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记》:艾芜的旅途见闻与流浪叙事
2024-01-31程小强
程小强
人类历史长河之中,迫于纷争战乱、生存苦难、精神危机等多重困境,大量形色各异的人选择开启了生命中的流浪旅程。流浪一方面意味着失去恒产,远离家园,游离于正常的社会秩序之外,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充满勇气的冒險,对自由存在形态的追寻,以及对于生命本真意义的探究。流浪肯定会影响或改变他们各自的生命经验和认知模式,更重要的是,流浪还关乎着人类对自身与世界之间复杂关联的体悟以及对生命最终意义的追问。
现代文学中的流浪书写,在中国的社会文化场域中产生了重要的甚至是持续性的影响。阅读中国现代作家书写流浪的文本,我们能深深感受到他们对于社会文化及现实问题热切关怀的忧患意识。生命存在、家国命运、人类未来的追问等,绝不是在书斋中故步自封、闭门造车所能完成的。这一切,都需要先知先觉者们深入到悠远的文明、广袤的大地以及现实的人群之中,在丰富自我的同时拓展人类思维的边际。
在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未来征程之中,我们很有必要反观历史,深刻领悟前辈们在漫漫修远之路中的上下求索精神,借鉴吸收他们对于底层民众命运的关怀心绪与忧患之思。他们的相关书写尽管与当下现实有些差异,但其彰显的精神和深度的思考依然具有鲜活价值。
——张宝林(西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
自古以来,滇缅一带就是异域、传奇与各种奇诡想象的发生场,连绵高山云雾缭绕造就了大规模无人区。林木高密、风景奇媚、瘴气凌厉烘托下的迷幻风景,多个少数民族传奇式的图腾与禁忌,还有自古以来中原王朝与云南、缅甸在政治、军事上的复杂交往,凡此无不给这块广袤高山大地着染上极为神秘的色彩。然而,这些奇幻的风景风情随着20世纪初叶以来的时代巨变也在逐渐发生变化,并以作家旅行记的方式进入中国现代文学的版图。新文学作家艾芜的南行旅途见闻与文学写作,无疑又添画了浓墨重彩又奇崛异常的一笔。《南行记》中带自叙传式的流浪经历,见证式地再现了五四以来西南边地及缅甸生活的变常之道。
重拾生活的信念
流浪路上必然历经形态各异、层出不穷的灾难事件。无论古来秦琼卖马、赵匡胤千里送京娘、林冲夜宿山神庙、无数书生进京赶考,现代鲁迅之“过客”踌躇与选择,“三毛”流浪记,余华《十八岁出门远行》的故事,还是西方《堂吉诃德》《鲁滨逊漂流记》《小癞子》的故事,都真实地记录了孤独个体在流浪远行途中的灾难体验。
人在流浪旅途中的心态是绝望的,虚无的未来预期导致人生观严重错位,既往的人生信念频频遭遇考验,艰窘的行旅生活几乎必然导致痛苦的呻吟。《南行记》生动地记录了一位现代知识青年“南行”流浪行旅中的各种灾难体验。如《人生哲学的一课》陈述各种饥饿体验:“饭馆子小菜下锅的声响,油烟播到街头的浓味,诱出我的舌尖”,“肚子里时而发着咆哮声,简直是在威逼我”。行旅中的人身无分文,吃了上顿没下顿,住了这一宿不知下一宿落脚何处,找工作接连碰壁,饥饿体验几乎撼摇至灵魂深处,饿至两眼发昏后的死亡威胁清晰深沉。而饥饿体验的孪生兄妹贫穷体验更是折磨着青年人的尊严,那是变卖一双旧草鞋之后对救命钱数着花的焦虑,是必须死乞白赖、装聋作哑、自欺欺人式地闷头混一顿饱饭后的快感获得,也是为了一口饭吃而被雇佣后遭遇的耻辱体验。
至于《南行记》的刻骨铭心体验仍在于孤独,行旅途中的孤独自然不在话下,遇着可结伴者又被抛弃必然加深孤独,而不得不离开后再次走上孤独路的感觉几乎无法直视。《山峡中》孤独的“我”加入盗贼团伙后意外地体验了一丝温情,随后又被无情地抛弃了。《松岭上》讲述了两颗孤独的灵魂“我”与“白头发的老人”相遇后抱团取暖慰藉彼此心灵的故事。上述体验成为文学内外流亡漂泊旅途中最坚实的体验,《我诅咒你那么一笑》中甚至将孤独寂寞看作行旅的日常,自叙传式的写作让这份体验更见真切。
