡的东甘池村,距离此地有60公里之遥。
其次,从建筑形式上分析。“老虎洞”這种建筑形式,主要出现在丹陛御道之下,目前仅在紫禁城和天坛中发现。以故宫为例,乾清宫前的丹陛御道高出广场地面约2.5米。在御道中部开有长约十米的涵洞,“洞中甃石成壁”,主要供宫女、太监们穿行;不过,明熹宗朱由校酷爱潜匿在老虎洞内,与内侍捉迷藏为乐。[13]至于清代亲王园寝中是否存在“老虎洞”,可以参考目前架松五坟中仅存的显谨亲王园寝。经走访发现,该享殿月台的台基较低,且未挖掘涵洞,而神道都是在平地之上,与丹陛御道存在本质区别。笔者大胆揣测:持该观点者是受到天坛丹陛御道的影响。丹陛御道,又称丹陛桥、海墁大道,北连祈年门,南通成贞门,遥接皇穹宇、圜丘坛。御道东侧为天子“御路”,西侧是公卿“王路”,而中间的石板路则是祭天之际专供天帝牌位通过,故又称“神路”。在天坛的神路之下确实开有涵洞,主要用途是为豢养在坛西的牲畜通过此洞,赶至坛东的宰生亭作为牺牲。与乾清宫丹陛一样,天坛的丹陛御道也远远高于地面数米,同属于最高礼制之一,与亲王、郡王园寝建在平地之上的神道有本质区别:前者走牌位,后者运灵柩,此神非彼神也,不能因为“神路”与“神道”之名相近,便概而论之,混为一谈。
最后,从地名产生规律上分析。“老虎洞”作为一个相对专业的古代建筑学名词,难免晦涩难懂,并不具备在民间传播和普及的群众基础。即使是当下时代,非建筑专业的大学生恐怕也未必了解“老虎洞”这一特有名词,遑论解放前祖祖辈辈生活在东郊老虎洞的普通百姓。是故,这种近乎“掉书袋式”的说法,不太可能形成民间记忆,作为地名流传至今。
那么,东郊老虎洞为何会改名为农光里呢?这就要与北京东郊的工业化进程相联系。早在卢沟桥事变后,日本商人就于1938年在东郊设立北平锻造株式会社。待到抗战胜利,该厂相继改名为河北省机器厂、北平第二修械所。洎北平解放,经华北人民政府农业部批准,在原北平第二修械所的基础上,成立华北农业机械总厂,即今天的内燃机厂。20世纪50年代,为解决华北农业机械总厂职工的居住问题,在老虎洞一带建起了大量平房作为宿舍;无独有偶,北京光华木材厂也在此辟地建舍。有鉴于此,有关部门便从两厂厂名之中各取一字,将“老虎洞”改为“农光里”,亦有“发展农业,为国争光”之意。
值得一提的是,老虎洞不仅是元代虎城所在地,早在辽金时期就在北京的水利建设中发挥过重要作用。虽然今天的农光里一带已经看不到明渠,但此地确有河道,早在辽代就是萧太后河的上游支流,只是由于城市建设需要,才在河道之上加装了盖板,改造成地下暗河。早年间在老虎洞还设有水闸,向西经过劲松与护城河相连,向东则一直流淌至燕窝(今西燕东街附近),注入萧太后河,流往通州。萧太后河是北京东南郊一条重要的人工运河,开凿于辽代统和六年(988),能被选中作为运河的水源之一,足见老虎洞支流在辽金时期的水流量应该不小,乃是沟通内城护城河水系与萧太后河之间的重要调节枢纽。
尽管老虎洞已经改名为农光里,但附近的老住户还是习惯称之为“老虎洞”,电力系统和供热系统也还沿用老虎洞、虎城村的名称,它们诉说着东郊虎城的往昔岁月。
注释及参考文献:
[1]李肇.唐国史补:卷上裴旻遇真虎[M].刻本.常熟:毛氏汲古阁,1628-1644(崇祯年间):2.
[2]脱脱,等.金史:卷二十四五行志[M].刻本.北京:武英殿修书处,1736-1796(乾隆年间):8.
[3]封演.封氏闻见录:卷六羊虎[M].刻本.扬州:卢氏雅雨堂,1756(乾隆二十一年):6.
[4]正德皇帝在太液池西北隅修建的虎城,因其位于西苑三海的范围内,故亦称西苑虎城。由于与清代在西郊畅春园南侧建立的虎城重名,故本文称作太液池虎城。
[5]王穉登.虎苑:卷下[M].刻本.常州:吴氏萧疏斋,1584(万历十二年):24.
[6]陈继儒.虎荟:卷五[M].刻本.嘉兴:沈氏尚白斋,1573-1620(万历年间):24.
[7]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四西苑豢禽[M].刻本.杭州:姚氏扶荔山房,1862-1875(同治年间):4.
[8]张廷玉,等.明史:卷三百七江彬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4:7886.
[9]朱一新.京师坊巷志稿[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48.
[10]此处的“西苑”指海淀西苑,而非紫禁城西侧的“西苑三海”。海淀西苑从广义上说涵盖清代君主在西郊兴建的畅春园、圆明园、颐和园等诸园林;狭义上则指畅春园及其附属园林西花园。
[11]初代肃亲王豪格薨逝后,爵位改封为显亲王,直到乾隆年间才恢复肃亲王爵。此外,豪格第五子温良郡王猛峩也葬在肃亲王家族墓地,与豪格第四子肃悫亲王富绶(富寿)的园寝相邻。
[12]冯其利.清代王爷坟[M].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96.
[13]英廉.日下旧闻考:卷三十四宫室[M].刻本.北京:武英殿修书处,1788(乾隆五十三年):15.
作者单位:中国国家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