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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下“卑微”事物的一切(外六篇)(评论)

2024-01-31郭忠实易文杰黎希澈洪昌周晓坤胡岚何武豪

作品 2023年12期
关键词:时间孤岛流动

郭忠实 易文杰 黎希澈 洪昌 周晓坤 胡岚 何武豪

写下“卑微”事物的一切——评刘春的诗

广西/郭忠实

余华曾说:“一个作家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把生活写出来,不管他是用写实的方式还是荒诞的方式。”生活是文学的灵感,更是文学的内涵。我一直认为,文学的存在意义就是尽最大可能讲述生活的真实。显然,桂林诗人刘春做到了这一点,并将其付诸到了他具体诗歌创作的实践当中。

一直在犹豫究竟该以一个什么样的题目来概括刘春在《作品》(刊于2023 年第7 期)发表的九首诗。想过“从理性与思辨的角度思索命运”,也想过“以一种人文的忧患观察人生”,但最终都觉得不太合适,这两个题目实在难以概括刘春九首诗的整体风貌。恰巧刘春在9 月出版了《另一场雨》和《我写下的都是卑微的事物》两本诗集,联想到这九首紧贴生活、流淌热泪的诗,便毫不犹豫将题目定为“写下‘卑微’事物的一切”。

在刘春看来,卑微事物可以是青草、黄花、自己,也可以是一位像他父亲一样的老人和在黑夜里飞起的纸片,这些都是他生活中既“小”又“大”的事物。读完刘春的九首诗,只感觉诗中的卑微事物已然随着诗人的情绪流变成了眼泪,那是一汪看似噙着,实则已如泉涌的滚烫泪水。

九首诗中,每一首都有着不一样的卑微事物。

《一个男人在哭泣》讲述了一个在医院哭泣的男人;《立春小记》描绘出一幅车和人一起讨生活的画面;在《杜甫草堂》中,刘春许下了平凡人极其简单的心愿:变成美酒、做醉汉、过小日子;《清明墓园》则还原了墓园祭奠的真实场景,通过一块块“石头”思考人最终的归途;《路灯下的草影》没有浪漫的抒情,也没有厚重的意象,只有诗人在看到流浪者过后做出的沉静缅怀,缅怀过去,也缅怀自己;《几只蚂蚁在洛带古镇》关照了包括诗人在内的底层人物和非通用的方言,刘春将自己比作一只“蚂蚁”,写尽了他与其他三只“蚂蚁”心中的羞愧;《风吹大海》有着生命的体温和感性的力量,刘春写下了一种一生都在路上肆意吹动的风,也写下了在生活深处中行走和跑动的自己。刘春在《有所思》的结尾处,说出了中年人有信心又没信心的矛盾心理,让我们看到了中年人的群像和现实;作为这组诗的最后一首,《眼镜》是很独特的,给我一种很不一样的感觉,这首诗从眼镜与人的关系入手,透过一副日常生活中的眼镜,频频对视人、人心和社会,充分体现了刘春诗性与哲思的交织。

刘春曾坦言:“这组诗里有我非常喜欢的《风吹大海》。”但我最喜欢的却是《一个男人在哭泣》。倒不是说前者不好,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风吹大海》都是九首诗中最好的那一首,它的意象是诗人咽下人生后得出的经验,与诗人的情感存在着紧密而深邃的关联性,当之无愧为最佳。而我喜欢《一个男人在哭泣》,是因为它让我看到了刘春的那颗在身体最深处剧烈跳动的悲悯之心。

