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会计啊吴会计
2024-01-31潘敏
潘敏
那天中午,从前的同事小徐来电话,说在虎丘老街上看见吴会计,她已经一头白发了。 我怔了怔,满头白发的吴会计是什么样子的?三十多年前,1989年夏天至1994年春天,除了星期天,我天天坐在她对面,那时她的一头短发还是乌黑的。 后来,我离开虎丘,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她。 但她像一枚钉子,揿在那段远去的岁月里,从没生锈。
西风压倒东风
七月,天大热,我到设在菜场二楼的劳动服务公司工作。因为一场病,原先的图书馆工作岗位被别人顶去,我必须去那个新建公司的临时办公室上班。
在那幢办公楼一间朝北的小屋里, 我和小徐做了同事。 气温高达37℃, 办公室里却没有一台电风扇。 小徐去和总经理说,我们热得受不了了。 总经理说等等,等公司有钱了再说。 总经理姓关,是机关里的科长,兼职负责这个新建公司,他的办公室不设在这里。 当然,他远在五百米外的办公室有空调,买一台电风扇一百多块钱,他的话只是搪塞罢了。
那幢办公楼是偏东南向的,下午两点不到,朝西太阳就开始直晒北窗。 十几个平米的办公室如同蒸笼,连木头桌子也发烫。 小徐在屋子里坐不住,常常走到走廊里吹穿堂风。 我坐着,凝神屏息,慢慢做手里的事。一颗心仿佛落在深井里,倒也笃定,熬吧,就当练气功,没有过不去的坎,再过两个月,倒西太阳也就不讨厌了。 隔壁菜场管理办公室的三个女人看不过去,常常来叫我们,热死了,来吹吹电风扇吧。偶尔我也走过去,在她们的藤椅上坐一会。电风扇的风是温热的,但已恍如天堂吹来的风。
一天, 小徐对我说, 听说我们这里要来个会计了。 我应了一声,心里想,谁来这里谁倒霉。
过了两天,总经理的皮鞋声在走廊里响起来。我抬头一看,他的背后站着一个比他高的女人。
这是吴会计。 总经理指着那个中年女人对我和小徐说。
我新来,多照应。 吴会计的头往下点了点。
第二天,吴会计坐在了我的对面。 她做会计,我做出纳,小徐跑出跑进,去辖区的企业拉生意。 什么生意? 不过是请人来开劳务发票,我们赚点管理费。说起来这公司是机关里的企业,无所谓利润,但赚钱总比不赚钱来得神气。
吴会计的办公桌和我的办公桌拼在一起, 面对面坐。 吴会计人长得高,是个宽肩宽臀的女人,年纪五十左右。仔细看,她一张方脸,一对单眼皮小眼睛,薄嘴唇,一说话,亮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天热,她左手执一把大折扇不停地扇风,右手噼里啪啦打算盘,打好算盘再拿起笔记账。 汗水淋淋,她用一块小毛巾擦额头擦头颈,头颈里的汗往下淌,在胸口洇出一片汗渍。胸下面看不出汗渍,她的短袖衫里面衬了背心。 在放笔的当口,她自顾自说,这种日子怎么过?她抬起头看看我,说,我倒不相信,他有这么难弄。 她说的他自然是总经理。 我和小徐笑笑。
周一上午,总经理照例到我们办公室,例行公事地问问情况, 然后说几句要我们努力出成绩的官腔话。 天晴无雨,办公室里依旧热得逼人,他抓过一张报纸,朝头上扇风,瞪着小徐说,你不要老是坐在办公室里, 办公室里又生不出钞票。 小徐不答话站起身, 拎着包到门口, 背对着大家说一声我到电缆厂去,人就走了。
小徐一走,办公室静了下来。吴会计戴着老花镜看账本,我在点钞票。那个时候,我总怕月底轧账,担心轧不平。 总经理一看我们没有声音,也无聊,说要回去了。吴会计摘掉老花镜,说,关总你再坐一会吧。她一喊关总,我觉得怪怪的;我和小徐嘴拙,他来我们喊关科长,或者干脆不喊,见了笑笑而已。 背地里我们称他为头,关头。
吴会计看着总经理说,关总你真是个老实人。
我抬起头,见姓关的眼睛朝她望。
吴会计继续道,我蹲过那么多地方,没有哪个头头像你这样勤俭节约的。
总经理忍不住了,吴会计你这话什么意思啊?
