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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与实:《在马戏团顶层楼座》中的隐藏面孔

2024-01-31代俊霞

大众文艺 2023年23期
关键词:马术马戏团卡夫卡

代俊霞

(青岛大学,山东青岛 266000)

一、Vexierbild隐藏面孔

“Vexierbild”一词起源于18世纪末[1],中文翻译成隐藏面孔,也被译为翻转图像。卡尔将其解释为“从不同角度看时显示几种不同图案的图片”[2]。一幅翻转图像有几个乍一看无法识别的含义,图像中包含不同的人物或情景可能性。“这些图像随时会转换成另一幅图像来干扰人们的视觉中枢,在中世纪时主要是供人们娱乐”[2]。格林兄弟也将这些照片描述为“一幅画中隐藏着欺骗的图像,笑话”[3]。卡夫卡是一个是个营造幻象的艺术大师,他的文学创作也融合了绘画艺术的特征,卡夫卡的文学世界充满了这种再造现实的幻象[4],充满了迷惑性和艺术性。他曾用文字创作了一幅“翻转图像”,即《在马戏团顶层楼座》,难以直观地去阐释理解其中的多重图像。因此,本文将从“Vexierbild翻转图像”这个角度分析原文,以期更全面的阐释小说内涵。

二、《在马戏团顶层楼座》中的虚与实

(一)“真实”的景为便于分析理解原文,我们首先来分析第二段这幅“现实图”,作者开头点出:然而情况并非第一段中所呈现的,时态改为一般现在时,从语法上来看描述的场景是真实发生的。这一段采用短小的分句,节奏比较舒缓分明。如表格所示,第二段的用词多含积极意义,尤其是与人物职业相关的名词:优雅的女士替代马术演员,马戏团团长替代经理等等。场景中的人物光鲜亮丽:皮肤白里透红的漂亮女士和满怀深情的马戏团团长,文中写道:“经理将她当作最心爱的孙女,不忍心用皮鞭逼迫她在马背上表演。只跟着她的马儿奔跑,偶尔发出几个信号,并且警告其他工作人员不能出现任何差错。表演结束之后,经理小心翼翼地将她从战栗的马背上抱下来,亲吻了她的脸颊。”

乍一看这幅“现实图”,一场华丽的马术表演,演员、乐队以及经理的默契演出赢得了众人的喝彩,唯一突兀的是结尾一位线索人物:一句“场上情况的确如此”之后,顶层楼座上的一位年轻人却在谢幕之际独自埋下头,“犹如坠入了一场沉重的梦,他哭了,不知不觉地”[5]。明明现实美好温暖,他理应如释重负,却陷入幻觉带来的痛苦之中。年轻人的痛苦来自何处,其中的缘由将在下文中逐步探讨。

(二)“虚幻”的梦

文章第一段出现的三类词语,大多是含消极意义的词汇:“衰弱且患有肺病的女演员”“摇晃的马背上”“无情挥鞭的老板”“乐队和风扇毫不停息的发出咆哮”等等。此外,小说第一段多为长句,给人一种急切、紧张、透不过气来的压抑和恐惧感。女演员的身体已经承受不起高强度的马术表演,但老板仍无休止的“驱赶”她继续表演。即使演员本人已孱弱不堪,但她仍“不断地向观众投掷充满爱和幸福的飞吻,扭动着自己的腰肢……”可见她已经习惯机械的指令生活,失去了基本的自我意识。

观众永不满足,沉醉于高危表演带来的刺激感,对女演员的生命安危漠不关心。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也许他们真正享受的是身份地位为他们带来的“优越感”,他们付得起最贵的票价欣赏女演员的“死亡之跳”。那雷鸣般的掌声正如锻造机的汽锤一般重重砸下,管弦乐队的音乐也仿佛在渲染恐怖阴暗的氛围,好像为死亡做最后的造势。故事的结尾一位年轻人突然间英雄般地从剧院顶层楼座,穿过长长的台阶和情绪激昂的观众,冲到舞台前面,无视众人的激情大声命令表演停下。这一段到此戛然而止,观众和女马术演员的反应我们无从知晓,但从上述他们的表现来看,女演员并不会感激他的个人英雄主义,而观众甚至会痛斥这位年轻人行为粗鲁、缺乏教养。

