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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谎言

2024-01-31

上海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师兄茶汤

王 恺

对于喝茶已经是老手的我来说,任何一次喝茶,都是对真相无穷尽的接近,对谎言的无情的揭穿,充满智斗、讽刺、轻视和甄别。原因当然在我,因为喝茶已经有十多年的历史,研究的结果甚至有了一本专著,实在是见惯了外面招摇撞骗的众生。中国传统文化的很多领域,喝茶之外,比如古琴、中医,因没有相应的客观评价体系——例如类似钢琴的严格考级,导致各种骗术层出不穷,夸大其词只是其中最轻微的一种。

我甚至因此不愿意和陌生人喝茶。

凝视当然是最主要的,默默坐在桌子对面,看着对方夸张的动作,在心里给他一个等级评分,尽量不将一切显露于脸上。认真喝下对方递过来的那杯茶,不是我挑剔,而是对方有无数的自吹在这杯茶汤里,比如自己精研茶学多少年,比如自己这盏茶汤直追唐宋,比如天下的茶都不如自己这杯“阳”,“其他都是阴的”。

这种夸张到排山倒海的话语体系迸发出来,不得不给对方一个评判,否则真对不起这杯茶。

眼前就坐着一位,曾经做过不太热门的电视节目的评委,热情、高大,有几丝年华流去但尚存的美。但就是这种美,让她做张做致,不肯安静,半辈子这么过来,电视节目已经过去,留不下什么东西,所以不得不找到新方向进军。这个新方向,她几经考虑后,觉得应该是茶。既然现在已经有这么多“茶人”,终日打扮得美美的,喝起茶来仙气飘飘,有的教一年茶课程,甚至能收一人十万的学费,那她有什么理由置身事外,不加入到这个行业之中呢?

当然这些是我的揣测,未免不够公允。但确实,我们当中有很多共同认识的人,通过这些人,不断加深了对她的印象。

这次来上海郊区她的家里,事先我也没有想到会是她,一点也没想到,朋友带我去喝茶的人家,是曾经在屏幕上看到过的某位评委。那个比赛节目不知名,却比较专业,她是几位评委中最不专业的那位,柔软、多变,面对选手做出各种动人的姿态,在别的评委都坐着的时候,她会经常站起来,扭动自己的身体。这是一个舞蹈节目,站起来也理所当然,但是她的站立、起舞,包括故作欢欣的动作,都带着几丝让人怀疑的夸大成分。即使不在现场,隔着屏幕,也能感觉到她的紧张和张扬——必须如此,她和那几位评委的专业度不能相比,这样才能引人注意。

同座的有国际知名舞蹈家,她呢,总是靠自己的招牌动作,半倚靠着桌子——毕竟跳过舞,腰细腿长,这样的姿势,才越发显得身姿曼妙。倚靠之余,往往冲出去又坐回来,拍着手说,啊,我太喜欢你了,你来加入我的战队吧。当然都知道,现在节目的评委,也是节目竞争的一部分,一举一动近乎表演,要把这表演做到十足十才能加分,毕竟声名不显赫,需要格外卖力。

几个月前,我的中医朋友从外地来,带着我们一堆人,说去上海的郊区玩一下,有个朋友的工作室,可以喝到现打的抹茶,说是古法相传,说这个工作室靠近上海郊区的淀山湖,非常美。经不住朋友的鼓动,我不仅自己去了,也带了母亲去散心。那阵子母亲身体不好,也借此让中医看一下。

