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人间,长短韵
2024-02-09孤城
孤城
古人云,“不依情,不能发笔”。情之所至,笔意能指,可涵盖天地日月,黄钟大吕,庙堂寰宇……也可观照幽微,方寸锦绣,聚焦一草一木,认领内心深处细小而敏锐的点滴体悟。吴海涛诗集《草木诗韵》中的诗写多倾向于后者,以捕手之心探究遮蔽在繁复万物表层下的有关世相,号草木茎脉,以期小中见大,打通时事现场的隐秘通道;落笔多古韵情境,以诗歌美学延伸疆域或边际。诗人依托一个“情”字的抒写,在走深、走远和走好中又离不开一个“真”字。整部诗集有生命的温度,有灵魂的维系;在真心和真情的底色中纳入赋形准确而生动的画谱构筑,焕发出诗学的有效性与诗艺性互不相让的气场。
活在当下,人们难免陷于物化的喧嚣和浮躁的强力裹挟中逐流随波。吴海涛似乎掌握了属于他自己的“离心力”这种诗歌“独门术”,使得他在应对浩浩汤汤的时代激流推搡时,能够自如进退,另辟蹊径地拐入僻静且曼妙的溪行慢道,进入属于他个人乌托邦式的精神桃花源。在阒寂里,诗人听取自己的心跳,在汉字的灵动中,勾兑成智性而诗意的谣曲。
吴海涛的诗集《草木诗韵》分“野草百味”“陌上新韵”“泥土诗语”“坡峰岭上的红”“人间烟火”五个小辑,通读诗集,在草木的茎叶脉络间,在尘埃的落定处,在文字组合的音韵中,唐诗宋词的黄金矿藏的绵延余脉依稀可辨。如何准确找到引以为舒适、自洽的呈现方式和审美坐标,让笔下的文字显露别裁,对于每个诗歌写作者来说,都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弗罗斯特曾经提出,“原来,写诗的目的是要让所有的诗都呈现出它们各自独特的声音”。如何写出“自我的”独特性,如何赋予诗歌自带的辨识度,一直在考量着写作者的见识和功力。我认为吴海涛的诗在有意无意间,让传统古典汉诗的语言、意境和韵律之美得到了呼应、追摹与呈现,这应该是他引以为舒适、自洽的呈现方式和审美坐标,也是他“自我的”独特性赋予诗歌辨识度的一个所在吧。
对于吴海涛“自我的”独特性,不仅是一个姿态,也是一种取舍,或者说是一种书写认知的向度。如《无忌》一诗中,“叶零落/寥寥滴秋雨/怎奈笔尖羞涩/一任微尘下浮笔心思妙句难成篇今昔境/只为点点记忆”。这首近似宋词小令的形体诗,写意清丽、宛转;传统诗歌美学与价值的积淀,在吴海涛的诗写中平静流露,与其说这是一种自觉层面的追认,倒不如说是文本意义上的一种致敬。
诗集《草木诗韵》中的每一首诗作,多小处落笔,叙事格物喜凝视微渺。写百味野草,有新韵,有看法;一茎一咏,不忘适时引出隐含的寓意与哲理。部分作品索性保持律诗的形制与韵脚,又十分放松,不尽拘泥,加之语言简朴,语速平缓,鲜有刻意着力的痕迹,也没有制造语意迷宫的意向,几乎看不出引申思考性的企图和光泽。可能也正是这种稍显平淡的背景式的叙事语言,很好地衬托和凸显了该有的诗核。如《拉拉秧》一诗,“野生的草/不需要生长的信仰/……/永远向着高处爬/从不抓着泥土长”。诗人善于从草木的遮蔽中剔除烦冗,以简笔之法提取个例的诗性切片,对应自己内心的认知和想法,完成属于自己萦绕音律、飞扬思绪的汉字定格。又如《柳堤微醺》一诗,“此时眉紧锁/哪有牵挂人/暗思总能惊梦醒/亭台酒半盏”。反语的运用,意绪的营造,节制的表达,将一种炽热情感写得欲言又止,姿态婆娑又余味绵长。我们在经历诸多纷繁、复杂和喧嚣之后,需要学会挪空内心与破除锚定的能力,以实现精神世界的自我调节和自我平衡,达到一个空阔自在的理想化境界。
