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工(散文)
2024-01-31王选
王选
我上班,坐24 路公交车,要经过张家沟。张家沟是片城中村,趴在山坡上,呈阶梯状,挤满两层的民房,全住着打工的。有一年,所有民房刷了白漆,远看,层层叠叠。张家沟山根下,是个丁字路口,路口西北侧,有片较为开阔的人行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去年三十前后的十来天和有雨雪的日子,人行道总是挤满了人。
这便是这座城市最主要的零工市场之一。
说是市场,其实是半截马路而已。具体哪一年有的,说不清了,或许二十世纪九〇年代开始,乡里人能短暂离开土地,进城打工以后,这里便渐渐有了人。那时尚且不叫打工,叫搞副业,主业还是务农。三月,洋芋、玉米、葵花、胡麻、荏、荞这些庄稼种完后,家里留下媳妇老人,料理农活家务,男人卷起铺盖,绳子一捆,搭个班车,进城搞副业。到盛夏,割麦子时节,再搭车回来。秋收结束,九月、十月,相对清闲了,又出去搞副业。远点的,去北京、西宁、兰州、西安、乌鲁木齐,近点的,就去城里,往返方便,家里也有个照应。去外地,多是建筑队,也有煤矿、铅锌矿等矿场,有老乡带着,或者包工头领着。一去干多半年,能积攒点。在城里的,有一部分,也去建筑队,多则半年,少则数月,算小长工。另一部分,就是打零工的,活期短,一两天,最多六七天,干完了,再找。人们叫搭场,有活干,叫搭出去了。
起初找活的人没有固定场所,而找民工的老板(打零工的人把所有找人干活的一律叫老板,也不管是否真是老板,而被叫的人,心里也美滋滋的,有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又无处可寻,加之那时联系不便,于是口头商议,就约在张家沟山根下。一开始,几个人,接着三五十人,后来越聚越多。小老板不用再东寻西找,直接来这里叫人干活。这里位于城中心,交通便捷,属于一处交通枢纽,坐很多公交车都能到,加之附近有不少城中村,村里有民房出租,月租金二三百元,打工的人就近租一间,来回步行,不费时间。
天长日久,这里便自发形成了一处零工市场。每天一早,五点半,天尚未亮,打零工的人起床,囫囵一洗,拿一片馍,塞进衣兜,提上工具包,匆匆出门了。到地方,已聚了不少人,大家围一堆,借火点烟,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工钱、活计,抑或天气、农事和疾病、家务。抽完烟,掏出馍馍,干啃起来,没有水,不小心就噎住了,得咳好一阵才气顺。就这样,啃着馍,等老板们来叫人。慢慢地,人越聚越多,有二三百了,大家都一样,一样的破旧,一样的单薄,一样的黯淡,一样的啃干馍、咳嗽。
天色微明,东边的山头刷满橘色的云,接着云变得稀薄,变得金黄,太阳一跳,又一跳,从山顶出来,在云缝里露了半边脸,再跳,就不见了。天阴了,云层由灰变黑。
天光大亮了。路上,公交车多了起来,学生提着豆浆去往学校,清洁工已把半条街扫完,路上陆续有了上班的人。城市的开关启动,嘈杂和喧嚣瞬间扩散、升腾,最后弥漫开来,如泥浆,裹住了城市。打零工的人,看着云层像一块黑布,一寸寸扯来,罩在了头顶。他们还在等着,不知道今天的运气如何,也不知道今天将有什么活干,更不知道今天的工钱会是多少。
