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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网络文学30年的演进逻辑与未来展望

2024-02-02董向慧

教育传媒研究 2024年1期
关键词:社会转型网络文学

【内容摘要】网络文学是中国互联网30年发展结出的“硕果”,也是中国互联网生态的重要构成。本文总结出三个推动网络文学发展的要素:媒介变革、平台流量、社会转型。在三者的复杂互动与作用中,网络文学呈现出具有鲜明特征的逻辑演进脉络:解构、消解转向回归主流的文化逻辑;从民间写作转向公共輿论的话语逻辑;由商业运营转向文化景观的业态逻辑。在未来发展中,网络文学要立足智能传播、元宇宙等媒介变革,立足中国式现代化伟大进程,传播中华文化,讲好中国故事,从而提升中华文化影响力、亲和力和感召力。

【关键词】网络文学;媒介变革;社会转型;平台流量

网络文学是中国互联网30年发展结出的“硕果”,也是中国互联网生态的重要构成。经过30年发展的中国网络文学,已与美国好莱坞电影、日本动漫、英国及韩国影视剧并列成为具有世界性影响力的文化品牌和文化品类。尤其是自2014年以来,网络文学作为中华文化海外传播和讲好中国故事的重要载体,吸引着众多的外国读者。梳理和总结中国网络文学30年的历程,从中总结成功经验进而展望网络文学未来发展的模式及方向,有着重要的理论和实践价值。就理论价值而言,研究网络文学发展脉络和逻辑是解读和剖析中国互联网30年发展路径的“标本”和“样本”;就实践价值而言,是推动网络文学持续和健康发展、提升中华文化影响力和传播力、夯实文化自信的重要前提和基础。通过回顾,中国网络文学30年的发展有三个重要的驱动和推动力量:一是以互联网为主导的媒介和传播形态的变革。媒介变革为网络文学的发展提供了技术手段、传播媒介,形塑着网络文学的创作理念和传播形态;二是由资本、平台及流量、粉丝经济等商业力量的推动。资本、平台及粉丝流量“合谋”为网络文学的商业模式和IP运营提供了持续发展力量;三是中国式现代化主导下的急剧社会转型。以压缩型、快进型为特征的中国现代化及急剧社会转型对网络文学的公共性提供了丰富题材和新要求,以非虚构写作为代表的新媒体文学类型为网络文学注入了公共舆论性。媒介变革、社会转型与平台流量不仅驱动了网络文学的发展,更主导着网络文学的文化逻辑、话语逻辑和业态逻辑,使得网络文学呈现出虚拟与现实交织、主流与分众并存的多样式生态。

一、网络文学的中国风格

经历30年发展的中国互联网,已成为管窥中国式现代化伟大进程的样本。正如中国式现代化既遵循现代化的普遍规律,也有其自身特性。中国互联网的发展既有对西方网络技术的学习和模仿,更有大规模创新和创造的成就。在近30年的互联网实践中,互联网与中国社会交织在一起,使中国的互联网历史形成了中国传统和中国风格。①互联网的中国传统和中国风格,恰是中国式现代化的自性特性与文化属性的集中体现。比较中西方互联网发展概况,中国互联网有着鲜明的特征。譬如,规模庞大的电子商务、便捷迅速的移动支付、全面覆盖而深度下沉的数字治理、常态化的网络舆情事件等。互联网同中国的经济政治体制、人口大国体量、民族文化传统以及日常生活方式和行为方式等方面发生了深入融合,并由此呈现了在西方社会难以见到的网络群体、网络交易、网络治理和网络社会矛盾等。②

在互联网的中国风格和中国特色中,网络文学毫无疑问是中国互联网业态中独树一帜的文化景观。一方面,与美国、日本、韩国等国家相比,中国网络文学的生产和消费无须依赖出版等线下手段,实现了“彻底网络化”。③另一方面,中国网络文学与美国好莱坞电影、日本动漫、英国及韩国影视剧并列,成为世界级的文化景观。同时,网络文学的商业模式和内容输出使其成为中华文化“走出去”和海外传播的重要载体。简而言之,网络文学集中体现了互联网的中国风格、中国气派。