这首诗的故事很简单,就是讲述男人哭泣的原因。诗中,刘春将目光驻足在一个在省第二人民医院哭泣的男人,他几乎用尽诗的所有篇幅来写男人哭泣的原因:“为他的倒霉/为他的懒惰,为他的投机/为他的逃避与不在乎”“为他的/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父亲”“为他终于成了孤儿,为他眼看着要成了突然又消散的理想/为他飞絮般缥缈无依的/晚年生活”。从诗的内容我们可以看出,那个哭泣的男人就是这首诗的卑微事物,他是那样的卑微无助,是那样的懊恼心痛。刘春带着温情走到他的面前,用语言和行动对他进行关照和安慰。而刘春对男人哭泣的描述也并非是在自我世界不断寻找和思索的喃喃呓语,而是他在短暂沉默后在心中的呼喊,以及他对生活和生命的切身体察。

完全可以这样说,刘春的诗有生活的温度,也有生命的体温。他不是在复制生活,而是在还原生活。或者说,他的诗本就是生活。

在广西,有一个叫歧路村的村子,有一位叫刘春的70 后诗人在那里长大,他写歧路村的母牛、水井和小道,也写人世间中一切卑微的事物,写的是我们,也是他自己。

对失败青年的先锋叙述及其限度——读陈羲《一千一万个太阳》

福建/易文杰

陈羲的《一千一万个太阳》(见于《作品》2023 年第6 期)是一篇迷人的小说。小说以富有实验性的先锋叙事,讲述了一个富有症候性的新世纪“失败青年”故事。在这个意义上,小说是当今“青年写作”的缩影:令人着迷,但或许也可以从小说实验室中突围。

小说的叙事具有一定的先锋气质,体现了“青年写作”的形式实验勇气。第一,博尔赫斯的梦境书写及其文本实验不仅影响了20 世纪80 年代的先锋文学,也影响了陈羲这篇小说的气质。小说富有隐喻性的梦境书写引人入胜,从而令小说生成了较强的“先锋性”。第二,小说以“你”的第二人称为主要叙事视角,其小说叙述如同一场引人入胜的对话,心理描写也细致入微。值得指出的是,这种第二人称的叙述需要极大的叙述勇气。如尹林在《论20 世纪80 年代中国小说叙事人称的嬗变》中所指出的那样,第二人称叙述需要相当强的叙述技巧和语言转换的能力。但它却能够在形式上给读者造成别开生面的新颖感,为文学形式的先锋性探索做出一定的贡献。对于一个青年写作者而言,陈羲的第二人称叙事探索是初步到位的,体现了作者的形式探索勇气,如作品的推荐者所言,“希望作者能在未来的写作中展示更多有关人称叙述的可能性与更多元的梦幻叙事,再作突破”。笔者也有同样的期待。

小说所讲述的“失败青年”故事把握住了时代青年的精神症候,也是当下“青年写作”中的经典故事。小说讲述了一个21 世纪青年,在枯燥而无聊的应试教育中突围,进入城市后成为了一个循规蹈矩的螺丝钉的故事。用今天通俗的话来说,就是从一个“小镇做题家”成为了“城市凤凰男”的故事。但小说仍试图去超越这种庸常、无聊的生活。作者所叙述的一个个或带有青春脉动,或氤氲自然乡村气息的回忆与梦境,成为了小说最为浓墨重彩的段落。作者不惜用大量的文本去铺陈这种梦境。现实与回忆、梦境之间的张力,令读者想到了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中那美丽而轻逸的想象。而作者陈羲想表达的意味或许是——梦醒了,却也在气闷中无路可走。因此,小说人物结尾的悲剧,或许也是某种文本内部的必然,是“梦/现实”这一二元对立的话语装置所生成的结果。

这种“失败青年”的话语叙述装置,是当下青年写作中的常见模式。如金理等人在《“面孔”或“格套”——关于当下青年写作的一次讨论》的讨论中所指出的那样,失败青年的故事,我们在郑小驴的《可悲的第一人称》、孙频的《我们骑鲸而去》、沈大成的《漫步者》等小说中可以看到很多。浅吟低唱式抒情的形式,无聊、感伤、颓废、虚无的情绪,外省青年、失败者的自我指认,乃至小说试图逃避、出走的逃逸叙述,业已成为当下“青年写作”的格套或写作装置。然而,在当下的青年写作中,我们期待看见更多“从美丽、轻盈、寂寞的青春型写作转向更为成熟、宽广、强劲的写作”。

