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诗性的亚洲腹地之子

2024-02-09汪剑钊

星星·诗歌理论 2024年1期
关键词:叶落诗人诗歌

汪剑钊

狄力木拉提·泰来提是一位出色的抒情诗人,其诗歌不仅得到了大西北丰富的自然资源的滋养,同时还能依恃当地独特的音乐和舞蹈资源,在多元文化的共生和交融中形成自己的艺术个性,这令读者在阅读那些忧伤的句子时也仍然能感受到其中的暖意。尤为可贵的是,他在丰沛的抒情中非常注重人生哲理的提炼,善于在“北方的北”之明确定位下“一路向南”,自如地驱策词语驰骋于诗性的亚洲腹地,由此展示了“一千零一夜”式的幽默和生活的智慧。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同时也是草木开始凋零、世界開始变得寥落的转折点。对此,狄力木拉提似乎有着特殊的偏爱,秋天是其最具创作力的勃发点,或者说是一个最易激发他诗情的季节。于是,他写“秋天的树木”“晚秋的风”“一夜秋黄”,伫立在叶尔羌河河畔告别“秋风”……光明日报出版社2021年12月出版了狄力木拉提的诗集《一百零一片红叶》,这既是书名也是整部诗集的开篇。作为一首政治抒情诗,他摒弃了口号式的、图解式的写作定式,在将近五十行的诗句中,以形象的描述和生动的细节支撑作品,通篇运用了暗示、隐喻和白描的手段,让读者在心领神会中充分感受其中的诗意。诗人撷取的是大自然中看来微不足道的树叶,书写的却是一段辉煌的历史,它启程于“初春开始的集结”,等待着最后的归根。

在其后的一首《叶落心归》中,狄力木拉提略带伤感地写道,“树的翅膀飘落几片羽毛/在无声的世界里/时间悄然变小/丛林渐衰”。诗人将翅膀“嫁接”到树上,借助通感、代入等艺术手段,在鸟与树之间进行有机糅合,仿佛二者已合为一体,由此拓宽了读者的想象空间。接下来,在“风”“野兔”“落叶”“荒野”“胡杨”“红柳”“毛驴”和“热瓦甫”之间进行转换,铺陈了西域独有的秋天景象,以“寸草不生的土地”对应于“胸毛发达的汉子”,既漾入了少许戏谑的元素,又在意象上给出鲜明的对照。末了,诗人感叹道,“历史的遗存省略了多少感叹/飘落是轮回的信号”。这是一种颇有意味的轮回,它既可能指向陈述中的季节轮回,更可能指向宗教意义上的轮回。

诗集中还收录了一首《叶落秋归》。我发现由“叶落心归”到“叶落秋归”,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诗的基调是存在着差异的。“心归”偏于主观,抒情特色较为浓厚;“秋归”则力求客观,增加了不少叙事元素。狄力木拉提在《叶落秋归》中写道,“无论我使用怎样的语言/呼唤这个世界/或许只是一个虚幻/大漠,胡杨/风声,水声/它们的词汇远比我丰富/可以领悟彼此的心声//风,知道叶该启程了/水,知道风该起舞了/羊,知道暮色渐渐沉落/通向围栏的路如此漫长”。转场是游牧民族非常熟悉的生活,随着季节的变化,牧民们需要为牛羊寻找到更适宜生活的场地,有时,那迁徙的过程不啻一场浩浩荡荡的“长征”。狄力木拉提深谙其中的艰辛和生机的存在,他甚至从树叶中看到了时序“惊天动地”的轮转,“漫天飞舞的叶/每一次飘落/都是从一个季节/通往另一个季节的/惊天动地的转场”。

与狄力木拉提对秋天的特殊情感相似,雪也是他写作中的关键词,诗人将它称之为“白色烈焰”。其中,组诗《可可托海山野的雪》尤见诗人从“烈焰”中汲取的力量,正如他诗中的“阳光”“从雪地里吸收热能”。诗人告诉读者,“片片雪花是我短暂的回忆”;见过“风雪隐没来路”和“冬至映雪”,见过“雪地里/露出几棵青草”和“扭捏着舞姿的雪花”,也见过“冰雪消融”和“源于晨曦的解冻”场景,接受过“雪白的祝福”。或许是身在寒冷的季节,面对冷却的大地,抒情的狄力木拉提表现得非常冷静甚至理性,发现“流经山谷的黑色之水/改写溪流的风骨”,冷酷地指出“用意念堆砌的山”只有高度,没有“海拔”,“这个冬季不会被记忆收留”。诗人没有因此颓废和沮丧,“看到这片洁净的原野/我很想清空多年的内存/从天空那里/下载所需的心境/让那信马由缰、被冰雪覆盖的山峦/在我体内驰骋”。或许正是因为这种自省和觉悟,狄力木拉提对雪存在着一种感恩的心情,也就不难理解对“初雪”的赞美与颂扬了。在诗中,他借助动物的眼睛,带出诗意的第一句,颇有“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意味。第一场雪带给人们意料之外的感受,讶异或惊喜,白色的雪花使季节的绿成了某种“陪衬”,甚至令人产生时光颠倒的错觉,“雪的飘落/是冬云的碎片/一切态度表白/都源于雪的圣洁”。这种神圣感为文字的升华提供了一个基础,让日常的事物获得了形而上的肯定,“围栏”“毡房”也因此铺下了“通向远方的路”。如此,诗的温暖十分自然地浮起,让“雪后的梦比天还蓝”。

