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闹广昌隆
2024-01-31张梅
张 梅
林老板最近认识了一个从大马回来的外江佬,此人相貌英俊,身材匀称,和林老板一见如故。他问了几次外江佬是哪里人,开始是很有礼貌地询问,彬彬有礼,还用了很讲究的措词,好像是请教大人物一般。但这个外江佬一被问到这个问题,就仿佛大脑短路一样语无伦次,答非所问,某一回被林老板问急了,就直接躺倒在地上。有几次他说自己是广西梧州的,一会儿又说是广西北海的,还有说是来自广州番禺,某一回天降大雨,他居然说自己是翻生(粤语:再世)华光——华光是粤剧的祖师爷。平日里他喝多了以后就住在林老板的戏班里。某日白天,林老板经过他的房间,听到里面传出唱粤剧的声音,他停住脚步,听到房间里的人用非常清晰的口齿唱道:“天色转暗日落西,行遍广州脚都瘸。今天生意做来诸多阻滞。”唱的是《大闹广昌隆》其中的一段。林老板不禁在窗外大声叫好,原来外江佬有这般美妙的嗓音。
就在这一刹那,“扎脚胜”林老板放弃了演红船的想法,转演《大闹广昌隆》。他甚至都想好了,让外江佬演那个丑角书生,让佩儿演躲进书生的黑伞中复仇的女鬼,让王妈妈演广昌隆客栈的老板娘,在客栈无边的黑暗中唱一遍《再折长亭柳》,然后自己在歌声中手里摇着一柄缕金的扇子,踮起脚跟翩翩起舞。
林老板一再想象着这个场面在广州城最红火的“乐善戏院”的舞台上出现的盛况,激动得在外江佬的窗外手舞足蹈、自言自语。他在盘算戴什么行头。他要把那双最漂亮的鞋子穿上,那是一双金色的鞋子,鞋头上镶着天蓝色的流苏。
外江佬随身带着一只十分残旧的藤箱,他和这只箱子形影不离。这种藤箱是每个走江湖的粤剧演员都有的,一般就是装着演出用的几身行头,女子则再加上几件自己的首饰。外江佬的藤箱特别破旧,好几处地方都掉皮了。林老板不知外江佬为什么不肯换了这只破箱子,按照他的身份,早就已经换一只锃锃发亮的皮箱了。这只藤箱跟着外江佬也不知走了多少地方。
更奇怪的是外江佬对这只藤箱的态度,犹如随时供着一块祖宗牌位。即使喝醉了,他也要抱着藤箱进入梦乡。有一回大家看他睡着了,有人试着去拉他的藤箱,谁想到给睡梦中的他踢了一脚,把拽箱子的人蹬得老远。
外江佬酒醒后郑重地宣布,谁也别想打开他这只宝贝藤箱。
王妈妈也有一只藤箱,比外江佬的要小一点,跟了王妈妈好多年依然完好如新。隔得老远,也能闻到从箱子里散发出来的淡淡清香。而且这香气经常变换,有的时候是墨兰的浓香,有的时候是茉莉的味道。有一回,碧玉来找佩儿,刚好王妈妈提着箱子外出,走过她身边的时候,碧玉居然闻到了那天她们在“同盟会”宣誓时闻到的特殊香气。于是,她对佩儿说:“王妈妈是自己人。”佩儿皱了一下眉头说:“你想多了吧。”
王妈妈的箱子在七夕节打开,给佩儿和碧玉看。她把俩人叫到房间,关上门窗,俩人心情紧张地看着那只箱子,如同窥探杜十娘的百宝箱一样,结果打开后大失所望,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一件比藤箱颜色深一点的竹水衣。竹水衣用细竹管串穿而成,披在布水衣(汗衫)之上,戏服之下,不仅凉快,而且能起到防止汗水浸湿戏服的功能。
两个女孩同时失望地叹了口气。
王妈妈喜上眉梢地问:“怎么样?漂亮吧?”
佩玉乖巧地答:“妈妈,那天唱曲你穿的那件衣服很好看呵。”
碧玉也说:“是啊,是啊。”
王妈妈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收了起来,诧异地问:“我唱曲子?我唱了什么曲子?你们记错了吧。”
俩人互看了一眼,碧玉连忙说:“妈妈唱的是《再折长亭柳》啊。”
王妈妈面无表情地说:“我唱了吗?”