淀山湖畔的别墅半新不旧,窗外不远就是湖泊,湖水温柔地拍打着岸边,不时有突突的船舶马达声传来,穿着环卫衣服的清洁工在船头耸立,专门去捞湖面的水草和落叶。我和母亲站在长廊上往湖面看去,这并不是一片清洁的水面,却有一幢优美的住宅。这里实际是她的住所,布置得很体面,不中不西的几件家具上,堆满了茶具。那时候她并不知道我是谁,是不是懂茶,只知道我是那位中医朋友的朋友,于是很愉快地展现她的茶艺给我们——真的是刻苦学来的茶艺,甚至有打印出来的纸张,上面抄录的是宋徽宗的《大观茶论》中的相关章节。我多次见识过打抹茶,并不新鲜,但中医师兄却很喜欢,说喝起来舒服,“比你们那些泡的茶舒服,胃不寒”。

她打抹茶的动作,带点生涩的劲头,更加显得她有点小学生的笨拙,与评委席上的她有些距离,倒是可爱,甚至有一点妩媚之姿。抹茶这套玩法,说是传自宋,但事实上,明朝就已经断绝,眼下的这套功夫,最早是台湾茶圈兴起,应该是日本茶道和中国典籍一起参研的结果。我在台北喝过数次,一次是一位学茶十多年的茶老师给我打,真的是泡沫汹涌,看着黑盏里的茶汤,依稀能想起宋徽宗的茶书里描绘“咬盏”的感觉。另一次,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用建阳生长的野生小白茶为原料,经过几道细致的打磨,成了碎末,打出来的茶汤,汤色乳白,满口沉郁的香,也是美好的体验。但都没听说以此为专业,不过是整个泡茶学习过程中的一个小环节。

这时候才知道,中医师兄一方面是来见识她的打抹茶的茶艺,另一方面,是给她儿子看病。她在美国生活的大儿子最近回来了,身体很不好,严重的时候,甚至有自杀倾向。“抑郁症。”师兄很轻松地说。这次来上海,他已经给四五个孩子看过抑郁症,是某种时代的流行病。我一直陪师兄晃荡,确实看到过几对焦躁的父母亲,带着他们倨傲的、寂寞的、阴暗的孩子,紧张迫切地追着师兄看病。有时候时间紧,甚至在上海的街道上匆匆把脉。我在旁看着,心惊肉跳。

每个体面的生活后面都拖曳着阴影,我们并没有看到她的孩子,中午的饭桌上,也没有出现。院子里似乎有位阴郁的青年闪过,事后想,那应该是她的大儿子。

老实说,刚到她家,并没有认出她就是屏幕上的那位评委,师兄又是简单的性格,介绍人从来都不说清楚。既然专门来她家喝抹茶,我以为她是研究茶的,一点不知道她的其他身份,而事实上,我才算是研究茶的。

大概她和我,也都没有到家喻户晓的地步,我们非常茫然地不知道对方是谁。坐在桌前,吃她给我们准备的拌面的时候,她用夸张的语气姿势介绍,“这是我们老家的菜码拌面,你们吃了才知道多好吃。”是炒制的黄花菜木耳鸡蛋和若干瘦肉片的菜码,典型的北方菜无疑,有点像我在北京的小餐馆里无菜可点时偶然想起的木须肉。她家的菜码里,多了些青椒之类,更加浓郁,称得上好吃。但和她阔气的家庭装饰比起来,这顿午饭无疑有点寒酸——当然是我的问题,素不相识来别人家吃饭喝茶,还要讲究好不好。

听了她的口吻,见识了她挥舞手势的姿态,觉得似曾相识,后来一想,原来是她,名字也符合。

这顿饭吃得稀里糊涂,尤其是我没见过世面的老母亲,看到这个家既不像普通家庭,也不像办公空间,吃完饭偷偷问我,要不要付钱给人家。她误以为这个湖边的别墅是茶馆,我使劲地捏我妈的手,才让她没有把话说完。回家后细细和她介绍,现在喝茶的高尚人家,很多装修成这种风格。

