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起解
2024-01-31闵芝萍
闵芝萍
A
来接我的车迟到了。八月的柳园温差挺大,我在大厅里独自坐着,穿得不合适,先哆嗦后冒汗。 等了二十多分钟,半旧的出租车才终于停在旅馆门口。司机表情不大好,似乎犹豫了片刻才下来帮我搬箱子。我惯性地想要坐后面,拉开车门,跟我拼车的人已经坐在靠外的地方了。她丝毫没有向里挪的意思;伫了几秒,我把背包扔进后备箱,坐了副驾驶座。
我们出发去敦煌了。 西北地荒,路远,为了让旅程宽松些,我从张掖到了柳园之后,还特意休息了一天,赶着早晨再走。我问她:“你昨晚也住在柳园吗?”她没有抬头,面朝窗外,在后视镜里我只能看见她一张蒙着口罩、眼镜厚沉的侧脸。 她过了一会儿才答:“没有。 ”
“哦,那你从哪儿来? ”
“张掖。 ”
“哦,你也去了张掖? 你什么时候走的? ”我转过头去,她却没搭上我的视线,继续停在她的对白节奏里,晾了我第三下,然后才说:“今天凌晨。 ”
这四个字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 苦行僧般的语气,在逐渐提速的出租车上,混着皮革和机油的臭味丢给我。 我实在被她冷得无法友善,坐了会儿,心里发恼。 离开市区前的最后一个路口赶上红灯猛地刹车,我的头险些磕了,怒气也给撞出来,我问师傅:“今天怎么会晚了的? ”
师傅没答话,等到绿灯亮,我们又走起来,他才开口,也一样地不看我:“她晚了。 ”
我开始后悔坚持要去敦煌这事儿了。 或者是去挤趟干热的大巴, 也比当下受着花钱买来的这个憋屈强。 拼车不算便宜;旺季告尾,租车生意和旅游服务都忙着捞最后一笔。到敦煌也只是为了游窟,万一赶上雨天,重新预订,就不一定能抢到票。 我妈偏在这个时候打来视频电话,打开就问我,宝贝,玩得开不开心? 现在离家有多少公里了?
我当然算不出来, 听着我妈发痴似的跟我讲她昨天逛街,逛到老城区的金楼街,买了新的彩笔。 这些年无论我到哪里,她都要画一张画贴在日记里,在印出来的地图上引一条彩线,从家到我在的地方,彩线周围,密密麻麻写着往返日期,还会上网查当地特产和风景,照猫比虎地画着。“这叫手帐,你不懂。”她给我看这个,骄傲坏了。我不想懂,让她自己查,打算切了画面, 给她发个位置。 这时候我身后突然有人说:“是一千三百四十公里。 ”
“你怎么知道? ”
“顺便查的。 ”
“我是问你,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我扭过头去看着她,这下终于大概见到人了;她瘦,却高,身子小,把自己挤在一起坐着,粗大的膝关节几乎要高过胸。
她的脸是个很奇怪的形状,戴了口罩也看得出,左侧较右凸得过分, 好像有人活活把脸盘子拧歪了硬安到她脖子上, 又把五官挨个儿贴上去——就是像贴的,她眉毛淡,眼睛开缝窄小,不对称的双眼皮是造物者粗心的两刀。这三样东西紧紧挨在一起,藏到镜片后头,合起力量来,看我就不算是看,而是一种带着戒备和傲慢的打量。我不由一凛,想起武侠小说里遭了极近灭顶苦痛的避世高人——被废了功夫的。
“不是说金楼街吗……我也是圩岩人。 ”
“你也是?真巧。”我笑了一半,她并没跟着,茂密头发下薄薄覆着五官的脸纹丝不动, 我另一半笑便收回去了。我以为我敛得够快,绝对有提示她友善点儿的意思了;她不知是看不懂还是真不在意,仍然没什么表情。
于是继续向前走着。车子已经开上公路,稳定的疾驰噪音让我昏昏欲睡, 天光在我视线里随着眼皮开合闪动模糊。 我快睡着的时候她突然又说:“你知道王为民吗? ”