在这个意义上,陈羲的写作既是一种敏锐的捕捉,也陷入了某种重复的格套。作者试图书写封闭、疏离的现代主体与虚无缥缈的想象、梦境。而这种疏离的现代主体及其想象、梦境,是具有现代主义意味的话语装置。在作者的笔下,这种梦境、想象,都已经“风景”化了,正如柄谷行人指出的那样,“所谓风景乃是一种认识性的装置”,“是和孤独的内心状态紧密连接在一起的”。也就是说,“风景”并不是不言而喻的。而“风景”的发现与观看本身,背后也意味着一个与外界疏离的封闭的现代审美主体。这种话语装置的问题在于:作者非常擅长书写想象、梦境。其笔下的想象、梦境往往是充满华章的。但一旦写到现实,特别是都市现实,就显得平庸。我们在作者的叙述中,看到的“当代”都市现实只是一种概括性的叙述,那些丰富的、跳动着脉搏的,突进时代内部的毛茸茸的生活细节,在作者笔下还是付之阙如的。

江西财经大学陈文钢教授在推荐这篇小说时指出,作者自己所渴望的写作,是“作一种离地三尺飞行的写作”。但是,维特根斯坦也说过,与其在“半空中跳舞”,不如“贴着粗糙的地面运行”。我们期待作者用他的先锋第二人称叙事,植入我们这个时代的泥土和水泥地,走出一条 “永远的先锋”之路。

从赛珍珠到刘宇昆

北京/黎希澈

赛珍珠曾被尼克松评价为“中美文化的桥梁”,她在美国出生,从婴孩时期便随父母移居中国镇江,在中国生活的漫长岁月使她熟谙中国本土文化,也使她的身份认同度与寻常美国人不同。那些掩埋在白人外表之下的中国成分犹如沉郁的大地,层层叠叠沉积在赛珍珠心底,她总想为她中国人的那一面做些什么,或许写出来是最好的方式。

受益于在中国生活多年的真实经历,以及第一任丈夫的农学家身份,赛珍珠对中国的土地制度与农民的生存状况有着深刻的认识,中国读者对她备受赞誉的作品《大地》三部曲和《贫瘠的春天》并不陌生,朴实的中国农民形象王龙和老刘在她的笔下让无数读者动容。他们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中生存,所做的一切选择仅仅都是为了挣扎着活下去。

赛珍珠在对中国农民朴实细腻的描述中流露着深刻的同情。《老母亲》讲述作为中国传统农妇的母亲与接受西式教育长大的儿子一家无法融洽相处的故事:老母亲在育儿理念、卫生与饮食习惯等方面与儿子所谓的西式进步家庭格格不入,在家中被迫降级为一个地位甚至不如佣人的局外人;家中森严的等级制度不再以亲情维系,儿子全然忘记了老母亲如何为他昂贵的教育卖光了所有土地。最终一无所有的老母亲在“阴沉着脸”的一家人中竟再也笑不出来。

《老母亲》塑造的这一与西方文明格格不入的中国母亲形象在西方世界并非孤例,似乎来自东方“落后”文明的母亲,带着衰败酸腐气息的、卑微的中国母亲,已然成为中国在走向现代化过程中的一个典型形象,成为中西文化交流过程中诞生的一个经典母题。在赛珍珠写作的年代——20 世纪的西方世界眼中,中国人的形象既有《鲁滨孙漂流记》中“星期五”的原始与野蛮(这一原始与野蛮的想象来自西方世界俯瞰“落后”文明的自负与偏见),同时又是兼具狡诈和愚钝的诡异结合体。中国人,这一脆弱的客体,遥远的他者,在西方世界的凝视之下扭曲变形,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想象之物。