喝她打的抹茶的时候,有机会听她滔滔不绝诉说自己的理想。原来近些年她爱上了茶,四处寻访高人求教。有位北京的茶老师,是我们都认识的那位学费高达十万的茶教学老师,她也去接触过,可大概彼此完全没有火花,放弃了跟随这位学习,辗转了几个地方,见了“无数的茶人”,终于在四川的蒙顶山,找到了一位她觉得可以学习的人。她热情地说,我一定要让你们认识我的老师。

从她的描述来看,我并不想认识她的老师。她形容自己的老师,依然是她在评委席上的夸张风度,“天下的茶,都是阴寒之性,只有我老师在四川蒙顶山上做的茶,才是温性的茶。”

“你看过《本草纲目》吗?”我当然没有看过。“你看过《本草纲目》就知道了,李时珍就是这么写蒙顶山茶的。”原谅我的没文化,但我也丝毫不想去翻开《本草纲目》研究这个无聊话题,听起来太不符合逻辑了,且明代的制茶工艺与今日的制茶之法,相去已远,我们当代茶的工艺,多是清代才出现。

她自己越说越快乐,本来说是只有蒙顶山上那片地出产的茶叶属于温性茶,接着,她的老师又开始在云南茶山上找到一片土地,结果那里的茶,也是温性,然后在武夷山上找到一块土地,也做出了温性的茶。我在茶叶圈鬼混也算有年头了,但是这么令人惊奇的说法,还真是第一次听说。不太有人会用自己做的茶,去否定所有其他的茶,从逻辑上来说,这里面有巨大的谬误,几乎属于江湖传说。不知道她的老师,为什么要弄出这种说法,为了卖高价?

我一点不想认识她的老师。

2

茶圈的谎言,一种是骗别人,为了牟利;更多的还是骗自己,尤其是阔太太学茶,很容易把自己学成一种定式,就是讲究器物的昂贵,讲究茶的天价,讲究茶桌上的交际。我认识一位泡茶的阔太,很端庄地泡着茶,一边絮语,昨天我给某位泡茶的时候,她怎么说——这是一位正当红的大明星,越是轻描淡写,越能证实自己的社交地位。

至于茶汤滋味如何,则并不在她们的评价系统里。不讲究茶汤,不研究茶汤背后的实际问题,是通病。这位“茶人”所谓的“温性茶”,大约也是一种话术。我并未在意,觉得我和这位相信故事的“茶人”,也就是一面之缘,应该没有什么机会日后再见。可世事就是这么巧合,和她见面没多久,大概是朋友圈里我出版不久的茶书的一次推广活动被她看到了,知道我也懂茶,于是热情邀请我和中医师兄一起去她的另一个工作室。

想起我妈把她家当成茶馆的事,几乎想笑——这次却不太想去,预感喝不到什么好茶。她的抹茶着实一般,比起在台湾喝的滋味单薄很多,茶是温性还是寒性,我也漠不关心——从没听说喝茶寒死的。但她的热情邀约,让人觉得拒绝是件很不礼貌的事情,最终还是半推半就去了她位于朱家角的茶室。这次是明显的营业空间了,楼下有货架,堆满了“温性”的茶,她是深深沉迷在这个故事之中了。

当地大概是急于推广文化旅游,把很多空房拿出来给了文化名人做空间,评委“茶人”老师对于这个系统显然熟能生巧,她的茶空间,位置尤其好,正临河道。这次倒是没打抹茶给我们,开始讲岩茶,又是一堆惊人的错误,什么现在岩茶做得都不对,只有她老师奉行古法,非常讲究,诸如此类。泡了几杯不尴不尬的茶汤出来,实在是勉为其难喝了下去,毕竟不熟悉,没有办法和她讨论,也并不想在陌生人跟前卖弄自己的茶学知识,默默听着就好。

