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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困境与写作的突围

2024-01-31

上海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哈耶克

艾 玛 朱 个

艾 玛:从生活上来说,我今年对困境的感觉蛮强烈。

朱 个:这几年来,人与人越来越难谈话了。互相不明白的,本来就没什么谈头;互相明白的,相逢一笑也就够了,多谈也就是多几声叹息。我跟你认识了六年多,辗转在几个群里一起炒股,最多的相处是这种征战股市的战友级别的相处,因为炒股某种程度上能迅速看清楚很多真相。你不是第一次提这种对于曾经的职业经验感到困惑无力的话题了。简单地说,轮流锤,把所有人的历史成功范式都打碎,不给任何人躺在历史经验上吃老本的机会。我理解,所谓的“历史经验”全部失效,也就是短短几十年的经验吧。这种失去,不能说我们不清楚,但是很难讲清楚。

艾 玛:可能是在生活里的无力感,让我的写作回到日常,《观相山》就是吧。这两年很经常地想起雅思贝尔斯对年轻人的忠告,认真地过日常生活,严肃地做出重要的决定,以及接受自己做过和经历过的事情。我已过不惑之年,但还是惑得很,觉得认真地过日常生活这一条,倒还有信心去做一做。

法国有个作家,叫菲利普·克洛代尔,她有本小说《灰色的灵魂》,小说写得非常悲观,表达的意思,大约就是灰色的世界里,不太可能有鲜亮的灵魂。

朱 个:这几天,我正在看《观相山》,看到里面描述不少精致的吃食,这叫我想到林昭死前请母亲给她带的那些食物,那些食物的名称并列起来,一行一行,像一首诗歌似的。对几十种食物的渴求,在生命的末尾,那种诉求并不显得难堪,就像你说的,大约就是灰色的世界里,灵魂最终屈服于肉体。那么,认真地去过日常生活,或者可以理解成认真地过“个体的生活”,其实是一个很大很难的议题了。

其实,《观相山》里的日常生活,明明还有一个巨大的隐而不见的黑洞,没有这个存在,就没有日常的存在。

艾 玛:回到被限定的日常,就只有沉默了。

朱 个:确实,经常有一种“言尽于此”的感觉。我就讲我自己的感受,写很多话,说很多话,通篇皆是言,恰是不可言。日常生活总是有着一种“沉默”的写照。

艾 玛:我想问,《迷羊》里的钟宝信,真是人间清醒,她很容易让我想到你。除了《迷羊》,过去几年你还写了什么?

朱 个:《迷羊》里钟宝信的名字就来自前几年我们曾经都买过的一个软件,“宝信”,理解成“宝贵的信念”,也很好。除了《迷羊》还写了几个短篇。约瑟夫·弗兰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里提到,自尼古拉一世以来,俄国的书刊检查制度颇为成功,它能让作家、编辑和出版商自我监督,做好书刊内容的检查工作,这使得《群魔》里的斯塔夫罗金所犯过失那一章被删掉了,于是人物性格不能明朗,绝望情绪显得无病呻吟,人物逻辑都不能自圆其说了。

本来我以为,写作不是什么高于生活的形式,写作就是面对现实,面对个人现实和社会现实。那么讲事实就行,事实就已经是象征,已经是隐喻,已经是一切修辞,不再需要别的了。现在就知道自己还是幼稚,有一阵很能理解卡夫卡的修辞,“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剩下的修辞方式大概是我们的最后堡垒了。

艾 玛:写作确实无法回避现实,一部作品最后的模样,也是现实一种。也许跟炒股一样,作者的认知很重要,才华也很重要,但到一定程度,这些可能也都会同样变得艰难。前面我还说不惑之年,其实我是过了知天命之年了,非常确定的是,现在我也比以前多一点运动,主要是为了增强一点血肉之躯的抵抗力,衰老和写作都是一道长坡,行走艰难,要想体面地走下去,除个人意志外,还需要有足够的体力去支撑。对个人来说,生活中能把握的东西也实在是不多。

朱 个:我刚才想到以前看过你的长篇《四季录》,讲的是司法从业人员的生活,我记得还提到器官移植这些问题,里面的人物和作者一样带着迷惘甚至迷惑的气息,这种气息在后来的《白耳夜鹭》里,就转变成了主题的丰富多义性。之前你就发出“律师资格证对自己像是个嘲讽”这样的挫败感叹,就很想问,法学专业对你的写作会有什么影响吗?或者说,作为生活在北方的南方人,山东的地理人文环境对自己有什么影响?

