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三题

◎陈小莲

领导请吃了顿饭

主任，你说怎么办？

肖晓火急火燎地推门进来冲着关主任说。自从曹志远不顾劝阻报名后，她就急得不行。

关主任叹了口气，说等等看吧。

他压根就没有想过曹志远会报名，不想打他个措手不及。如果是公司内部竞争上岗，他是完全有权利不批准的，公司有规定竞其他部门的岗位是要经过部门领导签字的。但是集团文件明确要求各省支持集团办公室这次的竞岗工作，把优秀的人才输送给集团。面向各省招募人才，集团办公室还是头一次，集团办公室刘主任这几天都一直在各个微信群里动员报名，连分管领导都说要支持集团，他可不敢干涉，也干涉不了。

按理说，人家有机会升职加薪是不能拦着的，但是谁没个私心呢，就部门现在那些人，哪个能力比得上他，过去有人说曹志远一走，办公室就垮了一半。他当时刚来，还觉得夸大了，单位缺了谁不行啊。来后，才觉得部门垮掉一半还不至于，但是缺了他，自己就会很辛苦。

他和肖晓副主任轮番去做过工作，也许诺以后会多在公司领导面前举荐，说以他的能力今后肯定会有发展前途的，只是不会太快。可不管怎么做工作，曹志远的态度很坚决，还说刘主任亲自给他打电话了。

这个他倒是没有想到。他怔怔地看了曹志远一会。要论工作态度、工作能力，曹志远真是没得说，据说在集团办公室的领导那都是挂了号的，至少在全集团能排进前五名。他的前任曾说，公司办公室主任是谁不一定有人知道，但是提起曹志远，各省办公室的人都知道，有人还以为曹志远是公司办公室主任呢。唯一的一点，就是运气不好，陪了多任主任，谁都说他不错，可就是提不起来，也难怪人家铁了心要走。

这些年从公司到集团交流的，好几个都因工作能力突出被留用了，有的现在已经当到省公司副总和集团的处长了。看得出，公司干部员工的能力素质在集团那里印象还是不错的。这次竞岗，没准曹志远就上了。

你家里人怎么说？你父母身体还行吧？你爱人呢？你女儿该上幼儿园了吧？他连着给曹志远抛出了几个问题，希望有一个能触动他。

他们都支持我去试一下，父母身体很好，女儿我岳父岳母帮着照看，还好。

嗯。他沉吟起来，眼睛掠过曹志远发际线不断后退的脑门，脑子在快速搜刮还有哪些杀手锏没有使。右手就不自觉地在自己头发丝不多的脑袋上捋了一下又一下，一想到以后自己每时每刻都有大量的脑细胞要牺牲在材料上，脑瓜不禁一阵发麻。

熬过了心惊肉跳的几天。曹志远终于从北京回来了。关主任先是寒暄了几句，然后问他有多少人参加竞岗，都是什么人，考的是什么题，面试官都有哪些人？最后话峰一转，问你觉得自己会不会有希望呢？

这个还不好说。

刘主任说什么没有？

没有说什么啊，就是请我们吃了个饭。

哦。几个人？哪些人？

就我和云南的林宏。

哦？就你俩？

他们有的面试完当天就回去了，有的说家里有事，有的说单位有事。

关主任脸色稍微放松了些，脑袋配合着点了一下又一下。随后像是猛地得到什么提示似的，从桌上一堆材料中抓起一份递给他，说前天国资委来的通知，这个专题新闻宣传的方案还得由你来负责。

肖晓有些惊讶地看向主任。曹志远前脚刚走，她就急切地问，他明明都要调走了，这时还给他派活，后面的衔接工作怎么办？

他上不了的。

为什么？

因为刘主任请他吃饭了啊。

呃？她眉头拧了拧，一脸疑惑。

他一说刘主任请吃饭了，我就觉得上不了。你想啊，如果真想录用他，根本不用着急请他吃饭，自己人了啊，以后再慢慢请都行。请吃饭不过是为了感谢他和林宏给面子来撑场面的。集团费那么大劲宣传发动，如果没有省公司能力强的人报名响应，显得组织失败啊。