碧玉满脸崇拜地说:“是啊,妈妈一出声全体人都收声了。”她边说边站起来,拉一拉衣服,唱起来:
未见,未见。
未见伊人未见。
衷情待诉,
哎呀呀我心似梅酸。
况有一树吟蝉
今复长亭折柳别婵娟。
听罢,王妈妈笑了起来。
佩儿和碧玉也跟着笑起来,但俩人都有些茫然。
碧玉突然说:“我记得,那天妈妈您穿了一件排金绒线绣青色地团龙纹老旦蟒,上面使用传统广绣技艺,绣有团龙、花卉、仙鹤和祥云。”
王妈妈和佩儿愣愣地看着她。
就这样,林老板决定带着戏班去广州长寿路的乐善戏院上演《大闹广昌隆》。“同盟会”这边也选择派佩儿和碧玉随同戏班来到广州城,这次行动的暗号就叫“大闹广昌隆”。
外江佬继续唱:“由朝到晚,东面转到西,今天生意亦吴滞,只因遇着一班留阴(前额有刘海)大姐仔,走来帮衬我买东西,拣来拣去都话唔係。”
《大闹广昌隆》这出戏,林老板并没有完全看过。有一次在省城,他听行家讲过这出戏,人鬼未了情,复仇花仙子。行家话这出戏是广西的外江佬带下来的,但几经修改,像戏里面提到的聚龙坊和琼芳客栈,这些场景都在广州。曾几何时,在海珠大戏院演过折子戏,后来给清廷禁了,因为演这出戏的李文茂后来加入了太平天国,所以全本戏从来都没演过。
林老板太迷恋这出戏了,他甚至想自己去演男主角,那个被女鬼附身,手上黑伞变成了女鬼复仇工具的小商贩。某天,他看着外江佬拿着寸步不离的藤箱走出了院子,于是就壮起胆子唱起来:“以为佢买朵红花伴髻围,朵朵大过拳头都嫌细,原来买来遮住个大萌鸡。”
林老板唱到“大萌鸡”三个字时,突然笑了起来。“大萌鸡”是粤语,意指人的眼皮上有疤痕,又说“萌鸡豆皮”,“豆皮”是麻脸的意思。林老板一直在笑,他幻想自己站在舞台上,骄傲地旋转着脚尖,脚下是一双镶着蓝色流苏的舞鞋,身边围着三个穿着红衣服,头上插着比拳头还大的红花的“萌鸡女郎”,这个场面太滑稽了。
为了自己能体面地到广州上演心爱的《大闹广昌隆》,林老板决定倾其所有,租一艘粤剧的海上宫殿——“红船”,这种船是专门给四处流转的戏班使用的,有时去的地方远,戏班要在水上漂浮几个月,全部人马就住在船上。这艘船通体红漆,三层高,顶层还是露天的,可以在那里排戏,就像一个小小的露天剧场。林老板要带着“福隆戏班”乘坐这艘海上宫殿,堂而皇之地在广州天字码头登陆,让省城人民惊喜,更要让整个粤剧行业震惊。
当天晚上,林老板梦到祖师爷华光站在床头,全身闪着金色的光芒。
“扎脚胜”要带领福隆戏班到广州,排演全本《大闹广昌隆》的消息一经传开,当天晚上,戏班门口就有几百号人整整齐齐地坐在地上。他们安安静静地坐在准备好的小板凳上,手上还摇着画着琼芳客栈的扇子。
革命党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决定除了让佩儿和碧玉跟着戏班去广州,也让赵连如和冯雪秋一同上船。为此,冯雪秋甚至男扮女装唱了一段戏给林老板听,唱的是《大闹广昌隆》的一段:“肚中饥饿,对脚发软蹄,就地开餐,不用买柴米。”
佩儿、碧玉、外江佬一起倚在门口合唱:
帮衬明珍饭店,
叫碟白斩鸡,
生鱼片连汤食落真开胃,
连饭带酒碗碟摆满一围
食饭就精神行至聚龙坊里底
昵间琼芳客栈,
今晚我又再到来。
林老板听得眉开眼笑,又踮起脚尖绕场一周。
赵连如站在省港轮渡的码头上,等着冯雪秋,因为种种原因,林老板拒绝了让不是戏班的人坐上红船一起前往广州。
大奶奶因为新得男孙,心情大好,说要亲自去珠海置宅子赠田给亲家。连如的父亲在珠海那边听到消息也高兴得不得了,托人带信给冯家,说十分感谢,待自己两个女儿那么好,可谓视如己出。