艾 玛:钟宝信是从事金融业的,我也经常写律师、法官、法学教授这类。

回到写东西,真的一开始就是很有话说的那种,专业像是一扇窗口,看啊看的,觉得有太多要写的了,后来,就变成你说的“无话可说”。我比较慢热,在青岛生活了快二十年的时候,才开始写到青岛。邵瑾不大可能是青岛人,那有点行不通,她得是个南方人,比如江浙人。

感觉钟宝信也一样的不太能想象她生活在山东。

朱 个:青岛是沿海,跟内陆还是不大一样吧?

艾 玛:是的,气候好很多,也比较洋派,涉外婚姻很多,以前看过一个数据,好像仅次于上海。但有些地方,山东特色也很明显。比如吃饭排座位,那都是一样的。

朱 个:可不可以说城市化不等于文明化?

艾 玛:可能都差不多,内里南北区别都不大。以前我们总说“四个现代化”,光现代化其实就蛮难的。我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写作经历,可能专业提供了一个切入点吧,我最初写的那个短篇,关注的是青少年犯罪的问题,一个少年杀了人跑掉了,成为了一个通缉犯,通缉令贴在他家乡小镇镇政府的公告栏上。当然我没有正面写他,写的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一个少年,在镇上经营祖传的米线店,他看到通缉令后,他的生活,尤其是情感上发生了一些重大的变化。专业可能会提供一扇打量世界的窗口,你站在哪扇窗前看世界,我想这个可能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最终你看到了什么。我们熟知的作家,那些留下了经典作品的前辈们,他们的专业也是五花八门,学什么的都有,我们不太容易从他们的作品中区别他们的专业背景,但专业可能会提供一种充分理解他们作品的路径。而有一些伟大的作家,甚至都没有上过大学。可能就像故乡一样吧,在通向文学王国的无数条道路中,最初作家会自觉不自觉地选择他们最熟悉的那条路去走。

《四季录》确实也是这样,十多年我曾经一直关注一个案件,这是我们国家法治化进程中的一个很有代表性的案例。虽然后来写这部长篇的时候,我尽量去虚构了一个新的故事,但还是很难摆脱真实案件的影响。

我知道你炒股很厉害,也有家学渊源,虽然你是学中文出身,但我总感觉你的专长在经济学、金融这方面。你能谈谈炒股对你写作的影响吗?

朱 个:哈,谢谢你总是问我好问题。炒股对我写作的影响主要在于它现在是我的职业,在养活着我,让我可以尽量在个人自由的角度写作,让我发表不了也不会有压力,可以比较松弛地去表达。当然,这是开玩笑哈,在大A炒股是很辛苦的事情,把各行各业的内卷卷到了极致,常常在亏钱。也不是什么家学渊源,只是因为悲惨的家族境遇,长辈们由奢入俭难,只能在这一条相对不讲出身的炒股之路上拼搏苟活。

由于炒股是属于市场经济的产物,把它做好很难,逼着人保持持续学习的能力,从炒股的知识自然地涉猎到经济学知识。因此它对我写作的影响可以说属于一种通识教育的范畴,经济金融知识丝毫谈不上专长,只是一点点自学的入门,肯定不像自己的专业,不可能有系统性认识,只是说尽量去学一些。更多的意义还是体现在价值观层面,我希望在我的小说背后,尽量塑造不仅是完整更是稳定一致的价值观吧。

我时常想避免自己在多层次表达时出现某种状况,比如说某个人这边引用哈耶克,回头大A暴跌就说为什么国家队还不出来托市,那可能不了解哈耶克的政治主张在经济领域所对标的主义是什么。反之,一个真正认同哈耶克的作家,不应该对罗斯福新政、凯恩斯主义有什么好感,进而如果其还在作品里表达对小人物或弱势群体的过度的悲悯同情与赞美,甚至到了反智的地步,那就显得价值观很混乱很摇摆。Sorry,举的例子可能有点极端了,我讲的是对自己的要求,因为现在对我来说,写作中的语言本身是什么面貌,没有那么重要,更重要的事情在于拥有成熟的价值观,它塑造一种相配的思维方式,语言不过是思维方式自然的呈现。然后,我就能找到某种“自由”的状态,是一种什么都能用自己的内心全然关照的自由,就是废名讲的,“大凡自由的表现,正是表现着一个完全的东西”。所以,假如我的价值观不一致不稳定,会比不完整更令我无法接受。厉以宁有言,经济学乃是一种启蒙。政治学、经济学,都应该是启蒙的一部分,而不仅仅只有人文启蒙。

艾 玛:我们聊到现在,很晚了。我发现你睡得有点晚啊。以前我也熬夜,现在早睡早起多,晚上一般不写了,要写,也多是在早上开始。靠炒股养活自已,那你真是很了不起的,这两年许多投资界大佬都亏惨了。我知道你有坚持学习、研究,所以炒得好。我也炒,重在参与,小额轻仓的那种。有一点体会,炒股跟写作一样,认知很重要,这个认知,既包括对市场、经济政策等的认知,也包括对自我的认知。认知到了,执行也是一件重要的事,挺难的。

