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浪漫主义的独行侠(随笔)
2024-01-31倪章荣
倪章荣
1982 年12 月23 日下午,天气晴朗,和风习习,香港九龙红磡车站人头攒动。一位高大潇洒的老者走出过境通道,跑步上前与另一位气度不凡的老者紧紧拥抱在一起。一声“四弟”、一声“二哥”之后,便是纵横的老泪。无数记者举起摄影机,记录下这珍贵的一刻。二哥系香港资深媒体人、著名作家卜少夫,四弟系销声匿迹近30 年的著名作家无名氏。这是兄弟俩离别32 年后的重逢。从这一天开始,两地三岸掀起了持续好几年的“无名氏热”。
成就斐然却并不著名的作家
作为现代作家的无名氏,现在的年轻人很少知道他为何方神圣,不少文人也不一定知道他的名字、了解他的人生、阅读过他的作品。然而,无名氏却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风格独特、成就斐然的作家,他的成名作小说《北极风情画》和《塔里的女人》,曾经是20 世纪40 年代中国最畅销的言情小说,作品发行量超过同时代其他任何作家。他从不在文坛上站队,也不参与任何争论,甚至从不与作家、评论家来往,但他却一直坚持不写自己不想写的东西,作为作家的无名氏在中国文坛上显得那样的特立独行、与众不同。自1967 年2 月18 日中国台湾《中央日报》发表台湾知名作家高阳先生的一篇短文《念无名氏》,以及同年5 月20 日,香港《大学文艺》发表梁焕剑所写《都门·露西虚·沉思——无名氏的三本作品》起,他的小说便成为港台文学类热门图书,尤其是20 世纪60 年代末,中国台湾将《北极风情画》和《塔里的女人》改编成电影之后,引来了持续不断的“无名氏热”,这股热潮还影响了东南亚图书市场。由于政治原因和信息的闭塞,海外无名氏的热心读者和研究者,皆不知道无名氏身在何处,是否还在人间。有人说他在南非,有人说他在南美,有人说他在新疆,有人说他在杭州的疯人院。改革开放之后,由于无名氏在香港的二哥卜少夫将无名氏已有的旧作和寄过来的新作《北极风情画》《塔里的女人》《火烧的都门》《龙窟》《一百万年以前》《露西亚之恋》《野兽、野兽、野兽》《海艳》等八部作品陆续出版,卜少夫还撰写了《无名氏生死下落》报告读者无名氏还活着的消息,无名氏又开始在港台火爆起来,大陆最早出版无名氏作品的是湖南省作协刊物《湘江文艺》,在该刊物编印的内部资料《中篇小说选》一书中,选了无名氏的《北极风情画》和《塔里的女人》,《花城》《芙蓉》等文学刊物也纷纷推出无名氏的专辑,一些出版社亦开始出版无名氏的作品,如花城出版社就出过无名氏的作品系列。此后,港台和国外的华裔学者对无名氏给予了充分肯定和极力推荐,如美国的夏志清、香港的司马长风等名家。可惜,由于那个时候的大陆读书界琼瑶热、金庸热、沈从文热、张爱玲热一个接一个,无名氏热最终没有把天烧红。
然而,无名氏无疑是中国现当代文坛上不可忽略的存在,除了成名作《北极风情画》和《塔里的女人》,他还有《无名书》系列长篇小说(六卷),大量的散文、诗歌、报告文学、文史著作。他的作品充满着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被丛甦、司马长风等人誉为中国最后一位浪漫主义作家,大陆著名学者陈思和先生在其《试论无名氏》中认为无名氏的作品是“浪漫主义在中国现代文学上的最后一个余波”。(《〈无名书〉精粹》代序,武汉出版社2006 年1 月)无名氏不仅文学成就突出,人生经历也充满传奇色彩,尤其是情感故事更是让人津津乐道,加上20 世纪50 到80 年代这段时间,他一直处于“失踪”状态,关于他的各种传闻满天飞,让无名氏和他的作品给读者和研究者留下了诸多神秘色彩和无限想象空间……
别人的爱情与自己的写作
1943 年11 月,西安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华北新闻》上连载的长篇小说《北极风情画》引起了读者的强烈关注,该小说成为人们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其作者无名氏一鸣惊人,爆红文坛。可是,读者们却不知道无名氏究竟是何人,怎么能够写出如此漂亮的小说?在全民抗战的时刻,一部写异国恋的言情小说却获得大家的一致认可,这个无名氏是何方神圣?