打零工的人,大致分泥瓦工、水电、木工、搬运、粉刷、装修、货运、家政等工种。有时,摘苹果、花椒,搞绿化、栽树,打扫卫生、倒垃圾这些普通活,也有人来叫。有些城市,打零工的人会准备个纸板,上面写好自己可干的工种,然后用塑料胶带一缠,挂在脖子上,或立于地上。这边的没这个习惯,好像所有活都能干,只是好坏有别,况且有些活纯粹是靠力气,没啥技术含量。有些人心灵手巧,还真是啥都能拿下。
过了七点,就有老板来叫人了,因为叫好人,拉进工地,开干,刚好八点,时间合适。老板多是开车来,车在路边尚未停稳,人们就簇拥过去,把车围个水泄不通,大家你推我搡,往前挤,挤不到前面,老板看不见,自然叫不上。早点搭出去,早点心安,一天的工钱也就基本到手了。老板摇下窗户,慢悠悠,点一根黑兰州,吸一口,吐出烟圈,故意显摆。人们有点心急,嚷道,老板,干啥活?老板伸一把手,五个,挖井桩。大家又轰隆一下,往前挤去,争先恐后,齐声道,我能干,我能干。挤不到跟前的,只得在外围踮起脚尖,朝里张望,但只能看到密密实实的花白脑袋,无奈之下,只能干着急。挖井桩,工钱高,一个井桩二三百元,这是行价,但极为辛苦,全靠力气。但打零工的人最不惜的就是力气,只要工钱高,都能吃下这个苦。大家都想去干,老板叫嚷着:后退一点,我下来。打开车门,把上半身放在外面,扫了一圈。都是一张张五六十岁、饱经沧桑、沟壑纵横、黝黑粗糙的乡下农民的脸,头发灰白,嘴唇干焦,胡子凌乱,前半生在泥土中摔打,后半生在城市里拼命。
老板挑选了五个稍微壮实、年轻的,一一指着,说,你们几个,跟我走。被点中的人,抱着工具包,挤上车,带着几分庆幸、几分踏实。没有被叫上的,嚷嚷着,散开了,三五成堆,闲聊着。
若再有人来叫,还是如此,争抢着,围上去,问工种和价钱,然后期待着被挑中。
以前,打小长工的人多,但是见不到现钱,都是干一年,老板拖着到年底,一次性结清。但往往这个时候,有些老板不是躲起来,就是哄骗说工钱没到位,长期拖欠下去,最后想赖掉。干活的人,腊月二十几上门去讨要,偶尔能要来部分,但大多时候空手而归。一年的力气,就这样白白出了,一家人等着过年的钱,杳无音信。一个年,过得一家人都是愁容。虽然国家严厉打击拖欠农民工工资的行为,但是总有漏网之鱼,祸害穷苦人。去找劳动监察部门,又没有务工合同,只是口头商议,没有证据,人家也就推辞掉了。人们被骗怕了,也就不去打小长工了,去马路市场搭场,搭不出去,在屋里歇着,能搭出去,一天一二百元,干到晚上下班,一次性就结清了,基本不存在拖欠。大家挣的是现钱,也乐意,即便拖欠了,毕竟少,心里能承受。
到了九点、十点,找人干活的,基本就没有了。一早上,搭出去了有一百来人。剩余的,要么坐在地上,掏出扑克,打牌玩,要么坐在台阶上,抽烟,发呆,刷手机,要么聚在一起,听能谝的人,讲段子,说古今,吹牛皮。但毕竟没有搭出去,人们心里空落落的,因为一天的收入没有着落。
十多年前,这里的人并不多,除了一部分打小长工之外,许多人还以种地为生,地是主业。现在,搞副业这个词已经过时,成为了另一个时代的记忆。打工已成为主业,地是副业,甚至干脆不种了,全部撂荒,因为算一笔账,种地实在划不来。于是,大量农民放弃农业和农村,进城打工。进城以后,他们把老婆娃娃也带进城,娃娃上学,老婆接送做饭。有些人靠商业贷款,在城里买了楼房,一心打工还房贷。而农村,只有在清明时回去一趟,给先人上个坟,春节回去一趟,过几天年,其余时候,基本就不再回去,也顾不上回去了。
我下班,还是坐24 路公交车,正好赶上学生放学,车里塞满了人,大家前胸贴后背,挤得喘不上气,似乎再挤,就跟气球一般爆了。