就网络文学的中国风格与特色,已有研究提出了原创性的概念。崔宰溶就中国网络文学的独特性提出了“土著理论”和“网络性”两个概念。土著理论突出网络文学“使用者”对网络文学的深刻理解和洞察力,用户不是文化产业的被动接受者,而是使用主体。“网络性”则指网络文学文本或某种行为在网络中所获得的独特意义和特征。④邵燕君提出,中国网络文学的独特在于将“有钱”和“有爱”这两个网络文学发展的核心要素恰当地整合起来。⑤“土著理论”“网络性”“有钱”“有爱”等概念都从不同维度揭示了网络文学的中国风格。而对网络文学内在逻辑、发展脉络作出更为清晰的勾勒与分析,还需要立足中国互联网30年乃至中国式现代化的进程。将网络文学置于互联网发展、中国式现代化的宏观背景中,这恰是赖特·米尔斯所倡导的“社会学的想象力”,即通过一种理性的心智品质,看清广阔的历史舞台和社会架构。⑥基于上述视角,可分析中国网络文学成为文化景观的内在逻辑,网络文学“彻底网络化”与互联网30年发展脉络的辩证关系,进而从网络文学的小切口剖析中国互联网、中国式现代化的历史意蕴、内在逻辑与作用关系。

二、网络文学的驱动与形塑力量

从30年的发展来看⑦,可将网络文学发展归纳为三个时期:20世纪90年代网络文学的萌芽和孕育期、21世纪第一个10年网络文学的迅速发展和扩展期、21世纪第二个10年网络文学的成熟和定型期。梳理网络文学的发展阶段和发展特征发现,媒介、社群、资本、制度是其重要的驱动和规制力量。有研究认为,媒介、资本和制度是驱动网络文学变化的三个主要力量。媒介技术推动网络文学形式上的突破;资本主导着网络文学的趣味,使其走向追随市场、面向网民的通俗化道路;在管理和制度层面,出版监管的宽容、各级作协的接纳等助力了网络文学的壮大。⑧而除了上述因素之外,急剧的社会转型也是网络文学发展的重要驱动力量,而对这一要素的研究还有待深入和拓展。⑨总结和归纳网络文学的发展阶段、特征和脉络,媒介变革、平台流量、社会转型构成了其30年发展和变迁的主要力量。

首先,以互联网信息技术主导的媒介变革是网络文学的技术驱动力。网络文学的首要和主要特性是其新媒体性。⑩加拿大传播学派代表人物伊尼斯提出,传播媒介对知识在时间和空间的传播产生了重要影响,一种媒介长期使用之后,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决定它传播知识的特征。互联网所具有的自由、平等、去中心化、个性化等特征深刻影响着网络文学的创作理念和价值取向。正如网络作家路金波所言:“网络文学的父亲是网络,母亲是文学。”在互联网由网络论坛、门户网站主导的Web1.0向社交媒体主导的Web2.0时代过渡过程中,互联网与现实社会紧密结合所承载的公共性、舆论性,使得网络文学呈现出鲜明的现实观照。随着移动互联网、社交媒体、智能终端的普及和渗透,互联网已与社会生活深度融合。与之相应的是,网络文学的阅读场景发生着变革,从PC端阅读转为移动端阅读。有数据显示,用户的数字阅读碎片化趋势愈加明显,用户更倾向于使用电子书App进行数字阅读。而伴随互联网传播形态的音视频化和元宇宙时代的来临,网络文学的IP化运营和ACG倾向则日益鲜明。简而言之,互联网主导的媒介变革从创作理念、阅读场景、传播形态、运营思路等方面深刻影响着网络文学。