无名氏本名卜乃夫,又名宝南,祖籍江苏扬州,1917 年1 月1 日出生于南京,家有兄弟六人,乃夫为家中老四,大哥、三哥、五弟早夭。父亲行医为生,母亲是有名的扬州美女,后全家定居南京(父亲因病去世很早)。卜乃夫自幼离开父母与外祖母生活在扬州乡下,并在乡下读了四年小学,后回到南京母亲身边继续学业。因拒绝中学联考,卜乃夫未拿到毕业文凭。离开学校之后,卜乃夫只身北上来到北平,开始了他的北漂生活。在北平的卜乃夫就读于俄文专科学校,并长期坚持到北京大学旁听,还自学英语、俄语等外国语言,阅读了大量西方文学名著和社科类图书。在北平的两年,卜乃夫知识积累突飞猛进,人生观逐步确立,同时,也更坚定了他对文学的向往。还在读小学时,卜乃夫的作文就曾刊登于著名儿童文学作家陈伯吹主编的《小朋友》杂志,高中快毕业前夕,他在天津《大公报》和北平、南京的报刊发表了多篇小说、散文。1935年底,卜乃夫提前获得俄文专科学校毕业文凭,因母亲一再催促,结束北漂生活回到南京。
全面抗战爆发之后,卜乃夫一家离开南京回到扬州乡下。随着战事越来越激烈,卜乃夫这个热血青年坐不住了。他辗转来到武汉,考入湖北省政府主办的乡村干部训练班,随后又加入了国民党组织的民间研究机构“艺文研究会”,编写鼓动抗战的宣传资料,出版了《孔子》《李广飞将军》等小册子。1937 年7 月,武汉保卫战爆发,卜乃夫随艺文研究会来到重庆。卜乃夫先后担任艺文研究会编译员、图书审查员,香港《立报》等媒体驻重庆特派员,重庆《扫荡报》记者,撰写了大量有关抗战的新闻报道——尤其以一篇预测苏德将发生大战的《世界将有巨变》为业界称道,发表了《薤露》《火烧的都市》等抗战文学作品,产生了较大影响,不少作品被转载,抒情散文《梦北平》还被选入了高中语文课本,一些著名报刊以及著名作家纷纷向他约稿,《大公报》总编亲自约见他,希望他来《大公报》工作。后来,卜乃夫因执意发表揭露军饷被克扣、防空器材短缺的文章遭到《扫荡报》撤职、批判,他一气之下离开《扫荡报》,随李范奭的韩国光复军第二支队来到西安。在西安的卜乃夫虽然名义上是重庆和贵阳两家报纸的特约记者,但实际上主要工作是为韩国光复军做宣传。他先后写下了《中韩外交史话》《韩国的愤怒》《骑士的哀愁》《露西亚之恋》《荒漠里的人》等大量宣传中韩友谊、宣传韩国历史、表现韩国志士仁人的专著、小说、报告文学。
在重庆的时候,卜乃夫因为欲写一篇韩国志士李奉昌刺杀日本天皇的小说而结识了韩国流亡政府参谋长李范奭,这位日后成为韩国第一任总理的反日将领很快便与卜乃夫成为莫逆之交。1941 年冬天,卜乃夫与李范奭同住在吴师爷巷一号的小楼上,每天夜里,这位韩国大哥都会将自己的亲身经历讲给卜乃夫听。李范奭系朝鲜李氏王朝的后裔,为了复国10 岁便流亡中国,成为云南陆军讲武堂第12 期学生——与叶剑英为同班同学,毕业后做过教官,后又到上海、东北参与韩国流亡政府活动,1920 年在中苏边境与日军展开过殊死搏斗,后进入苏联境内避难。1923 年回到中国参加抗日活动。抗战胜利后回到朝鲜半岛,参与组建了大韩民国,成为第一任总理。无名氏记录了李范奭讲述的诸多精彩故事,其中,《北极风情画》的故事即来源于李范奭与波兰女教师杜尼亚的一段让人扼腕叹息的爱情悲剧。
“九一八”事变后,跟随部队撤退到苏联西伯利亚的李范奭与波兰女教师杜尼亚相识于托木斯克。第一次见面李范奭就被这位美丽忧郁的异国少女吸引了,李范奭的刚毅、勇敢的性格也深深吸引了这位异国少女,同在异国他乡的两个孤独灵魂结合在了一起。杜尼亚对李范奭的爱不仅仅只限于异性之爱,还包裹了浓重的复国情怀。波兰这个国家曾经有过辉煌,但近代以来一直饱受蹂躏,常常国破家亡。李范奭对杜尼亚的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东欧女孩有着热情奔放的性格,对爱情更是坚贞不渝,她把自己全部的感情倾注给了这个大她十来岁的异国流浪者。他们爱得如痴如醉、死去活来,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可是,他们的命运并不掌握在他们自己手里,李范奭的部队要转移了,而作为异国女性的杜尼亚是不能随军的——或许因为李范奭的职务还不高。就在李范奭离开之后,杜尼亚自杀了……
卜乃夫的二哥卜少夫从贵阳来重庆看望弟弟的时候,恰好看到了卜乃夫记在笔记本上的李范奭的爱情故事,这位资深媒体人马上对弟弟说:这个故事很好,你要是将它写成小说,一定很感人!卜乃夫觉得二哥说得有理,表示会写成小说。可是,那个时候的卜乃夫正忙于抗战宣传,身兼数职,哪有闲暇写小说?于是,便一直没有动笔。直到1943 年冬天,《华北新闻》总编赵荫华想在自己的报纸上弄部小说连载,便软硬兼施非得要他拿出部长篇小说不可。卜乃夫想到了李范奭与杜尼亚的凄美故事,马上动笔,只用了18 天时间,一部名为《北极风情画》的爱情小说便诞生了。因为写得匆忙,又没有太多的技巧,卜乃夫对小说能否成功没有把握,为了不至于太难堪,他决定以“无名氏”之名发表。不料,《北极风情画》的连载获得极大成功,《华北新闻》成为西安及周边地区争相购买的报纸,大街小巷都在谈论这部小说。《华北新闻》将其出版单行本,首印被一抢而空。此后的一年半时间里,《北极风情画》在西北和西南地区再版四次,在那个动荡的时代可谓绝无仅有。
