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来宾,被甘蔗困住的城市
2024-02-01朱秋雨
朱秋雨
1月的南方,田野里经常“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远方的丘陵,被漫山遍野的两三米高甘蔗遮挡了视线。
冬雨淅淅沥沥。在广西来宾,却是农忙的季节。中国人饭桌上白砂糖的原料—甘蔗,每年在11月成熟,收割季最长能持续至次年“五一”。于是,在我的想象里,理所当然地,田野上应该到处是人。
走了很远,我才遇到了刘金贵,贵州人。在小雨浇打过的潮湿土壤上,他一屁股坐在一捆甘蔗上。也许是雨天,他的全身和脸,都是暗的。只有抽烟的时候,紧皱的眉头才稍微平下来,眼睛也亮了。
他做着当地蔗农公认的最苦、最重的活—收割甘蔗。一根甘蔗轻则5斤,重有10斤,刘金贵要把它们连根斩断,弓腰搬到一起。
这些用于榨糖的广西甘蔗,还要再经过刘金贵的砍刀。
一刀、两刀下去,顶端的蔗叶与茎节分离后,他再徒手把四周的蔗叶拔掉。最后,将多根光秃秃的、符合榨糖标准的甘蔗,用小绳子捆在一起。
一扎、两扎,刘金贵计算过,等地面上整齐摆满了20扎,甘蔗便大约重1吨。他能拿到130元。
这样的体力活日复一日。就像候鸟一样,刘金贵会在甘蔗完成收割的4月离开,“第二年我们(指他和妻子)还过来”。
他们是广西独有的“桂漂”。每年冬天,来自云南、贵州等地的“刘金贵”们,有的坐大巴,有的骑摩托,一路向东。他们要赶往广西壮族自治区的甘蔗田,当砍工。
这里,是中国甜蜜事业所在地,生产了全中国约三分之二的蔗糖,养活了2000余万广西人的生计。
其中一个主要目的地,一座2002年成立的年轻城市,是广西来宾。当地人都说,20多年前,来宾(县)从柳州地区单独分出,成为地级市时,很大原因就是发达的蔗糖业。
如今,还是因为糖,这座号称“天下来宾,来者上宾”的城市,走到了机遇与挑战并重的历史岔路口。
很长时间,来宾市并不被外界熟知,连许多广西人都不清楚它的方位。只有说到桂中、柳州旁边的城市时,许多人才恍然大悟。更多人能记起的是,2010年许,来宾因传销产业甚嚣尘上,在自治区内有“传销重灾区”的称号。
但现在走进这座城市,你很快会被甜蜜产业说服。行驶在主城区兴宾区的任意高速、国道、省道上,两旁目之所及的地方是绿油油的、深不可测的甘蔗地。人真实地置身在两三米高的甘蔗茎秆间,有一种自觉渺小的震撼。
就像来宾过去未受瞩目一样,守在土地的蔗农也长期沉默。正是农民在长久的埋头与沉默劳作间,来宾单个城市的产糖量,占全国食糖产量的十分之一。
在成片的甘蔗地上,頭发花白的张信初是少数干活不喜欢沉默的农民。他已经56岁,说话总是不自然地露出一排门牙。漫步在兴宾区王瓜村的乡道上,是张信初爽朗的笑声持续不断,令我最终闻声找到了他们。
他没离开过,在这片土地种了快30年甘蔗。
得知我来自广东,他表现出了惊讶,提高了嗓门。
“你是广东的,跑到我们广西来?”