车过张家沟,我贴着车窗,朝外看,马路上还坐着一些人。有些人没搭出去,回屋子去了,想着下午再来。有些,中午不打算回去,在附近买一碗牛肉面,八元,填饱肚子,然后回来,在路边屋檐下的台阶上躺平,睡一阵。万一,万一有人来叫呢?大家抱着期待的心理,坐在道沿上、花坛边,或索性靠墙斜躺下来。许是出了一丝太阳,有些闷热,加之没有搭出去,心里拧着疙瘩,一个个蔫耷耷的,像连根拔起的苦苣菜,丢在路边,被暴晒了许久,再晒就成干叶子了。
人们把希望寄托在下午,要是下午能搭出去,也可挣五六十元,两三天的饭钱就出来了。
这个露天市场背后,西面是一所私立幼儿园,有段时间是这座城市收费最高的,即便如此,有些条件尚可的家庭也趋之若鹜,甚至托人报名。我一朋友,把两个娃报进这所幼儿园,常感慨一年学费太贵,两个娃快供不起了。但说完不免加一句,人家教的还是好。幼儿园北侧,过马路是一所中学,始建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很有历史了。之前初高中在一起,后来高中部搬出,只留下初中部。这所学校升学率在城区排名前三位,口碑也尚可。我上初中时,班上第一名跟我一样考了师范,成绩很高,但未收到录取通知书,原因是有肝炎。后来检查并没有,便上了这所中学,考试总是全年级第一名,后来上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我们都很羡慕。但多年以后,不知何故,回到了我们那镇上,当了一名派出所户警,我们都替他惋惜,感慨人生命运真是反复无常、难以捉摸。幼儿园南侧是一个豪华小区,均是五六层,复式楼,仿古建筑,白墙青瓦。因为地段好、交通便捷、小区环境优雅、户型大,价位在一万五六一平方米。这个价位,在普通人每月拿三千元工资的城市,已经让人叹为观止了。小区一修起,就被抢购一空,当然,都是有钱人,普通人哪里能招架得住。我一同事,将近退休,也不知人家哪来的钱,从里面买了一套,有次闲坐问及,他说两层二百多平方米,一共三百多万。我们唏嘘感慨了许久,那我们每月三千元的收入,不用吃喝花费,一年三万六,得八十多年,真是不敢想象的天文数字。即便如此,这个小区依然住得满满当当,有钱人似乎一直有钱,穷人在用血汗挣钱,也在长久地穷下去。沿着小区继续往南走,不远处,就是一处4A 级景区——伏羲庙。伏羲庙是西北地区著名古建筑群之一,原名太昊宫,也叫人宗庙,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伏羲是人文始祖,三皇之首,他画八卦肇启文明,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结网罟以教佃渔,养育牺牲以充庖厨,造屋庐改善居室;制嫁娶以俪皮为礼,还有养蚕、制琴、定节气、创占卜等。当然,也有传说,他和妹妹女娲结婚,生儿育女。我们都是他们的后代,然而,后代终究是不同的。
我有时想,这个露天市场,或许就是某种隐喻。一大群人,每天为了生计早早赶来,等着被挑拣之后,再去出卖力气,换取一二百元。而它的四周,从高档幼儿园开始,再到重点高中,然后是高端小区,最后回到了祖先的宗庙。另一些人的一生,在这个闭环里,以阔绰富裕的方式完全实现了。这或许就是差别,作为生命的差别,作为活着的差别。
我不知道在这里打零工的人,在闲聊时,谈及那所幼儿园、高中、高端小区以及伏羲庙时,有何感想,也不知道去幼儿园的孩子们、坐在教室的中学生、进出小区的富人们、来来往往于景区的游客们,看到这里大量聚集着的打零工的人,有何感想。
这个世界都是这样,好多事情,我想不来。