《北极风情画》的成功,在于作品的纯真爱情和异国风情,在于作品的不事雕琢和原汁原味。无名氏的这部小说以李范奭的故事为蓝本,采用第一人称手法,描写韩国流亡者林与波兰流亡女教师奥蕾利亚在苏联西伯利亚的托木斯克的短暂爱情(从冬天到春天)。男主人公林上校是韩国军官,在寒冷的托木斯克“艳遇”了波兰籍女教师奥蕾利亚。在那个寒冷的夜晚,女主人公奥蕾莉亚误认为林上校是她的男朋友瓦夏,他俩将错就错地热烈拥抱和接吻……在无名氏的笔下,奥蕾利亚是一位美丽的天仙:“她披着金黄色长长鬈发,仿佛春天太阳下一田麦浪,光闪闪的。她的眼睛是两颗蓝宝石……带着梦幻的色彩。她的鹅蛋脸白白的,眉毛黑黑的,鼻子高高的,没有一样不富于雕刻的均匀、和谐……她的身材苗条而修长,像一个有训练的舞蹈家,每一波姿态、动作会表现一派温柔、协调,散溢音乐的旋律与节奏。”起初,奥蕾利亚有些提防,当知道林是韩国军人之后,这位波兰少女破防了。在奥蕾利亚的心里也埋藏着一个复国梦。她的父亲是波兰军官,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调任托木斯克,十月革命后父亲去世,留下她和母亲在异国他乡艰苦度日。两颗饱受摧残的心迅速靠在一起,他们开始了疯狂的热恋。可是,林上校接到上级命令须随部队离开西伯利亚回中国。作为高级军官,林须转道莫斯科再从意大利回国。按规定,他不能带她一起回去。林曾经想过不少办法想带心上人一同离开,据理力争,消极拖延,甚至给司令官下跪,一切都无济于事,而林又不愿放弃他的复国事业,悲剧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他俩在泪水中度过了最后四天。分别之后十天,奥蕾利亚用一把短刀自杀了。这是一个类似于始乱终弃的爱情故事,男主人公林在感情上无疑有自私的成分——没有像经典作品中那些为爱情不顾一切的主人公那样,他没有选择留下来陪伴自己的爱人,或许他心里只是将其视为革命生涯中一段插曲,而女主人公却太过于认真,乃至付出了生命。可是,这个故事却又那么惊艳。除了女主人公的真挚、热烈以及战争的残酷、国家之间的隔阻等因素之外,还有美丽迷人的原始森林,纷飞迷乱的大雪,歌剧《茶花女》的哀美,肖邦钢琴曲的动人心弦,歌德、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无穷魅力……
《北极风情画》的成功,给了无名氏极大的鼓舞,半年之后,他创作了另一部爱情小说《塔里的女人》。该小说亦是以朋友的故事为原型创作的。无名氏与中俄混血儿刘雅歌恋爱失败之后,好友周善同为劝慰他,讲述了自己的恋爱悲剧:周本是20 世纪30 年代南京鼓楼医院化验室主任、小提琴演奏家,并在中大音乐系兼课。他爱上了中央大学校花瞿侬。周本是有妇之夫,难以与原配离异与瞿侬结连理。周因此对妻子产生怨恨。全面抗战爆发,周抛弃原配,与一朋友的妹妹陈女士私奔西安。车过四川广元时,工于心计的陈女士打电报给周的沪上朋友,告知周遇车祸身亡,请友人在报上代发讣告。之后,周、陈在西安另组家庭(抗战胜利后,周的原配夫人获悉周仍在人世,遂直奔西安展开夺夫大战,最后妻子获胜)……无名氏以此为蓝本,用半个月时间写成《塔里的女人》,描述了一场人世间的情感悲剧。
《塔里的女人》沿用《北极风情画》的笔调,叙述了一个不那么“正经”的爱情故事,故事的男主人公罗圣提是一个唯美主义者。与周善同的故事不同的是,当女主人公黎薇千辛万苦摆脱家庭束缚与罗圣提相遇时,妻子已经病亡的罗对眼前这个衰老、痴呆的女人再也没有一点爱意,匆匆逃跑了——这也是小说引起极大争议的原因。《塔里的女人》获得更大成功,无名氏在重庆自己印刷发行的这部小说,让他狠狠赚了一笔。从此,广大读者特别是青年读者对无名氏充满了敬佩与热爱,文坛对他亦充满无限期待,无论机关、学校,还是商店、澡堂,人们无不议论无名氏和他的小说,西安、重庆两地满城争说无名氏。
无名氏成为当红作家。
自己的情感与乱世的离乱
无名氏是一个感情丰富,艳遇不断的作家。在重庆和西安,他曾遭遇两位异国少女,并与她们开始了热恋。这两段感情曾经让他心神不安、痛苦不堪。一个是韩国少女闵永珠,另一个是中俄混血儿刘雅歌。
无名氏一表人才,能说会道,又写得一手好文章,自然对女性具有吸引力,而他的基因里似乎有着特别旺盛的荷尔蒙。于是,这类故事便层出不穷。然而,因为年少、战争及其他原因,最后皆无疾而终。