在赛珍珠的《老母亲》一文中,我们却可以读到在西方文明和新社会秩序的冲击下,中国农村母亲虽然迟钝落后、在许多习惯上依然守旧、不愿接受来自西方的新知识与新秩序,但她的本质依然是为了家庭甘愿毫无保留地变卖土地的母亲——她没有固守封建传统,也没有被时代进步的未知恐惧吓退,没有因为传统农民阶层的意识局限或周围环境的同化而留住儿子,反而思想开明地将儿子送去国外接受昂贵的先进西方教育。我们无法仅以单纯的文明相对论视角批判这样一位个性复杂多元的母亲,尽管从她的视角,她只是循守中国传统旧规,并未做出超出母爱之外的伟大举动。

美国华裔作家刘宇昆的《折纸动物园》与《老母亲》有着相似的家庭结构:排斥东方落后文明的西方家庭与嫌弃中国母亲的儿子。《折纸动物园》主人公杰克全家生活在美国,讲英文自然成为融入当地生活的必然条件。杰克小时候着迷于母亲折纸的东方魔法,母亲吹一口气动物便灵动起来,包装纸做的纸老虎曾是杰克最好的玩伴。长大后因为环境的同化与异化作用,杰克对来自东方的折纸魔法祛魅,纸老虎从儿时玩伴变成垃圾,星球大战玩偶才是可以与同龄人沟通的真正玩具。伴随着玩具的更迭,杰克拒绝与不会说英文的中国母亲交流。语言是情感交流最质朴的载体,东方与西方的文明隔绝、母亲与儿子的情感隔绝仅仅通过文中长大后只讲英文的杰克与只讲中文的母亲就足以体现。杰克与母亲的情感隔绝一直持续到母亲去世多年后的一个清明节,他偶然间打开存放纸老虎的盒子,纸老虎舒展成一封动人的中文信,杰克终于通过翻译读懂了母亲对语言和情感表达的执着所在。“如果我说‘love’,只是嘴上说说,如果我说‘爱’,那是发自肺腑。”

从西方文明对东方文明的倾轧与冲击角度来看,《折纸动物园》是对《老母亲》的一种现代化改编,也是在美国长大的当代华裔作家对东西方文明交流的文学解读,《折纸动物园》似乎以对位法的方式回应着《老母亲》提出的问句,在这几十年间,从赛珍珠到刘宇昆,东西方文明的交流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刘宇昆赋予故事一个更加让读者共情但又更加温情的结局,杰克与母亲虽然天人永隔,却最终通过纸老虎变成的信件消除了语言与文化的隔阂,折纸魔法在杰克的泪水中复魅,母与子达成精神上的和解,这又何尝不是赛珍珠期盼看到的东西方文明在长久冲突后的交融?

中年男性的深度倦怠和欲望景观

广东/洪昌

戴冰的《甲虫赤裸》复现了卡夫卡式的现代城市无聊气氛下的日常化书写。作品的中年男性视角显得冗长而沉闷,宛若在粗糙的琴弦上演奏流行乐曲。不紧不慢的写作节奏和现实主义风格让它凸显出了在地化的现实景观以及背后的寓言性质。

可以说,《甲虫赤裸》是韩炳哲当代哲学文本的一个有效参照:我们如何在可视的生存景别中体会着倦怠社会中的深度无聊。“他”作为无名的生存个体,或者是“他们”的中年男性群体步入漫长而无趣的中年境地,在和城市人群交际中浇筑的无畏感和无谓感。这种暗光下的吃喝拉撒的日常书写让我们难以描绘具体的人物画像,而仅仅是呈现出一团如甲虫般爬行的肥胖、劳累的肉体群像。