需要注意的是,第一幅场景采用虚拟式叙述,从语法上来说这一段情景是非现实的。另外,现实中的马戏团表演应该欢快、明朗且令人身心愉悦,不会出现这种阴暗的氛围。运用第二虚拟式向读者表明第一段中演员的悲惨、老板的冷血、观众的麻木以及年轻人的英雄举动只是卡夫卡的想象,这一切皆为“虚幻”。但这“幻觉”是不是年轻人空穴来风的“无意识想象”。结合第二段中的现实来看,第一段的幻觉恰恰是基于现实存在的,因此,谁幻谁真以及背后的真相都有待考究。

三、隐藏的“真相”

《在马戏团顶层楼座》中的虚实场景正如一幅翻转图像(Vexierbild)。Vexierbild又被称作Suchbild,suchen在德语中意为寻找,这也意味着所谓的Vexierbild不能直观地看到,而要借助一定的思考找到隐藏图像。卡夫卡本人对于Vexierbild这种绘画形式很感兴趣,他认为,只有当一个人已经预料到要发生的事情时,你才能真正理解图像中的“隐藏面孔”(Vexierbild),也只有这样,眼睛才能从图像中找到正确线索[6]。因此他在创作《在顶层楼座》时为同一个事件塑造了两幅场景,即两种解释的可能性,像“Vexierbild”一样具有迷惑性。一般来说,眼睛最直观看到的是“实”,即一片和谐美好的第二段;由幻觉联想出来的是“虚”(Schein),即灰暗惨淡的第一段。

事实是否符合第二段场景所描述的那般美好,马术运动员是魅力四射的女孩还是被剥削的受害者,“真实”的背后隐藏着哪些真相,可通过原文对比分析。首先,女演员与团长之间的亲密关系实质是谎言:第一段中剧院经理“驱赶着”女演员进行表演,二者之间的关系实质是不可调和的“老板与雇员”(原文第一段:女演员连续数月不间断地被狠心的老板用鞭子驱赶着在马戏场上奔跑……),但第二段中却将经理与女演员之间的关系描述成“保护者”和“被保护者”的关系(原文第二段:马戏团团长目光追随着她,小心将她扶上马背,就好像在送自己最疼爱的孙女……)。众所周知,现实生活中的马术表演以赚钱为目的,女演员只是资本家赚钱的工具。除此之外,马术团老板整日“观赏”同样的表演,根本不会产生第二段所描述的“惊奇感”和“怜悯心”。其次,当局者与围观者的可悲:马术作为高危表演,女演员却“幸福满足”的日复一日地表演着,永无休止。她作为当局者的可悲在于:根本没有意识到潜在的生命危险以及自己被奴役的悲惨境遇,美丽、成功和掌声使她甘愿沉沦,成为资本家的牺牲品;观众作为围观者为追求感官刺激视此为“美妙且惊心动魄”的艺术,却不顾华丽的背后是演员无时不有的死亡风险。他们的可悲在于:总是受制于外在之物,只处于生活的表面,甘愿被诱惑、变麻木,失去了个人独立思考的能力。虚伪的真善美远比真实暴露的假恶丑更加可怕,观众作为“艺术”的既得利益者和簇拥者实际上推动了女演员飞向“灰色未来”的进程。