在这位农夫的世界里,若是年轻人,都会倒着流动—从广西漂到广东谋生。留下来种甘蔗的,都是中老年人。
“现在是打工挣钱的年代了,”张信初露着门牙说,“打工赚得多,工资才高咧。” 他的儿子就是最好的证明:多年前,张信初的两个儿子都不约而同地,跑到了深圳打工。
而对于自己干了一辈子的“事业”,朴素的农民只有经验上的判断。
“就一个,肥放得越多,甘蔗长得越好。”张信初又露出了牙齿。
当地人都清楚,与甘蔗表面的刚硬不同,这是一个较难打理的经济作物。要想甘蔗种得好,一年至少要施两次肥,去两次虫害。
比起这些,张信初时刻还要担心“天公不作美”。 甘蔗怕低温、多雨,也怕干旱。就像这个刺骨的冬雨季,一不小心,甘蔗会生眼斑病、褐条病、黑穗病……受潮的甘蔗若在地里未及时收走,内部可能发黑,糖分受损。总之,普通的甘蔗也像人一样,有着娇贵的身体与尊严。
哪怕辛苦了一年,终于来到甘蔗成熟时,农民也在为如何收割而发愁。年纪越大,身体愈加吃不消甘蔗重量时,张信初等蔗农只能掏钱请外地劳动力。一个村请几个云贵川地区的砍工,撑过收割季。
家里“种啥啥不行”,冬天冷得飘雪的刘金贵,就是这么找过来的。他发现,这个多劳多得的工作,酬劳来得相对快。帮收1吨甘蔗,每次有130元。工作勤奋的话,一天能挣180元。
于是,不止一位蔗农告诉我,扣除了请人工和各项成本,有时候,农民剩下的钱可能都不如刘金贵等工人的多。
但这么多年,张信初还是坚持了下来。
这片土地多数人也是这么选的。甘蔗,还是种甘蔗。
背后原因还要回到源头:这里是广西,生产中国三分之二糖的省份。
在广西,绝大多数甘蔗不是水果。与蔗农联系紧密的另一端,是糖厂。
1980年,来宾隶属柳州地区,当地推行“宜粮则粮、宜蔗则蔗”,拿出了15万亩水田、25万亩旱地种植甘蔗。来宾的甘蔗产业从此起飞。大量种植甘蔗的农民,与在广西有产业基础的糖厂,开始缔结了数年的默契。
于是,无论是像张信初的“60后”、“70后”还是年轻的“80后”,都对这套“潜规则”烂熟于心。在来宾,农民无法决定甘蔗何时收割。幕后的“操盘手”,是所在区域糖厂的“糖票”。
农民收到糖票,意思是:该收甘蔗了,你家的甘蔗马上被用来榨糖了。
这是甘蔗地上生长的人才懂的体验:收割季之所以持续数月,不是蔗农不想尽快收割,还是因为需求方—糖厂榨糖力有限。如果一股脑将甘蔗从地里收割送入糖厂,堆积时间长了甘蔗也会受损。
在产业链上游,来宾东糖集团凤凰糖厂党委书记罗斌,已经干了36年。凤凰糖厂1989年成立,从每天榨量1000吨的甘蔗到现在每天1.2万吨的产值,旗下关乎1.1万蔗农的生计。
年过五旬,罗斌仍爱穿合身的帅气中山装,梳着与港星吕良伟般帅气的发型。他自知责任重大。他说,与甘蔗相关的糖业,养活的不止是土地上的蔗农,以及云贵地区砍工的生计。
罗斌朝窗外望了望,一车车运载满负荷的甘蔗货车,正停放在窗外凤凰厂的空地上。“光是运输甘蔗的,我们一个厂子就有四五百车。你想想,要养活多少人?”