我在公交车上,每次经过张家沟,常常听到不同的对话。有小孩看到窗外麇集的人群,问道,哪些人是干吗的?大人答,搭场的,打零工的。孩子不解,问,啥是搭场的?就是出死力气挣钱的人。孩子还是懵懂。大人指指外面教育道,你可要好好念书,将来别跟他们一般。也有年迈的老太太,提着花鸟市场买的菜,多是白菜萝卜辣椒等便宜菜,看到外面,便说,挣点钱不容易啊,你看,那么多人等活干。另一个接着说,都是乡里来的,哎,为了一点钱,真不容易。有时也有中年夫妻,看相貌,是纯粹的市民,女人惊呼道,你看你看,密密麻麻的人,我有密集恐惧症,见不得这么多人。男人瞪一眼女人,接着盘他的珠子,不屑道,看你大惊小怪的,这有啥,每天都这样,人家一天一二百,光出点力气,啥心也不操,哪像我们,一点低保盼不来。哎,这公交车,慢死了,又把人一锅麻将耽误了。
当然,光这一块马路零工市场是不完整的,马路对面,摆着一排电三轮,二十来辆的样子。清一色的暗红色,旧了,漆皮掉了,但还是暗红色。三轮车晚上是不开回去的,停那里,开电三轮的人晚上回去即可。他们不搞装修、不和水泥、不挖井桩,他们主要搞运输,用车拉东西。总有好些东西,是要用电三轮拉起来更方便,比如冬天拉煤、比如搬家、比如运装修材料、比如送菜等。他们来了,一屁股放在车位上,吃馍馍,抽烟,等老板。若过了十点,等不来活,便凑几个人,坐在电三轮的车斗里,开始玩扑克,斗地主、挖坑、打升级,总之消磨时间。若有人来叫,还是凑上前,簇拥着,问啥活,多少钱,能干多长时间,商量个差不多,最后还是老板点,点到谁是谁。互相也没有怨言,毕竟老板点人,谁也左右不了。
电三轮从墙根处倒出来,突突叫着,扬长而去,带着几分得意。开电三轮的人就像咸亨酒店中“穿长衫站着喝酒”的一类吧。
24 路公交车还会经过青年北路,在十字路口拐弯,朝东去了。
在路口,也有一小群打零工的人,他们和张家沟的不一样。他们是拉架子车的,也是这座城市唯一靠拉架子车为生的一拨人了。
我上班时,他们已在墙根下等着,有八九个人,八九辆架子车。车子竖排着,一辆挨着一辆。都是那种用了多年的车子,车框陈旧,木头腐朽,扶手开裂,用铁丝固定着,绑了一圈又一圈,时间一久,铁丝生锈,也不牢固了。车轮倒是结实,城里的路毕竟平坦,不比乡下那样坑洼。车框后面没有刮圈,刮圈在下坡路通过和地面摩擦产生阻力,起到刹车作用,不过在城里用途不大,城里一马平川。车框下面,有的用化肥袋、有的用旧布绑成一个兜状,里面塞着干馍、衣裳、工具、水杯等。有时他们斜倚着车帮,坐在地上,有时坐在车框里发呆、看手机,也有时几个人凑一起,地上垫一张广告纸,同样打扑克玩。实在无所事事,就躺在车框里,闭着眼睛装睡,睁着眼睛看天。
他们穿那种掉色的迷彩服,袖子破了,耷拉着,没有缝补,膝盖磨得发白,裤管上黏着干水泥。一年四季似乎都是这身衣裳,天冷了,无外乎在里面添一件火气已散的旧毛衣,再冷,也就不出门了。
还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人们出门搞副业,大部分去了建筑工地,也有一小部分拉架子车。那时候,交通不够发达,交通工具也没几样,好多需要运送的东西,就得靠架子车。城里人没有架子车,又不会拉架子车,只得找乡下来的。那时候,拉架子车也是一种谋生的手段,靠力气,尚且能挣一点钱养家糊口。
曾记得年幼时,父亲和村里人搭伴去兰州搞副业,主要是到煤场拉蜂窝煤。也是用架子车,从煤场装好,送到居民家中。父亲一去就是半年,每年腊月底,背着大包小包回来过年,能给家里两三千元。这笔钱用来过年,翻年开春买化肥、地膜,给我们兄妹交学费,还有家里买猪娃、鸡娃、油盐酱醋等。后来,社会变迁,有了天然气、电磁炉,取暖、做饭基本不再用煤,拉煤这一行当即便凭借力气,也难以挣钱了。无奈之下,父亲回到家里,忙时种地,闲时去建筑工地。