吴会计笃悠悠地开口了, 意思是我们公司的账上没有一笔吃用开销,你连香烟也不买一包,这么节省的单位大概全世界也没有的。
总经理沉下脸,吴会计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是机关下属的公司,开销大了上面要来查的。
吴会计说, 所以说你老实呀, 吃顿饭报条香烟钿,哪家公司没有,又不是拿到自己口袋里去。 再说我们账上又不是没有钱,你么在外面也要做做人的,太省,你人情也没有了。
总经理点头,似乎是茅塞顿开,连说这倒是,我是太老实了,吴会计你是老会计,以后你出出点子,我们也确实要和上头下头搞好关系的。
吴会计手拍桌子,就是啊,你没有人情出去,上面的头头嘴上不说,心里不见得快活;下面企业的人也不高兴来开票的,现在开票的地方多的是。
大概过了两天,总经理又来了。 这是少有的事,一般他一周只来一次。 这次他递来一张发票, 说是送掉两条香烟, 是给上级领导的。 吴会计接过来又递给我,对我说,马上把钱给关总,不能让关总老是垫钱的。 我打开抽屉,一分不差把钱交给他。
总经理说,吴会计,谢谢你提醒我啊。 吴会计摆手,说,我们要谢你,你全是为公司呀。总经理连连点头说,这倒是,这倒是,我也是为了我们的公司。
在我的转述中, 他们的对话似乎有着某种肉麻的味道,但是那时那刻却让我觉得那两人说的话,均是贴心贴肺的真心话。吴会计让我见识到,说话真是一门艺术。
那天之后,我们的办公室有了一台吊扇,一台落地电风扇。关总经理说,天这么热,人要热坏的。他让小徐到菜场对面的商场去买电风扇, 说该要用钱的地方不能省的。
去看财会书吧
公司办公条件差,但时间颇有弹性。 你想,这是要人上门来办的生意,早上一般不会太早,吃午饭时也不会有人来,下班的时候自然更少。 遇到高温天,或者是下大雨、冷得结冰的日子,门前的车马肯定是稀的,有时候不仅稀,简直是没有影子。
我不喜欢这份工作,但年纪不小了,也要脸面,让人说一句笨,或者懒,也是不愿意的。缘此,出纳会计的工作虽经常令我头皮发麻,但也是尽心做着,不敢有半点懈怠。 而在工作之余, 在车马稀或者无之时,我的快乐时光就来了。在我左手的第一只抽屉里放着书和杂志, 在每天的某些时候, 我拉开这只抽屉,拿出某本书或者杂志。
这些书和杂志像一口深井, 我时不时要躲藏进去。 深井真好,让我与这尘世有了距离。 在深井里,我可以看得见天空,天空看不见我。 天空太大,我如此渺小, 且在阴影深处。 我喜欢这种被人遗忘的角落,比如在会场的最后一排,在酒席的壁旮旯里。 无人处,人更自在。
现在,继续回到我所在的服务公司办公室。我记得,彼时,窗外正下着雨。小暑一声雷,七七四十九天倒黄梅。 六月的倒黄梅雨,像扯不断的线绵绵不尽,落得大门口人影子也不见一个。办公室里,只有我和吴会计两人面对面坐着。
吴会计的面前堆着一堆记账凭证, 我知道她又在抽空做自己的账。所谓自己的账就是她的私账,不是公司里的。她业余替一家小电子厂、一家小广告公司做账,赚点外快。 每个月底轧账忙不过来,她便时常带账本到单位里来做, 我和小徐只当没看见。 当然,吴会计也不怕我们看见。
就在吴会计做着自己账的时候, 我已经拉开过我左手的第一只抽屉了, 也就是说我已经开始在看书或者杂志了。 书这样好看哪? 忽然,吴会计来了一句。 我嗯了一声。
我说一句, 你要不要听? 我看见吴会计放下了笔,摘掉了老花眼镜。
吴会计的身子往藤椅里靠了靠,对我说,我说你年纪也不小了,不要光看小说书。
我心一沉,上班不许看书,这让我怎么回答她?