哦，她嘴巴微微张了张，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一周后，竞岗结果公布，果然不是曹志远。肖晓不禁暗自佩服起主任来，真神。可是，转念一想，又有那么点不确定，不好说，没准主任事先打探过了。她想。

世故

刚在椅子上坐稳，肖晓就急着将自己的意见和盘托出。

副总没有说话，而是指着马尚，让马尚先说。

她听出了副总话中的意思，马尚排位在她前面，目前他是部门事实上的负责人，确实应该他先说，不能因为工作是自己牵头的就抢了他的风头。意识到自己失态后，她不禁脸红起来，也有些担心，担心领导会觉得她别有用心。

三年前，关主任跟她商量，说想争取再配个副职，多个人分担工作会轻松一些，他想要马尚来，也不避讳马尚是他以前领导的儿子。她知道商量只是客气，不同意还显得她气量小了。再说了，她的年龄往上再提一级是不可能的了。

主任退二线前跟她交过底，他推荐的是马尚接任。现在距离主任退二线已经半年多了，任命马尚的文件迟迟没有下，外界都有不少传闻，说会是在她和马尚之间产生。话说到这份上了，她的任何言行都会给人留下话柄的。有些事，你不想，不代表别人不会替你想。

马尚，说说你的意见。

马尚撇了她一眼，不慌不忙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她有些惊讶，刚才会上讨论的时候，她都没听出他讲了什么意见，像是说了，又像是没说。马尚从来没有这样过啊，可能是他们来的半途中，他灵光乍现临时想出来的吧。她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副总说，就按马尚的意见办吧。

马尚来后，对她还是很尊重的。她跟关主任在一些问题上是有分歧的，障于主任的面子都让步了。马尚来后，她原以为自己又多了一个唱反调的。没承想，他们再有分歧时，马尚总是在沉吟片刻后坚定地说我同意肖晓说的。有时从主任办公室出来后，他还会说主任说是那么说，我们也没有必要按他说的去做。她当然知道马尚是在讨好她，可能是怕她多心，认为他的到来堵住了她进一步上升的路子。这反倒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没有想到马尚还会来这手，从副总办公室出来，她很想问问马尚，话到嘴边又硬硬吞了回去。她总是把人想简单了，马尚当领导的时间起码比她长十年，对很多道道门清着呢。

她和马尚十多年前就认识了，印象一直不差。那时她只是总部的主管，他已经是分公司的部门经理了，她记得之前有次他们去参加地方的活动，抽奖时他中了一部电吹风，说自己头发短用不上，当场就送给她了，她一直记着呢。

马尚这人呢，话不多，部门女同志多，有时她们这边闹出很多的声响，他那边一点反应没有。有时一整天他那边都没有半点声响，有时为确认他在不在，她会试着唤马主任，没回音，再唤一遍，那边就像猛地被人惊扰到一样，传来高分贝的应答声。部门很多人都认为马尚不多事，是做事的人。她是真心拥护马尚当主任的，他当总比其他人空降强，她最怕那种外行的一来就瞎折腾，部门前前后后换过好几任主任了，那滋味她体会过。

她又想到了另一件事，这事就像长在心里的一根刺，拔都拔不出来。

马尚刚来那会，仗着俩人是老相识，又同级别，如果老是某某主任这样称呼，显得有些见外，还显得官僚，老听到对面部门与他同龄的，包括同级别的都对他直呼其名的，她想着直呼其名是不是会显得亲近些呢，他对她不也是直呼其名的么。

那天她便怯怯地唤了声马尚，没有回应，想着也许是俩人座位中间隔了根柱子没有听清，便又抬高音量唤了一声，部门有人都回头看她了，脸上带着惊讶的表情，那边还是没有回应，再唤就没有面子了，于是便改口唤马主任，那边一声“哎”应得倒是脆响。

她也想过是不是他在忙没注意还是什么的，后来还是否认了。集团公司那个刘小力提拔为某省副总后，她改口称呼刘总时，人家还很客气地说，怎么那么见外呢，还是叫名字吧。那之后，她对他保留着马主任的称呼。

