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好久不见
2024-01-31曾子涵
曾子涵
“子涵好,我记得你在鲁迅博物馆当过解说员,对吧?我的朋友钱振文写了一本书,你一定会感兴趣。”
当我的导师赵勇老师将钱振文老师的新书《西三条二十一号:鲁迅在1925》上市的消息发给我时,我正在工位上午休,两眼昏昏,睡意犹浓,看到消息时却是立即清醒了过来——无他,实在是因为,我的确对这本书很感兴趣。
西三条二十一号,是鲁迅在北京的最后一处住所的坐标,北京鲁迅博物馆便建在这里。记得读大学时,我做了四年鲁迅博物馆的志愿讲解员。每到周末,我都会从明光桥南公交站出发,乘公交到阜成门北公交站,4站路,2块钱,到站后往巷子里一拐,便是熟悉的小院。然后我便走进院,一直走,走入馆里,下到负一楼,开始我与鲁迅及游客相伴的半日光阴。
对于这一段日子,我实在记忆犹新。也因此,在最初翻开这本书时,我的“阅读期待”其实是与老友的久别重逢——我讲解了四年,走遍了西三条二十一号的每一个角落,我能有啥不懂的?
但《西三条二十一号:鲁迅在1925》却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期。
它带给读者莫大的惊喜,但绝不是同那些“洗脑”的流行“神曲”一般,通过重复你早就听过的“旋律”取胜。恰恰相反,在阅读时,我常常感到陌生与惊异的是,明明是同一丛建筑,可当它们呈现在书中时,我却仿佛从未到过此处一般。
其一,这本书认真地从实用价值的角度,还原了西三条二十一号作为“住所”的特征及价值。
前言中的一句话令我印象深刻:“博物馆建设对鲁迅故居与周边四合院的隔离是有意义的设置,强制人们非实用地观看眼前的建筑。”(钱振文,《西三条二十一号:鲁迅在1925》,海燕出版社2022年版,VII页)事实的确如此。我去过鲁迅博物馆很多次,但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心满意足地待在博物馆里,同展馆中的照片、展览物相伴,根本想不起去后院逛逛——那里是鲁迅真正居住、生活过的地方,我扫过几眼,但是兴趣寥寥。偶尔陪游客过去,也是按部就班地介绍“此处是鲁迅吃饭的地方”“鲁迅在此处写下了某文”“这里有什么事情发生过”,心中不起波澜。我对它们的兴趣,甚至远不如书屋中卖的书,因为后者为我呈现的是意义丰富的瑰丽世界,而前者只是几间没了主人的房子,它们看上去是那么普通,陈设和老北京寻常的四合院没什么两样。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反正也不是我家。”
可这本书却不然,它借助史料,重新还原了历史现场,像一个极端尽职尽责的时空导游,带我回到过去,拜访一个鲜活的鲁迅。这个鲁迅,来到西三条二十一号,是因为之前同弟弟闹了大矛盾,满腹不被人理解的郁闷;这个鲁迅,找房子只选西城区,因为他任职的教育部在西单西南角教育部街,他要上班,不能太远;这个鲁迅,会到处看房挑挑拣拣,会熬夜画装修设计图,会对房子进行“心动大改造”……仅仅用一章,这本书便“立”住了,因为鲁迅从此便不再只是一个令人敬畏的文化符号,他被还原为了一个和我一样会琢磨生活的“人”。“反正也不是我家”——的确,西三条二十一号不是我家,可现在开始,这就是我朋友的家了。我和这些建筑的隔阂,倏而烟消云散。
老虎尾巴是西三条二十一号建筑丛中最广为人知的一间,它是鲁迅用来写作和招待客人的工作室,面积很小,如一个小尾巴般拖在整排正房后面,被朋友们形象地称之为“老虎尾巴”。它的出名,与那篇著名的《秋夜》很有关系,这篇散文勾勒了鲁迅在老虎尾巴里的一系列活动,包括但不限于思考、观察、吸烟等,更贡献了令所有学生都“困惑”的经典名句:“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儿时读书时,我虽然背下了这句的阅读理解答案,心底却从未真正理解答案夸这句写得好的原因——“重复的修辞手法”“给人冲击”“传达了作者的孤寂心境”,啥意思呢?
