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使用左眼(创作谈)
2024-01-31闵芝萍
闵芝萍
三年之后,我重新以个人写作者的身份面对生活。很高兴这次能在“新锐”,为大家带来两个不同风格的故事。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结尾都被轻轻悬起, 主角的心意随着她们的困惑和徘徊流向眼中的远方。
已经很久没有写小说了, 望着新落成的定稿文档,一时间我也有些恍惚。对于它们未来要面对的眼光与评价,与其说我很紧张,不如说是好奇。 之所以停下个人的创作,是因为感到了深深的局限,和一种表达欲上的无力感。 我时常打出几行, 语句长短交错,又狠狠删个干净。 随后,我决定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在原本的工作上, 准备等自己找到一种重新看待或者思考生活的方式时再继续。
在这几年中,我完成了一些,几乎写完就会忘记的商业剧集。 我变得很疲惫,很容易放弃思考。 提及工作,很多人的第一反应是文学与编剧是相通的,我自不否认,但也不太解释我的具体工作方式,和我所追求的写作以及最终作品之间的区别。大部分时候,我在反复确认一些模糊的需求, 制造不需要任何理解成本的桥段,要让人不经细想就快速共情,或是通过角色给出指向性极度明确的,非黑即白的信息。有时甲方的心意比角色的性格还要丰富多变, 于是工作的重心与创作的关系便不大, 但又有大量的文字输出需求。
在无尽的修改与重构里,在反复和各种资方、平台的拉扯博弈中,我经常有种错觉,感觉自己陷入了一段处处不合适,而又难以舍弃发心的情感关系中,非常不健康地反复着。 这种困境,我试图呈现在《夜车》中;没有出现过的夜晚和始终不曾到达的终点,是我每一次坐在电脑前,线上会聊到耳机发烫,在无数个黄昏时分交上剧本修改稿时, 眼前反复出现的景象。作为一个平平无奇的年轻编剧,我每天面临太多次被选择、被审视,此时我突然意识到,我原本可以做出主动选择的, 我在那一刻突然感到自己有话想说。
某一个傍晚,大望路SKP的地铁路口,一对没话找话的情侣徘徊许久不曾离去。 我试图拼凑他们的故事, 而在这其中又止不住想起我自己经历过的一些混沌感受。因此,转折性的场面和剧情浓度也被我有意降低,最初想表达的东西没有完全做到,《夜车》最终变成了一个有些压扁、被稀释掉的短篇,初稿刚刚完成的时候,我自己好像都还没站稳,没确信我已经写完了它; 我甚至在当天的凌晨就删掉很大一部分,从第二人称变成了第三人称。
而《男起解》又是另一种情况。 国产剧越来越悬浮的人物设置、故事版图,让我开始关注短视频端的语境和传播。相对于文字而言,影像的视听语言构成很复杂,抽象、隐形的元素更多,为观众带来的感受也是潜在完成的。 然而短视频消解了种种意象与理解上的铺垫,结果性的画面与语言,本身构成了新的奇观。曾经跟一位在2020年粉丝就破千万、单条视频平均播放量破亿的视频博主合作,他说,大家很喜欢看你滑稽地倒霉,受到伤害,比如一脚踩进泥坑,或者挨嘴巴之类的。 曾经有一条他耳朵被叮肿了的视频,十二秒,点赞八十多万。
他继续给我讲他的MCN公司签约的其他艺人,变装视频在2020年—2021年中间是新号起量最快的,无论男女;没什么技术成本,两个变色灯和能拍60帧1080p的手机就可以完成, 对出镜者要求也不高,反正都有滤镜,点赞上几十万是很常见的。 那天下班路上, 我看着周围的行人, 他们没有任何相似点,然而在无形地、被动地接受短视频带来的碎片信息上, 他们的审美取向是极大地趋同的——按照播放成绩来看,每十二三个路人之中,便有一个完整看过那位博主出糗的视频。 这些以万计量的数据令我感到一股汹涌而空洞的力量, 同时对于我手上准备好的、正要跟他谈起的剧情类项目合作感到茫然。
极度碎片化的同时,短视频也以浓厚的真实、零距离感来持续维持它自己的热度体系。 很多素人的意外走红,完全是因为他并不以镜头和表演为已知,拍视频成为他记录生活的新形式。 随意的言行被放大,能够使手机屏幕前他人共情的,便是类似的生活体验所带来的感知和理解。 这样的理解实际上有很大的偏差,自然也带来了参差的话题性。这样的信息传递中,语言和主观表达有时被后置了,大部分刷视频的人带着需求去定位,而非在寻找中发现,这本身也是思考的停步。 这些成为了我最初构思中的一小部分。
短视频是一种主观性很强的展示, 我逐渐对每个人决定打开这个窗口之前的故事产生兴趣。 我父母一辈的人大多拥有比较沉默、比较压抑的青春,他们之中出格的人,往往制造一些很是离谱的故事,大概也是数十年在身体中酿就的一股热力, 而最终结果, 大部分都在社会新闻版面中成为被访对象。 他们出现的那一刻,有一种极度异样的,刚强的,应对的神态。 我开始从这中间找我想写的东西。 而也正是这样的人,能够让我在短视频、大数据的空洞和普通人真实干枯的生活间找到一个完整的链路。
林漪兰的故事最终成形,在2021年,然而它最终面世的今天, 飞速变幻的网络云图已经呈现了全新的样态;在短视频的视听语言世界中新兴起的美学,也和从前完全不同。 好在恶趣味与审丑之癖尚存空间,我的故事主体,不至于失去被理解的基础。 因为容貌特点而进行男装变女装、女装变男装的尝试,都很容易实现,我的主角平平无奇,想要深入的个人内心一时很难继续。 如今将自己的个人账号经营得有声有色的大爷大妈遍地都是, 甚至电商都已经在走下坡路,对于小说中有点发旧的人物状态,我也有点信心不足。未来大概还会写另一个故事,来补充林漪兰女儿的人生侧面,那是我在写《男起解》时隐隐看到的另一条线,心里存下了兴趣。
一直以来,我更愿意站在作品后面,谈到创作思路时, 似乎总在说些和作品关系不大的话。 我曾困于自己的狭隘而停笔,试图解决一些困惑后再继续,但如今我想,将我的问题放进小说里,也未尝不可。从小到大,医生测试两眼视力的时候,我总是会惯性地先闭起左眼,拿出更有力量和更清晰的右眼,以期先得到一点好成绩——右眼也确实是大部分人的主视眼。 事实上,左眼也自有其敏锐与稳定的视野。 文字对我是重要的,做编剧与写小说对我来说,有时就像是两只眼睛的区别。 不自觉地闭起一只眼来面对世界,我先选了更能够适应大众与生活的,内心的声音、想看的风景,便被置后。这一次写作的过程,正如用左眼重新看待我的经历和新的事物, 我得到了与从前完全不同的体验,尽管还不那么称手,但已经坦然、放松了许多。 故事中的人将走向未知,而我也期待着用更多写作的尝试去探索她们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