一般茶圈的这种讲述,就是为了卖茶,但我们显然不是她的顾客。中医师兄是她家的座上宾,我是她刚认识不久的“茶人”,我们的拜访,是一次表示感谢的招待。

喝好了茶,她兴高采烈说起了今天的午餐,说有人会划船从河对面给我们送来,不由让我有了期待。茶不行,希望吃的别致。果然期待是错误的。一个沉默的中年男人,划拉着一个近乎澡盆大小的划艇,从河对面拿来一个大塑料袋。我们在岸边打开放好,原来是凉皮和肉夹馍。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在朱家角吃凉皮和肉夹馍。当然,还是我不对,太贪嘴了。不过大老远跑来,还是希望吃点河虾螺蛳什么的,所费也不多。

有段时间我很喜欢看明清世情小说,比如《醒世姻缘传》,里面有个贪嘴的小厮,跑到主人亲戚家传话,厨房里正烙着滚烫的羊肉馅饼,炒着喷香的韭菜豆腐,可亲戚家正忙,顾不上打发他吃。小厮回家后越想越生气,终于找到机会,传播谣言,让亲戚家里人生了一场大矛盾大吵闹。事后,大家研究谁是传播消息的祸端,终于想到了这个小厮。“那天就听他回家就嘟嘟囔囔,说是现烙着滚烫的羊肉饼子,也不招呼人吃,就拿稀饭和老咸菜灌搡人。”

这段描写印象深刻,也没让我警醒,碰到有人招待寒薄的饮食,还是不开心,总觉得还不如自己找地方吃饭。也许是中年人能摄入的热量有限,总希望吃好食物,反正热量指标就那么多,真的是贪嘴之人。

就这么结束了也好,第二次觉得,从今后不用再和这位茶人打交道,毕竟不熟悉。没多久,她又充满热情地发来一张海报,说是她的老师到她朱家角的茶室讲课,希望我也能去听。倒真的要出差,和她说时间凑不上,婉拒了。那海报印象深刻,主讲人只写了“某老师”三个大字,没有真姓名的海报,也是首次得见。

茶的江湖,一方面是波涛汹涌,一方面是贫乏可笑,就那么多陈年故智。我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除非对方是真熟悉的朋友,或者是久闻大名的茶人,毕竟已经在这里打滚了十多年,见过的人委实过多。少约成了我的原则,和这位茶人的缘分,大约也就到此为止吧。

努力避免的事情,总是避免不掉,热情的她又邀请我们参加在苏州的一次茶会。事先我的中医师兄就跑来叮嘱我日子,告诉我不要安排别的事,我是满心不情愿,但拒绝人一向也不利索,据说是我们这个星座人的特点,只能含糊答应了。到了日子,事先一个月就通知的事情,临到头再逃走也不合适,何况我师兄热情地安排了住宿酒店——当然我知道,都是她的主意,大约把我当成某种类型的专家了。

和师兄开玩笑,你收了人家什么贿赂,非要我到场。师兄说贿赂啥,她和她先生,在我们那里住了半个月,天天喝酒,算是很熟悉,她虽然不懂茶,可是爱学习,我郑重其事和她说,应该向你学习。

我说这也属于贿赂,是你熟人,你就把我卖了。

也是我和她太不熟悉,对她的印象,都是肤浅的,就像地方书画家协会成员画的中国画,划拉两笔,就是一幅山水。我完全不懂的山水、人物,却是时下最流行的中国画。也许,她就是时下最流行的茶人。

反正一次茶会,去了也就是喝几杯茶,还能如何?这么鼓舞自己。哪想得到,这次茶会,真的是糟糕的记忆,我现在写着,都觉得有点懊恼的意思。苏州的这个茶会,早有耳闻,是某个过去的知名酒吧老板的新兴产业。看过一些照片,漫天垂着的纱帘之下,各种穿着汉服的茶人,动作夸张,照片深修,弥漫着一种做作之气,心里一直拒绝前往。