在《局部的山》一诗中,狄力木拉提描述山的高度被冰雪覆盖而遮蔽,至于坡度则“增加了攀登者的欲望”。这里的“欲望”既指示攀登者征服山峰的野心,也暗示着尘世喧嚣中人们无穷无尽的欲望,进而诗人借助岩石与天体同样的结构道破了其中的秘密,“无论多么锋芒/不过是一个球体的棱角”,并在结尾如是写道,“我们怀念大地山川/思想的高度/决定了我们对世界的仰望”。在这里,狄力木拉提涉及了一个诗的智性问题:诗歌不是哲学,但它通常会蕴含哲理,储存着来自生活的启示与智慧。这样的写作让我想起十一世纪维吾尔族思想家玉素甫·哈斯·哈吉甫创作《福乐智慧》的初衷——和人们一起去探索关于幸福的知识。这是一部由散文、箴言和诗歌组成的巨著,它以优美的语言讨论幸运、知足、公正等问题,整部作品呈现出诗性的韵味和伦理的意义。

狄力木拉提是《福乐智慧》的汉文译者,这首诗有一个准史诗的开头,“源于晨曦的解冻/侏罗纪时代的片尾/山谷里的水/宛如游动的字幕/在一头犍牛的记忆里/会有怎样的史学”。这种文本上的亲近感必然会潜移默化地渗透于诗人的血液中,因此,作为读者自然不必为“喀纳斯哲学”的出现而感到惊讶。狄力木拉提的诗中除了主人公“我”以外,还有苏格拉底、黑格尔、纳兰性德和斯坦因,但主角却是“喀纳斯”。由于这湖泊所携带的秘密,遂使山谷、天空、雪、种马和游牧者都获得了“存在的意义”,世界也凸显了多种可能性,“我的赞美/已被昨夜一场大雪封埋//在我的记忆里/从未有过语言障碍/我虽耳聪目明/看懂喀纳斯/还需另有智慧”。诗从语言开始,也到语言为止。没有“语言障碍”的“我”显然碰上了另外的“障碍”,那就是生命本身的“咿呀”,它是理性和知识无法破解的,唯有醍醐灌顶式的觉悟才可能找到通向那里的道路。

阅读狄力木拉提的诗歌,我发现了某种文化混血的意味。正如他在自述中所说:“如果说我的身份是维吾尔族,或者说我的血脉里流淌的是维吾尔人的血,但我兼容的内心世界和信马由缰于多重文化的软件系统,表明我肯定是一个除肉体以外的一切都是混血的杂种。当我的许多族人在竭尽全力试图找到自己的血统、历史、文化以及民族心理方面的纯正性的时候,我却发现我的情感、灵魂、智慧以及内存的历史文化、宗教体系、审美情趣和处世之道,都具有鲜明的多样性,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应该是一个复合体。”作为一名维吾尔族诗人,狄力木拉提天然地携带了本民族的诗歌经验和风土人情的基因;与此同时,他接受汉语言的滋养,并且从世界文学中获得了横向移植的经验。狄力木拉提敬重血液里流动着的维吾尔族文化传统,但他绝不偏狭、自闭,而是以开放的心态拥抱整个世界的文明,无论它们来自东方还是西方。对于中亚、西亚地区曾经流行的加宰尔、鲁拜等诗歌文体,狄力木拉提无疑是熟悉的,但他并没有简单地照搬,而是吸取了它们善用比喻和注重节奏的特点,予以消化,再以现代人的语言进行表达和回馈,使得他的诗以纯然现代的形式呈现在读者面前。

诗集中有一首《非对称选择》,狄力木拉提写道,“无人的世界同样精彩/放眼云端/浓烈的岩浆沉积山顶/山源下,红黄波纹荡漾/游离的蓝色恒星/在自己的阴影里穿越/阴与阳相形而随/天外之天/未必选择对称”。非对称,本身就表明了偶然性和无常,这恰好对应了诗的一种现代性认识,不再希冀和谐,也不再追求对称,而是沿袭艺术与生活的同构,在最高意义的真实中凸显艺术的表现功能,以抵达“天外之天”。这首诗在意识和技艺层面都体现出受到世界性的现代主义影响,而不同于传统的汉语诗歌和维吾尔诗歌的写作经验,但它又是狄力木拉提的,属于一个被现代性和世界主义意识浸泡过的维吾尔族诗人的创作。阅读完狄力木拉提的整部诗集,我得以相信,诗人是超越种族、超越语言和超越文化的存在,他们生活在一个神秘而独立的“诗歌王国”。

猜你喜欢

叶落诗人诗歌
诗歌不除外
不等叶落就归根
“新”“旧”互鉴,诗歌才能复苏并繁荣
晒娃还要看诗人
我理解的好诗人
诗人猫
诗歌岛·八面来风
叶落初冬
季候
秋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