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爱尔眼科手术台上的母亲
2024-02-01王小豪
王小豪
“咱要是懂的话,说什么也不会到爱尔眼科做手术的。”在与南风窗记者交流时,刘先君表达了他的懊恼与对母亲的愧疚。
据刘先君回忆,大约5年前,他的母亲谭少翠的左眼出现了视物不清的症状,2023年症状突然加重。他从朋友那里打听到,白山爱尔眼科医院的张吉福医生“水平还可以”,决定带母亲到这里看病。没想到,母亲却在手术过程中意外死亡。
尽管白山市医学会出具的《医疗事故技术鉴定书》早在2023年9月23日就已认定该案例属于一级甲等医疗事故,医方承担主要责任,但刘先君与白山爱尔眼科医院的纠纷却拉扯至今。
2023年2月15日,刘先君带着母亲谭少翠来到白山爱尔眼科医院办理住院。隔天,谭少翠要在这里接受眼科手术治疗。
吉林博信司法鉴定中心开具的《司法鉴定意见书》的病史摘要显示,谭少翠的手术内容包括左眼玻璃体切除术、复杂性视网膜脱离修复术、视网膜激光光凝术、内眼病冷凝术、硅油填充术。
在术前检查中,谭少翠查出了心动过缓的症状,检查报告显示心率只有48次/分。刘先君对南风窗回忆,当时张吉福医生向他提到了母亲的这个症状,但表示“问题不大”,可以进行手术。
《司法鉴定意见书》记录了手术过程中的详细情形。2023年2月16日11时59分,张吉福对谭少翠进行局部麻醉,执行利多卡因注射液+布比卡因注射液混合液3.5毫升球后麻醉。
12时52分,谭少翠突发躁动与意识障碍,随后心率、血压和血氧浓度开始下降。2分钟后,医护人员开始对谭少翠进行心肺复苏。
深圳市人民医院麻醉科医生董心童告诉记者,利多卡因和布比卡因是常规麻药,但布比卡因具有心脏毒性,其副作用为血压下降、心率减慢等严重心律失常,严重时可能出现心搏骤停。而且老年人、身形消瘦的人以及肝肾代谢转化能力差的人,中毒的风险更大。
刘先君介绍,也就在这个时候,护士从手术室出来,喊家属进去。他进去后看到自己的母亲张着嘴,舌头外翻,“像是憋着一股气,无法呼吸”。
他问医生发生了什么事,母亲的眼睛还能不能保住?刘先君回忆道,当时张吉福让他呼喊自己的母亲,看看能不能唤醒她的意识。他在呼喊母亲名字的时候,看到护士将母亲的左眼用纱布包了起来,开始进行抢救,并给120急救中心打了电话。
5分钟后,白山市中心医院的急救车赶到。根据白山市医学会出具的《医疗事故技术鉴定书》记载,急救医生到来之后,看到医院的医护人员正在给患者做心脏胸外按压术,此时,患者“意识丧失,口唇紫绀,瞳孔散大固定,触诊颈动脉搏动消失,呼吸停止,听诊心音消失”。
刘先君说,急救医生告诉他,让他做好心理准备,“病人已经没有了急救价值”。
最终,经过白山市中心医院近一小时的抢救,谭少翠被正式宣布抢救无效死亡。
事后的尸检报告显示,谭少翠的死因与这场手术之间存在直接关联。《司法鉴定意见书》显示,谭少翠的心腔中利多卡因药物浓度达到4.73ug/mL,接近中毒量5ug/mL,认定医方在为谭少翠行利多卡因和布比卡因麻醉时,造成其生前本身患有重度心动过缓的心律受到抑制,导致心脏骤停、猝死。