其次,由商业资本和粉丝经济主导的平台与流量是网络文学持续发展的动力。一方面,网络文学作为内容产业,其持续和长久发展的基础是创作者的队伍发展和内容持续生产。而吸引创作者持续生产优质内容,则成为以平台为代表的商业资本和粉丝为代表的消费者的“共谋”。以起点中文網为代表的文学网站平台,推出了付费阅读、VIP会员、月票制、签约制、版权制、打赏制等一系列商业化运营机制,使得网络文学创作职业化、产业化,以其商业逻辑使得网络文学迅速扩张。文学网站以结构性力量渗入网络文学的生产,给文学创作带来的首要冲击便是以商品逻辑代替了艺术创作的逻辑,使得文学生产越来越“工业化”和“科学化”。而在网络文学平台迅速发展的背景下,网络文学的平台经济属性日益突出,网络文学创作者向着平台经济、数字经济劳动者的身份变迁。另一方面,粉丝作为网络文学的阅读者、消费者,其阅读的品位、喜好、趣味则“规制”着网络文学的创作类型、语言风格等。有研究显示,网文内容消费的“粉丝化”趋势正成为行业发展的重要推手,网络文学社交共读、粉丝社群、粉丝共创的“粉丝化”特征日益突出。为了满足粉丝品位,网文创作者在创作过程中要随时“圈粉”“埋梗”,回应粉丝评论,调整文本创作,使网文创作与粉丝运营、IP培育同步进行。

最后,社会转型对网络文学的公共性与现实性提供了丰富题材并提出了新要求。“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文学在中国文化中一直有着观照现实、反映现实与现实社会互动的基因和情怀。网络文学迅速发展和迭代的30年,也是中国社会急剧转型和变迁的30年。互联网与新媒体的普及与下沉,也为民众的表达创造了广阔的空间。文学中的现实主义取向在社会转型与互联网发展的背景下也发生了新的变化,其主要特征是网络文学的社会学与现实题材转向。一是网络文学在21世纪第二个10年出现了明显的社会学特征。急剧的现代化转型引发了一系列社会问题,与之相应的是网络文学一度出现了“非虚构写作”热潮,代表作如慕容雪村的《中国少了一味药》。“非虚构写作”的网络文学具有叙事结构完整、情感深沉、社会责任感倾向,呈现出关注时代变迁、社会转型与个人互动,表达对族群和个体人文关怀的社会学特征。二是网络文学在当下出现了大众创作和回归现实的题材转向,与玄幻、架空、穿越等题材形成对比的是,近年来网络文学的现实题材转向尤为明显,党的百年奋斗路、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战略、“一带一路”和人类命运共同体、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等成为网络文学直面和聚焦的重大社会题材。根据阅文集团数据统计,2016—2021年五年内现实题材复合增长率达34%。可以说,波澜壮阔的中国式现代化转型成为网络文学的重要创作源泉、题材和驱动力。一方面,社会转型出现和暴露的社会问题强化了网络文学的社会责任、社会学意识;另一方面,中国式现代化的伟大成就和丰富实践推动了网络文学的现实题材关注与回归。

三、网络文学的演进逻辑与中国式现代化

媒介变革、平台流量与社会转型构成了网络文学30年发展的主要推动和形塑力量。已有研究中,媒介变革、平台流量对网络文学的影响和推动作用已得到较为充分的关注。而对社会转型与网络文学关系的关注则较少,正如有研究指出,网络文学在当代生活中究竟扮演何种角色,它对文学公共领域的转变意味着什么,以及它对文化权力的转换有何影响等,尚未有人作出深入有力的剖析。而将社会转型的要素纳入网络文学的发展驱动力量可发现,中国网络文学取得的成就恰是中国式现代化的滋补与培育,社会学转向与现实题材转向为网络文学提供了文化理论家雷蒙德·威廉斯所言的“情感结构”。而正是在媒介变革、平台流量与社会转型的复杂互动与作用中,网络文学呈现出具有鲜明特征的文化逻辑、话语逻辑与业态逻辑演进脉络。