我一下醒过来, 我整个人拧过去问她:“你怎么突然问这? ”
“就……随便问问。 ”
“有不知道他的本地人吗? 半身像还是个景点——虽然我也不知道哪个外地人会跟他合照,出了圩岩谁认得他。 ”
“嗯。 ”她的鼻音闷在口罩里,听起来欲言又止。我猜不透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就翻过身子来靠着车窗,盯着流景发呆。 不一会儿就觉得眼花了,正在这时她又说:“那你看最近的新闻了吗?也不是新闻,就是最近传得特别火的小视频。 ”
B
和林漪兰约在一个秋日的午后见面, 她临时改了地点,赶到咖啡厅时,她已经引起了小小的注目。她似乎是这家店的常客, 老板对她和几个不住回头看她的客人毫不见怪。 “这里老板是个很不错的人,很有上进心,你们可以多跟他聊聊,他也见证过很多故事。 ”林漪兰已经坐了半个小时,一直没有点任何饮料,似乎在等着记者来。
“兰之猗猗,你知道吗? 孔子写的,就是我的名字。 ”她是这样介绍自己的,至于为什么她的漪左边多个三点水, 她解释说, 因为去年有人给她看过八字,她缺水,要加在名字里,遇水则发。 “毕竟我现在考虑得多一些,要做事业什么的。 ”她笑着说。
在四十五岁之前, 林漪兰还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 过着三口人的普通日子。 她做着事业单位的一份会计工作,勤勤恳恳,偶尔在年终的联欢会上表演节目, 拿过两次优秀节目奖。 “那个都是口头表扬,”她提起来还有些不满,“红旗下一年就转给别人了,字都掉了,没人管,还是我自己补上的。 ”如今她已经辞掉工作,打算去横店闯一闯,因为看网上说那边拍戏的机会比较多。 “我就还是可以演王为民这种,德高望重的长者嘛,或者转型,我其实觉得我还不太显老呢,能慢慢来。 ”
林漪兰非常注意细节,喝上几口咖啡之后,就要用餐巾纸擦掉杯缘的唇膏印。 为了和她所模仿的男企业家保持一致, 林漪兰原本的唇色也因为多年涂抹褐色口红而变深。 她向记者展开讲了自己之前跑遍小城柜台、寻找合适的深色口红的事情,那是在孩子还小的时候,但是她也带着孩子一起,她认为要让孩子从小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林漪兰平时很少出门,但是出门就必须化妆,因为她和王为民虽然有七分像,但终究是明显的女相。“他脸比我方一些,用阴影不好画,我特意去学的。 ”林漪兰嗓音很尖,语气里有一丝工匠的骄傲。为了让自己的扮演更加生动,她做了很多方面的学习;包括脸上这两道与她十分违和的剑眉, 也是她研究了许多年代戏以及现代都市剧男性妆发的流行趋势,自己设计出来的。
在王为民与她的人生发生联系前, 她几乎从不碰化妆品。2009年底,都市文娱台的本地真人秀节目让林漪兰的人生转了方向。那时全民选秀风犹盛,省市电视台的小小比赛人气很高, 普通民众对聚光灯和舞台的渴望实现得很轻易。 她在家看电视,跑音、忘词儿的选手凭着模仿西北歌手的造型和表情,引起了不小的关注。 “当时是真的火,隔壁老太太都知道有这么一号人。我觉得我嗓子比他好多了,至少我有音准,那我就去报名了嘛。 ”她觉得自己也可以唱唱歌,但没有亮点;一位编导感觉她哪里眼熟,最终向领导汇报了一个新方案, 以宣扬本城历史文化为单期主题,请她模仿王为民。
对于让她模仿男性的要求,林漪兰是意外的。但对小小的历史场景复现,她又有一些好奇,只是在这次采访中, 林漪兰强调了自己当时的处境:“就是有点威胁,跟我说不干就别上了,很多人排队想上他们栏目。 ”
