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静玲教授基于“脑-肾-髓”理论辨证论治中风后失语的经验
2024-01-26王海芳徐敏杰常静玲
王海芳 徐敏杰 常静玲
北京中医药大学东直门医院脑病科,北京 100700
中风后失语(post-stroke aphasia,PSA)是指在脑血管病变后出现的一种语言障碍或语言能力丧失的症状。中国脑卒中发病率居世界第二,而失语症是脑卒中常见的并发症之一,在中风患者人群中占比高达20%~40%[1-3]。PSA 的药物治疗尚未有明确的标准化治疗方案。尽管有儿茶酚胺类和氨基酸类药物调节神经递质,但对于PSA 仍没有特效药物[4]。PSA 患者的情况各不相同,因此康复过程需要因个体而异,这恰好契合中医药整体观念与辨证论治思想,具有全方位与个体化、病证结合的优势。由于本病病因病机复杂,相关研究通过证型分布归纳本病以气虚血瘀为主,而兼痰、火、风等病理因素[5]。
常静玲教授作为全国基层名老中医药专家传承工作室指导老师,主持了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北京市自然基金等省部级以上课题15 项,具有30 余年临床经验,针对PSA 本虚标实、痰瘀阻络、窍闭神昏等特征,以“脑-肾-髓”理论为基础,总结PSA“形神失用”之特性,治疗当以“清热活血、平肝熄风、化痰通络、醒神开窍”为法,形成了“‘益髓醒神’治疗PSA 中医综合康复方案”,临床效果显著。本文就常静玲教授论治PSA 的临床用药特点进行阐述。
1 “脑-肾-髓”病因病机理论
PSA 在中医学属于“舌暗”“喑痱”“风喑”等范畴。常静玲教授认为脑为元神之府,脑髓为形、语言为神,脑髓通过元神,行使“神明之主”之功能,形神失用是本病发生、发展的最终结局,复杂病因直接作用于脑,致窍闭神昏。《灵枢》云“血气已和……神气舍心,魂魄毕具,乃成为人”,其认为需有神的注入,机体才能正常运行。同时脑为髓海,亦为语言产生的物质基础,正如邵同珍《医易一理·脑》所云:“脑气筋入五官脏腑,以司视听言动。”故脑及髓皆属“形”的范畴。语言为人体大脑皮质高级功能之体现,属“神”的范畴,脑为髓海,髓由精生,精源于肾,故脑髓充沛是语言功能正常的基础[6]。肾不足,则髓不满,髓不满则脑不充,致神机失用,故对“脑-肾-髓”的顾护是语言功能正常的关键[7]。
常静玲教授认为PSA 的病因可追溯到中风本身,但与其同中有异。相同之处,多因外感六淫、情志失调、饮食不节、劳倦失度和年老体衰等引起,多重因素经过长期的隐性演变,肾虚髓减,诸邪丛生。①热结血瘀病理机制主要涉及热结和血瘀两个方面:首先,发病先兆期和急性期热结血瘀首现,多因火热结聚,日久热迫血妄、热毒犯脑,或反复外邪侵袭,阻遏经络气血,致气滞血瘀,气滞血瘀又成为新的致病因素,循环往复,最终脑窍闭阻愈甚。其次,恢复期热结血瘀始终伴随,脑组织损伤后,损伤部位的炎症反应引发热毒聚集,热毒聚集加剧局部血瘀。②劳倦过度或年老体衰,究其根源,为肾虚、肾精和肾气逐渐耗损,肾阴液精血亏虚,肝阴滋源匮乏,致肝阴不足,筋脉失养,引起动风。③长期饮食失调,渐损脾脏而滋生痰湿、痰热,此所谓“湿土生痰,痰生热,热生风也”(《丹溪心法》)。国医大师沈宝藩提出“痰瘀同源、同病、同治”的观点,故痰不仅可独自导致中风,且可痰瘀互结,共同致病。