而在这本书中,我经久的困惑迎来了出口:首先,这本书详细地介绍了老虎尾巴的由来,于是我知道了,老虎尾巴是鲁迅专门在正房中间给自己花钱加盖的满意居所,虽然小,却可以安顿他的灵魂,令他能呼吸到孤独灵魂所必需的空气。其次,正如书中所说,“《秋夜》应该是鲁迅对自己在经历了一段时期沉寂之后,心灵发现和回归状态的表征”。(《西三条二十一号:鲁迅在1925》,P77)写这篇文章时,他才搬进西三条二十一号不久,前一年与兄弟的分崩离析所遭受的身心创伤因新居的安稳而渐渐恢复,他逐渐快乐起来,可过往的不快又没有完全消散,这种明暗交织的复杂心境被作家在一个秋夜敏锐地捕捉到,并精准地勾勒下来,定格成文。最后,“枣树”名句的经典,其实就在于“枣树”终于被“看见”了。日常生活中有太多的东西被我们视而不见,它们变成实用的工具,或是火车上路过的风景。而现在,枣树成了反抗的勇士,这一前所未有的新经典形象“入列”文学,不正是文学史可喜的突破吗?
吃一个鸡蛋,不必知道母鸡是谁——这是我们早就知道的常识。可是,它是建立在“鸡蛋是用来吃的”这一实用价值上的。而如果人们想要了解鸡蛋的来龙去脉,抓住这枚鸡蛋的专属价值,明了它作为个体的独特之处,那就非得知道母鸡是谁、母鸡在何等心境、环境、条件下生出这枚蛋的,正如要想真正了解一部作品、一个作者,就必须去研究这部作品、这个作者的“生存实境”一般。当然,这是一件困难的事,但还好《西三条二十一号:鲁迅在1925》的作者有扎实的功底,他旁征博引,以翔实的史料为我们勾勒了出来,使一切都变为可能,这便是这本书带给读者的第一个惊喜。
第二个惊喜在于,作者搜集了非常多的回忆性文章,并将它们与鲁迅的日记互為参照,构建了一整个“西三条二十一号”鲁迅人际网。
鲁迅有记日记的习惯,且鲁迅非常喜欢将日记本当记事本用,字数不多,但当日的主要行动轨迹一目了然,使之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被各路“豪杰”广泛研究。我也曾好奇地去读过,但读来读去也不得要领,毕竟今日“喝酒”,明日去“上班”,这不就是我熟悉的生活吗?风景是很难在熟稔处被发现的。但这本书却是以鲁迅的日记为线索,串联了许多鲁迅友人写下的回忆性文字,充分挖掘了日记中简略事项的背后故事。我就像是古时不解《春秋》的学子终于找到了《左传》一般,顿时拨云见日,茅塞顿开:我悟了,我悟了!
以1924年11月15日的鲁迅日记为例。在这一天的日记中,鲁迅记道:“晚小峰、伏园送《语丝》五分来。”孙伏园是鲁迅的同乡及好友,也是副刊编辑高手,著名的《阿Q正传》便是他“催生”的。李小峰是后期新潮社最重要的实际运作者,经常和孙伏园一起来西三条二十一号拜访鲁迅。11月15日这天送的《语丝》,是《语丝》的第一期,而《语丝》的诞生,又与鲁迅的《我的失恋》有关——孙伏园是《晨报副刊》的编辑,将《我的失恋》排期发表,而总编辑却不知何故总想抽掉这篇文章,气得孙伏园隔日便辞去了《晨报副刊》的编辑职务。辞职之后,孙伏园想办一个出版物,令大家可以不受干涉地发表自己的意见,鲁迅大力支持,还提供了印刷费,而《语丝》最终也成了文学史上著名的文学同人刊物……您看,如果不是《西三条二十一号:鲁迅在1925》,我又如何能知道“晚小峰、伏园送《语丝》五分来”背后的分量呢?
《西三条二十一号:鲁迅在1925》的作者就像一个最高明的侦探,为我们搜集最准确、最可信的资料,将它们“侦破”之后串起来,围绕鲁迅在北京的最后一处住所,搭建了一个完整而丰富的交际网络。于是,我们知道了,荆有麟与鲁迅交好,与他常来西三条二十一号很有关系,而他能常来的一个很大原因便是他所在的北京世界语专门学校与鲁迅家很近,整个行程也就十多分钟;高长虹常来鲁迅家中饮酒聚会,鲁迅一度将他当作挚友,“夜买酒并邀长虹、培良、有麟共饮,大醉”。韦素园初期去鲁迅家去得少,毕竟他住得太远;后期搬家后,明显频繁得多……鲁迅与一个个青年人的来往跃然纸上,栩栩如生,令人心驰神往,恨不得也速速穿越回去,去登门拜访鲁迅才好。
德国著名学者扬·阿斯曼认为,集体的记忆框架分为“交往记忆”和“文化记忆”,前者是人们与同时代的人共同拥有的回忆,是鲜活的,却是易逝的;后者是被固定下来的客观外化物,经久不息,但却丧失了许多细节,成了被供奉的神龛,与人保有距离。鲁迅先生已经逝去近百年,一代人共同拥有的交往记忆本该早已在历史的长河中烟消云散,只留下失真的文化记忆,可《西三条二十一号:鲁迅在1925》却能最大限度地找回这种交往记忆,这又如何不称得上是一种伟大的创举呢?