林漪兰在两个月前跟丈夫江宏 (化名) 正式分居。 起因很简单,她决定正式入行拍戏,江宏非常不同意,爆发争吵后,林漪兰自行辞职,做好去横店的攻略,包括租房、了解物价,以及如何辨别各种组讯的靠谱程度。 随后,林漪兰突然接到电话,本地有一家刚起步的MCN公司,想主要以怪咖、搞笑段子手的类型来推艺人, 合伙人之一正是当年为她做方案的电视台编导。 “现在传统媒体都不景气的,还是要进步的,网络现在多快呀,”林漪兰说,“你们这专访会发网上吗? ”
他们问她愿不愿意拍短视频出道, 定位是搞笑博主——这是林漪兰后来想明白的, 开头他们说只是拍拍变装,宣传王为民;她要变成各种男性形象,从王为民开始。现在的网络视频力求真实接地气,又或者是出于成本考虑, 他们要求林漪兰直接在家中完成第一支视频。 林漪兰想,从女到男都变得,也没什么变不得、看不得的,就答应了。至于合同跟劳务,林漪兰没有多提,只是迅速地在手机里翻找着,展示了自己的第一次出镜。
这支视频,又让林漪兰的人生发生了一次变化,她不知道在短短的两个镜头、上线的八个小时后,她从局限于小县城却真实通晓的文化名人扮演者,变成高度曝光,却模糊一切的搞笑大妈。
视频中,她随着音乐的节奏,卡点儿变身,从穿着睡衣的阿姨转为西装、大衣,梳着光亮的背头。 在第一个镜头中,熟睡的江宏也作为背景入镜。 “本来根本没人知道那个模仿王为民的是我老婆,”江宏在电话里非常愤怒地说,“她这么一录, 我们全家都暴露了,脸都丢没了,现在我上班去人家都指着我乐!”
但对于此事,林漪兰没有给出过多自己的态度。她似乎不太愿意丈夫也接受采访, 声音很低地说了一句“做艺术总是要有牺牲的嘛”,就不再回应追问。这条视频为公司带来了超出预期的热度, 但网友们对王为民并不了解,大部分关注点都在于“演员到底是男是女”。虽然现在网上女性模仿男性的视频账号并不少见,但常年对王为民的神态、行动深切揣摩,已经让林漪兰完全没有女性气质, 日常生活的部分中她穿了粉红色睡衣,看上去甚至有些违和,更有许多网友认定林漪兰就是男的, 前面的睡衣装扮才是搞怪的部分。
林漪兰认为,这样的走红,根本上,是来自王为民本人的力量,她觉得这类似于一种磁场,人们走近他的路径不同,但不影响结果。自己很荣幸能够搭建这样的一条路。 她觉得自己改名改对了。
而谈到王为民,林漪兰才真正地兴奋起来,她说王为民对自己的影响并不只是外在形体和表现。“他真的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我从前不了解他,只知道他有个半身像,市里很多老公司都是他的企业,当时,我也没找到我自己的那条路嘛。”她说,是比赛结束后,她带着一点抵触情绪,开始去市图书馆看别人给他写的传记,才开始“感受到这个人的魅力”。
在当时的电视真人秀里, 林漪兰的名字也作为反差点之一,与“男女无缝对接”“铁面金喉”等一起被做成夸张的花字,在放映选手入场的脸部特写时,浮动在画面上。 她对王为民更进一步的认知是现场播放的,由电视台制作的VCR:王为民,对圩岩市的建立有重大纪念意义的企业家、文化学者、戏剧家,入选建国后我市十位“建设之星”……短片里出现王为民年轻时候的脸, 镁光灯和LED屏的热度让她的身体也滚烫起来, 林漪兰才突然意识到:“原来我跟他真的挺像的,虽然我是一个普通人,我跟他都不是一代人,但是我感受到了命运的……牵扯和连接。 ”她说一定要把这句话给写下来,这很重要。
目前,她暂时住在新租的房子里,除了扮演王为民所需的化妆品、服装、跷鞋,其他的物品并不多,卫生间里也只看得到半块肥皂、一把牙刷,还有充当漱口杯的一次性纸杯,以及两个衣架。