我也记得年幼时,大舅曾在城里拉过好长时间架子车,就跟现在一样。每天一早,拉着架子车来到固定的马路边,等着人来叫。没人叫,就熬着,到晚上,拉着架子车,再回到出租屋,用煤油炉做点饭吃。拉了几年,不知是挣不下钱,还是种地无暇顾及,不拉了。不拉以后,大多时候到张家沟打零工。
后来,城里多了人力三轮,多了电三轮,也多了皮卡车、私家车,拉架子车就越来越不景气了,毕竟架子车装得少,走得慢,还不如叫个三轮车,很快就把事情解决了。于是,那么多拉架子车的人,每天眼巴巴等着,最后几乎等到发霉、等到干瘪。人们终于发现,架子车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人们在叹息中处理掉架子车,另谋出路了。
如今,这几辆架子车,是这座城市最后的坚守者。我不知道他们一天有没有活,不知道他们能否挣到钱。我去上班时,他们在那里,黯然无光,如同几片枯萎的树叶。下班时,他们有时在,有时不在,不知是搭出去了,还是等不住回出租屋了。但我知道,他们是这个时代的掉队者,他们六十多岁,头发如霜,面色憔悴,苍老已将他们的时光和力气收割得所剩无几。如果他们有几分力气,如果他们再年轻些,如果他们有一门手艺,退一步,如果他们靠土地能养活自己,或许就不会依然坚守在马路边,期盼着有人来叫,哪怕钱少点。他们无法兜售的力气,在这座城市,变得廉价而多余。
每一天,车流、人流,轰鸣、嘈杂,权力、金钱,高楼、会所,这座城市极力用光鲜亮丽和森林高耸,展示快速发展的辉煌,一切冠冕堂皇、一切粉墨登场、一切欲壑难填,一切都在加速,一切都在奔跑,一切都在以满足人的无限欲望为目标。而这些和他们没有关系,他们是被遗忘者,是落寞者。
在这群人中,有一个落落寡欢的人。他头发稀疏、花白、油腻,脸庞消瘦、黝黑,穿一件很陈旧的绿迷彩上衣,两个简章耷拉着,衣服半敞,露出里面的灰毛衣,灰毛衣领口又露出黑漆漆的蓝线衣,下身一条黑裤子,天长日久,膝盖处已经掉色,成了暗红色。没有袜子,穿一双老布鞋,鞋也很旧了,黏着土,软塌塌套在脚上。当别人聚在一起闲聊时,或者围在一起打扑克时,他都是一个人呆呆坐在车框里,眼神黯淡。他就那么一直坐着,从上午到下午,从今天到明天。没有人知道他背后的生活,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在匆忙的人海中,他连飘浮的机会都没有,沉沉地落在海底,被时间的沙子一层层覆盖了。我经过他的时候,我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大舅,也想起了故乡所有在外讨要生活的人们,他们都是我的亲人,而我又无能为力,这真让人难过。
起初,他们还有八九个,渐渐地,没有活干,意味着没有收入,就不再来了,仅剩有四五个人坚守了。他们或许是真的没有出路的人,即便有一丝希望,或许都会另谋出路。
但有一天,这座城市要创建文明城市。那剩下的四五个人再也没有来过。
于是,这座城市最后一批拉架子车的人没有了。我们的城市,真干净。
我在睡梦中,隐约听见客厅门哐当一声,锁上了。
起床后,我发现小卧室门开着,我叫妈——妈——没有回应,我知道,母亲又去搭场了。周四吃晚饭时,她隐约提及,说周末你放假,和媳妇带孩子,我搭场去,挣几个零用钱,填补填补。我哦了一声,算是知晓了。