其不同之处,针对PSA 窍闭神昏的病因病机,常静玲教授认为:肾为先天之本。《黄帝内经》载“肾主骨生髓通于脑”脑以“髓”为体,脑髓属形,语言是人脑特有的高级功能,属神的范畴,脑髓以“神”为用,髓是神发挥功能的物质基础,脑髓有余,则脑神充沛、脑窍通利,故髓、神相依相俱,密不可分[8]。常静玲教授以“脑-肾-髓”理论为核心,将“形神合一”理念贯穿整个病因病机,阐释PSA 病位在脑,关键病机为热结血瘀、肝风内动、痰瘀阻络、窍闭神昏,致脑髓败坏、神无所安,舌窍失利,发为失语[9]。
2 治法用药
常静玲教授临床治疗PSA 强调:基于PSA 病因复杂的特点,着眼于“形神合一”整体观,以“脑-肾-髓”理论为主线,以“肾虚”为病理基础,临证治疗中重视“形”和“神”,补肾、益髓、醒神贯穿始终,配以角药兼顾火、风、痰、瘀等病理因素,以平为期,重在扶正,亦与张元素提倡的用药一体观的思想不谋而合[10]。
2.1 以“生地黄-炒黄连-川牛膝”清热活血
常静玲教授认为脑及口窍居于上,易受“火性炎上”“火灼阴液致瘀”的影响,临床常见舌强或言謇、面红目赤等症状。正如《素问玄机原病式》记载:“火之为病,其害甚大,……其死甚暴。”清热活血为临证常选治法,炒黄连-生地黄-川牛膝配伍颇具治疗特色。生地黄味甘寒,《神农本草经》云“填骨髓,长肌肉”。《药性切用》言“凉血散瘀,泻热益阴,为血瘀热结之专药”。总为凉血之剂,入经填髓,兼清诸热。诸多医家将其广泛用于血热互结的中风之疾[11]。黄连性味苦寒,《神农本草经》云“主热气”,其善清体内之邪热。李士懋教授用“薛氏4 号方”,以酒炒黄连清上焦湿热,黄连酒炒即可增加宣通脉络之力,又防苦寒之药冰伏气血[12]。川牛膝归肝肾经,《雷公炮制药性解》云“填骨髓,破血结”,填精益髓的同时又可活血破瘀助行血脉。
热邪煎灼,常兼瘀滞、痰浊等病理因素,致病情迁延反复,因此用药以清热活血为主。炒黄连用量不宜过大,用药6~9 g,生地偏寒,量最大用致30 g,牛膝性平,用量宜15~60 g。临证可酌添何首乌、当归,益阴清热又兼通利之效,还可制约寒凉药性,维护气机调顺。同时,因清热之法众多,如清热解毒、凉血清热、养阴清热等,从“脑-肾-髓”理论一体观并结合本病迁延之特性,用药不宜寒凉,如金银花、大黄、栀子等,用量宜少,防止此类药物久服伤正。
2.2 以“钩藤-石决明-地龙”平肝熄风
常静玲教授团队通过对治疗PSA 的方药归纳分析,发现治疗本病药物归经主要以肝、心二经为主。正常情况下,肝藏血、主疏泄功能正常,可平衡肝阳升发。肝肾同源,当肾阴虚时,水不涵木,则导致肝阳上亢。故平肝潜阳易选用咸寒入肾之品[13]。《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记载:“风胜则动。”先贤医家将因脏腑失调、气血逆乱而导致的肢体拘挛、舌强言謇等病证咎于风邪。此风谓之“内风”,风属阳,易袭阳位,性主动,故内风所现是体内“阳气”逆乱所致。阳气失和,可因情志引发,如大怒气盛,致气血并逆于上,此为《内经》“仆击”“大厥”。此外,由于阴阳互根互用,真阴耗极,肾水不养肝木,也可导致肝阳暴亢而生风。故“内风”之病,或调气血,或滋水平肝熄风,其皆旨在平上逆之肝风。脑为奇恒之腑,具“腑”之特点,用药以通降息风为顺,选“钩藤-石决明-地龙”,总以咸寒重镇为主。钩藤味甘性微寒,可清热平肝,息风镇痉。常静玲教授认为其微寒,既可清降又避免过于寒凉,并可用于PSA见肝阳上亢证的治疗以平肝熄风[14]。石决明咸寒重镇,其寒凉不及羚羊角、寒水石。周仲瑛常用石决明治疗肝风内动型震颤麻痹。张锡纯认为“其能凉肝,兼能镇肝”,常用于脑中风后眩晕等症状,用量30g 以上[15]。地龙性寒味咸,《本草征要》云其“清热定惊,平喘通络……风阳上扰、蒙蔽头目”。地龙如其名,善行走窜,通经活络,亦可加强钩藤平肝熄风之功。
