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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跋涉者”的流亡心史

2024-01-31贾东方

博览群书 2023年12期
关键词:萧军萧红底层

贾东方

1932年夏,“有十足的资格做一个流浪人”(参看李健吾:《咀华集·咀华二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P137)的萧军,在靠卖文为生的穷困窘迫境况中,遇到了被未婚夫遗弃、被旅馆老板软禁还差点卖入妓院的萧红。两颗背离乡土、流浪异乡的灵魂彼此惺惺相惜,于是呵气相吁、相濡以沫。他们虽时时挣扎在饥饿、贫穷与死亡的边界线上,但在精神上彼此慰藉,还一起用手中的笔去书写着他们对于世间万象的观察和对悲苦命运的体悟。

《跋涉》正是萧军、萧红从事文学写作后唯一合著的一本小说集,初版于1933年10月。其中描绘的正是他们切身体验的进而呈现在笔端的真实生活,那是一种拒斥浅薄的同情与怜悯的生活,里面充满着血淋淋残忍的人间地狱景象,文章也因浸染了作者二人的生命体验而力透纸背,读来令人刻骨铭心。

底层群像的真实摹写

萧军回忆道,该书的封面“原请金剑啸代为设计,是图案式的,有山也有水。山是灰黑色金字塔形,水是几条银色的曲线条纹,它们全画在一条约一寸五分宽的窄带之上,横拦在封面三分之二的地方”(参看萧军、萧红:《跋涉》,花城出版社1983年版,P1-2)。由之推想,《跋涉》最初的寓意是和东北的黑山白水息息相关,因为萧军、萧红都是“东北流亡的儿女们”。然而后来,或许因封面制作太复杂,萧军果断放弃了最初的设计,最后改为由红色蘸水钢笔、倾倒的墨水瓶和“跋涉”二字以及萧军萧红二人的署名构成的图案。“红色泼墨”,隐喻着现实中苦难的中国大地和在血泪之中挣扎的底层民众,萧军、萧红要用浸染着鲜血的一支笔,去书写中国底层民众的艰难生存境况与悲苦命运。

萧军、萧红二人亲身经历着艰苦的流浪生活,时常在饥饿中挣扎,靠着去当铺里典当衣物才能勉强吃上一顿饭,而且还不知道下一顿饭该怎么解决。这种在底层社会漂泊流浪的痛苦与磨难,是浸透着血与泪的残酷现实的,因而《跋涉》这部小说集更多呈现的是二萧自身及周边穷苦底层民众的悲惨境况。烈士的女儿被饥寒和侮辱逼迫至绝境而不得不去出卖自己的身体、年轻的母亲由于穷困而不得不忍痛遗弃还在襁褓中的亲生孩子(《孤雏》);脸际完全失却了肉色,肢体的关节也完全变成迟滞的老人,为了吃上一口饭被迫赌上了自己性命去劈开经过水浸的木柈(《这是常有的事》);工人们在工厂的大小齿轮中无止休地熬着昼夜、熬着血泪还要经受监工的皮带鞭打(《下等人》);佣工连妻子的清白都无力保护,甚至还被地主活活烧死(《王阿嫂之死》);流浪画家在黑暗中涂抹自己的血却被剥削者们拿到光明的地方去鉴赏、玩味(《广告副手》)。

面对这种种的人间惨相,萧军和萧红还能说些什么呢?当这些残酷的真实深深刺痛他们的心灵时,当他们聆听着这些“被欺凌与被损害的人们”发出的呻吟、嘶叫以及战栗、悲鸣之音时,作为有人类良知、有悲悯之心的作家,萧军、萧红二人简直是蘸着血与泪,把他们亲眼看见的一切用笔真實记录、摹写了下来。