母亲应该是六点刚过出门的。一早起来,洗漱完毕,若时间宽裕,坐在客厅凳子上,吃一口馍,喝一口水,然后下楼,去坐公交车。若迟了,塑料袋中装一片馍,匆匆出门了。有时家里没有馍,随手拿颗苹果,或者直接不吃,就走了。
这几年,我们家条件尚可,买了房,不太贵,房钱都是前些年积攒的,也没有欠债。我和媳妇每月有固定工资,虽然不高,但也够一家人花销。父亲有时在老家种点洋芋、油菜,秋收后,从班车上带进城,供我们吃。闲暇时,父亲也去搭场,多少能挣一点,虽积攒不下,但买油盐酱醋是够了。
我本是不同意母亲去搭场的,一来咱们手头不是很紧张;二来五十几岁的人了,苦了大半辈子,也该歇歇了;三来别人有闲话,说一家两人拿工资,还把父母打发出去挣钱。我说过几次,但母亲执意要去,我也就不勉强了,心想,一是母亲在楼房中待了五天,闷得慌,出去干活,换换气;二是长期忙惯了,闲下来各种不自在,有时老是失眠,干干活,乏了,回家能睡个好觉;三是觉得自己尚且能靠力气挣钱,多少有点补贴家用,说明自己还有用,而不是伸手要钱,拖累子女。于是,由着母亲,周末,想去就去吧。农村进城的父母,总想着给子女多挣一分,总想要当一个有用的人,都是如此。
母亲一去,大多时候都是一天,到晚上八点才能回来。我们做好饭,有时等她,有时留着。回家后,母亲换掉黏满灰土的衣裳,洗完手脸,抱着孙子稍歇片刻才吃饭,我能看到她满脸的疲惫,甚至擦破皮的手背还隐隐渗着血。但她心里确是欢喜的,毕竟挣了一百来块,老板转账到了她微信上,她让我看看到账没,不要被骗了。吃饭时,问母亲今天啥活,在啥地方,活吃力不,跟谁去的。母亲边吃饭边跟我们絮叨。
有时候,等到上午十点多,没有人叫,也就回来了。回来后,念叨着,人多,活少,场不好搭,满是叹息和不甘。
母亲干的活很杂,多是人家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在花园里锄过草,给私人盖房当过小工、搬过砖,到建筑工地打扫过垃圾,给新装修的房铲过腻子,甚至摘过苹果、樱桃、花椒。有一次,给私人家盖房,她和水泥,铁锨把断了。晚上临走时结账,只给了九十元,说好的一百二十元。那房主说坏了一把铁锨,得扣三十元,理论了许久,人家还是执意不肯给,母亲只好委屈着回来了。回来后,心情不好,满腔憋屈,说给我们听,一天挣了九十元,中午吃饭花了十元,下午铁丝还把裤子钩破了,这一天,算下来,白干了。说完,眼睛里飘着泪花儿。还有一次,去苹果园掐花。早上坐三轮车直接进地,中午在果园歇一阵,主家提来饭,吃一口,接着干,晚上住下,她一连干了三四天。回来的时候,整个人被晒得满脸油黑,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因为掐花柄,指甲裂开,流着血,后来用创可贴粘了,血又把创可贴浸透,再没有新的创可贴用,一直用旧的凑合着,到最后,又是血迹,又是花朵汁液,又是泥土,整个创可贴成了黑布头,指头也肿了,好几天洗手洗脸都费事。
有一次,中午过家门口的便桥,桥上有蘑菇凉亭,好几个中年妇女侧躺在凉亭下的台阶上午睡,从衣着上,就能看出是搭场干活的女人,中午无处可去,便在凉亭下歇一阵。看着她们的身影,我想起我的母亲,和她们一样,在回不来的正午,随便找一席之地躺下,歇一阵。为了生活,她们出力,受罪,在风霜中一天天老去。
到晚上,活干完得迟,她尽量赶公交车,因为公交车便宜,刷卡才七毛。有一次去另一个区干活,干完活,坐公交车反了,又折回来,车走到半路,下班了,她硬是步行了一个钟头才回到家,没有舍得花十块钱打辆出租车。