(一)文化逻辑:从解构消解转向回归主流

20世纪下半叶以来,以信息化、市场化、消费主义为主导的后现代社会成为发展趋势,与之相应的是后现代主义文化的兴起。后现代主义文化以个体的解放与赋能,个性的倡导与张扬,对权威的解构与批判为主要特征。同时,后现代主义文化有着消解主体性、去中心化、追求差异性等特点。作为一种文化思潮,后现代主义文化兴起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衰落于20世纪90年代。与此同时,电脑与互联网作为后现代主义的“技术象征物”得以迅猛发展。早在20世纪80年代,以乔布斯在苹果个人电脑广告中的“不同凡响”用语为代表,个人电脑成为了对科层制、官僚制、工业组织体系突破和挑战的象征,也成为后现代主义的“技术象征物”。而随着互联网的发明,作为后现代主义象征物的电脑则获得了网络的广阔空间。可以说,个人电脑与互联网的结合自身就蕴含着彰显个性、消解权威、解构传统的后现代主义文化基因。

网络文学的出现,则使得后现代主义文化逻辑丰满而强劲。网络文学使得传统的文学创作由经典、宏大、严肃向着消解、解构转变。在网络文学的萌芽和起步阶段,其后现代主义文化逻辑尤为明显。譬如,消解权威与解构传统的“无厘头”文化在网络空间和文学创作中盛行。安妮宝贝、韩寒、郭敬明等非主流作家成为网络作家的代表。各种架空历史、大话历史、虚化历史的网络文学作品一度盛行。而从深层的文本分析来看,网络文学体现出鲜明的后现代主义文化逻辑,其表现为网络化的欲望写作替代了诗性深度的膜拜价值;网络作者对诗学信念的技术化演绎造成了对宏大叙事的能指飘浮和审美逻各斯的消弭;网络作品对文学书写的淡化和对图像感觉的强化抽空了艺术审美体验的心智基础。

随着研究的推进,学者对网络文学的后现代主义文化逻辑提出了不同看法。有研究认为,这一观点有将网络的后现代性替换网络文学后现代性的嫌疑;也有研究认为,中国网络文学对于宏大叙事、家国情怀、历史意识等主流价值多予以张扬;还有学者提出了数字现代主义的观点,认为数字现代主义而非后现代主义成为近20年中西方新媒介文学的文化逻辑。事实上,学者对网络文学后现代主义文化逻辑的不同看法,其背后是网络文学文化逻辑的转向与转变。

梳理30年中国网络文学的文化逻辑脉络,可以发现其存在着由解构消解回归主流的转向。这一回归主流的转向体现在价值、建制、题材三个方面。就价值维度而言,网络文学的去中心、解构、消解等后现代主义特征,发生在网络文学的起步和发展阶段。近十余年以来,网络文学的文化逻辑有着鲜明的主流化特征。发生这一转变的背后是互联网发展逻辑与国家治理逻辑的有机结合。

网络文学场域由“娱乐阵地”向“主流价值传播阵地”转型,必须有承载主流价值的精英话语力量进入该场域。2010年以来,随着微博、微信等社交媒体的普及和渗透,碎片化、个性化的互联网论坛发展为同频共振、交互影响的贯通性、公共性网络空间。而贯通性网络空间的治理客观上要求网络文学承载着与其市场力量相匹配的价值观功能。2014年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印发《关于推动网络文学健康发展的指导意见》,明确提出网络文学应“以中国梦为时代主题,以爱国主义为主旋律,以中国精神为灵魂,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为根基”,这为网络文学的价值导向确定了总体方向。同时,受众对于网络文学的价值导向也愈加关注。譬如,网络小说《风情不摇晃》就因美化毒贩而引发舆论广泛批评。也就是说,网络文学的主流化既是国家治理逻辑实现的必然转向,也是互联网作为公共舆论场的必然要求。

