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贤(短篇小说)
2024-01-25马笑泉
马笑泉
圣贤在庙堂上坐得太久,静极思动,动了上班的念头。他是直接走进市委书记的办公室提出这一要求的。望着他清癯严肃的脸和三绺长须,书记半张着嘴,发了好一会愣。回过神来后,他想劝圣贤改变此念,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上面正在大力弘扬传统文化,圣贤乃传统文化之结晶,现在主动要求参加工作,若是阻止,明显有违上面的精神。何况圣贤满脸正气,以造福天下苍生为己任,乃全体干部学习的好榜样,更是不容拒绝。思量了一阵,书记堆出满脸笑容,表示这是大好事情,他是绝对赞成绝对支持的,然后又说,您老稍微等等,我们还要开个会研究一下,看给您老安排一个什么职务最合适。
圣贤摆摆手,吾非为禄位而来,所求但在为民办实事耳。
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书记面露惶恐之色,您老情操高尚,淡泊名利,全市人民都晓得的。
圣贤捋着胡须,微微颔首。
书记又背诵了一通圣贤的教诲,如“为义不为利”“正己爱民,不必待高位”等等。圣贤脸色愈加温和,不过还是指出,据他所闻,老百姓尚有一些不满意之处。书记连忙说,对,对。我们正在狠抓落实,大力改进工作作风。
送走圣贤后,书记召来组织部长。两人商议了好一阵,决定把圣贤安排到文化局。虽然他提出不当官,还是给他安排了一个副局长的职务,享受正处级待遇,毕竟,圣贤是城市的文化符号,可不能委屈他。
文化局长接到通知,如遭雷轰,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他来局里,我怎么还好意思坐在这个位置上?人家可是圣贤啊!
书记说,把圣贤安排到文化局,是对文化局的高度重视,你怎么还推三阻四?
局长涨红了脸,却不敢吱声。
组织部长说,圣贤是到你们局里体验生活的,并不是来和你争位置的,你不要有什么顾虑。
局长这才表示服从组织安排。
圣贤第一天上班,全局机关干部在大门口列队欢迎。本来局里给他安排了一辆专车,他却自己走路过来。看到局长在门口铺了红地毯,虽然也可以说是彰显了他所倡导的礼,但这礼太过了。他不肯进门,坚持把红地毯收回去。局长没料到这一着,僵立在那里。好在工会主席比较灵活,吩咐下属把红地毯卷走。圣贤又说了一番礼贵合度,过犹不及的道理,才迈进单位大门。
圣贤办公室标配跟局长一样。他看了看,又到其他科室走了走,開始摇头。摇完头后,他提出,从俭不从奢,安排个小房间就可以了,桌子也不要那么大。局长心想,你要是降低标准,我岂不是得跟着降,便推说没有其他空房了。圣贤也不能站在走廊上办公,只好坐了进去。不过他吩咐把办公桌搬走,换了张八仙桌;电脑也不要,代之以砚台和笔架。
如何给圣贤安排具体工作,局长已经思考了两个晚上。班子成员都是一人一块地,界限分明,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人会明目张胆地去弄别人的地。让他们把各自的地均点出来,也不是不可能。但这块新地给了圣贤,自己恐怕不好意思去那地上吆喝。谁敢说自己比圣贤高明啊?恐怕市委书记也不敢。但这样一来,岂不变成了局里有块闲外之地,不归自己节制了,那这个局长当得就有点名不副实。想来想去,他决定让圣贤主抓精神文明建设。这块工作本是属于一个副局长的,但该副局长常在麻将桌上说,精神文明又看不见,像空气一样,空气怎么抓?还不如多打两盘麻将实在。要他把看不见的工作让出来,他非但觉得没有任何损失,还十分乐意,笑呵呵地说,老板,圣贤来抓精神文明,那是门前清。
局长瞪了他一眼,你满脑子都是麻将,也要腾点地方留给业务工作。我问你,文庙申报全国文物保护单位的工作启动了没有?