无名氏的第一段异国恋对象是一个叫闵永珠的韩国少女。与闵小姐相识缘于一本书。无名氏有很多韩国朋友,经常参加韩国光复军的各种活动,韩国朋友希望他写一本介绍中韩友谊的书,书名叫《中韩关系史话》。为了写好这本书,无名氏常常与韩国临时政府宣传部副部长闵石麟联系,顺理成章地认识了闵的女儿闵永珠。无名氏很快便爱上了这位聪明漂亮的高中毕业生,且不能自拔。好朋友李范奭看在眼里,很快便安排了他们的单独见面。准备上大学的闵小姐也爱好文学,亦欣赏无名氏的才华,他们在一起谈《红楼梦》,谈巴金的激流三部曲,谈婉约派诗词……闵永珠很快便成了爱的俘虏。可是,他们的爱情让韩国临时政府一批元老十分不满,认为国破时刻不宜恋爱。一时间谣言四起,说无名氏已经结婚、家里有两个小孩,他是个花心男人,刚刚甩了一个女孩……无名氏忍受不住出走。多天后回来,才从李范奭的口中得知,他出走的这些天,闵永珠常常伤心流泪。无名氏从闵永珠的眼里看到了深深的关切与无奈,他知道这段感情无法继续下去了,尽管得到了李范奭和闵父的支持,但他不想与韩国元老们作对。为了摆脱尴尬局面加上工作不顺等原因,无名氏跟随李范奭来到西安,彻底告别了闵永珠。
之后,无名氏在多篇文章里都写到过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还出了一本小册子《水之恋》。20 世纪80 年代,无名氏访问韩国时,还念念不忘这位容颜已改的昔日恋人。
无名氏与刘雅歌相识于1943 年秋天,在李范奭的房间里。从李范奭的介绍中,他得知这位一派古典风范的异国少女叫塔玛拉(中文名刘雅歌),来自莫斯科,刘雅歌的父亲叫刘贵斌,曾任中国驻苏联公使馆参赞,多年前被政府派往新疆,从此失去联系,母亲是俄罗斯人。开始的时候,无名氏并没有对刘雅歌产生太大兴趣,一是还没有从失败的恋爱中缓过神来;二是他正在构思一部长篇小说,不想太分心。1943 年农历除夕夜,在韩国光复军举办的聚餐会上,因小说《北极风情画》一举成名的无名氏受到了大家的热捧。刘雅歌主动向无名氏表达了好感,并约定单独见面。功成名就的无名氏的又一段爱情开始了。
无名氏与刘雅歌的爱情是从刘雅歌向他借书开始的。除夕聚餐之后三天,刘雅歌从郊区住处来到光复军司令部,向无名氏借书。他们谈爱情、谈人生、谈《红与黑》、谈茨威格、谈《北极风情画》,谈得十分投机。因为太晚,那天晚上,刘雅歌就睡在光复军司令部办公室,无名氏怕她夜里冷,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盖在她的被子上……这年农历除夕夜,无名氏骑单车来到西安郊区刘雅歌的家,受到了她家里人的热烈欢迎,还被崇拜他的刘雅歌的学生们邀请参加了外语班的同学聚会(刘为光复军外语班教师)。在聚会上,无名氏妙语连珠,出尽风头。有女学生向在场的军人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作为军人,世界上最可怕的事物是什么?回答都是蛇、麻风病、肺病、希特勒之类。轮到无名氏时,他的回答竟然是:“在我看来,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今夜刘小姐的眼睛,它简直像无底深渊,诱惑人非跳下去不可。”无名氏的回答乐翻了全场。大家怀着激动的心情要求刘雅歌回答,刘红着脸,一双艳眸如醉如痴地望着无名氏,深情地说:“在我看来,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今夜无名氏先生的声音,它比任何一座深渊更能诱惑我们跳下去,为他粉身碎骨。”如此露骨却又诗意的打情骂俏,让在场的学生、军人尖叫疯狂,兴奋不已。当晚,无名氏住在教职工宿舍,刘雅歌走到无名氏身边,小声说:“假如你嫌被子薄,我把我的棉大衣给你盖,就像那一夜,你把大衣盖在我身上一样……”这样的机会,无名氏岂能放过,刘雅歌的棉大衣自然盖到了无名氏的身上。
他们开始频繁来往,无名氏把主要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陪伴刘雅歌身上,他们上城墙看落日,在大街上看人来人往,在小巷子里吃羊肉泡馍,一起喝咖啡、看电影、观秦腔、逛公园……渐渐地,无名氏发现刘雅歌对高档商品特别喜爱,名表、宝石戒指、狐皮大衣……而且喜怒无常,让人捉摸不定,让他心里有些不安。因为两人的感情迅速升温,刘雅歌决定搬到城内居住,委托无名氏为她找房子。听到这个消息,无名氏自然很高兴,但他却认真地告诉刘雅歌:他时间宝贵,以后不可能像现在这样长期陪她了,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是,到了约定来城里看房子的时间,刘雅歌却没有过来,无名氏感觉到上次的谈话让她不高兴了,便来到她的住处向她解释。刘雅歌告诉无名氏,她不搬家了。此后,无名氏投入到了另外几篇小说的创作中,与刘雅歌的来往少了很多,但一直保持着联系。大约两个月之后,李范奭告诉一个让无名氏目瞪口呆的消息,刘雅歌与她的学生麦敬熙订婚了,明天就去兰州。去车站的路上,刘雅歌流泪了。她支开未婚夫,悄悄告诉无名氏:她这次订婚完全是母亲的意思,为了让麦帮助她们去新疆寻找失踪的父亲,她绝对不会和麦结婚,也一定会回到西安的。无名氏无法理解刘雅歌的这个决定,不爱人家干吗要与人家订婚?那段时间,无名氏处于人生最痛苦、最惴惴不安的时期,他不想失去刘雅歌,可是却无能为力。也就在这个时候,无名氏的另一部长篇小说《一百万年以前》又开始在《华北新闻》连载,依然获得了很大成功,这或许缓解了他因失恋带来的痛苦。那个时候,周善同将他的爱情故事告诉了无名氏,为他下一部引起轰动的小说《塔里的女人》奠定了基础。