甘蔗的产业链长且需要密集的劳动力,这一定程度上正促使了城市的兴起。
来宾市糖业发展局局长李晨告诉我,来宾过去有三大支柱产业,糖业、冶炼业和发电站。
但随着产业和能源的升级,糖业成为当地发展见效最快的一环。
“引进一些别的企业,发展个三五年,后续不一定能发展得起来”,李晨说。
而来宾糖厂有产业基础,多年来稳定发挥,优势因而延续至今。数据显示,来宾有蔗农52万人,制糖企业占全市工业产值的六分之一,制糖及综合利用产业对全市税收收入的贡献率达15%以上。
正因为这样的产业优势,张信初等人甘愿种甘蔗多年。每年的榨季,广西物价局及多家糖厂结合市场的情况,将出台统一甘蔗收购价。对于经历太多风雨的农民来说,比起要将农作物拿到市场自行售卖,种糖料蔗至少无须担心缺乏买家。收益也是可预期的。
许多来宾人都有印象,前几年,因为天气旱,甘蔗收成不好,很多人转而种桂林的砂糖橘和沃柑。但近年橘子市场供过于求,农民们血本无归,最终只好把柑橘地铲平了,又种上了糖料蔗。
这一说法得到了李晨的印证。他告诉我,来宾的糖料蔗优点就是“集中力量办大事”。不像柑橘等作物,可能要面临市场的残酷考验,收入极不稳定。而种甘蔗,“就像把钱存进银行,到了年底,农民能获得一笔固定收益”。
这样的产业养育了勤俭持家的人们。来宾有“甘蔗楼”“甘蔗车”一说,意思是,来宾人靠每年种甘蔗的固定收益,一点点地攒钱买下房车。
“特别是在脱贫攻坚时期,”李晨介绍,“在兴宾区,有三分之一的贫困户,靠种甘蔗成功脱贫。”
甜蜜事业孕育了来宾产业和满足了全国人的味蕾。只是,隨着现代化的浪潮推进,这座以农业为特色的城市,陷入了籍籍无名的“落寞”之中。
来宾在省内另有一个熟知的名号—全广西房价最低的城市。在城中心,有着成片落羽杉的滨江公园湖畔,一手商品房的均价在4000元左右,是隔壁柳州的一半。
来宾因甘蔗而兴,但仅有糖业,没有带动来宾的大步腾飞。出租车司机李阿成很了解。他1980年在来宾出生,20岁离家打工。
他目睹着“90后”“00后”纷纷外流,来宾市区显得越来越空,“新房也没什么外地人买”。
而即使是优势的产业,糖业,这些年也几次显现危机。
李晨告诉我,来宾的甘蔗曾有过两次历史巅峰。一次是2007年至2008年榨季,另一次是2013年至2014年榨季。这两个榨季,来宾的甘蔗地约有260万亩,光是进厂的原料超过了1200万吨,占全国原料蔗的15%。
但每每巅峰过后,来宾糖业就开始走下坡路。
2016年,李晨调任来宾的第一年。受糖价下落影响,来宾全市甘蔗种植面积低至160万亩,比巅峰期少了100万亩。许多甘蔗地,被人们用来种桉树或果树,以及其他来钱比甘蔗快的作物。
他印象深刻,糖厂那些年士气低落。往年需要榨到开年4月的榨季,2014年后的连续几年,榨糖季到2月底就结束了。一年剩下的时间,糖厂的设备就这么空置着,人员无事可做。
农业与耕地的危机,看似不起眼,却是长久以后真正影响中国人饭碗的事。2019年,意识到甘蔗地的流失,广西壮族自治区发布《关于深化体制机制改革加快糖业高质量发展的意见》。
简单来说,李晨解释,此次改革是让糖厂与蔗农的利益更为紧密的结合,调动农民的生产积极性。政府不再做糖价主导者。
“退桉还蔗”行动也在如火如荼开展。2022年,来宾市出台了《来宾市糖料蔗生产保护区“桉退蔗进”三年(2022—2024)行动方案》,投入1.6亿元支持“桉退蔗进”,强化耕地用途管控。
与此同时,李晨说,广西吸取了广东、海南在上世纪90年代的经验教训—“不能放开甘蔗的市场化”。