肝阳上亢常见于PSA 急性期,患者多头痛、头晕甚。此时应先祛邪,法宜清热息风,潜镇,兼守正气。故钩藤、地龙用量3~9 g。石决明质重,用量30~60 g。同时《本草经疏》记载石决明“畏旋覆花”“反云母”,配伍需慎。此外,亦可合“火郁发之”之旨,配菊花、桑叶等轻灵宣透之品[16]。
2.3 以“胆南星-橘红-生大黄”化痰通络
痰饮致病,尤易上蒙清窍。正如《丹溪心法》[17]云:“无痰不能作眩也。”且痰滞日久,必先滞气碍血,恰如《关幼波肝病杂病论》[18]所云:“痰与血同属阴,易于胶结凝固,气血流畅则津液并行,无痰以生,气滞则血瘀痰结。”进而导致痰瘀阻络之证。符为民教授认为中风后期以肝肾两亏、髓窍失养为本,内生痰瘀为标,痰瘀是导致该病迁延难愈重要病理产物[19]。常静玲教授认为痰、瘀相互胶着,阻滞络道,血行失畅,继而出现偏瘫、失语等与PSA 病相关的临床症状。
兹治疗痰瘀阻络方药之中,以胆南星、橘红、生大黄为主,配以他药辅佐,可通经络、化痰瘀、畅气血,病症得以缓解,详述如下:胆南星性味苦、微辛,凉,能疏散湿热,开胸膈,降痰化瘀,行气利湿,其气辛而善散,上行脑窍通络,专主风痰。据国医大师张琪云,脑病多由正气不足,髓海失养,夹杂痰瘀、痹阻脑络,胆南星通络祛痰效果甚佳[20]。亦有研究表明,胆南星具有拮抗脑组织炎症的作用[21]。橘红苦辛,性温。其辛可宣达气机,为痰湿并治、利气散结要药。《药品化义》所云:“橘红,主一切痰病,功居诸痰药之上。”生大黄性寒,味苦,可夺郁通滞,安祸乱而定太平,名曰将军。可破症瘕,推陈出新。陈修园云:“人只知大黄荡涤肠胃,功在推陈,抑知推陈即所以致新乎?”认为大黄逐旧而不伤新。三药协同,临床治疗PSA 证属痰瘀阻络者功效显著。
若痰瘀不著,酌情加轻灵辛香之品,如凌霄花、玫瑰花,借轻扬浮散之性通达血络。若病程缠绵,痰瘀深入髓窍,治疗以化痰逐瘀通络为主,重用生大黄,用量至15 g,涤荡推陈,急治其标,中病即止,续扶正气。
2.4 以“麝香-石菖蒲-冰片”醒神开窍
常静玲教授率先提出“益髓醒神”治法,并将“益髓为本、醒神为纲、开窍为要”贯穿PSA 治疗始终,同时兼顾“髓”的恢复与“神”的内守,重视语言的外在功能治疗与意识、思维等内在精神治疗相结合,治疗中强调“形神兼顾、神重于形”。既往研究认为脑心共主神明,人的精神、思想、记忆、意识等心理活动皆受大脑的统治[22]。吴瑭在《温病条辨》中记载“邪气内扰心神,神昏谵语……配伍芳香开窍药治之”,意在辨证论治的基础上配合芳香开窍的药物以“谨防内闭”。注重脑肾髓三部同调,可选用角药“麝香-石菖蒲-冰片”。
麝香辛温走窜、醒神活血,尤善通利诸窍,《本草纲目》云“通诸窍,开经络,透肌骨”。国医大师张学文教授善用麝香治疗瘀阻脑窍之疾,达通窍活血之效[23]。石菖蒲辛温,芳香利窍。《冯氏锦囊秘录》言“开心口声音,通窍益智慧”。现代药理研究表明,石菖蒲可透过血脑屏障入脑而发挥药效[24]。冰片又称龙脑香,气味辛香,畅达诸窍。《神农本草经疏》言“其香为百香之最”,辛上达头脑,升散入脑髓。研究表明,“石菖蒲—冰片”相伍易透过血脑屏障,改变炎症因子转化生长因子-13、白细胞介素-1、肿瘤坏死因子-α 等表达,进而保护中枢神经[25]。针对兼见神智错乱的PSA 患者,神机失用显著,更应以“脑-肾-髓”理论为指导,麝香用量0.05~0.10 g,冰片用量2~5 g,石菖蒲用量12 g,同时配安息香、薄荷、白芷等芳香开窍之品。
临床治疗中,针灸作为外治法,效果亦较显著,临证常以“针药”相结合。针刺联合语言康复训练对本病的恢复亦有帮助[26]。有学者研究配合头皮针治疗本病可显著改善患者的言语功能,故在中风恢复期针灸可发挥较好作用[27]。