今天早上连如出门的时候,正好看见高先生也拎着简单的包袱出门,她问高先生要去哪里,高先生就说要到香港去。俩人于是一起坐着人力车到省港轮渡码头。走到半路,高先生下了车,说是要买些陈皮饼之类的点心给香港那边的朋友。连如说码头上也有卖的,但高先生说还是这条街的正宗。他晃晃悠悠地下了车,一会儿就在骑楼中消失了。连如回想着早上的情形,芭蕉树上滴着露水,高先生收拾行李,送她几张自己的画,好像都是山水,半晌又送了两幅字,说是瘦金体。其中有一张特别的画,说是从日本带回来的。
赵连如坐在人力车上,她想起当年和姐姐第一次来澳门的情形。冬天的清晨,父亲用人力车拉着少不更事的姐妹俩,去投奔未知的未来。她想起父亲当时一边跑一边擦着眼泪,也是这条路。她想起少爷惊愕地说:“来了个硬骨头?”又想到冯少奶奶白净的脸。一时间她陷入迷离之中。车夫以为她要等下了车的那个男子回来,就悠闲地坐在路边抽烟。
突然她就看见地主陈四眼从街对面走过来。自从她全家到了澳门后,就没有回去过家乡斗门。有时家里会煮莲藕汤,四姐都会有意无意地说是斗门过来的。但她忘不了地主陈四眼的好,忘不了是他让自己上免费学堂,从而认识了一个新世界。陈四眼也看见了她,扬起手跟她打招呼,表情还有些谦卑,好像想求她做一件什么事情,或者跟她说一句什么话。
澳门的街道都很窄,但陈四眼却怎么也走不过来。空气凝固成一堵看不见的墙,把他死死地挡在了街的对面。刹那间,陈四眼的眼泪滚落下来,神情很悲伤。他的悲伤也传染给了赵连如,一种不祥的感觉迅速蔓延全身。她想下车去和陈四眼说话,却动弹不得。车夫还坐在路边抽烟,就这么一会儿,她眼睁睁地看着陈四眼消失了。车夫继续把赵连如拉到省港码头。她下车付了费,坐在附近的石板凳上等雪秋。
今天的海面有些波浪起伏,但视野很好。她从随身的行李箱中拿出一本书来看,这本书是碧玉走的时候留给她的。碧玉对书一向都爱护得很,经常问王妈妈拿一些包糖果的蜡纸包书皮,这本也不例外。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一些宣传革命的书也被这些花花绿绿的蜡纸包着,不容易被人发现。连如左右看看,没什么可疑的人,就拿出书专注地看起来。她读的可不是一般的言情小说,她看的是陈子褒先生编写的“三字经”。陈子褒是康有为“万木草堂”的入室弟子,在澳门办的“子褒学塾”非常有名,成了当地的名校,学生达数百余人。包书的蜡纸在手中滋滋作响,连如甚至还闻到糖果的香味。她感觉到身后好像有目光注视,她回过头看了一下候船室,好像看见高先生的身影一闪而过。
突然,她闻到一股很熟悉的气味,一股若隐若现的奶香由远到近游走到她的背后。她贪婪地用力闻着,一边在脑子里迅速地搜索着这股气味的来源。她刚刚因为见到陈四眼而闭塞的头脑因为这股香气而迅速清醒过来。此时,连如还穿着培基学校的校服,瞬间她觉得腰下面的黑裙子像扇子一样鼓动起来。她使劲按着裙摆,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那天在密室宣誓的四个女孩的面孔,四张如鲜花般娇嫩的面孔。一个模糊的念头涌上心头——这三个人,好像都是逃婚的。她清晰地感觉到记忆的开关又被打开了,陈四眼又走了出来,他从家里走出来,穿过那条长长的走廊,走到装饰着满洲花窗的餐厅,手里还端着一只红烧乳鸽。他身后跟着好几个人,都是他的食客,其中就有高先生,还有那个名闻四海的革命家,矮个子,中山人,陈四眼的乳鸽就是为他做的。这个场景忽然就展现在她面前的海面上,陈四眼和两位宾客在饭厅里高谈阔论,频频举杯,她突然看见自己也站在一边,垂手而立。革命家亲热地招呼她坐在自己的身边,与她分享革命轶事。他对她说道:“自由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突然,革命家站起来振臂高呼:“不自由,毋宁死。”