“广东当时一放开,多数甘蔗产业都死掉了,没人要种甘蔗了。”
此后,广西“糖罐子”的战略地位在多个场合被强调。近年,多名广西的主政者在讲话中表示:“坚决扛起守好国家‘糖罐子’的重大政治责任。”
2023年9月,《广西糖业发展“十四五”规划》颁布,提出全区糖料蔗种植面积需稳定在1100万亩左右,年均入厂糖料蔗5000万吨左右的工作目标。
一位广西玉林人得知我要报道甘蔗,有些激动说:“广西还是欠发达地区。我们为全国做的贡献不被人所知。你也多看看我们吧。”
甘蔗地要守住,矛盾却愈加凸显—人口外流的大趋势,谁也抵挡不住。
如今的年轻人不再愿意与泥土相伴。一位来宾当地媒体人表示,除了甘蔗糖业,来宾缺乏能容纳较多人就业的第二产业,留不住年轻人。
罗斌也有同感。现在的糖厂,比起大城市里玻璃幕墙装饰的摩天大楼,对年轻人的吸引力变得很弱。有时候,一家支撑万人生计的糖厂,连本科生都很难招到。
留守在甘蔗地上的,多数是对乡土有深厚情感的老农民,又或者是家里土地面积大、生产易规模化的村民。
大势之下,李晨告诉我,一个措施是完善和升级产业链。来宾近年发展了蔗糖、蔗渣、蔗叶、糖蜜、滤泥的五大产业,目的是将一根甘蔗“吃干用尽”,全链条推动糖业转型升级。
而推进机械化、规模化种植,将是另一个不可逆的趋势。
但在广西的甘蔗地上,推进机械化却又格外的难。无论是种田的张信初,还是糖厂领导罗斌,都对此表现出了对机械的不信任。
他们坦言,当下的机械,不适合广西的土地。
现在的糖厂,比起大城市里玻璃幕墙装饰的摩天大楼,对年轻人的吸引力变得很弱。有时候,一家支撑万人生计的糖厂,连本科生都很难招到。
原来,广西地区多丘陵山地,土地既不集约,也不平整。农机生产商多来自于国外或者中国北方地区,适合大块作业,一到广西便水土不服。
这里面,尤其卡壳严重的,便是收割环节的机械。
呜呜泱泱的机器,一动起来,要么损坏农民甘蔗,要么就卡在了崎岖的丘陵地里。相比之下,农民与糖厂更乐意雇佣砍工们。
李晨也承认,很多甘蔗的收割机,来自美国、澳大利亚,一到广西就“不得”。
得,不得,是桂中人爱说的口头禅,意思是“行”“不行”。
“他们那里收获的天气比较好,我们这边一到冬天下雨,没一个星期等湿土干了,机械根本进不来。”李晨补充道。
总之,李晨也发现,甘蔗的机械化推进在当下不算顺利。
一切仍需要时间摸索。他说,适合广西的机械还处于研发阶段,很多都属于试验机,具体问题需要在实践中慢慢解决。
可以预见的是,机械化程度有所提高后,新的生產方式和创新随之出现。李晨举例,拥有机械的第三方农机公司可以提供外包收割、耕种服务。干不动活的农民可以购买服务或者外包出去,让家里的甘蔗地继续焕发生机。
但摆在眼前的是,机器取代人的趋势还未出现。刘金贵和张信初,依然要在冬雨与凛冽的寒气中,与收获季作战。
再点燃一支烟后,刘金贵打算起身,继续劳作。
还有4天,他打算坐大巴回贵州。趁现在,他得咬牙坚持,多挣些过年的钱。
等年过完,刘金贵54岁了。甘蔗收割季结束,他还要漂向广州、东莞,干把脸弄得更灰的工程项目。
我问他:如此辛勤劳作全年,为了什么?
“儿子还没结婚,得多挣点,”刘金贵说,“现在是需要钱的时候。”
张信初给了相似的回答。“二儿子还没结婚,大儿子有三个小孩。”
无论如何,耕作的农民还没到可以放下心来,离开土地的时候。
“对了,姑娘,你结婚了没有?”张信初拍了下脑袋,对我再次露出了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