副局长连忙点头,正在做方案。
这个事,你要多问问圣贤,他情况最熟。
副局长到底没有去问圣贤,因为这是他分管的领域,在这个领域他是最高权威,还要向别人请教,那太没面子了。圣贤也不晓得这回事,他已经全身心地投入到精神文明建设中去。他先指出,局机关宣传栏中的内容还是去年贴上去的,太陈旧了,必须更换。他决定,每月更换一次,每次扣紧一个主题来宣传。本月的主题就是“仁”。文章他连夜在熟宣上写好了。贴上去之后,局里的干部都来围观。大家一致称赞写得漂亮,纸很白,墨很黑,好看。至于书写的内容,因为是用文言文写的,还是繁体字,大家没怎么看明白。此后圣贤有好几次在宣传栏前驻足等着干部们过来向自己请教,他们却远远地绕开了。道不远人,人自远之啊!圣贤微微叹了口气,昂首走回办公室。
圣贤来局里一个月内,局长几次开党组会议,竟有种偷偷摸摸的感觉,因为他既不想请圣贤列席,又怕他知晓后到市委书记面前告自己一状。但圣贤并不在意这回事,或者根本不晓得这种会议的重大作用。他的心思基本上放在给宣传栏写文章上面,包括某一行字稍稍歪了些,他都会内省一番,甚至撕了重写。心正则字正啊,修身便是要从这些点点滴滴做起,才算用功切实。想起局里某些干部太不注意细节,圣贤不禁皱起了眉头。他打算找个机会好好说一说这些事。
局里开半年工作总结大会,局长是没办法绕过圣贤的,他也觉得无此必要,甚至吩咐办公室主任把他的席卡放在自己左边的位置上。原来坐这个位置的二把手收到消息后,顿感不悦,提出会议请假。
局长鼓起白多黑少的眼睛,我晓得你有情绪,但这种情绪是不应该的。我们对圣贤要最大程度地尊重嘛。
二把手在心里嘀咕,那你怎么不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他?但面前坐着的是一把手,他终究不能说出这句话。
局长看着他气馁的样子,乘胜追击,指出这样的大会,他作为二把手,没有特殊情况是不能缺席的。二把手嗯了一声,虽然满肚子火苗乱窜,到底没有提出还有什么特殊情况。
见他半弓着精瘦的背走出去,局长嘴角逸出一丝笑意,心想,你这家伙诡计多端,我用圣贤这块硬牌子压你一下,你就没辙了吧?谁说圣贤没用?我只要用活了,作用大着呢!
圣贤坐在局长旁边,腰背挺直,神情端肃。局长本来习惯靠着椅背头往上仰,这时也不由自主地坐正了。他左右瞟了两眼,发现那些副职也挺起胸脯来。台上的领导一坐正,下面的职工也不好意思像往常那样坐得松松垮垮了。会场气氛顿时为之一变。局长欣喜了一小会,又感到隐隐的恼怒。他轻咳了一声,二把手便用刻意略略拖长的声调宣布会议开始。
本来这半年工作总结大会,没圣贤什么事。但为了面子上过得去,局长还是安排了他讲话。圣贤不习惯把嘴巴凑到话筒上去,还是端坐着。好在他养气功夫深,声音可稳稳地抵达会场最后一排耳朵中。大家首次听圣贤在大会上讲话,都觉得新鲜,耳朵也竖得比往常有精神。圣贤从慎微讲起,指出精神文明建设要落实到具体行动上。他引经据典,从容而谈,大家倒也听得心悦诚服。等到他话锋一转,开始指出具体现象时,会场便开始有微微的波澜泛动。
圣贤自觉措辞还算温和,只是说某些同志在食堂打饭时对厨师高声大气,某些同志对前来办事之人不甚搭理,某些同志因不耐天热,在办公室中竟袒胸露背,个别女同志亦穿得有失体统。他每说出一种现象,下面就有人脸红耳热,坐立不安。台上也有领导交换惊异的目光。局长倒是安坐如山,心想,他讲一讲这些也有好处,有些干部确实太不像话了。但当“某些领导”从圣贤口中跳出来时,他也吃了一惊,侧目看着圣贤。圣贤的声音依然平稳,他指出,某些领导喜欢跷二郎腿,还抖动不休,此虽小节,但亦与礼相悖。二把手想到了自己,呼吸立刻变得粗重起来。圣贤又说,某些领导不甚热爱学习,每天所论皆是麻将。那个提出“麻将实在论”的副局长顿时想拂袖而去,但局长还坐在那里,他只有盯着面前的茶杯,目光凌厉得差点把杯身扎出个洞来。圣贤又說,某些领导走路说话时,目朝上空,难免有倨傲之嫌。局长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圣贤却充耳不闻,把台上的领导逐一说了个遍,连公认低调谦和的工会主席也被揪出了喜欢随地吐痰的小毛病。