连如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她感到由衷的亲切,猛然间,她发现父亲赵慕莲从走廊那边急促地走来,脸上写满了焦急和无奈。很明显他还在为陈四眼的被绑而发愁。奶香又蔓延过来,远处好像有人在喊她。浮现的记忆骤然消散,海面上又恢复了平静,什么也没有。连如这才惊觉,恋恋不舍地把目光收回。
后面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连如回头一看,正是雪秋。雪秋笑了笑,在她身边坐下,问她:“你在看什么呢?好聚精会神。我站在你身后好一会儿了,你都不知道。”
连如指向大海,说:“看那里。”雪秋一脸茫然:“有什么好看的吗?”连如看着他说:“你没看见吗?”雪秋更加不解:“看见什么?”连如指着大海:“那里呀,陈四眼的家呀,他那个漂亮的餐厅看见没有?孙先生在里面,高先生也在里面。我站在旁边,孙先生在跟我讲革命道理呢。”雪秋噗哧笑出了声音:“快醒醒,你在做梦吧。”
今天来坐轮渡的人特别多。各式人等,还有几个样子特别的贵妇,穿着深色的蓬蓬裙,头戴插着羽毛的帽子,坐在候船室一边的茶室里,喝着茶,吃着点心,一副富贵闲愁的光景。连如不经意地往那边多看了几眼,忽然发现一人眼熟,那个女人有很高贵的气质,也穿着蓬蓬裙,戴着无沿帽,手戴着勾纱的黑手套。赵连如能确定,那天在麻疯院看到的女人就是这张脸。她拉了拉雪秋,并示意他看看那边。雪秋看了一眼,没看出什么名堂,只是看见几个打扮时髦的葡国太太,他也不好意思多看,怕被别人认为是登徒子之流。
雪秋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疑之人,每个人看上去都行色匆匆,带着小藤箱,或者是擦得锃亮的小牛皮箱子。有几个走卒贩夫样子的,衣服也洗得干干净净的,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
这时是下午三点,阳光很猛烈。连如从未去过省城,平常乡里的人也多是往澳门跑。这时候船室的一扇门打开了,两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年轻男子走出来,逐个检查候船的人。雪秋马上拉起连如的手,他的手冰凉冰凉的,透露出一丝恐慌。连如拍拍他,回头看到候船室的门口突然站了几个人,穿着和查证的那两个人一样。但她感觉到雪秋的手却慢慢温暖起来了。那两个年轻男人逐一问人查票。不一会儿,俩人就来到连如跟前,客气地问他们去哪里,又叫他们拿出票来看。这两个警察都是葡萄牙人,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雪秋把船票递给他们,他们接过去后看了看,又看看雪秋和连如,正想问什么,喝茶的妇人那边传来呼唤的声音,俩人马上把票递回给他们,就急步走向葡国妇人那里。