对于谭少翠的麻醉方案,董心童表示,自己所在的医院一般不会使用布比卡因,“但每个医院都有自己的麻醉药物配方,具体要看医院的规定”。在常规的手术过程中,医生并不会对血液中的利多卡因浓度进行专门监测。如果是常规的局麻中毒,通常会在打入麻药的10~15分钟内出现反应。但是根据手术过程的记载,从麻醉到出现症状,中间隔了近1个小时,这说明,执行麻药操作的过程中可能存在操作不当的问题,导致针管刺伤了血管,药物被血液缓慢吸收,也可能是其本身的心脏问题(术前未详细检查,不得而知),因手术刺激诱发了患者术中出现了恶性心律失常事件。
《医疗事故技术鉴定书》认定,白山爱尔眼科医院的术前检查、准备不完善。
董心童介绍,在常规的外科手术中,不会拒绝对谭少翠这样有潜在心脏病风险的高龄老人进行手术,只是,术前检查应该更为细致。如果患者在术前出现心动过缓的情况,可以先做阿托品试验或简单的运动试验,对心脏功能進行检测。对于70岁以上的老年患者,可以补充一个心脏彩超的检查,以评估心脏功能是否足以承受术中用药。
对于这起事件的责任归属,《医疗事故技术鉴定书》判定,在检查出谭少翠心动过缓后,医方未行相关心电监测、心脏彩超等检查,手术时机选择不恰当;患者出现意识障碍、血压下降等危险情况时,医院抢救措施不完善,认定本案例属于一级甲等医疗事故,医方承担主要责任。
在谭少翠这起事故中,除了手术环节的过失,白山市卫生监督所出具的《举报案件调查处理结果书面告知》显示,白山爱尔眼科医院还存在未按规定填写保管病历材料,张吉福收受红包,陈楠未按照注册的执业地点、执业类别执业等问题。
刘先君对南风窗表示,住院后,母亲给了他一个信封,里面装了500块钱,让他交给张吉福医生。最后张吉福收下了信封,并表示手术结束会把信封还给刘先君。不过,刘先君说自己后来并没有拿到这个信封。
此外,他还发现护士陈楠存在未按注册地点执业的问题。2023年5月6日,他将这些情况反映给了白山市卫生监督所。最终,《举报案件调查处理结果书面告知》显示,白山市卫生监督所给予白山爱尔眼科医院警告,并处罚金2万元;给予张吉福警告,并处罚金1.2万元;给予陈楠警告,并处罚金1.2万元。
谭少翠的事故,不是该院第一起医疗纠纷。经记者查证,白山爱尔眼科医院此前已有多起医疗纠纷,当中数起纠纷与执行谭少翠手术的医生张吉福有关。
2018年12月17日,常某在该院进行右眼白内障超声乳化人工晶体植入术+硅油取出术时,医生没有及时取出重水,而且对病人术后眼压增高的重视程度不够,最终导致常某右眼完全失明。此案的手术医生为孟宪虎院长、张吉福主任。该案最终判决该院赔付常某各项损失合计94212.30元。
2021年7月12日,赵某因眼底出血到该院就诊,在张吉福医生的诊断下进行右眼玻璃体切除术,但在手术结束后出现了视网膜脱落的情况,最终导致右眼失明。最终,法院判定该院应承担相应的赔偿责任,赔付赵某各项损失合计8321.79元。
白山爱尔眼科医院CEO于文龙对记者表示,此前的确出现过医疗纠纷,但“不是这么严重”。在谭少翠事件发生后,医院已对张吉福医生进行停职处理。
谭少翠的意外去世,本是一起责任归属明晰的医疗事故,但从事故发生至今,刘先君与医院在赔偿问题上却迟迟未能达成一致。
据刘先君的律师回忆,事故发生后,家属与白山爱尔眼科医院进行了初步接洽。医院表示,由于没有尸检报告,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表明医院存在过错,所以不同意赔偿。于文龙表示,第一次接洽时,“当时我们去了两个人,对方来了十几个人”,律师建议为了避免冲突,此后通过律师途径进行协商,但“沟通一直在进行”。