这次没有拒绝成功,去了现场,倒也布置得卖力。河边全是集市,卖茶叶的、卖各种茶人服装的,当然还有吃的,各路或真或假的有机食物。隔着河岸,对面坐着两位唱评弹的苏州演员,喇叭里生硬放大了的琵琶三弦有种扭曲过的苏州情调,是浓眉大眼的江南。昔日的舞者、现在的茶人老师让我们一定要去喝一个奶茶,说是她喝过最好喝的奶茶。小茶摊的样子做到了十足,萃取咖啡的机器被挪来萃取茶汤,热气腾腾地冒着蒸汽。煮奶茶的中年男人戴着小礼帽,气派是有的,结果却不佳,异常平庸,奶甚至都是无菌包装的常温奶。捧场地喝了,在她询问我们好不好喝的瞬间,中医师兄挺身而出,“非常一般”,打断了她的话头。

我现在都难以说清这次茶会给我的感受。我也算见惯了茶圈的所谓世面,就拿茶会来说,在凌晨的杭州,净慈寺的庭院里,看着烧水的陶炉中缓慢舒展着热气,慢慢醒来;在景德镇的废弃厂房改造的展览空间里,黑暗中穿过月洞门,来到特意制作的雪白茶桌前,喝一杯存放了二十年的老乌龙茶所萃取出来的茶汤;在冬日的苏州艺圃的傍晚,穿着厚重的棉袄,闻着桌子上紫砂壶里的茶飘出了似乎是活泼泼的香气,都是难忘的。但这次茶会,说起来不上不下,充满了各种玄机和谬误,让我尴尬——她的茶桌,一如既往地华丽,放上了刚在潮汕打制好的金银盒子,用来装她的茶粉。我顺手拿起来称赞华丽,她娇嗔地看了眼中医师兄,说,把你发过去学习一年,这样你就会做手工了,你不是号称喜欢做手工吗?一如她在评委席上的俏皮,大约这是她的某种姿势的日常,女性的、娇嗔的、柔媚的。

她大概真的是习惯相信传奇故事的人,隆重地向我们介绍她旁边一桌的茶主人,昔日的酒吧老板,也是这个茶会的创办者。“陈先生开始不喝茶,怎么喝上了?是因为自己得了癌症,到了晚期,很焦虑,碰到一位有缘人,说不用治疗了,去茶山喝茶吧,于是喝了五十多天的茶,病就消失了,进而开始创办茶会,创办这个市集。”天方夜谭的故事,讲得津津有味,可见是真的相信。这种民间传奇,一向有其市场,她的灵魂里,大概渴望这种传奇故事,故事就这么一波又一波地被放大。

茶会属于预约制,轮转坐到了这位陈先生茶桌上。满头白发,望之俨然,上来就给我们喝一泡据说老得不能再老的白茶,价格高昂。那白茶掺杂了隐约的尘土味儿,些微的霉味儿,说是从马来西亚回流的茶叶,但茶汤又没有真正老茶的醇厚度。朴实的中医师兄直接小声问我,这茶没有老茶味儿啊。我也恨不得像掐我妈的手一样,去掐师兄的手,不幸的是,他的声音还是传到陈先生的耳朵里。陈先生倨傲地说,你们喝不惯吗?这是药,这不是茶,我们潮汕人最明白这种老茶的好,不看重香味儿,都是拿这个当药的。

我只能说,我害怕茶叶存贮中的仓味儿。

那个味儿太重,喝了不舒服,隐约的发霉茶是非常可怕的。我曾经有在潮汕地区喝了发霉的老茶之后,腹胀如鼓,难受三四天的经历,确实畏之如虎豹,妄图含混过关。陈先生骄傲地叹了口气,拿了些放了陈皮的煮好的白茶给我,说,喝不惯这种价格昂贵的老茶,那么喝点便宜的吧。