吴会计一只手捏着老花眼镜脚, 一手拍拍桌上的账本,她说你已经结婚,不是小人了,要想想多赚点钞票。 她不顾我两只眼睛迷迷蒙蒙的样子, 继续说, 小说里全是虚头巴脑的东西, 你又看不出钞票来。
心说我也没想要看出钞票来。 但我没出声。
那天,吴会计大概一心想要挽救我,对我说了许多做一个会计有多么实惠的话。她甚至告诉我,她兼职做两个小单位的账一个月有多少钱, 那还真不是小钱。 最后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看什么小说书,去看财会书吧,人要活得实惠点。
脑袋里如同突然塞进了一堆乱稻草, 一时理不清。 想想吴会计的话也对, 自己已经是一个小母亲了,老是得空就看闲书似乎是有问题。但不看闲书看财会书,这日子我会过吗?事实是只有自己最清楚自己的本性,几年后,我拒绝了做主办会计的诱惑离开了那里。 这是后话。
但在那个下着黄梅雨的午后,我确实动摇了,我答应吴会计我试试看。试试看财会书,试试跟她学做账。 那天之后,我左手的第一个抽屉里放进了《经济法》《会计实务》等财会书,还天天练习打算盘。甚至,我下决心报名参加了业余财会专业的培训班, 一口气拿到了四张结业证书。
逢到吴会计做私账的时候,在她的指点下,我替她记账做凭证。记得那家广告公司的账我做了不少,基本摸清了做账的门路,吴会计眯起小眼睛笑了,说我的脑子蛮好的嘛,一教就会。我似乎决定要学做吴会计那样实用的人了,是的,实用,一天一天就做着让钞票进来的事。我几乎已经看到老年的我,成了像吴会计一样有名的老会计,被人争抢着请去做会计,赚进大把大把的钞票。
几年后,有了选择工作的机会,我扔掉了那几张财会结业证书,婉拒了总经理的挽留。那年下半年吴会计即将退休,总经理许诺让我做主办会计,但我还是执意离开了公司。我无法与那些数字亲近,就像是遇到一个条件样样好的婚嫁对象, 但你终是爱不起来,一点办法也没有。
好吃的日子
吴会计长一口好牙,一颗颗小白牙整整齐齐,这就是人们说的贝齿吧。她有一句名言:衣裳是穿给别人看的,东西吃到肚子里才是真的。 还是那句话:人要实惠。
和吴会计在一起的日子里,我渐渐好吃起来。
忘了交待,我们的公司连年兴旺,已在一座大桥边造了一幢新楼,从那间借用的小房子里搬了出来。那幢小楼像一套小别墅,楼上楼下两层,每个房间都有空调,与当年没有电风扇的日子一比,真是天上人间。
新办公楼还有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个厨房。吴会计最称心的就是这个厨房,可以煮饭烧菜,中午不必吃盒饭了。 好玩的是,菜场似乎是跟着我们走的,桥对面是新菜场,鱼肉荤腥,蔬菜水果,要什么有什么。
吴会计和我商量,我们两个合伙吃饭吧?
我说好。 我也不想吃盒饭。
接下来的日子, 我们的办公室里时常有隐隐约约的饭菜香。
中午十一点之后,公司里基本没人来了,此时,我和吴会计从桥洞里穿过去, 看看今天的菜什么价钱。 一般这个时候已落市,菜的价格会低下来。 吴会计最爱吃河虾,她会先看虾摊。 夏天时太湖籽虾多,一只只虾身透明,虾籽发乌,一斤才十来块,落市时还会便宜点。
我们经常买一斤虾,再买点番茄鸡蛋黄瓜。一斤虾烧盐水虾,放点葱姜,加点水,几分钟就做好了。偶尔换换花样,烧酱油虾,放点葱油,加点酱油,很省力。 黄瓜拍一拍,腌一下,加点糖醋,也好吃。 一个番茄两个鸡蛋, 一只汤也好了。 到底不是在自家的厨房,我们也不想像模像样地炒菜,只求吃得舒服。
起先, 我看见吴会计买一斤虾, 以为她要吃两天,谁知她说,虾怎么可以吃隔夜的?我问,那吃不了多下来怎么办?
吴会计笑了,不会多的,全要吃光的。
我一惊,两个人吃一斤虾,太多了吧?