A
我们停在了收费站。西北日光直白,我跟师傅上完厕所,又买了点吃的,其间师傅还点了根儿烟,我和老板打了个工作电话,而她一直坐在车里,身体板正,像后座摆了块行李。
师傅的烟抽了一半, 我撂下了电话。 于是他问我:“王为民是谁? ”我从手机里翻出视频来给他看,我说就是我们本地的一个企业家,民国时候人,最近有个阿姨模仿他,小红了一把。 师傅看完全程,憨厚一笑,说,不认识,但是这个视频我好像看过,真是个女的啊? 我点点头。
我也不信有人能把我舅爷爷学得这么像。 作为一项家族成员的必修内容, 舅爷的所有视频我都看过。 他要是生在现代,那也一样是人中龙凤;他要是去当官,怎么不得是个省级的活儿了。但这些也都过去了,舅爷似乎一个人把几代人的聪慧都预支走了,他去世后,我家的人品户头空空荡荡,没有一个出息的。我小时候还会听人说:“这是王为民的后人,错不了。 ”后来渐渐地人家就喜欢追问我,你家现在还做生意吗?我说,早不做啦,也都是公务员。他们往往会说:“哦。 ”我们谁也没沾上他的光,他办公司也是与人合办, 唯一继承了生意的大儿子在后来的纠纷中落败, 财富的荣光已经由外人继承走。 过去了太多年,其实王家人一点儿也不怀念他。逢年过节有些记不清名字的礼品,由快递员送过来,大概也是他那些已经耄耋的部下家族中的传统之一。
我说:“现在做短视频真的像捡钱一样, 她这个播放量肯定能接推广了……传统媒体快活不下去了。 但我也奇怪,又不是像哪个明星,出了省没人知道了吧,还有这么多人看?”师傅摇摇头说,你可不知道,现在网上不爱看美女帅哥,都看腻了,就是猎奇,那些直播都靠猎奇。这女的要是开个直播老赚钱了。说话间就到了车门口,我一边往里坐,一边笑:“她直播干啥? 证明她是女的,还是证明她像王为民? ”
“她不开直播。 ”后排的女孩突然说话了。
我心情好起来了,没理她,问了别的:“你来西北玩儿啊? ”
她点点头。 安全带死活扽不出来,卡在我手里,车里滴滴响,师傅倒不急,说你慢慢弄。 我又问:“张掖看马蹄寺了吗? 爬得累吧? ”
她又不说话了。我突然觉得哪里不对,盯着她的衣领看了一会儿, 然后回去拉进度条, 放大视频来看——这不就是同一件衣服? 模仿王为民的那个人把它披在自己肩膀上,轻盈地转了一圈儿,镜头就切到她妆后的男人模样。她也听到声音了,似乎焦躁起来,脸靠近了座椅,声音放大几倍,擦着磨毛了的椅套递到我耳朵里,糙糙撕拉:“你是看——”
我转过头,跟她几乎亲昵地对视着,但我们俩都明显地抗拒着对方的气息。 我又垂眼确认一遍。 没错。她意识到我这种笃定了,身子弹回去,软下来,露出了我见到她后的唯一一点儿疲态:“这人是我妈。”
我差点没忍住爆出粗口。我脖子僵了,那样盯着她。她似乎也知道我要说什么似的,把口罩拉下一点说:“是,我们一家子都是怪胎。 ”
猛地一下,我总算看清了她整张脸。这像是出生时候,在娘胎里来了股脾气,蛮不乐意,最后叫人硬给拽出来瞧世界。不知道这个世界她满意否,也不知道她此刻心情如何?我的天性叫我格外好奇,于是我问:“你妈……现在怎么样? ”
“她来西北了,” 她很无奈地笑笑,“我找不到她——这不还在找? ”
“为什么到西北? ”
“因为王为民啊,他不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来过一趟西北,为了见他的好朋友?”她的笑容加深了,两道法令纹刀片似的卡着她歪扭的脸, 大概是一点难得的友善,可我听了这话,却觉得背后发凉。 我忍不住把身体转端正了,脊背抵着座椅,我说,那她不会连河北和四川也都去了吧?