圣贤说完后,会场陷入前所未有的压抑,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阴郁天气。局长向二把手使了个眼色,二把手冷冷地说了句,散会!领导们首次走得比群众还快。圣贤还没反应过来,身边就空了。他坐在台上,像一块孤零零的牌位。
此后足足有一个月,圣贤的办公室连只老鼠也没看到上门。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他那一桌旁边永远是空荡荡的。圣贤却神色自若,举止依然从容。当他准备更换宣传栏内容时,却被告知干部普遍反映内容太陈旧,形式也太单调,所以这项工作改由工会主席负责,圣贤这才动了气,去找局长理论。
局长说,这是大多数人的意见,少数服从多数嘛。我是局长,也要遵守这个原则。您老境界高,肯定能理解。
虽然觉得局长那种无奈的表情和口气有矫饰之嫌,但这话听着还是在理。君子明理,圣贤更加如此。他捋了捋胡须,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吾不能在此吃闲饭。
局长差点就想说您老不如回庙里去,但除非是市委书记收回成命,否则他不敢将这话说出来。半闭了一下眼睛后,他说,我们正在申报文庙做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个事上面有点卡。您老要是能出面,事情就好办了。
庙乃吾之所居,倘为之奔走,未免有谋私之嫌。
局长笑了笑,您这不是谋私,是给我们市里争荣誉,也是为我们的文物保护工作做贡献。再说,您现在不是住在单位宿舍吗?
圣贤沉吟半晌,依然觉得局长说得在理,便点头同意了。
见面前出现一位活生生的圣贤,审批部门的人顿觉压力陡生,流程便走得快起来。分管文物保护工作的副局长却感到双重的不悦:一是对圣贤的当众指责未能片刻释怀;二是这样一来又反衬了自己的无能。要不是局长再三施压,他见到圣贤连招呼都不愿打,更不用说陪着他到上面跑了。等到进入验收阶段,苦忍多日的副局长终于有机会提出,请圣贤回到庙里去。理由很充足:没有圣贤的文庙就不叫文庙,肯定通不过验收。圣贤却摇头不允,说此事未全了,如何能袖手高坐?局长出面做工作,他依然摇头。分管的副市长出面做工作,他还是摇头。副市长不敢跟他拗,只有回头责令局长提出解决办法。局长把二把手和分管副局长召进办公室,关上门开了个小会。
分管副局长鼻子哼哼地说,这个怪老头,眼看就要和牌了,他却要放炮。
局长瞪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麻将。他讲你也没讲错。
分管副局长无言以对,再次感受到圣贤的批评就像刀子插在身上,随便一碰就痛得恼火。
二把手坐在那里摇二郎腿,微微冷笑。见他这样,局长更加来气。但二把手点子多,局长现在还得借他的脑子用一用,便问,你有什么好办法?
办法倒有一个,但好不好就不晓得了。
你讲吧,是个办法就行。
他既然不肯回庙里,那就再做一个。
怎么做,克隆他?
用不了那么高的科技。用水泥做一个,涂上漆。其他地方不是都这样干吗?
局长陷入犹疑之中,不自觉地学着圣贤去捋胡须。他那里光溜溜的,只能直接在下巴上摸几下。
分管副局长说,我看要得。
要是他不同意呢?
他同不同意不要紧,关键是上面同意。等到做成了,他不同意也得同意。二把手说完,嘴角逸出一丝诡谲的笑。
局长嗯了一声。
验收通过后,圣贤才听说文物局在庙里给自己塑了个像。他心里有点堵,却又挑不出这事错在哪里,毕竟,是自己不愿回庙里的。吃过午饭后,他走回文庙。那个雕像就坐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圣贤望着它,它的目光却越过圣贤的头顶,投向殿外灰色的天空。面貌跟自己有七分相似,但衣裳过于华丽,身材也高大得不像话。最让圣贤反感的是,它脸上有种漠然的表情,仿佛机关里那些无视群众的干部。圣贤又一次动了气。他想把塑像搬开,走上前去推了推,那种触手的冰冷和沉重让他感到无能为力。他喊来守门人,吩咐他想办法把塑像移走。守门人却说这是水泥做的,有几吨重呢,根本移不动。圣贤便说把它敲碎。
守门人睁圆了眼睛,这可是花了好多钱的,我不敢。
到底孰是圣贤?