连如和雪秋都松了口气。这时,候船室进来了一个年轻孕妇。连如看着这个人,差点叫了出来,这不是梁幼瑛吗?她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大肚子呢?她朝梁幼瑛抬起了手,但很快就放下了。因为梁幼瑛朝她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叫她别作声。幼瑛慢悠悠地朝着一个男子走去,那个年轻男人穿着一身管带的海军军服,非常英俊。这个年轻的军官,连如一进来便注意到了,此人俊俏的模样如同候船室外面的阳光那样耀眼,英气勃勃。
在澳门,经常可以看到英俊的外国少年,但华人里这么标致的男子实属少见,连如为此多看了他几眼,却很快被那帮穿着蓬蓬裙的少妇吸引了。青年军官看见梁幼瑛挺着肚子朝他走过来,急忙站起来把座位让给她。梁幼瑛对他笑了一笑,用葡语说了声“谢谢”,便坐了下来,年轻军官起身走到了外面。等他离开,梁幼瑛回头向连如做了个鬼脸,连如顿时就知道她肚子里藏的是什么了。
不一会儿,船鸣靠岸。候船的人纷纷站起,排队准备上船。梁幼瑛假装和他们并不认识,站在队伍的后面。倒是那个军官,很绅士地征得梁幼瑛的同意,帮她提着行李。
等各自找到了房间,渡船大大地喘了口气,并拉响了鸣笛。这只船因为是走海路的,所以很大。连如和雪秋的房间在三层,房间里面有三张架子床。连如第一次坐这种大型海轮,异常兴奋,看到什么都新鲜,一放好行李,就拉着雪秋的手到甲板看海。俩人倚在栏杆上,看着越来越远的海岸线。一群一群的海鸥追逐着海轮,海的尽头,落日熔金,在海面上投射出一道道无比灿烂的余晖。连如看着如此美景,赞叹不已。说话间,太阳已经沉入海底,海面上也暗淡了下来,追逐着渡轮的海鸥也逐渐被暮色吞没了翅膀。海风轻拂,连如突然觉得困得不行,上下眼皮直打架,人也摇晃起来了。她轻声说:“雪秋哥,我困了。”二人默默回到船舱。连如一倒在床铺上就睡死过去,毕竟这几天的事情太多了。
挺着“大肚子”的梁幼瑛因为怀孕被照顾,得以住到船上的一等舱。这个舱位原来是那个英俊军官的,但她上船之后,有船员来告诉她这个舱位已经让给她了。梁幼瑛高兴极了,进入房间后就不再出门了。等天黑下来,送水果和送茶点的侍应走后,她就把门反锁,将灯熄灭,放下蚊帐,又把头探出帐子外面,确定外面没有人后,再回到帐子里,撩开衣服,把肚子上的包袱解下来,里面是分别用油布包好的七把手枪。她长长舒了一口气,窗户有海风吹进来,夜晚的大海一定美极了。但她此时已经困倦,在把包袱放到枕头下之后,倒头睡去。
夜晚的船舱还是有点摇晃。但床铺还是洗得干干净净的,有一股太阳的味道。雪秋一点儿也不困,他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先是起身看看下铺的连如,她可爱的面容在睡梦中如婴儿般纯洁,似乎还在微笑,不知梦见了什么欢喜的事情。他久久地看着她的面容,怎么看也看不厌。他也不知她究竟有什么魔力,使他这么着迷。只要跟她在一起,他的内心就充满了阳光。对于这一点,他也不知应该如何向别人诉说。他也知道身边的很多人都对他的这种感情不以为然。但他对她的爱是那么的强烈,甚至可以写出几百首关于爱情的诗,他此刻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诗人。对于马上要进行的革命,他并没有赵连如那样热情,但因为深深爱着这个少女,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为之赴汤蹈火,甚至献出生命。