她干笑两声,说,我就是从四川飞过来的。
师傅好像也在顺着耳朵听我们的对话, 连车子都渐渐行慢。我们的右手边远远经过一片瑰丽,有点像丹霞地貌,由此时的车速看来,如一片火烧云。 这片华美一下子让人的情绪干瘪起来,我想了半天,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说,那真是……辛苦你了。
“没事,不用这么说。 ”她说,语声干巴,“我也不想找她,但是我爸根本不管也不问这事儿。我如果不找她,她太惨点儿——你知道,圩岩有什么事一天就传遍了。 ”
圩岩是会这样。王为民的视频刚出来头一天,我们家人就都看过了。 当时我小姨还希望我能联系联系我认识的其他媒体发个声明, 禁止这个人丑化舅爷的形象。 我不想搭交情,可是我也问了,我同事在我打电话的时候拦了我,说算了吧笑笑,你忘了吗,上次跟你舅爷有关的新闻还是雕像受损了, 你们家族后人没有去修理的,下雨掉残渣砸到小孩儿了。
那事儿之前,我以为这些都是社会管呢。最后还是由着她去了。
B
林漪兰的真名很少被人使。 她已经签了那家公司,账号名为“圩岩老林(王为民)”,粉丝已经超过五万,这更让她想去横店闯荡。“我其实刚刚旅游回来。王为民就去过很多地方, 他说旅游开阔胸襟。 下一步,我打算重走他走过的路。”她提起王为民,总是以简单的第三人称代替,林漪兰说,这么做是因为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最合适。
说到这一趟旅行的原因,林漪兰突然来了兴致。“你看过这一本写他和他好朋友的没? ”她从书柜拿出一本装帧和设计都已经有年头的旧书, 标题是:《历尽风流不罢休——忆王孙旧事》。 正是因为这个颇有腐朽意味的书名, 让当年王为民和该书作者孙鹏举被扣上了封建余孽的帽子,关过牛棚。两人的友谊经历磨难,更显深厚,孙鹏举老人在晚年曾有写作第二部回忆录的计划。 林漪兰对王为民的人脉网也多有研究,在她租的朋友家阁楼的墙上,贴着一张二开的白纸,上面以王为民为中心,用红笔勾连起其他打印出来的、十分模糊的人像照片。孙鹏举的照片尺寸仅次于王为民,所联结的红线最多,位置上也比王为民夫人还要近。
“如果不是后来孙先生因为肝癌走了,他肯定会写第二部。”林漪兰提到,在这部书中,详细记述了孙与王早年在浙江、河北、四川、广西以及西北部诸多城市的游历趣事。 “他和他的那些挚友,他们是互相有精神理解的人,现在我们现实生活中很少了,这种东西。 ”林漪兰似乎对具体的小事记得不深,重复着他们去过的城市名,谈到这些,她变得更加虔诚。
面对细节的追问,林漪兰显得有些含糊。 “你要是问我有没有什么具体的、 自己的感想, 我读书不多,讲不清楚的,但是,”她坐得端正了一些,“近朱者赤、 近墨者黑你知道吗? 我虽然没有亲自和他接触过,光在别人写他的这些书里、这些文章里,我就感受到他的那股气了, 我有时候会梦见他——这个我一般不讲的,人家笑我啊,人家说你搞迷信你。”她笑笑。
随后, 林漪兰说到第一次感觉王为民在自己身上活过来的经历: 圩岩建城100周年纪念演出上,她受邀扮演王为民,随着演出队伍,走到圩岩最大最繁华的街道上。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用她自己的形容来说:“我觉得我就跟春晚的小品演员一样, 真的万众瞩目。 ”那时候,路边有个年纪很大的老伯,看着她,愣了片刻,突然跌倒。她下意识走过去,想要扶起他, 却忘了自己为了扮演王为民, 穿了特制的增高鞋,普通的行走已经算是踩高跷,蹲下用力这样的高难度动作,直接让她也摔倒了。