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没,哈耶克与凯恩斯的论争,是在法律的基础之上进行的,他们主要是在政府是否干预、货币等问题上有很大分歧。两个人私交也很不错,有君子风。凯恩斯曾经对哈耶克说,你有没想过,我们之间可能有一条中间道路。当然哈耶克可能不这么认为。哈耶克有两个很厉害的弟子,我不记得名字了,后来是投奔了凯恩斯阵营的。另外,我没想到你对罗斯福新政这么没好感,我博士论文做的是国家公园。英美等国的国家公园是保持得很好的,罗斯福新政时期奠定了基础,土地公有,用法律保护下来。

可贵的是后来这么多年,没人去破坏这些既定规则。应对经济危机,罗斯福和撒切尔,他们采取的应对措施不一样,一个是凯恩斯主义的,一个是哈耶克的忠实信徒,他们都没有把国家带到沟里去。

朱 个:你讲的那部分是对的,你讲的是在他们制度框架里的论述。我想说的话就是,市场经济改革了,而规则框架不变,可能导致造成一些价值观的混乱。

艾 玛:嗯,我明白的,这是个痛点,我们不能讨论他们争论的基础,在什么问题上他们一致而我们在没有这个基础的基础上去讨论他们,是多么徒劳。

前一阵我居然撞在家里淋浴间的玻璃门框上,把左眼撞到出血,又红又肿,戒了一阵电脑、手机。前年底又开始头晕,当时去医院各种查,也就发现颈椎和腰椎有点问题。医生说我这年纪,尤其是女性可能都会出现这种状况,短则一年半,长则两到三年就好了。我觉得快熬出来了。后来眼睛也不好,特别容易累,散光加间歇性斜视,医生让做手术,我一直拖着。

最近一年真没怎么看书,也控制自己看手机看电脑的时间,感觉好些了。改听书了,远不如读纸质书。还是要运动起来,我现在比以前注意多了。最要紧的是不要久坐。

朱 个:是的,有氧无氧结合,要持之以恒。我从小跑个八百米都要躲来躲去的,现在每天运动上瘾。

艾 玛:大学毕业分到军校,拉去山西一山沟里搞了三个月军训后,身体好多了,巨能吃,都很少感冒。有氧的话,是不是还要买个电动单车?

朱 个:不是的,我特别喜欢骑自行车,天太热才在家里骑。要能找到一种很喜欢的运动,才有意志坚持下去。

艾 玛:嗯,我还想跟你聊一个问题。你辞职以后写作的时间多了吗?有没想过去读书?

朱 个:我现在维持住自己的内在秩序比什么都重要,其他没什么可想的了。说来惭愧,我辞职是为了自由,为获得一种可怜的相对自由,因而获得了需要很大的自律或者说恐惧去维持内在秩序的一种生活。为此,不是失去了工作,而是要做更多的新的工作,为自己的投资生涯去学习,为拓展更多的视野去思考,为无尽的思索去找一个解释或者沟通的载体,然后写作就自然成为了我日常对世界的感受、思考和学习的副产品。那么,读书的事情,并不在考虑中吧,因为个人似乎没有停止过学习和思考,那么为了文凭或者什么的读书深造,对于辞职了,而且四十多岁年纪的人来说,尤其是在当下的社会生态里,意义应该也不大了。

艾 玛:这样的状态,挺好的。有时我会梦见自己在学校读书呢。现在有没有写东西?在写什么?我在写一个短篇,很不顺,又去写了另一个短篇,现在又回来写这一个。看你写了钟宝信,我想接下来再写的话,就写一个人,叫李迈瑞。

朱 个:活到老学到老,抵抗虚无。噢,李迈瑞不错,果然下手了。我以前还当老师的时候,总是在学生花名册里挑小说里的人名,以前的学生名字都还蛮多样的,不像现在不是梓就是轩,要么逸轩。最近在有一搭没一搭写一个小长篇,人物名字是前几年坐高铁,在高铁洗手间看来的保洁员名字。四年前就开始想写这个,当时还特别地去构造一个瘟疫横行的背景,结果一语成谶了,索性写个小长篇算了,算对经历过的人事的一种追忆。写作和炒股现在本质上也算一类操作了,都在期待和相信人类社会长期向好,相信人性和规律不会改变。

艾 玛:我曾经在温泉镇的一个村子里拍了张他们村委会成员的名单,根据那个名单来给我小说中的人物取名字。村委会成员有很多姓逄的,我在小说里也用了这个姓。逄是那个村子的大姓。

朱 个:哈哈哈,好机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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