奇迹真的出现了,三个月后,刘雅歌回到了西安。一个月色温柔的夜晚,她又来到无名氏的房间。他们拉灭电灯,长谈了三四个小时,可是,无名氏在这位混血女郎的面前却胆怯了,没有进一步的行动。第二天,刘雅歌对无名氏说,这次她回西安是为了看望母亲,不是专程看望某个人,希望不要误会。又说,上次离开西安时流泪也是一时的感情冲动,并不代表什么。无名氏全当她的话是一个20 岁小姑娘的俏皮和任性。然而,约定的见面时间,刘雅歌却没有来,无名氏又赶到了她居住的地方。这一次,他大胆地亲吻了这位美丽迷人的少女,刘雅歌亦很投入很享受。回来之后,无名氏立即给刘雅歌写了一封文字优美、情意绵绵的情书,落款是:你永远的爱人乃夫。不料,无名氏收到的却是一封无情的绝交信。刘雅歌在信中告诉无名氏从没爱过他,与他亲吻不过是逢场作戏,并讥讽他太自作多情。无名氏回了刘雅歌一封绝交信,时间是1944 年6 月4 日,距离刘雅歌回到西安仅仅14 天,其冰火之变让人不敢想象。之后的半年时间,无名氏与刘雅歌一直处于纠缠不清的状态,时而和好,时而翻脸,让无名氏饱受折磨。然而,这段时间,他却写出了另一部日后引起更大反响的小说《塔里的女人》。
1944 年底,无名氏决定结束这种痛苦的爱情游戏,离开西安去重庆。临行前,他给刘雅歌去了一封信,仍然希望刘能够珍惜他们的感情,然而,得到的回答是:我不爱你,我爱的是另外一个人。来重庆后,他俩仍然藕断丝连,刘雅歌频频来信,要求无名氏给她买这买那,无名氏都一一满足,还委托西安的朋友不停给刘雅歌送这送那。令无名氏痛苦的是,刘雅歌每次回信都是冷冰冰的,让无名氏渐生倦意,加上从西安回到重庆的李范奭告诉他,刘雅歌交际很广有很多朋友,劝他不要再与之交往了,无名氏从此不再与刘雅歌联系。正如朋友所言,刘雅歌是一个既不东方也不西方的女性,既热情又冷漠,既幼稚又成熟,既天真又随意,不适合自己。刘雅歌写了很多信给无名氏,他一次也没有回,刘雅歌还寄来了刊有她与麦敬熙解除婚约消息的报纸,无名氏对刘雅歌已经心灰意冷,看到这样的好消息亦没回信。抗战胜利后,刘雅歌又给无名氏来了一封信,该信表达了自己对无名氏的情意及歉意,并述说了一个女人的不容易,希望无名氏回信。无名氏仍然没有回信给她。几天之后,刘雅歌的弟弟刘震亚路过重庆在无名氏处停留两天,离开时,他希望无名氏原谅姐姐,与她重归于好,无名氏不为所动,果断了却了与这位美丽混血女郎的感情纠葛。但无名氏并没有彻底放下这段感情,此后,他曾数次打听刘雅歌的消息,1948 年底,刘雅歌联系上了无名氏,他们又在上海重逢。此时的刘雅歌已经变得枯瘦、干黄、眼神无光,没有了昔日的光彩,如同《塔里的女人》中的黎薇,让无名氏十分吃惊。在此之前,无名氏便得知刘雅歌一直在寻找他,给他写过几封信,还给他的二哥写了两三封信询问他的情况,可能二哥不赞成他们交往吧,一直没将信转交给他。刘雅歌生活十分不幸,结过两次婚,第一次婚姻仅仅维持了三个月,现在与第二任丈夫处于分居状态。她对四年前的任性和不懂事进行了道歉,期待无名氏能原谅。刘雅歌曾经在无名氏的面前发过这样的感慨:她曾经给别人带来过痛苦,但时间很短,但别人却毁了她一辈子。这话或许是专门说给无名氏听的,在她的心里无名氏一直没有走开。她请求无名氏将她的经历写成一部小说。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无名氏决定和刘雅歌再续前缘,因为他发现自己仍然爱着她,但他身边的朋友都竭力反对。1948 年12 月31日,他们在上海共进晚餐时,无名氏告诉刘雅歌,这是他们的最后晚餐。尽管无名氏已经拒绝了她,但刘雅歌还是陪无名氏吃了饭,逛了街,看了电影,最后珍重地道了声再见。事后,无名氏觉得这个决定对一个13 岁便挑起家庭重担、到处流浪的女孩太苛刻了(她父亲在她13 岁时去新疆),他写信对自己的残忍决定表示后悔,希望能与之结婚。不久,刘雅歌从广州写了一封信来,语气十分平淡,丝毫没触及感情问题。之后便没了音讯。八个月之后,无名氏收到了朋友从香港寄来的信,朋友在广州找到了刘雅歌,刘告诉他的朋友,这四五年,她心里一直有一块大石头压着——就是对无名氏的愧疚,她一直爱着他,在西安时她曾多次暗示过无名氏,可是无名氏表现得并不积极。再次相逢,她是来赎罪的,想和无名氏在杭州做乱世夫妻(她那时与第二任丈夫还未离婚),可在上海吃最后那顿饭时,无名氏无情的拒绝,让她四年来的幻想全部破灭了。她请这位朋友转达给无名氏:原来那个刘雅歌已经死了,死得干干净净。这个时候,这段剪不断的爱情之线似乎彻底地被剪断了。1983 年底,无名氏创作了一部名为《绿色的回声》的自传体长篇小说,将他与刘雅歌的感情表现得凄婉迷人,寄托了他对这个女人无限的深情和怜惜。