母亲和所有农村的母亲一样,半生节俭朴素,甚至对自己苛刻。这或许是农村女人的秉性,也是血液里祖辈沿袭的东西,难以更改。
我知道母亲搭场辛苦,但我想母亲搭场挣钱,她自己心里舒坦。
在张家沟,那密密实实的打零工的人中,有三分之一是女人。她们穿着过时的带兜上衣,青布裤子,黑布鞋,或旧运动鞋。天冷,脖子上围一圈纱巾,戴一顶破帽子。也有些穿旧迷彩,穿孩子淘汰的旧校服。她们围成一堆,说着搭场的事,说着家务事,跺着站酸的腿,等人来叫。除了一些手艺活,其他的都能干,不比男人差,也能吃下苦,就是工钱低一些,平均一百到一百五之间,大家也抢着去干,无论活多苦多脏多累。
每次坐公交车,经过张家沟,我看窗外,总觉得母亲也站在她们中间,还没有搭出去。一恍惚,错把一个衣服颜色相近的看成母亲,但细看,又不是。再一想,她们和母亲一样,为了光阴,不辞辛劳,用力气换取一百来块,填补漏风的光阴,寻求内心的安然,用血和汗滋养子女的生活。她们都是我那含辛茹苦的母亲,平凡,苦涩,陈旧,又心怀慈悲。
我们家离张家沟不太远,坐24 路公交车,十五分钟就能到。有段时间,父亲从老家回来,让母亲帮我们带孩子,他去搭场。每周七天,除去下雨,总有两三天搭不出去,没活干。快到中午,要么回家,要么到一起搭场的工友家转一圈。回到家,说起搭场,总是感叹,搭场的人越来越多,几百人,密密麻麻,黑乌鸦一样,挤在一起,大眼瞪小眼,等人叫。但一早上,也没几个人来叫,搭出去的自然很少,快到中午,都散了。于是又感叹,经济不行,活少,人多,挣钱不容易。感叹毕,给一起的工友打电话,联络第二天的活,但也没有。
第三天去张家沟,不到八点,回来了。母亲问原因。父亲坐阳台,熬着罐罐茶,吃着馍,说是市场不见了,空荡荡,没几个人。
我想起有一天,浏览新闻,无意中看到一则:领导调研马路零工市场。我在此摘录几段:
零工市场是农村进城务工人员寻找工作的一项重要途径,既方便了农民工寻找工作,也为城市企业寻找劳动力提供了方便。但张家沟有一处自发形成的“劳务市场”,每天在人行道及路面上聚集大量务工人员,秩序混乱,环境卫生脏乱差,影响周边居民出行,占路找活抢活的现象较为突出,存在较大的交通安全隐患。为进一步规范马路零工市场,×××执法局×××中队对马路两旁“零工市场”进行宣传取缔,下发宣传告知书《致广大零工朋友的一封信》,将路边揽活的务工人员规劝至新建市场内。
八月二十日,×××带领政府办、人社局、住建局、综合执法局、国投公司等单位负责人,就零工劳务市场现状及迁建工作进行实地调研。
×××指出,尽快建立固定、规范的零工劳务市场是消除交通安全隐患、改善城市环境质量的重要举措,也是解决务工人员就业问题的民生工程。他强调,要想群众之所想、急群众之所急,进一步优化劳务市场选址和方案设计,站在方便用工务工者的角度,充分考虑劳务供需双方交易、停车、等待等需求,为零工提供“晴天能遮阳、雨天能避雨、累了可休息”的等活场所。
父亲说完,我想应该是取缔了。父亲问原因,我说没秩序,脏乱差,占路抢活,影响交通,也不安全。父亲没有接话,继续喝茶,过了片刻,说,也是这么个情况,不过咋说呢,再过些年,零工也就没人干了,你看张家沟,满场子的人,但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有几个?没一个,就连四十岁的都很少,全是些五六十岁的。年轻人都怕出力,干不了这些脏活累活,宁可送个外卖,当个跑腿,也不会干打井桩、砌墙、粉刷这些活。等到我们这一茬人老了,干不动了,就没人干了。说着,出门去楼道吸烟了,带着疑虑丢下一句:城市要发展,不能光指望送外卖啊?