当然是您老了。不过……
圣贤严厉地注视着这个往常恭顺的守门人。
守门人现出苦笑,要不您老去跟领导说说,领导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此乃吾之所居,何用向他人言。
那是,那是。但是要搬走它,起码要调一台起重机来,这个,得领导出面。再说,我也是上面发工资的,不跟领导说一声就动了,领导一生气,停了我的工资,我可怎么办?一家老小还靠我养活呢。您老心肠好,别让我为难。
见守门人笑得辛苦,圣贤觉得自己未免有点疾言厉色了,便松弛了脸部,把袖子一甩,汝不必为难,吾自有理会。
圣贤找到局长,局长说,这是副市长拍的板,我不敢不听啊,然后说要下去视察,挟着包匆匆忙忙走了。
圣贤又去找副市长,副市长表示,不这样就通不过验收。见圣贤板着脸,他又说,您老要从大局出发。文庙现在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了。现在市里正在推行旅游兴市,塑像只是第一步,我们还准备整修,把它搞得漂漂亮亮的,争取打造成一张旅游名片。
吾住此中已久,甚觉安然,无须整修。
哎呀,文庙已经不是您个人的了,是市里的,是国家的。作为一个旅游景点,现在这样子太寒酸了。
吾觉甚好,何言寒酸。汝等切勿铺张浪费,劳民伤财。
哎呀,这怎么能说是劳民伤财呢?我们正准备招商引资,不用市财政一分钱。
听到招商两个字,圣贤顿觉受到了莫大侮辱,禁不住微微涨红了脸,君子言义不言利,吾之所居,以清肃为尚,要招商干甚?
副市长看着圣贤,神色间几乎有种怜悯。最后他说,这是市委常委会定的,要不,您去找书记说说,他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圣贤找到市委书记。市委书记依然客气有礼,还亲手给他泡了茶。但他表示,這是市长具体管的,自己虽然是一把手,也不宜干涉过多,然后又指了指案头堆积的文件,微微叹了口气,您老看,就算他分摊了很多工作,还是有这么多文件等着我批呢。
明白这是市委书记在下逐客令了,以前他可从没有这样对待自己。这比塑像和招商的事还令他感到羞辱。自尊与愤怒让圣贤再说不出别的话,他拱拱手,昂首离开了市委书记的办公室。
圣贤没去找市长。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抑制着回庙里看看的冲动。他想,任尔等胡弄,我不回庙,文庙即非文庙,即便弄个假体,也是枉然,假即假,不能成真。他成天坐在办公室里读书养气。虽然察觉到局长和副局长们对他又变得冷淡起来,他也不以为意。士志于道,道之外的事,完全可以不去计较。只是在漫长的岁月中,愿意践行正道的人越来越少,这令他未免有时感到悲凉。
这天下班后,圣贤在食堂吃过饭,缓步往大门外走去。饭后徐行数百步,这个习惯虽大风严寒不易。才出门口数步,他听到有人在后面轻声唤他。圣贤才回头,一个瘦骨伶仃的人已从大门口的石头狮子旁飘到面前。他穿着身蓝布中山装,戴着老花眼镜,看着是个读书人模样,身上却散发着一股机油的气味;袖口和裤脚都是挽起的,而且长短高低不一;脚上那双黄色解放鞋不见鞋带,露着没有袜子掩护的脚踝。凝视了数秒钟,圣贤才认出他来。此人叫子回,虽然家贫,但聪颖好学,年轻时常到庙里来向自己请教,到如今却有十几年没见他的踪影,不想在这里遇上了。圣贤在弟子面前最是严肃,又看了他好一会,才缓缓道,子回,多年不来见我,何故?
子回向他鞠了一躬,老师,我十几年前下岗了,在街边摆个单车摊。困于生计,学问日退,自觉无颜来见老师。
见他容颜枯槁,头发半已花白,圣贤感到一阵恻然,不忍责备,只是点点头,目光透出温和之色,今日为何到此?
老师,我是特意在门口等您,在这守了一个下午。
圣贤感到愕然,何不进来?