刘先君回忆道,自己和家属一开始都不同意尸检,“老人去世了,谁愿意开膛破肚?”但是后来,当地的医疗纠纷人民调解委员会也明确表示必须尸检才能进行责任判定,他和家属才不得已同意。
他对记者表示,尸检当天,他就坐在尸检室门外,听着里面传来的电锯的声响,亲眼看到法医把母亲的脏器带走,感到“痛不欲生”。“这是一辈子的阴影,现在感觉每天耳边都会出现那样的响声。”
等到尸检报告出炉、医疗事故鉴定结束,刘先君想着事情应该可以告一段落,他等待着院方的道歉、赔偿。但是,他没想到,该院虽然态度软化、答应赔偿,但双方却始终没能在具体的赔偿金额上达成一致。
刘先君对记者表示,自己有一个一级智力残疾的弟弟,没有自理能力,平时由母亲照顾。因此,他希望赔偿金额中能够包含弟弟的抚养费。同时,母亲去世给他和家人带来了巨大的精神打击,他希望爱尔眼科能够赔付一笔精神抚慰金。
刘先君的律师对记者表示,他们第一次和该院的有关负责人接触时,院方不同意他们提出的赔偿方案,认为赔偿金额应限于保险公司计算的赔付范围内。于文龙表示,保险公司计算的金额达不到对方提出的金额要求,但是其他赔偿“不是随口就来的,要有依据”。
刘先君说,自己在这段时间心力交瘁,心中交织着对母亲的愧疚和对该院以及张吉福医生的愤怒。
长时间的奔走、拉扯让他的耐心消磨殆尽。这时,他萌生了彻底放弃与对方进行和解的想法。他说,如果事情发生后,爱尔眼科医院能够第一时间诚恳认错,“说几句好话,让老人入土为安”,这事早就了结了。但由于医院的态度强硬,这件事一直没能解决。
于文龙对记者表示,事件发生后,医院没有回避自身的责任,主动承担了包括病人抢救、家属餐饮住宿、尸检鉴定、殡仪馆开销等全部费用,总计花费约8万元。对患者家属提出的各项鉴定需求和沟通要求都采取了配合态度,且一直都在与家属沟通赔付事宜。
2023年12月27日,刘先君等来了行政处罚的结果,白山市卫健委作出了对白山爱尔眼科医院给予警告、停业7天的行政处罚决定。
但刘先君认为处罚力度太轻,自己不能满意。2024年1月4日,刘先君到白山市司法局申请行政复议,要求加重对白山爱尔眼科医院的行政处罚,截至发稿尚未得到反馈。另一方面,公安局虽然受理了案件,但仍处于调查阶段。
在朋友的鼓励下,刘先君开始在抖音、快手和朋友圈上发视频,对该院和张吉福医生进行控诉。
2024年1月8日,该院再次提出和解请求。刘先君起初明确表示将会拒绝和解。他说自己现在只有两个诉求:白山爱尔眼科医院停业、张吉福医生承担刑事责任。“哪怕只是蹲一天(监狱),也得给我蹲。”
不过,1月23日,刘先君向记者表示,自己已经改变了主意,准备接受和解,因为与白山爱尔眼科的纠纷已经影响到了自己的家庭生活。父亲80岁了,想到自己的老伴儿还在停尸间冻着,每天的心情都十分郁闷;亲朋好友都劝他不要再拖了,争取过年前让母亲入土为安。再加上这一年自己的心思全放在了纠纷上,影响到了自己与妻子、孩子的关系。
最终,朋友的一句“你得考虑活着的人”打动了他。反复权衡后,劉先君答应进行和解谈判。于文龙告诉记者,目前双方已就赔偿金额达成一致。一旦和解成功,意味着刘先君将不再继续追究白山爱尔眼科医院和张吉福的法律责任。
“还是不甘心,觉得对不起我妈。”刘先君说,但这已是他抗争一年后不得不接受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