对面床铺有个中年妇女,从上床就侧着身子脸朝墙,好像谁也不想看见,好像只要是人这种动物她就厌恶。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从她的装束看得出是个家境殷实的太太,不知为何独自一人坐船去省城。一套黑色有暗花的香云纱的衣裤,露出脚踝上白玉一般光洁的肌肤,可谓肤如白雪。一头浓密的黑发,发髻上隐约插着一朵鸡蛋花。海轮轻轻晃动,从船舱的窗户刚好射进一缕微弱的月光,刚好照在那朵鸡蛋花上面。那是一朵深红色的鸡蛋花,这一瞬间,他就知道这个妇人是南洋那边回来的,也许是新加坡,或许是大马,也可能是印尼。因为澳门的鸡蛋花基本都是黄、白两色的,就像一只剥开的鸡蛋,偶尔有粉红色的。这种深红的花朵,就要到再热一点的地方,到那些没有冬天的地方。冯家也有很多亲戚在马来西亚。他小时候随爷爷到大马看姑姑,印象中就有好多姑姑,不断地摇着扇子,不断地来摸他的脑袋。此刻,他望着对面的妇人,就想起自己的那些姑姑。那些养尊处优、吃喝不愁的姑姑。慢慢地,他也打起盹来,侧过身子,很快就睡着了。
连如在黑暗中慢慢睁开眼睛,她听到了上铺雪秋均匀的呼吸声。船还在缓慢地摇晃着,从窗户照进来的白色的月光,也随着船身的摇晃显现出些微的变化。连如紧紧盯着地板上的光,心里也慢慢变得细腻起来。床边摆着她刚刚脱下来的布鞋。这双布鞋是藕色的,上面绣着一朵荷花,那是七巧节的时候碧玉给她绣的。七巧节那天,她和碧玉一起到福隆戏班找佩儿玩。她和碧玉都知道,如果这一天哪一个未婚的女子找不到玩伴,就会给人轻视。但在培基小学里,所有新派女生都在狂热地反对过七巧节。因为她们觉得要妇女解放,就不能过这种象征着歧视女性的节日。组织里好几个头目都不屑一顾地表示,只有那些腐败的无能分子才会去过这些节日,并宣布说,如果发现了谁去过七巧节就把她开除出革命队伍。有好几天,她都看见碧玉沉默不语,心有戚戚的样子。没多久,碧玉就把这双鞋交给她,说是给她的礼物,还说她们二人是姐妹,七巧节是要送礼物的。当时连如就很愕然。看着脸色阴沉的碧玉,觉得她一点也不像送礼物给姐妹时应有的快乐,就忍不住说:“你不是送给我的吧。这又何必呢。”
船身突然摇晃起来,打断了连如的回想。她听见外面好像起风了。对面的上铺“咚”地一声掉下一样东西。这声音把雪秋也惊醒了,那个东西圆圆的,用红布包着,在地板上滚了几下,就停在连如的床下。因为翻滚,原来打的结也恰巧松开了,里面漏出一只死人的眼睛,一只不肯闭目的眼睛在月光下死死地盯住了赵连如,她大叫一声,就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连如才慢慢醒了过来。雪秋坐在床沿,拉着她的手,焦急地等她苏醒。看见她醒过来,他含着眼泪,轻轻拿起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连如无力地笑了笑,又惊恐地看着刚刚滚落人头的地方。雪秋连忙告诉她,当时那个妇人一个箭步从上铺的床上跃了下来,一把把红布包袱放进怀里,夺门而出,就不见了。
这时船也没有那么摇晃了,地板上的月光又恢复原来的温柔。连如喝了一口雪秋递给她的茶水,很不好意思地说:“雪秋哥,你看我真是没用。这么一点事情就吓成这样。到了省城真的也不知会怎么样呢?”
雪秋连忙说:“怎么会是一点事情呢?但我不知你看到了什么,因为等我抬起身子的时候,对面那个女人已经跳下去,等我再看的时候,她已经消失了。”
俩人心有余悸地看着对面空空如也的床铺。床铺整整齐齐的,被子、枕头、枕巾、床单纹丝不乱,就像完全没有人睡过一样。连如感叹道:“雪秋哥,我不是在做梦吧。”
冯雪秋站起来,走到那个妇人的床铺边,拿起一朵遗落在枕巾上的深红色鸡蛋花,摇着头说:“不是梦。”
连如探过头来,疑惑地问:“鸡蛋花?”