西子湖的深情与台湾岛的归宿
1945 年10 月下旬,无名氏离开重庆来到上海,不久便离开上海到杭州,住进了西湖边上一个尼姑庵——慧心庵。这座尼姑庵很大,前院住尼姑,后院房子全空着任无名氏享用,但师太要求他不得食荤,不得带闲杂人员进入。面对这样一个特别的环境,无名氏自嘲道:千古以来,一个大男人在尼姑庵成就事业的,除了无名氏绝无仅有。在这个美丽幽静的环境里,他开始潜心创作系列长篇小说《无名书》。仅用半年时间,《无名书》第一卷《野兽、野兽、野兽》便完成。1946 年12 月,该书便在上海出版。紧接着,无名氏开始系列小说的第二卷《海艳》的写作。用了不到半年时间,无名氏完成了《海艳》上部,不久亦在上海出版。他想休息休息,于是便去拜访在重庆认识的画家林风眠,因为与林风眠交往又认识了另一位画家赵无极。赵无极对无名氏的小说推崇备至,并向家人介绍无名氏的作品。赵无极的推荐让他的大妹赵无华进入了无名氏的生活,留下了一段感人肺腑的情感悲剧,这个悲剧也是无名氏一生永远的痛。
在认识赵无华之前,住在尼姑庵的无名氏亦曾有过一段美丽邂逅。1947 年7 月的一天,慧心庵来了一位艳丽妖娆的姑娘。她是来自上海的一位画家,亦是无名氏的崇拜者,之前曾经给无名氏写过一封信,可无名氏正专心《海艳》的写作,没有给对方回信。不巧的是,无名氏那天去了上海,女画家在尼姑庵里转了一圈后离开了。从此,两人开始频繁地书信往来,住在尼姑庵里的无名氏的心又不安宁起来。8 月底无名氏与女画家在上海的一家咖啡馆见面,之后,他们不仅有书信往来,还常常在上海、杭州见面,女画家甚至做好了来杭州定居、与无名氏喜结连理的打算,她嘱咐无名氏为她在西湖周围租一套房子。他们写信时以罗密欧和朱丽叶相称,足见其诗意和真诚。女画家将无名氏给她的信手抄两份,一份自己保存,一份送给无名氏。然而,他们这段罗曼蒂克色彩浓厚的恋情依然没有收获果实。三年之后,女画家因患癌症与无名氏断了联系,不久便去世了。现在的无名氏的散文集《淡水鱼冥思》里收集的仅存的五篇无名氏写给女画家的情书,是那样的缠绵悱恻,让人读后怦然心动。在这期间,好友林风眠的女儿林蒂娜曾经对无名氏频频示爱,面对这样一个美丽动人的混血女郎(林妻子方罗拉系法国人),无名氏不是没有动心过,可是,理智扼制了他的情感冲动。由于与刘雅歌的失败爱情,他对混血女郎有一种本能的戒备,况且林风眠是他的好友,他不想把关系弄得尴尬。
1948 年冬天,赵无极与妻子到法国定居,将西湖边上的一套别墅交给无名氏无偿居住(无名氏称此处为葛岭)。无名氏将母亲及干妹妹刘宝珠从扬州接到了葛岭。因为住进葛岭,赵无华得以走近无名氏,亦给无名氏留下了一生的伤痛和怀念。在无名氏的众多情感生活中,这段仅仅三个月的短暂爱情是无名氏最珍惜、最留恋、最美丽的回忆。
1950 年5 月初,无名氏接到赵无极母亲的来信,告诉他:她和女儿赵无华将来葛岭疗养,赵无华疾病缠身,一直在家养病。无名氏两年多前便在上海赵家见过赵无华,印象中她是个美丽、文静、举止优雅、知识广博的女性。
5 月9 日,无名氏在沪杭列车上接到赵无华母女。两人眼睛对视的那一刻,“又缥缈、又空灵、又诗意”的爱情故事便已经开始。他们湖心泛舟、三潭赏月、白堤折柳、曲院看荷、玉泉观鱼、苏堤散步……日日夜夜厮守在一起。赵母和女儿一样是无名氏的粉丝,对他印象不错。为了不妨碍两人恋爱,这位母亲提前回到了上海,把所有的空间留给了这对年轻人。赵无华有着林黛玉的特质,美丽又多病,细致又敏感。然而,她却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哭过闹过之后很快便与无名氏和好。他们相互依偎、时时亲吻,却又不越过最后那道防线——他们都克服了性的诱惑与肉体的冲动,将纯洁、美好的感情演绎到了极致。那段时间,无名氏放下了系列小说第三卷《金色的蛇夜》的写作,一心一意陪伴赵无华,赵无华则一分一秒都离不开无名氏。他们相互鼓励,战胜病魔,永远生活在一起。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赵无华在葛岭居住80 多天之后,结核病复发,于8 月1 日回上海治疗。不想这一去竟是永别。开始时,他们还有书信来往,随着赵无华病情的加重,赵无华的书信没有了。9 月初,无名氏匆匆赶往上海中山医院。无名氏的到来,让重病中的赵无华十分高兴,已经八天八夜不吃不喝的她有了食欲,主动要求吃东西。无名氏在医院里照顾了赵无华20 天,赵无华的精神状态似乎越来越好,食欲也大增,无名氏决定回杭州处理一些事情后再过来。无名氏在杭州只待了五天,第六天夜晚,当他气喘吁吁赶到中山医院时,赵母告诉他:一个小时前,赵无华去世了,时间是:1950 年10 月2 日2 时50 分。面对赵无华的遗体,无名氏泪如雨下。此后的漫长岁月,无名氏时时会想起与赵无华在一起的短暂时光,他将赵无华的一张照片长期放在自己身边。那年,他本准备带母亲去国外旅游——那样的话,他就有可能去国外生活,但是,赵无华的出现及去世让他放弃了这个计划,他不能离赵无华太远。无名氏写过多篇回忆赵无华的文章,其文字的哀伤凄凉,让读者无不动容。