林漪兰对那个瞬间印象很深。 她说自己将永远记住,当时天空上还飘着红绸子,歌声飞扬,她像英雄一样发心、跌落,英雄一样被人扶起。广场上,许多人惊呼着向她涌来,他们不认得她,但呼喊着他的名字。 她拥有了他的名字。
就是在那一刻,林漪兰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灵魂有了寄托。她觉得这是一段上天注定的轮回,她没能和其他演员共同表演,却在人间最繁华的一秒钟,真实地再现了王为民。碍于嗓音,她不能和扮演孙鹏举等人的其他演员一起登台表演、情景再现,但她觉得自己拥有了那些人永远不会明白的真实。
然而,不能在舞台上表演,到底是她一桩遗憾,更是她想加入影视剧拍摄的主要原因。 “可以配音嘛。”她说。林漪兰觉得自己很能跟上时代,她甚至还知道在年轻人间流传甚广的“世界末日论”,知道最近《泰坦尼克号》的重映。 “现在商家都很聪明的,说什么要在世界末日前一起看一次《泰坦尼克号》……年轻人的钱太好骗,他们都太浮躁。 ”
随即, 她忍不住吐露了两句对女儿和女儿男友的抱怨。 整个交流过程中,她极少提到家人,这是仅有的一次表达。她认为女儿并不理解她,跟她的精神和思想都不在一个境界,但作为搞艺术的人,她宽容了这一点。 “但是已经是前任了哦! 你们不要把我刚才说的也写进去, 已经没关系了,” 林漪兰补充道,“男孩子工作还是稳定些好,最好在一个单位。 ”
相比之下,谈起朋友,林漪兰的情感便丰富、充沛很多。林漪兰曾经有过一次宝贵的剧集出演经验,仍旧是那个编导,在建城的特别栏目中,做了两期档案讲述, 她和另外几位演员在历史场景复原的拍摄环节,扮演了王为民、孙鹏举等人。 虽然在以真实历史物品为前景的镜头中,人物都是虚焦的,她只有一个深灰色的虚影, 但她还是在全程拍摄中保持精气神,试图用抬首、有力地转动下巴的方式传递一种男性气概。
那次拍摄持续了一个下午,直到晚上。因为是官方活动,劳务费给得并不多。 编导请大家吃饭,那晚林漪兰特意向编导连敬三杯, 感谢对方几次知遇之恩。 饭后大家去KTV唱歌,扮演孙鹏举的保险经理韦奇主动来要她的联系方式。“后来他说,他很欣赏我,在酒桌上,我敬酒时候说的那句话,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林漪兰的语气紧绷起来,描述这次初识的场景,“其实我也是随口说的,当时我大概是说,我觉得导演老师,我,还有我们这些人,我们是历史不会记下的人,但是正因为有我们,才会有历史,才有人知道历史。”说完这句话,林漪兰的眼神变得格外厚重。
就这样,林漪兰因为王为民,交到了一个真正的朋友。她前半生都在圩岩度过,认识的人也仅限同学和同事,韦奇是第一个不由生活现实牵扯来的人,并且,“对我印象深刻”。 在韦奇的介绍下,林漪兰去他亲戚家女儿的店里做了眉毛和眼睛的纹绣, 还打算给鼻子打针,但要安排在拍戏曲剧照之后。 “我俩打算拍一组当年王为民和孙鹏举演过的京剧的剧照,可能是《响马传》,江湖豪侠,讲秦琼的,秦琼知道的吧?棚他都联系好了。”说着,林漪兰在咖啡厅里轻轻哼唱起京剧,双手在胸前并拢摆架势,是发解路上的秦琼:“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 尊一声过往宾朋听从头……我还是不太挂味儿,老韦唱得好。 ”