就建制维度而言,网络文学的产业化、商业化,使得文学创作转向职业化、规划化。有数据显示,中国网络作家队伍已近2000万人,而签约作家已达77万人。在流量平台的驱动下,网络创作者已从零散、随性、个性的写作转向数字劳动。职业化、规范化、程序化使得网络文学成为新兴的劳动和就业方式,从而接受主流的劳动制度与规范约束。这种主流规范、约束与平台落实国家对网络文学的管理要求形成呼应关系。就题材维度而言,急剧的社会转型为网络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题材,而中国式现代化的伟大进程也激发了网络文学的现实题材回归。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文史合一”与家国情怀推动着网络文学关注现实、观照现实,主流价值观在网络文学中得到了彰显和弘扬。简而言之,网络文学从价值、建制、题材三个维度同时出现回归主流的态势,成为文化产品生态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可否认网络文学有着虚构、玄幻、穿越等非现实要素,但就其价值观、精神气质等而言,网络文学经历了由疏离、抵御、防守主流文化,到与主流价值、主流社会保持“同心圆”的发展过程。

(二)话语逻辑:从民间写作转向公共舆论

网络文学30年的发展历程,其宏观背景是中国社会的急剧转型与互联网新媒体技术的普及下沉。社会转型、社会变迁带来的巨大震荡和互联网空间对民众表达的广袤拓展形成了叠加共振。在这一共振效应下,互联网不仅仅是信息传递与沟通的媒介,更成为中国民众诉求表达与话语建构的主要阵地,而这也成为互联网发展的“中国景观”。进入21世纪以来,互联网成为公共领域的代名词,承载着诉求表达、共识形成、思想传播、舆论监督的主要场域。互联网作为公共领域的开放性、公共性为网络文学提供了新的空间和要求。互联网是话语权由精英和传统媒体向民众出让的重要中介和载体。网络的平等性、兼容性、自由性和虚拟性使它以平民姿态向社会公众开启民间话语权,打破了权力话语对媒体的垄断,为文学回归民间提供了技术保障。

进入21世纪第一个10年,互联网带来的话语权转向、下沉使得基层生活、底层生活成为文学创作的重要题材,兴起了一股关注农村、打工人的“底层写作”热潮。但由于“底层写作”的主体多为知识精英,其叙事框架与基调有着局限性。正如有研究指出,底层写作因借用左翼文学的思想资源与叙事资源, 本身已存在着介入性有余、文学性不足等艺术缺陷, 而它的兴盛很大程度上也是具有新左色彩的批评家与媒体推动的结果, 其文学生产亦具有一些可疑之点。网络文学的民间性是其最根本特征,网络文学的民间性是它区别于其他文学种属、立身文学世界的基本根据,也是它未来发展的文化维度。随着微博、微信等社交媒体的发展,融合了民间性、文学性、现实性、便于社交传播特性的“非虚构写作”这一网络文学形态兴起。“非虚构写作”的兴起使得网络文学不仅成为民间话语权的“隐喻”,而是成为影响和成为公共舆论的重要部分。比较有代表性的“非虚构写作”作品如《我是范雨素》《疫苗之王》《一个农村大学生的返乡日记》等。这些作品从社会结构与变迁的视角来观照社会问题,探索解决问题路径,有着浓厚的社会学意味。“非虚构写作”为关注底层、关注现实、关注社会问题的网络文学注入了“社会学的想象力”,跳出了经典的“底层写作”叙事框架。

正如福柯所言,观念史承载着科学、文学和哲学的历史领域,它在作品与制度、习惯或社交行为、技术、需求、缄默的实践之間建立起关系,试图促使话语最精心构思的形式重新出现在具体的背景中,重新出现在见证这些形式产生的增长和发展的环境中。 从知识考古学的视角分析,网络文学的兴起使得民众成为文学创作的主体,这一过程也是观念史的重新书写、话语权的重新再分配和重新建构的过程。基于话语逻辑的分析,网络文学的兴起也是平民话语权的赋能。而“非虚构写作”的兴起则使得这一赋能由隐喻成为现实。网络文学已成为当下公共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聚焦和推动一系列社会问题的过程中有着不可或缺功用。譬如,《疫苗之王》推动了疫苗监管制度的规范和成熟,《我是范雨素》等推动了公众舆论对“三农”问题的关注和重视等。可以说,从知识—话语—权力的话语逻辑分析,网络文学已经由民间写作、个体写作转向为公共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使得民众以建设性批判推动社会问题解决、社会共识凝聚的路径得以畅通。