文中一共只有两个自然段,采用了先虚后实的形式进行描写。幻境与实景,悲剧与喜剧……两段中的人物、事件实际是同一的,但又相互对应——女演员、马戏团团长、观众的情感状态。这则短篇创作的形式就如同一幅暗含两种情形的翻转图像“Vexierbild”,从这种形式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一切事物的出现都不是单一的,因为世间万物只有处在关系与参照之中才有意义”[7]。因此“翻转图像”呈现的不同图像,二者相互独立,又相互依存,若图片里不包含隐藏图像,则会失去这种绘画形式特有的艺术效果,与普通图片无异。同样的,文中这两段情景描述虽然相互独立,却又互为制约:失去任何一方,另一方则毫无意义可言,毕竟幻觉也是以真实为根底的,而现实在幻觉的对比之下显得更加残酷。Elberfeld[7]认为:尽管眼睛只看到了具象的物体,但隐藏的其他“图像”同时存在于具象之中。“隐藏的真相”要靠寻找,而不一定是亲眼所见。

四、“面孔”之下的孤独与绝望

卡夫卡在1911年的日记中指出,一幅翻转图像往往包含一个隐藏的信息,这个隐藏信息只对于已经知晓自己要找的东西的人来说是清晰的,对于那些甚至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要寻找的人来说是看不到的[8]。清晰是对于唯一一位掩面而泣的年轻观众而言,整场马术表演中只有他能够清晰预见未来的悲剧,即女演员命运的“灰色未来”。第一段的场景对于观众而言是不可见的,他们只看得到眼前的华丽表演,全然不顾女演员承受的危险。他们沉沦着,浑浑噩噩,稀里糊涂,只被眼花缭乱的东西所迷惑,看不到表象背后的悲惨现实。他们表面热气腾腾,实则麻木无情,不关切他人,不把他人作为人的存在。

人无法被理解,自然会感到孤独;人无法被理解,自然会感到绝望。当演员和观众沉沦于华丽的表演中时,年轻人是全场唯一一位(知晓隐藏信息)预料到结果的人,他身处人群之中,却没有人知晓他心底的孤独和悲伤,这也正是上面提到的年轻人的痛苦来源。事实上,卡夫卡也希望自己如这个年轻人一般:“成为一个群体之外的孤独者,一个审视者和旁观者”[9]。阿尔特[10]曾表示,卡夫卡本人在事业上如鱼得水。但这些对他来说却是最微不足道的,人们只看得到披在他身上的世俗外衣多么华丽,却无法理解他内心的伤痕。卡夫卡的超前意识与同时代的思想观念差距很大,所以他注定是孤独的“局外人”,他在致马克斯·勃洛特的信中说“我就像一个孩子,在成年人中流浪”[11]。由此可见,那位年轻观众的眼泪也正是卡夫卡的眼泪。

五、结语

昆德拉[12]认为,卡夫卡的小说创作越过了真实性的边界,其创作核心为“卡夫卡式想象”。小说算得上是卡夫卡个人想象的天堂,他在《在马戏团顶层楼座》这部短篇中创造了一个充满诱惑性的想象空间,与“Vexierbild”这种绘画方式不谋而合。卡夫卡善于对人的“存在”进行勘探与询查:发现人们的这种或那种可能,画出“存在的图”[13]。因此,他的作品总是充满不确定性,弥漫着令人困惑的恐惧感与无助。就像《在马戏团顶层楼座》这部作品,原文描绘了两幅图像,具有很大的迷惑性。虚幻与现实,真与假,美与丑,善与恶的对立构成了小说的基本脉络,这一个个二元对立通过一个年轻观众产生深层次的关联。通过这样一个关系网络让我们更清晰地意识到:女马术演员奔向的灰色未来也是卡夫卡对于自身所能预见的灰色未来,于喧嚣中看清命运而独自掩面哭泣的那位年轻人感受到的孤独与绝望也同样属于卡夫卡。同一幅画尚且存在不同的解读方式,在《马戏团顶层楼座》中同一事件也可衍生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场景,看似冷酷无情的第一段梦境也总有成为真实情景的那天,表象的背后永远都晃动着真实的缩影。卡夫卡将翻转图像(隐藏的面孔)这种绘画艺术作为最为直接的观察方式融入他的写作之中,借助它的原理和运作机制便可由表到里地刨开文章的深刻内涵,也得以让我们切近卡夫卡精心构建的那个具有梦幻色彩的文学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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