当然,艾芜唯其年轻,因而对生活及未来仍然饱蘸热情,孤独仍可以忍受和化解,饥饿与贫穷固然难解,但尚有多次奇缘可化险为夷,唯对待人生乐观与热情的态度成为生命中最厚重的底子。如《松岭上》让孤苦伶仃的生活“幻化成诱人享乐的魔窟”,突出其“日子是过得满自由满自在的”,以至于“山风松涛怒吼的晚上,人简直好像堕入了神话中的鬼怪世界一样”。《在茅草地》连工作无着落及下顿饮食无法保障之际,“我”仍能“一个人往屋外学绅士模样的散步,山风摇曳在明月照彻的空地上,我的心,全泛滥着清爽和光明了”。凡此最终铸就了“一个克服苦难、砥砺自我、直面人生、苦志劳形的主体形象”,“这个自我主体形象是一个漂泊的平凡人,又是一个坚韧的苦行者,毫无无病呻吟之态”(参看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中)》,人民出版社1998年11月版)。艾芜流浪途中坚守正确的生活信念,一方面固然源于年青的艾芜对生活葆有的热情,另一面当源于现代中国以来时代中国激昂声音与时代洪流对年轻生命的激励。这一代年轻人不缺乏对生活昂扬向上的信念,青春中国也从来不缺乏遍历艰难困苦后的乐观主义。此诚为时代精神。
启蒙与革命的意外收获
作为南行主体,艾芜此行不是一般的地理考察或猎奇探险,而是以五四以来一代知识青年的身份在不断的行走中,体验各种样式的生活,以新的文学视野体认一种新的生活与生命态度。因此,艾芜的新文学作家的观察视野,决定了小说对新文化运动及五四以来最重要的启蒙、革命话语的应和。
在新文学的启蒙视野内,艾芜对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弱者们给予了比较多的关注,“那时也发下决心,打算把我身经的、看见的、听见的——一切弱小者被压迫而挣扎起来的悲剧,切切实实地给写了出来”(参看艾芜:《南行记·自序》,云南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在小说《我诅咒你那么一笑》中,故事发生地已经远离云南,彼时英帝国殖民者对缅甸偏僻乡村的管理以“英人+走狗”的方式维持,英国人作为殖民主在偏僻乡村为所欲为、横行霸道,地方土著及小手工业者、小摊小贩的日常生活苦不堪言又不敢发出一点抗争。故事的高潮在于英国人吃饱喝足之后为了解决突发的兽欲,便在“我”有心调戏英国人进而保护于此地住宿的摆夷女子的原初心理作祟下,将祸水阴差阳错地转移到隔壁旅店,最终导致一名“十六七岁的摆夷女子”被强暴。此事催逼“我”反复自省和道德忏悔。深受人道主义熏陶的知识人的忏悔诚挚又真切,深切地见出了一位久已受时代启蒙精神濡染而已然觉醒的知识人的脆弱敏感又自律正义的灵魂,颇具上世纪20年代以来时代知识青年的人格形象特征。
而在上世纪30年代轰轰烈烈的革命大潮中,艾芜感触良多并对弱者发出“哀怜”之声。在小说《我的爱人》中,“我”与两位友人一道身陷囹圄而一同入狱。在狱中的几人苦中作乐插科打诨般取笑“我”,只为将隔壁狱室中一位唱着凄惨的缅甸语歌曲的缅甸女人配给“我”当作爱人,而稍懂缅甸语的“我”却听出了阶级与殖民压迫下一个弱女子的血泪与绝望。那是艾芜作为时代热血青年,对弱小民族缅甸的决绝反抗殖民声音的“庄严的敬意”。
作为反面教材,《洋官与鸡》的叙事就饶有意味了。在启蒙与革命视野内,艾芜发现边地也并非世外桃源,那里的人们并不都那么朴实、勤劳、善良。在滇缅交界封闭的小山谷中,也有密密层层的阶级压迫,有日常化了的惨烈杀戮,有大批生活于赤贫状态下的人们,落后与愚昧几乎成为常态。此地远离中国现代启蒙,多的是近乎原始人性的残酷与血腥,殖民统治犹如伤口撒盐而使得他们的生活愈发艰窘。