(三)业态逻辑:由商业运营转向文化景观

纵览中国网络文学30年的业态逻辑,是一个由商业运营到成为文化景观、产业生态的过程。当下,中国网络文学已经成为与美国好莱坞大片、日本动漫、英国及韩国影视剧并肩的文化景观。中国网络文学成为重要的文学现象、产业形态,还是一道世界文化景观。在剖析中国网络文学的业态逻辑演进路径中,商业化是网络文学承上启下、持续发展的中坚力量,虽然过度商业化对网络文学带来的弊端广受诟病。以互联网技术为基础的平台资本通过众包生产体制,将创造性活动纳入网络文学消费品的生产过程,将网络作家转变为文学产业平台的知识劳工。但不可否认的是,中国网络文学的商业化并不必然导致资本的野蛮生长和内容产业的流水线生产,而是在资本、平台、粉丝、流量之间建构了一个复杂的生态网络,使得资本、读者、内容三者构成了良性的正向反馈。正如有研究指出,中国网络文学的独特优势在于将“有钱”和“有爱”这两个网络文学发展的核心要素恰当地整合起来。

当下,中国网络文学的本土商业运营模式不仅在国内获得成功,且已输出海外。譬如,“起点国际”模式和Wuxiaoworld模式使得中国本土的文学模式成功国际化,更有可能推动世界性网络文学的诞生,并为其提供一种中国方案。而中国网络文学的独特优势已成为网络文学中国化的重要经验。“网络性”概念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个新鲜的研究角度,使我们看到网络这一新文学空间中发生的独特文学风景。网络文学的中国本土经验既是其成为世界文化景观的核心要素,也是其模式复制和输出的重要内容。而随着研究的推进可以发现,网络文学作为中国互联网的文化景观,其最值得关注的要素并非平台、资本和商业模式,而是网络文学的创作者和受众。“互联网发展的中国经验和中国方案,最精彩和重要的,并不是资本和商业,而是广大网民。这是总结中国互联网30年发展最重要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地方”。正如马克斯·韦伯所言,人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中国互联网30年的发展使得网民极大丰富和拓展了编织的意义之网,而网络文学则构成了这张意义之网的重要节点和“存储空间”。通过网络自传、网络文学、网络评论等形式,网民以互联网为载体记载着急剧变迁的社会转型与个人生活,记录着社会结构与个人之间张力的心理体验,参与着社会公共话题的讨论与公共空间的构建。因而,网络文学由商业运营发展为独特的文化景观,其深层结构是社会转型的巨大变迁、中国“文史合一”的文学传统、“家国天下”的文化情怀在网民和互联网空间中的震荡和作用,且以网络文学的形式得以呈现和表达。在网民与网络文学相互建构与影响的意义之网中,则是传统与现代、社会与个人作用而产生的情感结构与心理构型。

四、作为行动者网络的网络文学及其未来展望

对互联网信息技术和平台模式的关注最终要落脚到对网络社会的关注。已有对互联网30年发展历程的研究中,网民的社会实践活动和交往行动越来越得到重视。“当我们把中国网络社会的大规模发展、复杂变迁和持续创新看成是通过广大网民的网络交往实践所推动、展开和创造的,就会避免把网络社会的各种现象和发展变化单纯归结为互联网、大数据、数字模拟和人工智能等技术作用的偏失”。把网民的社会实践与社会活动引入到对网络文学的研究,可以发现网络文学作为独特的文化景观,其深层结构是资本、平台、粉丝、作家之间复杂的互动网络,文学活动的社会化与群体性互动成为中国网络文学的本土化经验。