1953 年,无名氏与自己的干妹妹、母亲的养女刘宝珠结婚。刘宝珠是无名氏的表妹,九岁被母亲收养,对卜家对无名氏有着深厚的感情。干妹妹生得漂亮,又对母亲孝顺,况且他还要继续《无名书》的写作,家里需要一个女人支撑,所以两人便走到了一起。刘宝珠在上海一家幼儿园工作,他们婚后的生活聚少离多,因为聚少离多,所以他们的感情很好。1969 年9 月,因救助一位被公安部门通缉的老师而被关押两个多月的无名氏,刚刚出狱便接到了刘宝珠要求离婚的书信。此时的刘宝珠受单位领导逼迫,希望摆脱无名氏这样的有境外关系的反动文人(二哥在香港,六弟在台湾)。无名氏看到苍老的母亲可怜的面容,没有答应离婚。1973 年1 月,这段19年的婚姻关系终于解除了。
在那个动荡的年月,无名氏虽然受到过批斗,还蹲过监狱,但比起其他文化人,他是幸运的。他没有工作,靠家里的一点积蓄和二哥卜少夫从香港寄钱维持生活,然而,他却一直在写自己想写的作品。1949 年后至改革开放前,无名氏写作了300 多万字的文学作品,没有一篇是违心之作(当然也没发表过一篇),这在当代作家中可以说是绝无仅有。从1950 年到1960 年,他完成了《无名书》系列长篇小说第三卷《金色的蛇夜》下册、第四卷《死的岩层》、第五卷《开花在星云以外》、第六卷《创世纪大菩提》,还有大量的散文、诗歌、文学理论著作。260 多万字的《无名书》系列小说,描写了一个叫印蒂的小文人的野心、堕落、毁灭以及他们光怪陆离、匪夷所思的生活。这部充满哲学思辨、宗教情结、诗化语言以及象征手法、浪漫情调的系列小说是无名氏最得意的作品,由于种种原因,大陆只出版了前三卷。
无名氏的母亲是1977 年3 月去世的,母亲去世后不久,一位少女走进了他的生活。这位天仙一般的少女只有20 多岁,她也是无名氏的热心读者,还知道他与赵无华的故事。那个时候的无名氏虽已年过六旬,可依然风度翩翩,充满着成熟男人的魅力。少女对他爱得死去活来,他对少女也如痴如醉。可是,他们的爱情只能在地下悄悄进行,很多的时间都是在西湖边上度过的。那个时候人们的思想观念还没有完全放开,无法接受这样一对老少恋人。他们的地下情维持了将近六年,直到1982 年12 月,无名氏离开大陆去台湾定居。这段恋情几乎没有人知道,连无名氏的街坊们都毫无察觉。如果不是无名氏后来发表了几篇怀念这位少女的文章,谁都不知道还有这一档子事。与西湖少女分别时,无名氏曾向她承诺:一定想办法将她接出去,光明正大地生活在一起。可是,过了罗湖桥的无名氏马上迎来了另一位少女的猛烈追求,他无暇顾及西子湖畔苦苦等待的痴心姑娘了。
1982 年12 月23 日,无名氏跨过罗湖桥,开始了他崭新的生活。他与30 多年不见的二哥少夫、六弟幼夫在香港相会,兄弟们抱在一起痛哭流涕。这时候的香港和台湾媒体对无名氏开始部队连篇累牍的宣传报道,一些旧作也纷纷出版。不久,他的《无名书》六卷本长篇小说在台湾隆重推出。
从台湾赶来香港的六弟幼夫带来了一位少女情深意重的长信。这位叫马福美的少女告诉无名氏,三年前她便读完了无名氏已经出版的所有作品,她对无名氏产生了无限的崇敬与热爱,希望与先生共度余生。无名氏吓了一跳,也没太把这回事放在心上,他已经答应了西子湖畔的少女呢。可是,马福美频频托台湾的幼夫捎来写给无名氏的热烈露骨的情书,还要买机票来香港见无名氏。无名氏不能不为这份执着感动,托幼夫打听马小姐的情况。从幼夫的口中得知,马福美25 岁,祖籍山东,台北师专音乐系毕业,弹得一手好钢琴,曾获台湾电子琴大赛第一名、东南亚电子琴大赛第三名,是个内外兼修的才女。尽管两人有41 岁的年龄差距,无名氏还是决定见一见这位痴情少女。1983 年3 月下旬,无名氏来到台北,不久便与马福美见了面。马福美比照片上的她还要年轻漂亮,让无名氏心情大悦。之后,马福美不停地向无名氏表达她的感情,表达她对于无名氏理想主义精神和浪漫主义色彩的憧憬,她一再对无名氏说,年龄不是问题。这样浓厚的爱,无名氏如何抗拒得了?
经过了两年多时间的相互了解和磨合,无名氏与马福美于1985 年5 月19 日在台北喜结连理。结婚场面十分隆重,来宾300 多人,包括蒋经国在内的岛内名人纷纷前来祝贺,还有媒体的跟踪报道,整个台湾岛都因为无名氏这场旷世婚礼轰动了。不知无名氏这个时候是否想起过西子湖畔那位痴情小姑娘?