至少这个茶汤没有霉味,可接受。陈先生略有鄙意地看着我,继续发表自己的理论,一般人喝不懂药汤般的老白茶,但我们潮汕人,是真的把这个当药啊。其实这老白茶的问题,不在于像不像药汤,而是明显被人做了手脚,在里面添加了水,加速了陈化过程。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被卖茶的人骗了,还是味觉迟钝到喝不出茶汤中的异味?当然这茶,也是没法喝下去了。勉强地敷衍着,我是宁愿喝他煮出来的茶,也不想再喝一口所谓的“老茶”。彼此对对方不满,但又无从表达。

茶会结束,轻盈的评委茶人走过来,斜靠着桌子,说,好喝吧?我和中医师兄含糊表示着,她热情地向陈老师介绍了我,陈老师的倨傲一点没有减少,话倒是多了起来,我知道你,我看过你写的文章,你的朋友谁谁谁不是个好人,语速多而密集。我们仓促离开,尽量礼貌地告别——没多久,这位评委茶人就向我的中医师兄宣布,我不是个好人,因为我不尊重人,在陈老师的茶席上,不认真品茶,还在那里看手机。师兄直接把这话向我转述了,哈哈大笑,以他的直率性格,觉得这属于地道的茶杯里的风波。他甚至以更猛烈的方式回击了评委茶人,“那桌的茶,喝起来像洗脚水。”

我倒是深深舒了一口气,从此之后,她大约不会再来找我了。

她应该是某种简单的人,热情也未必都是出自造作,但过于“躯壳起念”,这种思维体系的人,对各种谎言,就是不加分辨地接受了。

3

茶杯风波,大抵还是因为很多喝茶之人,并非真的喝茶。身处名利场中,需要一些超越茶本身的东西去装饰,比如金钱,比如谎言。谎言可说微不足道,但能让茶桌活色生香,这套招数,近来越来越流行。

在台北的茶桌上,喝到过所谓活佛加持过的茶。我们同座的一位小姐,一边喝,一边说,能量超级大,我喝得浑身发抖,边听她说,我边浑身发冷。我是生性喜欢真相的人,对于谎言有习惯性的戳破的爱好,就像小孩子去戳肥皂泡——茶汤这么清简的东西,加故事,是对它的伤害。

人类的习惯,大概还是忍不住要添油加醋。最近去云南的普洱茶山,从北京来的茶桌贵妇一个劲儿和我强调,大金壶煮开水,小金壶泡茶,加上金杯喝茶,茶汤会变得如何美妙,似乎黄金的加持能让茶汤更美好,成了一个正在流行的茶桌新“三金”的故事,也不知道会不会流行开来,成为一种彻底的霸权式的茶汤新知。

前面说传统中国的各种享乐事物,因为缺乏评判标准,所以多传奇、多故事,倒也并非虚言。去新疆看木卡姆,到莎车县城的乡下,有宣传部的人带路,避开了一路的旅游景点,最后在叶尔羌河边,四周八乡的人们拿着各种乐器,缓缓走来。各路乐手都齐全的时候,一声弦响,众人半齐整地放声唱起来。旁边的叶尔羌河十分峻急,流淌着刚融化的雪水,自然是寒气逼人。夏日里,我们席地而坐,一点也不觉得暖,但缤纷的木卡姆乐声,却是能把人包围得紧紧的。

结束后告别,高鼻深目的当地人和我们聊天。他家就在附近,原来家里也有玉石销售,我们一听就激动不已,赶紧跟着他去买和田美玉。硕大的乡村院落,门口还有两块重达几十吨的黑色玉石的原料,放在荒野里,也不会不安全,要偷走也需要一番功夫,有种好莱坞电影里的传奇感,流落于古墓里的珠光宝气,几千年也不会变化。

掌心里窝着的白色玉石,润泽而温暖,一块也就两千,沉甸甸的,把玩了半天。美梦在吃午饭时破灭。跟随我们的一位汉族妇女,有着黄灿灿的染过的发色,红扑扑的脸蛋,强硬要我们出示手中刚买的和田玉,在桌上当着一群人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们:你们被骗了。