小山谷中有两所条件比较好的旅店,一所是由邻居老刘借高利贷翻修的几间客房,在洋官视察时,只因老刘上次送给洋官一只病鸡便遭遇恶意报复以至于新修旅馆被就地拆除。“我的老板”正大为得意自己因送了只肥鸡而一切平安时,又被洋官当场勒令拆掉篱笆导致心情奇差。当洋官继而再向“我的老板”讹诈了一只肥鸡之际,“善解人意”的走狗翻译官张师爷一通乱骂便轻松地化解了众人胸中闷气。而老板娘借机对老板加以讥嘲即化解了自身不平之意,老板则指桑骂槐般地对着小女儿一顿吼亦化解了自己的怨恨。在这个链条中,每个人都是吃人者,也是被吃者;每个人都是受气者,都需要找个出口解气,于是阿Q精神胜利法被他们发挥到极致,因为只需稍逞口舌之快而不用付出别的代价,精神上战胜敌人便一切太平了,继而日子如旧过,生活如常展开了。以此看来,在如此严苛与不平等的阶级压迫下,自我胜利法确乎是王道一般的存在。艾芜的边地流浪写作借此重返中国新文学的启蒙与革命传统上来,诚为新文学最重要的传统在上世纪30年代走向深入的重要见证。
歪打正着的寻根基调
在启蒙与革命意识的底色外,艾芜一路南行所见所闻的异域、奇幻特征仍来自对原始生民再发现的寻根基调。边地云南是寻根文学的重要来源之一,这些奇幻迷离、云雾缭绕的自然风景加上丰富的传奇故事点缀,无不具备摄人心魄的力量。于是,艾芜一路南行中便发现了人们对生命如此随意的处理,那是生存威脅大于生命关怀之际的残酷选择,也居然是在这个环境中,人与人居然会产生一丝温情。
《松岭上》对“白头发的老人”于青年之际的复仇叙事即具备寻根文学的多个特征。身具剽悍民力的“他们无视袒护强权的秩序,为自身的求生和解放而冒险,为报复所遭的人祸而打杀,生路的崎岖也溅给灵魂污泥,报复不会手软的掌上也会沾有血腥”(《南行记·书前》)。应该认识到,复仇不是单纯的毫无原则的杀戮,艾芜在血腥的复仇中发现了边地生民对现世生活与生命的尊重,是原始粗犷民力对稀泥抹光墙般的奸狡人生态度的坚决回击。复仇过后的青年在日渐衰老中,一再体味着曾经不幸的生活所带来的苦楚,那么人又如何调剂日常孤独、痛苦的生活呢?
艾芜继而叙写孤苦伶仃的老人在一次次苦中作乐中所昭示的生命韧性与强力,也就是尽管人活得很苦,但仍然得坚韧地活着。那“白头发的老人”历经惨烈的人生图景之后,而今更见坦荡、随意、自足,凡此又何尝不是智者人生、大勇人生。于是才有了如此奇异景观:“老人每晚白发盈盈地躺在淡黄光辉的烟灯旁边,静穆和蔼地睡着,而且在喝酒的时候,总是醉醺醺地讲着过去牧羊赶马那些又美丽又温馨的往事。”(《松岭上》)此段描写与沈从文笔下的诸多受难者形象一样,都是历经苦难而看淡生死,最终获得通透达观以至大彻大悟的神性人物。在现代中国以来灾祸连绵的大环境中,此番具神性的启示诚为对抗日常灾难的一个途径。可以说,艾芜与废名、汪曾祺一道给予时代中国人以另类灵魂“淘金”工作:“艾芜在描写这些传奇性的底层人物时,实际上做着一种灵魂‘淘金的工作。作者以抒情的笔触赞美底层人民身上美好的品格,在最卑微的人物身上发掘他们灵魂中的高尚美德。”(参看严家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册》,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
晚清民初以来,中国文学内外几乎被愚昧、麻木、孱弱、灾难所充塞。在此情境下,中华民族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与面貌屹立于时代的暴风雨中,确乎成为启蒙文学与革命文学的焦虑。艾芜、废名、沈从文、汪曾祺等作家将新鲜豪迈、健康优美、粗犷剽悍的血液注入老态龙钟的中华民族肌体时,进而“以自由生命的意识平视南国和异域野性未驯的奇特男女,使之在蔑视现实的圣教伦理和官家法律中显示出一种大写的‘人的尊严”(参看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中)》,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这无疑是在彼时流行的自由主义及革命话语之外走出了一条可资借鉴的生路。此诚为中华民族现代化进程中不可多得的启示。
(作者系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