作品在“他”身体书写上的文学表征是体毛的脱落,这是“一个漫长而揪心的过程”,在现实之间无意识地等待自我消耗的历程即等于体毛的脱落过程,我们不需要在意也不能在意这种过程的历时性痛苦,而只能静静地消耗于其中。“他”从医生口中确信了自己的“健康”,其实也默许了生存焦虑。当老爸老妈死去多年后,直面于下一个死亡路口的“他”已经患上了痛苦恐惧症。韩炳哲说:“生命完全僵化为生存,生命越像生存,人们就越畏死。“痛苦恐惧症”的尽头是“死亡恐惧症”。在表面镇定的假面下,“他”痛苦地凝视着面前一潭生活死水,“他”的健康与亚健康状态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淡定而畏死的二重生活。

《甲虫赤裸》最典型的特征就是男性书写。作品中有两个生活的片段:他站在路口,一个女出租车司机问他要不要打车,他拒绝后,她啐了他一顿;他去吃晚饭,老板嫌麻烦想占他便宜,结果他威慑了老板一番后飘然而去。“他”操着典型中年男性的做派,一无所有但仍然保持着中年人的自傲,用斑秃的头顶和不屑的眼神告诉别人自己什么都不在乎。此外,从作者到拟作者,“他”都折射出了人到中年的男性欲望。作者以油腻的男性笔调来书写,将偷情过程写得隐秘而刺激,“每次和潘庆莲亲热,他都会把潘庆莲为他挑选的那副床单一样的粗格子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这一富含力比多的书写以及男人游荡于城市布景的行止早已暴露了“他”厌倦苦海又游戏于其中的感觉。荷尔蒙让男性的中年欲望还没有走到终点。作者复现了中国最古老而经典的偷情故事,塑造了当代的潘庆莲来和“他”这个老男人发生关系。似乎男性失去了一切之后,仍然保留着这股野性的原欲,仍然选择女性作为安慰剂。

《甲虫赤裸》没有那么明显的表现主义的超现实感,而是利用现实给予读者最痛苦的共感,以中年心态写出最无聊而又最真实的故事。“你是不是有什么病?她问他,我住在一个没老公的夫家,又带着一个脑子有毛病的儿子,有什么病,你得说,可不能再害我啊?”我们讲不清,我与潘庆莲到底是利用还是合作的关系,就像一个瓮里挨在一起的两只甲虫,这一对一塌糊涂但同病相怜的男女赤裸而亚健康的身体、破碎的家庭和余下的欲望继续玩弄着余下的苟且。他选择在梦中将仅剩的鼻毛交给了潘庆莲,将对女人的欲望作为“我”生活最后的期待和满足。

生命之喻与存在之境——读《一条有骨头的河流》

天津/周晓坤

历来,散文中以河流勾连故乡与人生轨迹,已属于很常见的题材,这也是散文河流书写易写难工之原因所在。但全秋生的《一条有骨头的河流》之所以臻于较高的艺术水平,离不开作者对“水”这一意象深入生命结构与本原存在之境的观察和参悟。

首先,作者对河流的生命之喻,体现了现代生命力与古典气韵的双重贯注。

在中国古代就有以骨气、筋肉、血脉等人体生命词汇类比文体或文艺作品的先例,生命之喻不是随意的喻体采撷,而是蕴含了人对于所比事物,整体性而切近主体感受的一种深层理解、重视。围绕河流,作者也构建了一个意象群,以及相应的喻体群,形成了对河流全方位的观察视野。如类比为骨的意象就有鹅卵石、崖石、浮桥、犁头、铁耙、角锄、流动的木排;又如积雪是皮肤、小溪为血管、下篙如针灸……作者将这些生命之喻与自己生活中最亲密熟悉的河流联结起来,注入百折不挠的现代生命力,以及不断回望的传统怀恋之情,使得笔下的河流摆脱了抒情的平庸,呈现出生命的气象。