3 验案举隅
患者,男,62 岁,言语不清4 个月余,于2022 年4月21 日北京中医药大学东直门医院就诊。4 个月前无明显诱因,晨起发现言语不清,头部磁共振成像示:左侧基底节新发脑梗死。刻下症见:言语不清,语速缓慢,错语,找词困难。伸舌右偏,右侧鼻唇沟变浅,偶饮水呛咳,吞咽困难,时有头晕、乏力,干呕,昏沉感,无头痛,右侧肢体活动不利,食少、眠差,大便干结,小便黄。舌暗红,苔黄腻,脉细涩。西医诊断:脑梗死、运动性失语。中医诊断:中风、中经络、痰瘀阻络兼气虚血瘀证。治则治法:益气活血、化痰通络。拟黄芪桂枝五物汤加减,处方为黄芪30 g、桂枝10 g、白芍10 g、胆南星9 g、橘红15 g、大黄6 g、红花10 g、全蝎6 g、石菖蒲10 g、制远志10 g、生姜15 g、大枣15 g。14 剂,水煎服,每日1 剂,早晚分服,嘱少食肥甘厚味。
二诊:2022 年5 月13 日复诊,患者言语较之前流利,头昏蒙减轻、干呕减轻,饮食偏少、睡眠仍差,大便日1 行。舌暗红,舌苔微腻,脉弱。处方:前方减红花至6 g,全蝎至2 g,加当归10 g、生地黄10 g。14 剂,煎服法同前,嘱忌酒。
三诊:2022 年5 月28 日复诊,右侧肢体活动好转,找词困难较前改善,错语减少。头昏蒙持续减轻,干呕消失,睡眠较前好转,仍乏力。舌暗红,苔黄腻,脉弱。前方加白芍至30 g,加党参片30 g、当归10 g、酒萸肉20 g、川芎10 g,减胆南星至6 g、生大黄至3 g。继服14 剂,每日1 剂。服法同前。
电话回访:2022 年6 月20 日远程视频随访,患者自述服药后,肢体活动好转,余证皆转佳,后因去海南调养未及时复诊,后随诊2 个月,诸症皆安。本研究经北京中医药大学东直门医院医学伦理委员会批准同意(DZMEC-KY-2018-36)。
按语:患者初诊时,头晕、乏力,干呕,此皆为痰重于瘀之象,结合舌暗红,苔黄腻,脉细涩。辨证为正气亏虚,痰瘀互结上犯脑窍,基于“脑-肾-髓”理论的用药一体观,以黄芪桂枝五物汤为基础,方中黄芪为君,甘温益气,固表护卫气。桂枝温经散寒,芍药养血合营共为臣,桂枝配黄芪温阳通脉,桂枝配芍药养血和营,君臣配伍共调营卫、和表里;生姜辛温,温里散寒为佐,以助桂枝之力;大枣甘温,益气养血,调和诸药为使,可资芪芍之功。并联用角药“胆南星-橘红-大黄”化痰祛瘀、活血通络,加红花、全蝎增破瘀之功,加石菖蒲、远志以益肾通络、开窍启闭,共奏益气活血、化痰通络、开窍醒神之效。二诊复诊,患者错语、找词困难减轻、干呕减轻,此为痰瘀邪气渐退。此时正虚渐显,酌护气血,原方减红花、全蝎量,减攻逐之力,加当归、生地黄以培补气血。三诊,患者偶有错语,找词困难持续改善,虚症尽显,而稍有余邪。久用攻逐之药耗伤正气,减胆南星、大黄量,削弱攻伐之力,加党参、当归、酒萸肉、川芎补气养血,使脑髓得补,舌窍得启,神明渐清,错语、找词困难等症渐愈。
4 小结
PSA 严重影响患者身心健康,需要多学科综合治疗,包括药物治疗、康复治疗和语言疗法等。目前治疗PSA 仍存在一些不足之处:早期干预不足、个体化治疗不足、康复时间不确定和社会支持不足等。常静玲教授临证重视“脑-肾-髓”理论用药的辨证论治,重视形神合一,早期干预,个体化辨证论治。同时顾护周身气血、培补元气,此外运用清热、活血、熄风、化痰、通络、开窍等方法亦旨顾护元气。在治疗PSA 方面重视气虚血瘀及兼夹证,可以黄芪桂枝五物汤为基本方,根据病邪不同兼夹,量体裁方,为治疗本病提供新的诊疗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