雪秋跟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二人步出门外,伏在栏杆上,默默看着大海。此时月色笼罩着海面,偶尔翻出黑黢黢的浪花。
四处平静,船只偶尔发出沉闷的响动,其他的声音一点也没有。他们四下张望,那个提着包袱的妇人早已不见踪迹。连如慢慢地也镇静了下来。她想到了梁幼瑛。
海面翻起风浪的时候,梁幼瑛也惊醒了。她第一反应就是去抱住床头那个包裹。还好,包裹还在,她安下心来。颠簸的船只让她感觉有些发昏,肠胃开始翻腾。她从随身小包里拿出一瓶清凉油搽了一些在太阳穴上。这瓶清凉油是她的大马伯父家的祖传药方,说来这个药方的来历有些诡异。大伯声称说是祖上一个忠实的当地仆人给的,但为什么这个仆人会把这个宝贵方子献出来,他总是讳莫如深。他每次喝多的时候,就开始讲这个神乎其神的献宝故事。最不相信这个故事的就是梁幼瑛,她从小聪明伶俐,向来不信这些骗人的鬼话。连献宝这种事情都相信,那不成猪头了?幼瑛甚至认为是大伯的爷爷把那个可怜的土著人杀了,夺了别人的宝贝,这可能才是真相。别看她长得瘦瘦小小,一副少不更事的样子,其实她心底澄明,谁都骗不了她。但也因为她太过心明眼亮,把一肚子的精明都写在脸上,她父亲早早就给她找好了婆家,想把她赶紧嫁出去。可她偏偏就讨厌嫁人,觉得这一点也没乐趣,天下最没趣的事情就是嫁人了。
她从绿色的玻璃瓶中倒出一点点油,准备搽到太阳穴和鼻子两侧,突然房间里传出一声清脆的喷嚏声。幼瑛被着实吓了一大跳,她以为自己已经昏过去了,却又听见自己沉着的声音:“是人是鬼,走出来给我看看!”没想到黑暗中传出来的声音更令她惶恐,一个妇人慢条斯理地说:“幼瑛,我们好久不见了。”
黑暗中的梁幼瑛感到全身都冷了。她先把那个包着七支手枪的包裹拿到手上,枪给了她安全感。她大声地问:“你是谁?”妇人幽幽地说:“你不要大声,我是你姑姑。”
梁幼瑛一下子安静下来。船舱外面风平浪静,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正好照在自称是她姑姑的妇人的头上。冷白的光线下,这个姑姑如云的乌发上别着一朵深红色的鸡蛋花。幼瑛的确有很多姑姑,在吉隆坡的爷爷有七房太太,每房太太都争着生儿子,结果就生出了一堆姑姑。
慢慢地,眼睛习惯了黑暗,她看清了斜坐在房间榻上的女子。这个女人身材娇小,一身深色的香云纱,丝毫遮掩不住她曼妙的身材,比幼瑛也大不了几岁。她皱起了眉头,也不知是爷爷的哪一房生的,这么年轻。姑姑这时在对面细声细语地说:“你不要在我面前搽那个油,里面的樟脑成分我过敏。”
梁幼瑛忍不住说:“你怎么知道里面有樟脑?”
姑姑娇笑一声说:“幼瑛,这是我们家的东西。你爷爷放樟脑的黄花梨柜我都知道在哪里。”
梁幼瑛哼了一声:“除了樟脑,你说还有什么成分?”
女人也“哼”了一声说:“当然少不了冬绿油和薄荷脑。”
梁幼瑛又“哼”一声:“还有桉叶油。”
姑姑说:“奇怪,你又不是在马来西亚长大的,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幼瑛说:“我去过。”
姑姑问:“你去过?”
幼瑛说:“我七岁的时候爸爸带我去过。”
姑姑笑了一声道:“哦,我记起来了。我那个可怜的哥哥被你搞得烦不胜烦,甚至想把你扔到马来西亚的橡胶园里,其实他那时就巴不得把你嫁出去。记得有一天你和几个堂哥堂弟一起玩,他们早就商量好了要收拾你,结果混乱之中,一眨眼你已经骑到了堂哥的脖子上,两条小腿差点没把你堂哥夹死。”
这一瞬间,梁幼瑛就知道对面坐的妇人真的是自己的姑姑了。
沉默了一会儿,姑姑继续说:“幼瑛,这次我们姑侄去省城做的是同一件事。”她停下来,好像在等幼瑛回应,但幼瑛没有吭声。她在黑暗中一直盯着姑姑手上的那个包袱。虽然她看不到是什么,但里面渗出的殷红却让她恶心,甚至有想呕吐的感觉。
“姑姑,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包包里面的。”
姑姑轻松地问:“你一定要知道吗?”
黑暗中的梁幼瑛没有回答。
姑姑悠悠地说:“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