子回说是被门卫挡在外面的。圣贤转身去找门卫。门卫见他过来,连忙把传达室的门关上了。圣贤不禁气恼,欲揎拳擂门。但自己毕竟是圣贤,连向市委书记发火都觉得有失风度,到底还是止住了。子回上前把他劝住,老师,这样的小人,不值得您动怒。
圣贤点点头,稍一静气,便恢复到平常的雍容。子回陪圣贤缓步而行,稍稍落后于他身侧后两寸许。他是来向圣贤报告的。他多年不来文庙,数日前偶然路过,见外墙面目全非,旧时青砖都已换成现代仿古砖,顿时大惊。进去一看,非但老师不见了,代之以一座塑像,而且那座从古时就安坐那里的大成殿也从乌檐青砖变成黄瓦朱窗,壮大了两倍,竟然不是原样了。他四处打听,今日才知老师去了文化局上班,遂来报告。
圣贤吃惊得睁圆了眼睛,停步扭头看着子回。
您要是不信,我陪您去看看。
圣贤心知子回学问虽然粗浅,但不妄语的功夫是做得好的。但此事匪夷所思,他还是得去看看。
到了文庙,正门大阔,门口还站着两个穿工作制服的人。圣贤无心多顾,昂首直入,却被其中一人拦住了。
票呢?
甚么票?
你还不晓得啊,从昨天起,来参观文庙都要买门票。
荒唐,此乃吾之所居,从古至今任人参访,要买甚门票?
那人愣了一下,现出古怪的笑容,向另一人说,这怕是个神经病吧?
另一人本来有些畏缩,此时却趋前跟那人耳语了两句,然后迎了上来,您老来了。
圣贤一看,原来是守门人,遂问,庙中变动如此,何不早向我言?
他们不让……守门人话说了半截,又打住了,您老请进,您老请进。
圣贤急欲进去看里面光景,不再追问,跨过门槛。子回却被拦住了,唤道,老师,老师。
圣贤回头一看,沉下脸,汝这又是做甚?
守门人嗫嚅道,他……他还得买门票。
此系何理?
守门人苦笑道,他不买,放进去,门票钱就得我贴啊。
圣贤还想理论,子回说,老师,算了,我不进去了,在外头等您。
圣贤看看子回恭顺中透着卑微和愁苦的脸,又看看守门人尴尬和无奈的脸,轻叹一声,独自进去了。
庙中空地挖了个池子,上面建了座汉白玉桥。过了桥,眼前横现一座完全陌生的建筑。他强忍住心悸,上下左右细细打量,确如子回所言,以前的古砖旧瓦全不见踪影,木柱也变成了粗壮的水泥柱,刷着大红色,跟文物局门口的柱子一样。殿上一个女子穿着很短的上衣,肚脐眼都露出来了,一手摸着塑像,一手举到眉边,食中二指叉开;一个男子半蹲在前面给她拍照。圣贤想上前训斥,却觉得足软乏力。勉强一挪步,眼前竟然迅速暗淡下来。他连忙咬牙敛神,才没有晕过去。过了许久圣贤才慢慢睁开眼睛。殿上的人不知走到哪去了,只剩庞大的塑像冷漠地坐在那里,傲慢得连跟他对视都不屑。
圣贤终于去找了市长。市长嘴唇红润得像女人,“四六开”发型,额前精心吹出两道长短不一、弧度有异的波浪。虽是面朝着圣贤,他的目光却总在房间内的某件东西上停留一会,然后又挪到另一件上,就是不和圣贤的对接。圣贤暂且不去计较他的失礼,先是指出文庙乃礼义之地,教化之所,而今竟效商人逐利之行,不仅大辱斯文,且将使海内外失笑,然后提出前朝古物不可轻易毁损,即便单论保护文物,改建亦属大不当。
市长眉头几度聚拢又迅速松开。等圣贤说完,他把金丝眼镜往鼻梁上端推了推,轻咳了一声,首先肯定圣贤所言都很有道理,然后陈述市政府的难处:财政不济,周转困难,想要执行市委旅游兴市的决策,只有走招商引资之路。文庙的改建,完全是按照投资商的意见,不如此对方就不投钱。至于收取门票,那也是投资商在经营,市政府并没有从中得利。人家投了几千万,有经营权,这也完全符合市场法则嘛。请您老多多体谅、包涵。至于您老进出文庙,我在这里就可以拍板,跟以往完全一样,而且景区所有人员都必须随时为您老服务,这个事,请您老放心。
圣贤端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听完,然后抬起眼皮,缓缓道,听汝之言,似无任何改正之必要?