其次,作者对河流的象征化书写体现出惊人的丰富性,创造出愈转愈深的存在之境。

巴什拉在《水与梦:论物质的想象》一书中,把水的语言喻为诗的实在,昭示了水这一意象“本原之本原”的特征。河水同时象征着新生和流逝、抵达和隔绝,本身就是极有张力的存在,在《一条有骨头的河流》中,作者又发掘了河水的哪些原型呢?小溪的温柔乳汁对应着母系原型及家园原型,水波荡漾如女子对应着阴阳原型,爬上生命之岸的艰辛对应着阻隔原型,同伴的血水对应着死亡原型,鹅卵滩的变化对应着时间流逝原型,“我”一步步顺着河流走向更远对应着救赎原型……对河水背后的原型进行解码和破译,可见作者以河水为根源思考着人生诸多最重大的问题,达到了追问存在的力度。对于作者而言,水无所谓隐喻,但水的命运也同构于主体生命的历程。

最后,作者不仅以生命之喻将主体的生命力贯通于河流,也赋予河流一定的文化生命。

上文说到,全秋生的《一条有骨头的河流》兼有逆水行舟的壮美,也有回望乡关的眷恋,我们无法评判哪一种格调更加“文学”,但作者正是通过这两者呈现出儒、道两种路向的河流文化生命观。孔子观水总结出水之九德,儒家看到水的力量与德性,从而敬水,在有限的人生中争渡。无论是求学还是辍学,叙事者“我”都没有停止与水的周旋。而道家看到水的柔顺、物我合一,所以面对早已因现代化建设而逝去的河流,作者多次提到自己将为它们在梦中之境留下一个审美空间。正如作者所言,鸟有鸟踪,蛇有蛇迹,水亦有水道,全秋生笔下的河流有不为人把控的独特文化性格。

沈从文在《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中说:“我的想象是在这条河水上面扩大的。”作者也是如此,从无声温润的小溪,直到七百里修河,再到人生中际会的其他水系,作者由近及远,逐渐展开了水韵那被语词折叠的丰厚,也向我们展示了属于他的生命册。

时间深处的隐痛——评曹文生散文《医院:灵魂可见的窗口》

新疆/胡岚

曹文生的散文以一个陪护或者说是以一个儿子的视角写出了医院里人生的诸多情状和所思所想。

纵观这篇散文主要有几个关键词:生命情状、时间、孤岛、流动。

关键词之一生命情状。人去除所有的身份,在医院就只有一个共同的属性:病人。面对病痛,从前所有附着在人身上的光环和多重属性就变得无足轻重了,也只有在这时人才是平等的。在医院他们被病痛折磨,有的人被病熬得木讷,有的人痛苦不堪,以头撞墙;有的人渴望求生,有的人以喧嚣演讲来引人注意;有的人胡言乱语,说莫名其妙的话,人都不懂;有的人呆坐,保持一个姿态,从十点坐到十二点“像一个受难的菩萨”;在病房人是无奈的,病痛的折磨让他们主宰不了自己,从前强大的人,在病痛面前是如此无助、无奈,强烈的求生欲让他们在这里依赖各种仪器,获得心理安慰。曹文生冷静地描摹出人在医院的各种生命情态:像植物一样依赖,痛苦袭来像藤蔓一样扭曲打滚;安静地控制着病痛的侵入,减少给儿女们带来的恐怖;或沉默、安静的睡觉。呈现出人们在病痛面前的无奈、无助甚或是悲凉。曾经生龙活虎的人,如今变得如此虚弱与不堪。医院是检验人性最好的地方,看得见孝,看得见亲情、人情和生命的样貌。那老人三女一儿,只有儿子一人在病房照顾他,而此儿过得凄苦,不仅要照顾残疾的哥哥,还要养活父母和孩子,他一生的苦难,像磨一样被生活推着走。曹文生不动声色地把病房里的众生相呈现出来,让我们看到诸多的生命情状,苦难的,自私的和悲凉的。