其三,这本书描绘了鲁迅转变的全过程,令后半生在厦门、在广州、在上海选择战斗、“攻击性”越来越强的鲁迅变得“由来有之”。
盖棺论定之后的名人,往往是丧失了时间性的。我们在谈论他晚年时,同谈论他早年时,其实采用的是同一种话语结构,即通过他的最终状态,来理解、诠释其之前的所有行为与所有创作,“拿着锤子,看什么都是钉子”。正因如此,鲁迅给我们的印象一直都是“民族魂”,是“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殉道者——事情真是这样吗?真是这样,但这是“完全体”,在这之前,鲁迅也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彷徨。不说别的,在绍兴会馆时老老实实当公务员、与世无争抄碑帖的鲁迅,与上世纪30年代在上海滩骂遍反动文人无敌手的鲁迅,便绝对不能用一个框架来套解。那么,这种转变,到底是在哪一个环节发生的呢?
根据《西三条二十一号:鲁迅在1925》的考证,这一重要的转变,与鲁迅在西三条二十一号寓居期间翻译的《苦闷的象征》与《出了象牙之塔》这两本书有密切关联。日本文艺理论家厨川白村的这两部作品,强调那种冲动而跃进的生命力,它可以冲破敷衍庸俗的生活,给沉闷的现实真正带来改变。
纷至沓来的青年人则在理论之外,从现实生活的角度进一步将鲁迅“拽”出了自我封闭的“象牙之塔”。那些或热情或羞赧的年轻人,虽性格不同,却都对变革社会充满了斗志,令鲁迅在不知不觉中受到感染。尤其重要的是,他们的斗志或多或少都是由鲁迅的作品所点燃的,这便使得鲁迅感受到了某种不可逃避的责任感,于是日渐转变。
第四章“我可以爱”中描述的鲁迅与许广平的来往,便是理解鲁迅转变的关键一章。这一章详细描述了女师大风潮的来龙去脉,以及在这个过程中鲁迅与许广平相识后感情加深的桩桩件件。初时,学潮还未深时,许广平苦闷,鲁迅没有鼓励她正面斗争,而是负责任地为她介绍了“堑壕战”的方法。可许广平的不甘与斗志,终究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他,双方一封封信中鲁迅的情绪转变,可以明显佐证这一点,最终,当学潮恶化了极点之时,鲁迅下定决心,迈出了关键一步:“然而,世界岂真不过如此而已么?我要反抗,试他一试。”决心试试的鲁迅开始联合其他教授署名发表《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震惊众人。我相信,发表宣言时的鲁迅,对其可能遭致的迫害是心中有数的,可他已决心走出象牙之塔,不再“隐于闹市之中”,而在这之后,与教育部周旋、为“三一八惨案”发声、到处躲避反动军阀以致最终离开北京,便是水到渠成的结果了。
除了以上三点之外,这本书流畅平实的文风,也是令我的阅读之旅颇为畅快的重要原因之一。有时,作者会在精准的叙述中,冷不丁“刺”我一下,令我感到“膝盖中箭”之余,也不禁拍案叫绝,如书中描写一个写作者早起与熬夜习惯的话:
由此看来,写文章的人熬夜或者早起,的确都只是一个习惯问题。真正的区别是写还是不写,而不是什么时候写。因为无论是熬夜还是早起,都不是很容易就做到的事,很多人往往是既熬不了夜也起不了早。(《西三条二十一号:鲁迅在1925》,P270)
这实在是令春困秋乏夏打盹冬眠、写作计划总是一延再延的我汗颜。
犹记得当初,选择在鲁迅博物馆坚持志愿讲解,其实最初不过是因为偶然读到的一句话:“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这句出自《三闲集·怎么写》,写于鲁迅离开北京之后,是他对厦门岁月的回忆。那时还年轻,正意气风发的我其实无法完全对鲁迅的惆怅感同身受,只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地跟着道“天凉好个秋”。而到了今天,随着年龄增长,我也渐渐有些明白了。但我想,我的明白或许也只是假明白,因為理解是要基于共同的经历而产生的,南辕北辙,何以抵达心灵相通的彼岸?
而《西三条二十一号:鲁迅在1925》便好在这里。它还原了在北京最后几年的鲁迅,我们像是进入了一个体验感很强的“游戏世界”,沉浸式感受了鲁迅的居住条件、交际条件、与突发人事打交道的情况等等,前所未有地体验了一段完整的岁月。在静好的时空之中,我们看见了一个被重重历史掩藏的魂灵,与他相聚。我也相信,看完此书后的你,也一定会同我一样会心一笑,脱口而出道:“鲁迅先生,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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