从社会学理论的视角来看,网络文学活动的社会化、群体性互动形成了法国学者布鲁诺·拉图尔所言的行动者网络。拉图尔认为社会并非“利维坦”与“集体”的合成体,而是人类、非人类行动者的联盟网络,社会学研究就是要揭示这种联盟和网络的形成过程,探求“联结的社会学”而非“社会的社会学”。在行动者网络理论框架中,人类与非人类行动者共同构成了联结网络。而就网络文学而言,资本、平台、粉丝、作家、政府机构显然构成了一个多元、复杂的行动者网络。在这一网络中,媒介变革、社会转型与平台流量构成了中国网络文学的重要和主要驱动力量。三者之间的复杂互动作用关系形塑了网络文学的发展逻辑演进,形成了具有本土特色和世界性影响力的文化景观。而在探讨网络文学的未来发展和前景展望时,上述三种力量依然发挥着持续和长期影响。

首先,媒介变革依然是影响网络文学传播形态、内容生产、创作理念的主要变量。正如麦克卢汉所言,媒介对人的协作与活动的尺度和形态发挥着塑造和控制的作用。当下,网络文学的阅读场景由静态阅读向着移动阅读转变。相较于传统阅读中被动、静态和孤立的身体,移动阅读带来的身心感受可以被视为一种能动的身体感实践。网络文学的传播形态日益丰富,由文字、图文向着音视频化转变。尤其是伴随着元宇宙、VR、AR等沉浸式、互动式传播技术的引入,网络文学满足着受众视、听、触觉的体验。传播形态的变革使得网络文学的体验性、沉浸性空前提升,从使用满足的视角来看,其提升的是受众的个性与自性。新媒体性是网络文学强大影响力的根本所在。智能传播尤其是沉浸传播带来的媒介变革要求网络文学在未来与ACG文化的深度融合。网络文学不仅要善于讲故事,更要创造全新的世界与场景,丰富受众的沉浸式体验。

其次,社会转型是网络文学本土经验的题材背景与滋养能量。网络文学发展的30年,也是中国式现代化迅速推进的30年。社会转型、社会结构变迁产生了巨大的时代震荡,互联网创造了广袤的表达与创作空间。两者的相互作用给网络文学注入了时代的精神力量,而传统文化中的文史合一、家国情怀为网络文学赋予了观照现实、关注时代的情怀。以“非虚构写作”为代表的网络文学不仅提供人文关怀,更聚焦社会问题和公共话题,为网络文学由民间写作转向公共舆论提供了叙事样本和社会学的想象力。近年来,建党百年、抗击疫情、“一带一路”等现实主义题材在网络文学创作中出现迅速增长,充分说明了社会转型与网络文学的密切作用关系。可以说,网络文学不仅是民众进行文学创作的方式,也是民众通过文学关注现实、理解现实、影响现实、展现社会责任的公共舆论方式。在这一过程中,中国式现代化所引领的人类文明新形态为网络文学的创作提供着题材背景和滋养能量。文运同国运相牵,文脉同国脉相连,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进程中,网络文学也承载着讲好中国故事、展现中国思维、传播中华文化的重要使命。因为,中国式现代化引领的社会转型始终是网络文学的时代背景、题材内容与滋养能量。

最后,平台流量作为网絡文学中国经验的重要模式,有着优化发展和海外复制的广阔空间。以互联网平台为代表的资本和以粉丝社群为代表的流量,两者的复杂网络构成了网络文学的业态模式。一方面,网络文学数字平台的发展壮大自身蕴含了平台经济的弊端,包括内容生产的流水化、内容创作的同质化、数字劳动的内卷化、数据资产的模糊化等。因而,要将网络文学数字平台的行业规范纳入数字经济的优化发展过程中。从数字劳工的权益保护、数字劳动的酬劳体系、文学创意的激励保护、粉丝经济的健康发展等方面予以规范和制度建设;另一方面,开展网络文学中国模式的海外推广复制。中国本土的文学模式的成功国际化,不但使中国网络文学的世界影响力大为提升,更有可能推动世界性网络文学的诞生。结合不同文化的特质,探索中国网络文学本土经验的在地化推广,将网络文学模式的国际化作为传播中华文化、讲好中国故事的重要抓手,提升中华文化影响力、亲和力和感召力。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技术现象学视角下智能算法嵌入社会与治理研究”(项目编号:22BSH001)的阶段性成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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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天津社会科学院舆情研究所副研究员)

【责任编辑:李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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