父亲有自己的不解,他不懂这个时代的列车将驶向何方。但现实真的如此,我们这些年轻人虽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但好多体力活干不了,也害怕干。我们宁可跑跑腿、端端盘子、送送货,也不会在烈日下去工地上流油冒汗。至于以后,谁又去关心呢,大家把眼前的、各自的日子过好,已经不易了。
我网上搜了新闻,零工市场确实搬了,搬到了城边一个小区隔壁。
我坐24 路公交车回家时,曾记得那是一片荒地,长满杂草,堆着建筑垃圾,后来进行了平整,水泥硬化了,砌了围墙。我看到时,正安装伸缩门,也没在意,心想可能是收费停车场,反正这座城市停车难就跟肠炎一样,总是难以治愈。
看新闻,才知这片荒地成了零工市场。而随后,包括张家沟在内,天水郡、七里墩等地的马路零工市场都被取缔了。所有搭场的人,都被集中在这里。新闻上是这样说的:
一大早,记者在零工市场看到,场地内设有钢筋工、水电工、搬运工等工种招聘区。由于当天是零工市场投入使用的第一天,现场求职人员很多,人社局的工作人员正在为务工人员进行登记宣传,以方便他们找工作。
“我们对零工市场以及对零工朋友的一个管理,相对于更人性化。第一个,对于我们的基础设施建设,有免费充电桩、免费停车位;第二个,我们把零工们聚集到一块,提供了一个很方便的场所。”人社局劳务办工作人员说。
“我们以前就在伏羲庙那儿找工作,早上来了很冷。现在改到这个市场以后,热水也有了,啥都有,我们来以后都就方便了,我们也感觉安全了,找我们干活的老板一下就能找到我们,我们也感觉跟着去放心、安全。”零工说。
新闻上还说,零工市场将全年开放,每天开放时间为早上六点至下午六点,同时,人社局工作人员也积极对接用人单位,为务工人员提供就业信息、技能培训、政策咨询、权益保障等“一站式”服务。新闻中,配着几张图,一侧,白色的防雨棚,沿子上挂着水电工、钢筋工字样的大牌子,以示区域划分。下面,长条椅子上坐着一长溜人,大多穿着一色的旧迷彩、灰夹克、黑裤子、绿胶鞋,旁边放着工具包。他们坐着,阳光巨大,铺在水泥院子里,甚至有些泛白,他们依然在等着,眼里有期待,也有茫然。另一侧,停着一溜子电三轮,但没有架子车。
那些存在了三十年的马路零工市场,从此再也没有了。
那些地方空空荡荡,唯有被人们磨蹭得光亮的地面,唯有银杏树绿了黄了,唯有来来往往的行人把一阵风掠起,唯有麻雀落下时它们才知道故人离去,唯有人们在闲谈时说起那些地方曾经搭过场,唯有搭场的人出门时身不由己朝那个方向走了几步才回过神来。然后,再没有什么,马路依然是马路,风雨依然是风雨,光阴依然是光阴。除了回忆,没有什么能知道那些地方曾是出卖劳力的场所、曾是换取微薄报酬的窗口。
新建起的零工市场除了偏远些,其他挺好的。人们一开始可能不习惯去,但天长日久,也就成为自然了。
母亲说,市场早上一块钱管一碗小米粥、一个馒头,中午五块钱一碗面,前几天好像还免费。母亲说完,父亲打电话给工友,说,张家沟搭场的搬了,到新地方了,咱们去看看情况,听说中午的饭免费,咱们尝一下。说着,父亲装上八块钱一包的兰州烟,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