离开办公室前，她走过去关灯，背后传来一声，我走的时候再关。她才发现马尚还没有走，原以为自己是最后一个下班的。

走的时候，她回头看了马尚一眼。在单位里，嘴多的人会让人提防，话少的人嘴紧，容易赢得别人的好感，当然也会有人认为这样的人城府很深，需要提防。她还是看不清楚，马尚是个怎样的人。可是，这个好像也不是什么问题。

混开了

老关递给小关一张表格，说市里要成立围棋协会，想让我当主席，需要原单位做意见盖章。

老关不抽烟不喝酒，独爱围棋，退休后有的是时间，常和一帮棋友切磋。他现在是业余四段，小关不懂围棋，不知四段代表什么水平，但听老关说话那神气，猜想应该不低。

嗯嗯，我明天就去找郑叔叔。

不用找郑图伟，要找曹志远。

曹志远？他想了一会，说是不是以前那个戴眼镜的，长得瘦瘦的叔叔？你经常让他晚上，还有放假的时候送材料到楼下，然后让我下楼去取的那个？我记得有次他冒着大雨来送材料，骑车在路上摔了一跤，膝盖都破皮了。

老关怔了怔，脸微微一红，有这回事么？我都不记得了。顿了一下，老关又说，他现在是办公室副主任了。

那就是了，前段时间我们新员工入职培训，他还给我们培训公文写作呢。

妻子李老师正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打断了父子俩人的话，你爸呀，这回又可以重新上岗当领导了。

老关嘿嘿笑出声来，说那算啥领导啊。随后收起笑脸问，新上任的文体局局长王海朋，是不是你学生？我记得你以前说过。

是，原来是旅游公司副总，前段时间听说提拔了。

还联系吗？

李老师摇摇头，还联系啥，人家班上同学聚会都不怎么来的。其实啊，最念老师的往往都是当年那些差生，就像刘小良那种。

老关顺着李老师的手指看过去，家里墙角放着一个白塑料袋，有几片菜叶子露在外面。不用说，刘小良刚来过，他每隔一段时间就回乡看父母，顺带带些自家种的蔬菜和瓜果上来，总不忘给李老师送一份来。

为什么啊？小关问。

老关看一眼小关，笑了笑，说混开了呗，就像他学习成绩好一样，觉得都是自己努力的结果，跟老师没关系。

小关歪头抿嘴想了想，好像懂了。

小关找到办公室门口，看到有个人在饮水机上接水，刚想开口，那人就转过身来了。

郑叔叔！

郑图伟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你是？

我是小关啊。他说，心里禁不住有些失望，以前过年过节他经常拎着大包小包去家里，过年还会给他塞红包，老关还推荐他当后备干部了，他怎么会想不起来呢。

小关？郑图伟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到窗外，边旋杯盖边作沉思状，而后拖长了音调说，哦，你爸是关胜？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正色道，什么事啊？

他把表递过去，找你们办公室作意见盖章。

郑图伟没接，只是凑过来歪着脑袋看了看，说企业退休人员已经社会化了，我们不能随便盖章，要找社区的。

社区的人不熟悉情况，不一定给盖的。

那也得找啊，人都划给他们了。郑图伟把刚旋紧的杯盖旋开，抿了口水，转身要走。

这时一人从门里走出来，冲他说，你是关主任的儿子小关吧？

小关一看，正是曹志远。他说，过来。接过小关的表格，他来到一位女孩子工位前，从桌上拿笔在表格内填上“情况属实”，然后递给她，说关主任以前当过我们部门的领导，给盖个章。

领导，这不合适吧，都社会化管理了，应该找社区盖吧。郑图伟跟着过来说。

关主任以前确实是在我们单位工作的，又不是编造的，没事。

小关说谢谢曹主任。心想，老爸说得对，要找曹志远，不找郑图伟。

小关把表拿回家给老关的时候，顺便把发生的事情跟他说了。李老师说，你以前老说曹志远不会做人，你看人家还是挺念旧情的。我听你们单位的人说，他很感谢你当年对他的魔鬼训练呢，说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他了。

老关脸微微一红，说，他现在是混开了。

小关歪头抿嘴想了想，好像懂了，又好像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