“这不是玉,这是卡瓦石,哈哈哈。”随即是一串粗俗快活的大笑,大约是远方来客的不懂行,让她觉得智力上比我们高了一等。这时才明白,卡瓦石是戈壁滩上普遍的石头,在新疆也常见,刚才我们购买的时候,不告诉我们,大概是怕与本地人起冲突。

说不清为什么,我对她印象深刻,大约戳破了谎言的人,往往招人记恨。虚伪的生活倒有种平安喜乐的劲头,像河水温柔缓慢地流动——我们喝酒,吃饭,听她继续嘲笑着我们,直到她吃多了急忙去厕所。“我去拉屎了。”她带几分快活地说。

这些谎言,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一次买卖,一个虚空中的吹牛,一个往脸上贴的金片子,像古代仕女装束里,往脸上蘸上的“花黄”,虚空中的一点光亮,真的不紧要。当谎言真需要尽力去弥补的时候,往往意味着惊天丑闻的诞生。我的职业生涯中,不可避免遇见无数的撒谎者,有的是事不关己,有的却是尽力弥补一个丑闻,事关家庭毁灭的丑闻——可以理解,并且可以原谅。

十余年前去云南昆明,采访一个轰动的“小学生卖淫案”,名字起得惊悚,但事实,却又贫乏到几句话可以说清楚——一个住在昆明的底层人家,住在破败的贫民区,丈夫和前妻生的大女儿独居,被怀疑是妓女,因此被公安盯上,布控几日之后,破门而入,结果抓到的一群人里,有两位,是这家人的两个小女儿,是两个个头不小、丰满可见的女孩子。后来一查才发现,女孩子还是小学生,也没有卖淫的任何迹象,显然抓错了对象,之后迅速释放。

这件事可大可小,媒体报道出来后,这家人抓着“小学生怎么会卖淫”这个由头,一直在找公安赔偿,并且请了律师。律师则将这件事,进一步扩大到媒体,增加对公安的压力,寻求国家赔偿的可能性。

当然是同情她们,去了昆明就着急忙慌去她家。这次去的昆明如此陌生,不是游客的昆明,甚至也不是自以为见多识广的我的昆明。城乡结合部的昆明并没有晴天丽日的美,是局促、破烂的集合体,全是出租房屋,这里的人们似乎没有固定住所,到处都张贴着出租屋的广告。街道上破败不堪,只有成片的低矮建筑群,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单位宿舍一路铺开,旁边是大片的农民自建小楼,用途无外是洗头房、廉价物品的小超市,以及简陋的KTV。这也是这家人十多年前来昆明时候的落脚之地,之后就一直没有搬家。这个家庭四十出头的母亲告诉我,十多年前第一次来,是来这里开采小土方,挖沙挣钱。当时的她,受不了家乡原来老公的打,就带着孩子逃了出来。

小街满是洗头房和洗脚屋,丰满的女人们像草丛里的花朵,勃然盛放。摄影记者随手抓拍,街头各种暴露的女性,难怪公安会在这里布控。母亲现在做的工作,是公厕的看管员。他们家距离这片主要的街道,有点距离,这是她十多年未曾搬离的家。农民自建楼的两层,尽力美化却依然寒酸,贴着赠送的明星画片,电视机和DVD是最值钱的财产。

大女儿并不是这位母亲的亲生孩子,而是她现在跟的男人之前生的女儿,住在农民楼另一边的单独一间,号称“混社会”,并不和家里人住,说是常夜不归宿。也打过很多次,没有用,索性让她自己住。公安盯上的,也是这位大女儿。但是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跟踪大女儿回来的联防队员,砸开的却是这位母亲家的门,带走的,是全家人——大女儿和她带回家耍的那男人、母亲和她的多病的丈夫,以及两个还未成年的女儿,其中一个女儿穿着一件十九块钱的崭新的白裙子。两个女孩打开门准备去吃烧烤的瞬间,正好被闯进门的联防队员们摁倒在地。