太阳已经过了最有劲儿的时段, 林漪兰的耐心也随着日光消退了。她似乎看出这次采访,对她的知名度并没有太大帮助,对于由谈话牵扯出的新问题,就有些躲闪。问及是否会考虑通过短视频账号赚钱,她眼睛又立刻瞪起来, 语气非常尖锐:“我不会拿他挣钱。 ”她说同意拍短视频,是因为她发现身边的很多年轻人、小朋友,对“王为民”这个名字都十分陌生,她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力量,把关于王为民的故事推广开来,让更多的人认识、记住他。 “我们生存、生活的这片土地,他贡献了巨大力量的。 ”林漪兰搬出几句明显做过草稿准备、期望能够变成金句的话,认真地盯着有没有被记下来。
问及她将如何宣传王为民, 又或者如何让自己成为宣传王为民以及圩岩城市文化的载体, 复杂的发问也让林漪兰有些接不住,最终她只是含糊着说:“我会跟公司还有我的编导团队商量一下,要怎么把控,毕竟这是大事……是我的大事。 ”
C
和江宏的见面,是在林漪兰失联半个月后。江宏不愿在咖啡馆久坐,他很怕遇到熟人,只同意在近郊的路段进行采访,一边溜达一边把事情解决。
据江宏说,因为也不算完全的失联或者失踪,所以他和女儿没有报警。 “她会偶尔发消息来,或者发个朋友圈。 ”因为妻子的语气很有特点,又通过两次电话,知道人是平安的,具体在干什么,或者走到了哪,江宏就不太细问了。
丈夫的冷淡,似乎也跟他的生活仍然受到影响、心中生着闷气有关。对于普普通通的工人江宏来说,他每天的生活很简单,无风无浪,同事突然都在视频软件的同城区里刷到他老婆“变男人”的视频,拿这个开玩笑,他觉得很丢人。 而问及在之前的节目、建城演出中是否关注过妻子的表演, 江宏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叹了口气。
“我后来都想通了,我觉得这种事,闹一阵也就过去了,还能闹到2013年吗?那可真是我的末日……哈哈哈,”江宏自己尴尬地笑了笑,“没想到怎么又到处开始传了?还有孩子的照片。那天一觉睡醒了全网都是,我脑瓜子都炸了。 ”
江宏非常小心地规避着各种可能涉及家庭隐私的提问。他再三强调,这是因为看在领导打招呼的托付上,他唯一同意的一次采访,请大家不要再骚扰他和他的家人。“而且我们早就不住一起了,”他说,“其实后来很多事都是她的个人行为了, 我也没有那么清楚, 包括要去拍戏这些事, 那条视频完全是赶巧……”
那天是林漪兰回家取东西, 顺便跟女儿一起去办一个治疗的手续,好像公司催得紧,索性就在家拍了。“我们孩子做过两次手术,脸有点受激素影响了,这些你们一定要写,你们根本不知道,那些人在她照片下面说什么……说什么的都有。 ”
而在那之前,两人早已分居。江宏很不想提及这些,但面对再三追问,他非常干涩地丢出一句:“我不想跟一个男的搂被窝。 ”
如今,林漪兰在混杂的评论中,回来取走了他们结婚时买的行李箱,开始了一场辗转多地的旅行。从QQ空间看, 林漪兰在这十几天中先后去了山西、河北等地。而网络上的风雨,则持续冲击着江宏一亩三分地上的生活。江宏相信最终一切还是会过去,他现在只是比较担心孩子。
天色渐渐暗下来,采访也接近尾声。被父亲屡屡提及的女儿,从市里打了一辆车来接江宏。大概是有江宏的刻意叮嘱,女儿坐在后排,始终没有露面。 上车前,江宏说,其实他们也很挂念她,但是现在多少有点顾不上。
D
我们的车子在傍晚终于赶上了其他游客, 远处的沙漠里,露营区的帐篷如泊港的小帆。道路在夕阳的涂抹下变得柔和, 每辆车竟有了一层归家般的温情底色。
这光与黄沙的交织, 也终于让她跟我都松弛了片刻。 她睡着了,我则拿出电脑,开始整理前些天的采访文稿。其实我并不擅长做人物专访,但领导看中我和舅爷的这层家族关系, 认为这可以构成文本之外的一种呼应与戏剧性。他设想得圆满,举手赞成这项提议的同事们, 尽力藏着脸色里的一点嘲讽和无聊,保证会好好帮我一起,完成这期建城105周年的专题策划。