写诗评可以无关优劣,由此不由得生发出一些枝杈。有一类诗歌,贵在轻盈、灵动和隽永,像快艇从一个浪尖掠过另一个浪尖航行,而非拘泥地贴着水面行驶。这种诗歌的阅读感观,不仅仅来自诗歌语言方面,也来自诗歌语意方面;不仅仅是具体诗歌写作策略上的,也是诗歌之外一种松弛姿态的情绪价值。有的诗人在写作过程中易陷于执念,每一句都很用力,每一句都试图出彩,句子之间互相对冲和遮蔽,互不援助,也不能处理好节奏、疏密与浓淡等关系,难免事倍功半。我认为传统诗学理念在很大程度上是误导,或纵容了一种“惰性阅读”,也可以叫“索取性阅读”。诗到诗人为止。诗人是加注的主体,读者仅是阅读接受的容器。诗歌的不确定性也是诗歌的诗性魅力所在,诗人和读者应该是一首诗得以完整、成立的合作者。我们常说让诗歌走出乌托邦、象牙塔、隔靴搔痒、呓语和小我。我认为吴海涛是真正沉潜下来诚心关注卑微的诗人,不惜介入到草叶的茎脉,既始于真心,发出真声,写出真情,又能拢手养心,在一种看似拙朴的通透里保持风吹哪页读哪页的气象。
事业之余,诗歌之外,吴海涛还擅长散文、書法等艺术创作,在每个领域都玩得有模有样,这更进一步佐证了艺术都是相通的。跨界的流光溢彩会留给每个有准备、有情怀和有天赋的人,给予从容转场的空间。日子漫长,曾几何时我们开始走失,不经意间又不约而同地遗忘天空;抬头观看蓝天,看白云的变幻,看星幕对应低处内心的芸芸图谱……许多事物的美,其实一直就存放在那,只是被我们长久忽视;更勿论鸟鸣勾勒的寂静空谷寄予草木的情感肌理,裂变出浑如惊堂木的诘问。吴海涛很会统筹自己的时间,正如《云怨辞》中,“秋风瑟/孤影冷落月/心头恨/清词谁能解/新歌唱给谁/恐无人倾听/无缘相对深宫院/心生苦涩/不觉满头霜花雪/繁花已凋谢/蛮荒中一生/不如小云雀”。杭州灵隐寺有副对联写尽了人生,“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行十万里,多半途。用自己的姿态,慢下来俯瞰草叶,仰望星空;极目散淡,谈笑间乐得轻盈、自在。“凉风起天末,四下皆庸人”,俯仰之间,肯定会有一些人、一些事,乃至一些人事通融的万物之理,随时间流逝、厘清,后退成回望的背景。基于此,淡然的慢生活,还原的,则是灵魂对抢先一步的肉体的召回。
吴海涛的体内永远住着一个为借阅一本文学著作,不惜偷偷脱离监护,孤身远途奔赴、冒雨涉险的十二岁的孩童,这是属于他的亲身经历,是他独有的故事。这种朝圣般的“奔赴”,在诗人骨子里蕴含的执着性情在早年就已经酣畅注解了。由此,他对艺术、对文学的钟情与付出,以及满含热爱、胆识与担当的闯劲,也就是自然而然的必然。我不能在有限的文字中尽述一个写作者的多元性,以及无限可能性,这符合诗歌无限张力的文本特质。留白,给了我们认知大千世界、社会人情的遐想空间,也给了我们抵达美好的暗许和隐秘的途径,而吴海涛有他自己的理解和决定。
草木人间,长短句。诗韵织就的经纬间,吴海涛的诗歌行旅剪影当是纯棉的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