或许每个人最终都要来到这里,接受帮助,最后与病痛作斗争,人的强大和病痛的折磨相比,在这里变得虚弱不堪。

关键词之二时间。“医院是最没有时间观念的地方,白天有人在睡,夜晚,也有人在睡,似乎它掏空了许多人身体里的睡眠时间,这些人,一倒下去,就忘了人间苦难绑架我们的去处。”白天与黑夜在医院没有边界。时间在这里甚至可以被忽略。有的人在白天昏沉地酣睡,有的则是在夜晚。或许睡着了,是人最轻松的时候,也是摆脱病痛的一帖安慰。

关键词之三孤岛。“病房里,只有病菌弥漫着,人们看不见它们,每一个人,都像一座孤岛,守着自我的秘密。”人在病痛面前是虚弱的,无助的。肉体上的疼和精神上的孤寂没有人能替代。医院是人流聚集的地方,病房是集体宿舍,但病人却是孤独的,没有谁真正能安慰谁,生命的衰老、病痛的折磨,来自精神和肉的痛苦都只能独自承担。人人抱着手机,像一个封闭的岛屿,活在虚拟的空间里。曹文生写出人与人之间的隔离和漠视。

关键词之四流动。人群是流动的,病房里的人是流动的,病人是流动的。你在与不在,医院就在那里。“人性像一条河,流到不同的地方。”人的情绪也是,乐观的、悲观的、冷漠的、厌倦的、热闹的,像空气里弥漫的饭菜味,酸的、甜的、辣的、香的,变幻着,流动着。人性在医院传播流动,在病房的来去中看见人间的悲苦与忧惧。文中曹文生时而是以旁观者的视角打量着病房里来去的人,时而以第一人称代入到病房的场景中。熙来攘往的探视的人,喧闹热情,白天的人群散去以后,夜晚的病房更加空寂、拥挤。无处可去的陪护人员,拥护在狭窄的病床上,地上、走廊里无不是人,流动的人流,焐热的空气以及变与不变的时间。

在这篇散文中,曹文生以内敛节制的情感,写出了病房里的人间百态,既有病人的,也有陪护人的,亲情、人情以及对故乡疏离又亲近的联系,在病房体验到故乡的温度。人与故乡的联系,如同草木与土地的关系,那些流动在时间深处的隐痛,是疾病对身体的告白,最终以病痛的形式出现,在不为人知的时候,在身体里显现,长短不一,时间不一,无人可替代,却又是每个人必然要经受的体验。

命运从来不是笑话——评樊健军的小说《马壳先生》

广东/何武豪

作家樊健军发表在《作品》杂志2023 年第2 期的短篇小说《马壳先生》是一篇精彩的力作,作者采用一种淳朴平和的叙事风格,以幽默沉健的笔法,把一位来自乡村、追寻诗意而最后身陷囹圄的主人公马壳的传奇人生呈现在读者面前,读后不禁令人扼腕长叹,而又久久不能忘怀。

作者塑造马壳这一人物形象是成功的,也是独具一格的。小说家以诗人般的悲天悯人的情怀,对马壳的人生际遇寄予深切的同情,但在叙述中却能做到不带褒贬,完全由故事说话,由人物的命运说话,而笔下的人物形象却跃然纸上,栩栩如生,有着一种别样的艺术魅力。

故事的叙述有两条线,堂兄马壳与“我”为明线,青年诗人为暗线。这两条线时有交叉,忽明忽暗,使得整篇小说浑然一体而又脉络分明。明线开头是以马壳为主,“我”为辅;后来是以“我”为主,马壳为辅。“我”延续了马壳的理想,实现了马壳的愿望。这种看似滑稽的故事情节,其实是符合命运发展的深层逻辑。正如在村人的眼中,马壳是个笑话,但在“我”的眼里,那些把马壳当成笑话的人,才是笑话。

小说的开头带有浓郁的乡土味道,无比狂热地爱上诗歌的马壳突然退学,要当诗人,从此开始了他传奇的一生:辍学的马壳留在家乡水门村,办起了乡村图书馆,图书馆既成为小伙伴们的诗歌课堂,也成为村民们的娱乐中心。等到图书馆变成两间空荡荡的土屋之后,马壳不得不回到自己的家里没日没夜地写诗,仿佛与世隔绝。他写在练习本上的诗歌摞起来已是一堵墙,人也变得消瘦,脸色苍白,甚至还浮上了诗人的忧郁。但他还异想天开,希望带动村子里更多的青年人来读诗、写诗。