摁倒全家人这件事,对于这位母亲来说,是奇耻大辱。一家人被摁倒在院落里,跪倒了一片,我记得她神色惨淡的脸,“没有脸了”。三个女儿被分开询问,关在不同房间里,母亲的记忆深刻,如何被羞辱,被指着说“你这样的人,死一个少一个”,直到天亮才明白弄错了,被释放出来。因为要证实女儿的清白身份,之后她还安排了女儿的体检。

我特意请了他们一家人在附近餐馆吃饭,边吃饭边聊的过程中,话越来越多。就是选择的街道上的小餐馆,扎实的肉和蔬菜,还有不知名的小蘑菇,带有雨季昆明特殊的气息,这大概是这个偏僻角落里唯一和美好的昆明能沾边的东西。母亲神色惨淡,说话凄厉,一边诅咒着社会,一边恶狠狠地和我说,要是公安不赔礼道歉,她就带着自己亲生的两个女儿回老家,同时把自己和现任刚出生不满一岁的小孩送到福利院去。弥漫着凄凉感的表达,也不知道真假,我是之后才觉得,这位母亲,是有她的各种脾性的。

那位被错认为妓女的大女儿一直没有见到,究竟有没有过卖淫行为,真的是难以判断,警方和母亲各执一词,这件事关系到整个案件的进展。在母亲的叙述中,大女儿并不是乖巧的女孩,“很早就不上学了,天天和社会上的人在外面混,有年春节,我们骑着自行车满街找她,结果发现她在别人摩托车的后座。打她爸爸给她的那个烂手机也不接,不过就算接了,估计也是谎话。”

母亲说,让大女儿出去单独住的理由,是她总是带不同的男男女女回家,找家里要钱,就索性安排她出去住了。“后来有人来采访,我才知道她有时候和一些男人睡觉,并且他们给她钱和东西。但是我翻过她的书包,里面都是五毛、一块的钱,就这么点钱,怎么会做妓女?”

这种话很难自圆其说,不过我当时还是同情她,种种道德加分:贫民窟里的一家人,被误抓的小学生女儿,满屋子的破败景象。对于一个年轻记者来说,都是同情项,我也就顺着她的话去记录了。但没多久我就明白了,这位并不衰老的母亲,其实充满了她的机智,绝对不能承认大女儿是妓女的事实,这样她才能打赢官司——但其实她什么都明白,否则哪个贫民家庭,会再花几百块钱,给女儿租房子?

并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这大概是她特别恶劣的一点。

“怕她把我两个女儿带坏了。”这句话,基本已经表达出了她不仅知道,且了然这女儿的一切。

母亲坚决不肯承认事实,律师当然也顺着母亲去说,告诉我他见过的这个女孩,就像个“不良少女”,和她两个妹妹一样,简单、无知,就是爱买点新衣服,每天在街道上晃,“这是这边女孩子最普通的行为”。多年后,看过一个记录南美贫民窟的电影,才知道,在生存环境恶劣的街区,很多行为并没有那么多清晰的定义,很多司法场景,也并不需要那么准确的判断——这才是更大一层的事实,而谎言算是什么呢?是家常便饭,是每个生存在这里的个体保护自己的武器,是这个母亲急于得到的金钱,是蜥蜴般的变色技巧,是毫无负罪感的一种言辞。

我到现在还记得,一个绝望而脾气恶劣的母亲气急败坏的脸。还有一件无心说到的事实更奇特,她找的这个男人,年轻时候有犯罪记录,因为在山区偷了一匹马。听起来几乎带点浪漫色彩,但我知道,一定不浪漫,是贫困生活里坚硬的事实——我能原谅她的谎言,也很好奇她们一家的现状,两个她拿来做武器的小女儿,现在一定已经长大了,她们在哪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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