吴会计说,一人半斤,多什么多。她再追加一句:吃,人活着就要多吃点,死了在阎罗王门前也交得了账。
她真是做账做上瘾了,连死后都想着要交账。
第一次和吴会计分吃掉一斤虾, 我的嘴皮也吃破了,可她像喝了一碗汤那么简单,而且她让我见识到了吃虾的技术: 一只只虾依旧原只原样漂亮地卧在盘子里,只不过它们的肉身像灵魂一样飞走了,飞到吴会计的胃里去了。
吴会计不讲究穿衣, 一件男式的圆领白汗衫也可以走出门,可对吃却讲究。 除了吃虾,吴会计特别爱吃鸡头米。 鸡头米即芡实,是苏州的“水八仙”之一。她说这物事好,养人,特别是养女人。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们一个月的工资就那么两张百元大钞,可鸡头米要四十多元一斤。吴会计不心疼钱,她要实惠,要好吃的东西入她的胃,才会让她觉得活得有意思。
她对一个卖鸡头米的黄天荡女人说,别瞎开价,你说个实价,我买得多。
黄天荡曾是苏州产鸡头米最有名的地方, 当然现在也有名,地属苏州房价最高的工业园区,早已没有一块种鸡头米的水田。从前那里盛产鸡头米,像珍珠一般的鸡头米嫩而滑糯,吃起来有清香清甜味。扎青花包头巾的黄天荡女人看着吴会计, 期期艾艾地说,那么就三十八元一斤吧。吴会计手一挥,要十斤。黄天荡女人又说,今朝已经卖掉几斤了,现在没有这么多了,屋里厢才有。 吴会计说好,那你明天从屋里再多带点出来。
我没有吴会计那么出手大方,只买个两三斤,回家分小袋放进冰箱。在上班前吃一小碗鸡头米,让人觉得做出纳会计的日子也不再那么可憎。
来了漂亮女人后
与人交往, 吴会计常常有一种类似男人的豪爽做派。 对男人,她拿出像男人一样的派头,会拍桌子说话,干脆利落。 对女人,她拿出的也是男人一样的派头,说好听话,肯帮忙。
因我们公司与好多企业有业务联系, 认识的也大多是颇有实权的财会人员, 于是女人们想要买的衣服、皮鞋、家具等,到吴会计那儿统统可以搞定。给一个出厂价,价廉物美,女人们都很高兴。 吴会计就像一条鱼,在男人与女人的海洋中,穿梭往来,游刃有余。
有一个叫季月的女人常常来我们公司。 季月单身,四十来岁,是哈尔滨人,十几年前来苏州开了一家小广告公司,公司的财务账一直请吴会计代做。季月浓眉大眼高鼻梁,又爱化妆,美艳得耀眼。
有一天,季月又来找吴会计,她们像往常那样谈笑风生。当着我的面,季月和吴会计说起她的合作伙伴,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对她如何言听计从。我和平时一样,在吴会计和她的朋友们聊天时,只带耳朵不带嘴。
季月走后,吴会计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这个女人真是个十三点, 跌身价。 看得出吴会计想跟我聊季月,我没话找话说了一句,她这么漂亮,找个人结婚应该不难。 吴会计显出鄙夷的神情,漂亮有什么用?脑子不好。 嫁什么人! 就这样零碎卖吧。
我心里倒抽一口冷气。
过了一阵,办公室又来了一个漂亮女人,那是一家酒店副总的老婆阿莺。阿莺身材娇小,一双大眼晴常带笑意,白净的脸上总有一抹粉色的红晕。当她踩着高跟鞋走进门时, 吴会计如同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说,哎呀,今天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吴会计拉过一张椅子,吩咐我快点泡杯茶给阿莺,说经理夫人又给我们带生意来了。 阿莺细声细气说出她来的目的,自然只是开一张劳务发票。 我开好票,吴会计接过交给阿莺。吴会计和阿莺又聊了好一会,然后站起来送她出门。
阿莺的背影还没有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吴会计在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时, 就带着几乎是憎恨的语气说,这种女人,一世靠男人,一天也离不开男人。我低下头,开始整理发票。吴会计扒拉了一下手里的算盘说,你看她的眼睛是不是水汪汪的? 我说没注意,她的眼睛很大,这是不是丹凤眼?
那是桃花眼。吴会计截住了我的话。眼睛里汪得出水,长着这种眼睛的女人都不得安逸。吴会计抬起头看到我有点吃惊的样子,话头一转,说阿莺的男人虽是经理可长得丑,她不安逸也正常。
吴会计不停说话的薄嘴唇上, 有一圈微黑的茸毛。我记得,吴会计曾经说过,生了两个儿子后,她顾怜丈夫身体弱,为计划生育,她去做了结扎手术。
接到小徐电话的那天晚上,在灯下,我和一个朋友说起吴会计。 我离开那家公司、离开吴会计,已经快三十年了。我一直和吴会计居住在同一个城市,却从没有和她相遇过,一次也没有,真是很奇怪。 倒是在梦中我见过她,看见她高大的身坯,她的小眼睛,她的薄嘴唇,依稀在和我说话,但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这个人醒目地出现在我的某段岁月里,随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其实我始终知道她住在哪里,要见她极其容易,可我从没想过要去找她看她。偶尔我会想到她,她身体好吗? 她老成什么样子了? 那些念头一闪而过。 仅仅是一闪而过。
朋友静静地听我说,然后对我说,你不喜欢她,但又忘不了她,她是你人生中一个重要的人。
是吗? 是的。 在过去的那段岁月里,吴会计就像一条老泥鳅,我像一段木头。 后来,木头在泥鳅的眼皮底下几年,终于也开始看得懂一些人间的山色。有时我想,为什么要看懂这些人间山色呢? 我不谢她。有时我又想,我得谢谢她,她让我知道,人是多么可怜多么复杂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