也许,人与动物的不同之处其中一点就是人会写诗,并且幻想着能成为诗人。马壳的偶像是一位脸上长有痦子的青年诗人,也即是马壳的语文老师的师弟。这位与马壳只有一面之缘,却令马壳朝思暮想、众里寻他的诗人,才是这篇小说真正的悲剧人物。虽然这个人物始终没有现身过,而等到马壳千里迢迢、费尽周折找到时,这位真正的诗人已经自沉水底,确实让人唏嘘。

以马壳逃婚为界,之前与之后的情形大不相同。之前,马壳是村子里的孩子们羡慕和仰望的对象,是大家学习的榜样。后来,马壳逃婚后不见踪影,“我”经过努力考上了师范学校,毕业后在乡村小学任教,文学成为“我”最好的伴侣,仿佛是“马壳在我的血管里施下的蛊,这时候便暗暗作祟”,由此,“我”追寻马壳播下的诗歌与文学之梦,不停地写稿投稿,从当教师到当记者,再到调进县文联工作,“我”对文学的执念始终如一。

而马壳的逃婚并不是真正的逃婚,而是去寻找留着长头发的青年诗人。当马壳知道了心中偶像的奇特诡谲的归宿后,黯然神伤,无法接受青年诗人命运的结局。马壳把青年诗人的故事告诉“我”时,甚至还朗诵起普希金的诗歌《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而这首诗歌,马壳在村子里曾经无数次朗诵过。小说的这一细节非常重要,让马壳曲折的人生经历得到了合理的解释:他从在耐热瓷钵厂当推销员,到后来开公司当老板,最后犯事身陷囹圄,这一路走来仿佛是生活欺骗了他,但何尝不是诗歌欺骗了他呢?

这种建立在阅读后所引发的思考,让人不自觉地产生一种与命运抗争的审美意味。马壳来自乡下想当诗人而未果,最后却被命运捉弄,难道是喜欢诗歌的错吗?恰恰相反,当诗歌和文学真正成为一个人的精神栖息地之后,他的灵魂就会获得一份安稳,一份平静,一份为之孜孜以求的奋斗动力。青年诗人、马壳和“我”,三者的命运为什么各不相同呢?关键是在追寻诗歌和文学的道路上,马壳放弃了理想,青年诗人放弃了生命,而“我”矢志不渝地拥抱诗歌和文学,并且以之为自己的职业,达到了理想和现实的统一。

在这篇小说里,作者的审美情怀是宽广而富有诗意的,作品中的人物虽然不多,但各自命运的挫折与内心的隐痛,都能在诗歌里找到的精神归宿。如果这篇小说能够在叙述中恰当地引用或插入马壳所写的一些诗歌,烘托情景,窥见主人公的心灵,同时与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一诗形成呼应,使得整篇小说更加饱满和圆润,可能效果更好,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小小的遗憾。

小说中的“我”与马壳虽是堂兄弟,却更像是朋友和诗友。小说的结尾带有喜剧色彩,“我”去探望马壳,问他是不是还写诗时,隔着铁栅栏的马壳呵呵笑了,“谁叫我是诗人呢”。这是神来之笔,仿佛所有的这一切都是笑话,而这种笑话不知带着多少辛酸,包含着多少无奈,也暗藏着命运无穷的可能性。

正如评论家谢有顺所说:“文学的魅力不在于写那些黑白分明、结论清晰的事物,而是在于写生活的模糊区域和无穷可能性,在于描绘那种过去不能回答、今天不能回答、未来也未必能够解答的生存困境。”也许,命运从来不是笑话,但笑话大多是由命运写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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