有时我也好奇, 舅爷和他的朋友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尽览河山之后,仍能回到那片在南北交界地缓缓生长的小城,发雄心豪志,贡献力量?只是,在舅爷美好名声的影翳之下,在我贫瘠的生活之中,我的好奇往往短暂。 此刻,望着窗外的夕阳,似乎我真离他近了一步。
在我敲下新一行开头时,她醒了。 她喝起水来,并且用力地将塑料瓶捏扁,似乎做了极恶的梦。车子快到终点了,我看着路边的一处老旧雕塑,请师傅停在这里。
“那我就直接走了,不能等,”司机说,“早晨就晚了,我现在回去已经耽误了。 ”
我尴尬地看向她,她却没什么表情,淡淡说:“没关系。 ”那只塑料瓶变形的尸体还在她手里,我不禁觉得古怪。
我们将行李搬下车,她一路跟着我,走到了雕塑边。 我们的车在身后重新发动,轰鸣着,很快绝影不见。这时她又开口:“你给我补十块钱吧,我提前下车了。 ”
我想了想,同意了。我说:“那我支付宝转账给你吧。 ”她却快速摇摇头,拒绝道:“还是给我现金。 ”
我说:“一会儿吧,你帮我拍张照片行吗?谢谢。”
我刚说完,一阵狂风扑来,满面烟尘。 她的脸也在逐渐干瘪的霞光里模糊了。我往前缓缓走了两步,她背着风, 语气倒缓和下来:“你走了? 不是要拍照吗? 风停了我可以拍。 ”
我们等了好一会儿,天地终于安静下来。我在雕塑旁使劲笑了笑,看她用手机连拍了几张。她皱眉凝视着屏幕,而我则僵硬地挑嘴角,最终我俩忍不住乐了。我说:“当年王为民也在这里照过相。 ”她说:“我知道。 ”
我说:“一会儿我把钱给你。 ”她说:“不急。 ”
她把手机收好,换了个口罩后,我们朝着露营区出发了。 按照团购的行程安排,今晚有月牙泉游览、篝火烧烤和沙漠夜宿。天已经越来越沉了,远处沙山的颜色也随之变深变冷。 我们持续走着, 不怎么说话。 我想起孙鹏举的书中写到, 当年王为民走到这儿,也就着夕阳,高唱了两句《响马传》里的《三家店》:“眼见得红日坠落在西山后, 叫一声解差把店投。 ”其时好不意气,之后被同游的人举报他含沙射影。 京剧我是从来不听的,只知道一些典故,比如这段说的是秦琼被押解行路的故事,告别故乡,情绪悲愤。 采访林漪兰的时候,她也给我唱过后面几句:娘生儿,连心肉,儿行千里母担忧……林漪兰现在在哪里呢?
她的女儿也不知道。走进沙漠的路上,我们核对了彼此去过的城市,大差不差,林漪兰断断续续跟她保持着联系,我也一路尽量复原舅爷的痕迹,想找点新素材。 关于母亲,我没问她太多;她此刻跟我一样疲惫。
我们抵达报到处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她选了跟我一个帐篷,然后生硬地和我说加一下微信,她给我转AA的钱。
那些结伴而来的朋友们热闹地吵着去看烧烤食材,我跟她沉默地将行李送进帐篷。听导游说前几周敦煌时常下雨,祝大家去的时候能有好运气。她在枕头边打开一盏小灯,挂在顶头的地方,油黄的一抹薄光,像有人试图用手指头在沙丘上划开一道。
她突然回头问我:“如果明天也下雨, 是不是就不用去莫高窟了? ”
“是的。 ”我说。
“敦煌之后他去了哪? ”
“云贵。 ”
“我猜她还是去过了。 ”
我没有回复什么,她也没有再跟我说话。我们各自放好了行李,一时也没有再出去。沙漠中的夜冷而混沌,我们就那样坐住,昏昏欲睡,等待着下雨或是另一个干燥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