在《跋涉》饱含真情又铿锵有力的文字中,我们能深切地感受到他们对于底层民众命运的哀怜之情以及中国未来走向的模糊性探索,这一切都和他们在中国社会底层的流浪历程息息相关。流浪的生命历程在自然而然地影响、改变着他们的生命经验和认知模式。萧军、萧红开始形成了一些微薄的阶级意识,且对于人生有了更深一层的体验和认识——艺术无法拯救现实的苦痛;一切以经济为基底的现实社会,仅凭感情上结合的友谊是不可靠的;唯有同一阶级的人们,才能真的援助和同情你。萧军晚年说:

我从事文学写作的动机和主要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祖国的真正独立,民族彻底解放,人民确实翻身以至于能出现一个没有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社会。(参看梁山丁主编:《萧军纪念集》,春风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P301)

萧红后来写《生死场》,又何尝不是在书写着在悲苦命运中坚强生存、在死亡阴影中努力挣扎的北方人民群像?

寂寞荒原中的人性之光

《跋涉》中的种种惨相让作者和读者都痛彻心扉。现实的人间充斥着残暴与荒淫、冷酷与丑陋、欺凌与罪恶。阔人们在醉生梦死,当权者在百般陷害穷苦的工人,地主毫无人性地踹了在地梢喘气休息的孕妇,困顿的女人为了儿子的乳粉在沿街乞讨,迟暮的老人为了一口饭赌上了自己的性命,铁狱冤囚的啜泣、病痛者的喘息、垂死者的呓语回响在人间。

然而,我们不能忽视的是,《跋涉》同样书写了在生命荒原之中人类本性中的善良品质与爱之光芒,而它们正是可以抵御荒原的寂寞与流浪的苦痛的仅有的安慰、快乐和幸福。

李健吾在评价萧军时说:

一个没有家或者没有爱的孩子,寂寞原本是他的灵魂,日月会是他的伴侣,自然会是他的营养。而他,用不着社会的法习,变得和山石一样矫健,和溪涧一样温柔,人性的发扬是他最高的道德。(参看李健吾:《咀华集·咀华二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P138)

在穷困潦倒得甚至想要典当自己为爱人赢取短暂欢乐的境况之中,萧军、萧红也从未自我堕落——“‘穷,逼得他们实在是太不情面了。但,他们却不想再去作那杀人的行业,或是卖掉灵魂,卖掉身体自由的勾当。……经验告诉他们,穷是不能战胜‘人。”

他们虽然都是“流浪儿”,但有着火热的情怀,循序地踏向了“爱之路”,他们都是为爱而踏破一切的勇士。有了爱,似乎也就有了承受苦难的希望,他们用自己的爱之哲学去作防盾,去抵抗生存的艰辛与生命的荒芜:“今朝啊……!只有今朝!我是这般的美好!只有这一刻你倒还是我的……!爱呀!我们便死命的爱……!管什么将来……现在!”他们浑身上下只有几个铜子儿,却毫不犹豫地把它们塞给了为襁褓幼儿沿街乞讨的母亲;他们自己在穷困潦倒的生活之中挣扎,却仍然怜悯着和他们同一运命的老人;他们是真正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家,不仅仅在诉说着个人的生存苦难,而是跳出了个人生活的局限,将他们的悲悯情怀投入到更广袤的人群之中,直接描写底层民众惨淡的人生,逐渐成了拥有人道主义精神与人间大爱的优秀作家。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萧军、萧红笔下的主人公,虽然多处于困顿之中,然而却时时闪耀着人性善良之光。卖力为生的老人,宁愿饿死,也不愿接受白给的工钱;宁可忍受斧头砍在脚面流出鲜血的痛苦,也坚持着和同伴一起把湿了水的木柈劈完才离开。两天都没有吃什么东西的母亲,却把仅剩的一小块饼干,和着唾沫一口口送向怀中幼儿的口中,连作者也不仅慨叹这伟大的母爱,这自我牺牲唯有女人独具的母性精神。被卑劣的人夺去性命的革命者,临死前留下的遗嘱却是让孩子们始终致力于人类的幸福,哪怕受到人类的侮辱也不要灰心和怨恨,因为这些人的行为就像可怜的坏孩子一样,对慈爱父母的规诫报以仇恨而已,这又是令人钦佩、崇敬的博爱精神!可以说,正是有了这些人间荒原中的温暖与美好,流浪者才能不惮于前行的寂寞,也有了为之奋斗的动力和希望。