结婚后,无名氏有过几年的幸福时光,他与娇妻一起看书、散步、听音乐、探讨人生,一起到美国、加拿大、日本旅行。系列小说《无名书》因为采用太多现代派写作方法,显得神秘晦涩,很多读者都看不懂,马福美不仅读懂了,还到社会上给予丈夫这套作品极高的评价。可是,他们的感情仅仅维持了十年,从1996 年开始,便分居各自生活了。不久,这对被海内外无名氏的读者寄予厚望的老夫少妻便解除了婚姻关系。无名氏的理由是妻子不会操持家务,做饭的水平特别差。马福美的理由却是,无名氏又与两位女性有了暧昧关系,其中有一位还是大陆的在校大学生,马还悄悄录下了他们的通话记录。
无名氏刚来台北不久,有一位姓李的刘雅歌学生来找他,李告诉他,刘雅歌1949 年冬到台湾,曾经任教于美军训练班和政战学校,1975年与母亲、女儿移民美国旧金山。刘雅歌一直没有忘记无名氏,一直为年轻时的无知而后悔。在李的帮助下,刘雅歌从旧金山打来电话,无名氏答应到美国后去看望这位老情人。可是,当无名氏夫妇来到旧金山后,马福美却不愿意去看丈夫的情人。
2002 年10 月11 日凌晨,无名氏在台北去世。
无名氏浪漫主义的魅力
无名氏的成名作《北极风情画》与《塔里的女人》,基本上属于那种我们常见的浪漫主义作品。之所以能够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引起巨大反响,不仅仅只是异域情调、男女主人公的离奇经历,也不仅仅只是大胆细腻的描绘、散文诗一般漂亮的文字,还有深邃的思想、精辟的见解,比如《北极风情画》中波兰少女奥蕾利亚对家国的热爱,对历史的铭记,对道德的坚守,对爱情的忠贞。掩卷之后,心情仍然难以平静。《塔里的女人》中提琴家罗圣提的轻率和自私,对作为美与善代表的黎薇的抛弃,其残酷与罪恶,让读者深为震撼。
无名氏认为,他的文学成就体现在《无名书》六部曲中。内地除出版了第一部《野兽、野兽、野兽》、第二部《海艳》和第三部《金色的蛇夜》外,其他三部——《死的岩层》《开花在星云以外》《创世纪大菩提》,均未见出版。《无名书》全书260 多万字,描写了一个叫印蒂的浮士德似的人物的种种经历。这部作品完全不同于无名氏以往的作品,故事是荒诞不经的,语言是跳跃不定的,思想是深邃的,思考是无限的。杭州诗人灰马先生这样评价《无名书》:“我觉得,这部书交融了美学与哲学观点的结晶,完全表达了作者思想的登峰造极。它不是寻常小说,简直是一部新的创世纪。重要的是,作者不仅仅是写爱情故事,而是企图塑造一个东方的浮士德。”(灰马《读无名氏著作散记》,香港《星岛日报》,日期不详)旅美华裔女作家丛甦在其长篇连载论文《印蒂的追求——无名氏论》中这样评价《无名书》:“他却有劳伦斯的热情奔放,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精敏、豪迈,汤姆士·曼的稳健拙朴,也有赫曼赫塞的阴悒怪诞。”丛甦还认为:无名氏是中国“坚持到最后的浪漫主义作家”。(台湾《联合报》1980 年7 月)严家炎教授认为《无名书》是一部长河型的诗与哲理小说,其中《海艳》的成就最高,亦是无名氏的代表作。(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 年8 月)严家炎将无名氏的作品归入后浪漫主义行列,而有的评论家则将无名氏的小说归入后现代派之列。的确,无名氏的作品不同于国内其他浪漫主义著作,无名氏的浪漫主义是包含、融合了许多现代主义的浪漫主义。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20 世纪90 年代以来,国内学者和评论家对无名氏的评价绝大多数已经从“颓废”“消极”“艳情”转变为“积极”“浪漫”“探索”之类了。在笔者看来,无名氏是中国现代作家中唯一将浪漫主义贯穿始终且时间最为长远的作家,没有之一。
《无名书》六卷,是无名氏的呕心沥血之作,堪称现代文学史上的一部奇书。它的独特之处首先在于它把握时代的超历史的宇宙视角。无名氏从宇宙、人类、文明、野蛮、战争、和平这样事关人类生存的根本问题出发,思考这个时代以及与这个相关的人的命运,努力寻找一种更符合人性的融合东西方文化的价值体系。因其晦涩怪异,很多人都无法读懂,连无名氏的胞兄卜少夫对有些内容都读不太懂,这样便一定程度限制了这部著作的传播。
如果说《北极风情画》和《塔里的女人》代表着被时代要求掩盖的个人情感在某个角落破壳而出的话,《无名书》则力图超越时代纷争,揭示时代深层匮乏,努力为人类寻找一条万世太平的新信仰。
无名氏的散文亦是他浪漫主义书写的延续和补充。无名氏的散文情感浓烈、个性鲜明,它没有任何教条,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写便怎么写,却写得那么美,那么醉人。如《梦北平》,全文三千字,分为十段,长的十几行,短的才一行,文字都是精美到了极致,例如,他写古城的长夏:“一根槐蚕的游丝,在长长的夏日中长长的拖着,长长的,长长的……”无名氏对哲学对宇宙对人生对情感的思考文字,亦十分深刻与隽永,基本上都收录在他的《淡水鱼冥思》中。我觉得,无名氏最好的散文还是那些与情感有关的篇章,如《葛岭梦痕》《一封寄给天堂的信》《一封给西湖的信》。前两篇是写给早逝的情人赵无华的,后一篇是写给在他最困难时期给予他支持与爱的“杭州女”的。“华:每当我写这个字时,就像弹一个黑色琴键,一片又幸福又宁静的乐声,泉水样地涌显在四周……”(《一封寄给天堂的信》)“最后一次,我们坐在西湖断桥红亭附近的石凳上。四周,奶色灯光暗淡地照着西湖水,白堤上,却吐出一朵朵玉兰色花形的淡青色灯焰,映亮一些新植柳树的瘦瘦嫩枝。湖上没有船,荷叶也枯落了,只剩秃秃的残梗。一片萧瑟冬景烘托出你整个心情。你指着水面凄清灯影,微微呜咽道,我走后,凡是湖边我们坐过的地方,你要一一坐遍……”(《一封给西湖的信》)没有雕琢,没有煽情,却能感动每一个读者。我想,无名氏的读者之所以被他的作品折服,并不是因为他的技巧,而是他的坦率,他的真诚,他的让不少人心旌摇动的浪漫故事。在这个现实主义过于浓厚的世界,浪漫和浪漫主义无异于一缕清风,一杯甘泉。我想,即使再过百年,无名氏的浪漫主义作品仍然会有读者喜欢。
无名氏给世人留下了数百万字的充满浪漫色彩和现代气息的作品,以及许多艳丽凄婉的情爱故事,任后人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