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

萧军是一位真性情的作家,他为人为文都不愿苟且,只要是他认准了的真理,他就一定会用笔来侍奉,抑或用枪来守卫——“我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我认为不对,我就反对,不管他是谁。我更不习惯于服从、照办。谁要命令我,支使我,我立刻就会产生一种生理上的反感。”

周立民评价说:

从萧军这掷地有声的表白中,我看到了什么是“鲁门弟子”的风采。他追求光明,却从未被光明融化,始终保持自己的独立个性。(参周立民:《跋涉者——萧军》,《当代作家评论》2001年第3期,P59)

自小在人世间流浪,靠着强健的躯体与坚韧的精神来应付到来一切苦难的萧军,正如他心中所认同的精神导师鲁迅一样,也是一个有着铮铮铁骨的现代知识分子,漂泊不定的生活与流浪体验也给他以自由独立的人格,如此精神气质与烙印,都深深地镌刻在《跋涉》这部小说集中。《桃色的线》里,一对贫穷得只剩下彼此的年轻人拼命和环境奋斗,咬紧牙关,硬着心肠,肉搏般的和穷困来抗争。《孤雏》中,军校学员为了对抗这个人类中某个暴君制造爪牙的炼狱,不惜牺牲自己的前途与未来,发出了绝望的呐喊之音。

面对着黑暗的社会,萧军、萧红也在最大限度地开掘着底层民众的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在一片忘却鞭挞和凌侮、被生活折磨得眼睛从来是流着暗灰色的光的人群之中,作家萧军描写了一个双眼充着血、闪着火焰般的光的疯子,跟众人的麻木呆滞相比,疯子却对于社会现实有着清醒的认知,他不但对于压迫和束缚有着反抗意识,还用不间断的呐喊来呼吁起人们对命运的抗争,这不由不让人想起鲁迅笔下那个著名的狂人。至于《下等人》和《夜风》,萧军和萧红则不约而同地书写着已经起来抗争不公平社会和命运的落魄工人和穷苦农民,流血的事件正在发生,而革命的火种也同时燃起,尽管这种底层的反抗还只是自发而为的、模糊的,但這种反抗精神却明白地昭示人间——一群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已经在觉醒、在反抗了。

可以看出,《跋涉》中所呈现的正是现代知识分子的流浪生命历程,它对于萧军、萧红的思维方式的构建与人生命运的抉择影响深远。《跋涉》之后,萧军和萧红又陆陆续续完成了《八月的乡村》与《生死场》的写作,鲁迅在《田军作〈八月的乡村〉序》中曾如是评价:

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难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蝈蝈,蚊子,搅成一团,鲜红的在读者眼前展开,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与活路。

这两部作品后来在中国的文化场域中产生了重要的甚至是持续性的影响,同时也彰显出中国现代文学流浪书写的精神深度。

中国现代文学中的流浪书写由来已久、不绝如缕。鲁迅笔下的“过客”主动选择了“流浪”的生命形态和存在方式,并在流浪历程之中探索更为深沉的精神世界;郁达夫、郭沫若等人则是被迫漂泊海外异乡,在家国哀愁与弱国子民的双重困境之中陷入了迷茫、困顿,表达着“零余者”无可归依的命运。萧军、萧红笔下的流浪书写,则是自在、自然的,即自在流浪之中吟味着流浪的意义,是基于自身真实的生命经验而生发的。底层民众命运的真实摹写、人间荒原中对于崇高人性的发现以及毫不妥协的抗争精神,这些或许是《跋涉》之于中国现代文学中“流浪书写”命题的内在深化与精神拓展。

(作者系兰州理工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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