市长双手一摊,合同也签了,钱也投了,庙也翻修了,还有什么能改的呢?哎呀,现在已经是市场经济时代了,您老也要转换一下……这个,观念。
小子,吾道一以贯之,毋需转换。汝若执意不改,吾便只有往上面一行。
这可是不允许的啊。
甚么不允许?文庙申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吾不是去上面寻人说理吗?汝等还派人派车一路护送咧。
这个跟那个,性质完全不一样。
皆为说理,如何有异?
哎呀,反正是不能去。
汝若不改,吾明日即行。汝不派车,吾自有车。
圣贤说完,霍然起身,甩袖而去。
望着他有些微微摇晃的背影,市长阴沉着脸,拿起了电话。
圣贤回到文物局,通知司机明天开车送他去上面。司机却说他的专车因为不用,已经收回了。圣贤也不去找局长,回屋取出工资,交给子回,嘱他拿一部分留作家用,其他则作为师徒路上之用。这就是说,买车票、安排住宿等事,圣贤都交给他打理了。子回十分乐意,回家稍做安排,便去火车站买了明天上午的票。当晚子回便睡在文物局宿舍里。
第二天早上,师徒背着行囊出发了。此刻卯时将尽,大铁门却还没开,小门也上着锁。子回不待圣贤吩咐,便去敲传达室的门。敲了半天,门卫才趿着拖鞋,从里间慢腾腾地出来。他也不开门,只把窗户打开半扇,说局长有命令,圣贤不能出单位大门,得坐在办公室上班。
没料到有这一着,子回只有望着圣贤,等他拿主意。圣贤反复捋胡须,也没捋出什么善策来。今天是工作日,自己也未向局长请假,所以局长不准自己外出,亦不为无理。子回见圣贤踌躇难决,而窗口处门卫那张脸露出不加掩饰的讥笑,心中压抑许久的愤懑猛地爆发出来,拾起路边半块断砖,对着窗户直掷过去。砖头穿过窗棂,虽然没有击中门卫,却把他放在桌上的茶杯打翻在地,裂成几块。门卫顿时忘记了办公室主任不准开门的叮嘱,从传达室冲出来。子回非但不闪避,反而趋前一把紧紧抱住他,喊了声,老师先走!话音未落,两人已滚倒在地。
圣贤想去拉扯,却无从下手。眼见天色大亮,门外人声渐喧,他跺了跺脚,喊了声,切勿纠缠过久,便从传达室出去了。他出门从来就是步行,不知坐哪路公交车。向路人打听清楚,勉力记下换乘的站点和路线,他便上了公交车。因为钱全在子回身上,又无老年优待证,险些被司机赶下来。还是一位乘客见他须长貌朴,心中不忍,主动掏钱替他交了。到了换乘站,圣贤在那个乘客的帮助下辨明了方向,索性步行前往。虽已不甚远,但也走了两柱香的时间。快到进站口时,圣贤四处张望,不见子回踪影,却看到文化局的领导们分两行排在站口边上。正愕然间,局长已大步走了过来,其矫健快捷与平素迥异。圣贤还没开口,他已经一脸痛心地说,哎呀,有什么事您老好好跟我们讲就是,何必这样呢?
吾已与汝等一一言之,却如春风过驴耳。
您老还是跟我们回去吧。市委书记都晓得这事了,亲自打电话来让我们好好处理。
圣贤摇摇头。
二把手眨眨眼睛,您的那个弟子被派出所抓走了,我们都等着您回去处理呢。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莫非是汝等在捣鬼?
工会主席说,这绝对不是我们的意思。他涉嫌斗殴,才被抓起来的。您只要回去,他们马上会放人。
圣贤不知该如何应对,面露茫然之色。工会主席趁机上前取下他的包袱。紧接着一辆小车开到面前。局长上前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圣賢想着去派出所,小车却开回了局里。市长已经在会议室坐等了好一会。他被市委书记训斥了一顿,嘴唇也不那么鲜润如花了。看到圣贤,他皱了皱眉头,立刻又松开了,站起来跟圣贤握手,但马上又记起圣贤从来只拱手为礼的,便向他作了个揖。圣贤虽然对他印象不佳,还是依礼拱了拱手。
坐定之后,圣贤便问,子回呢?
看他那个架势,是不放人就没商量。市长掏出手机,直接给派出所所长打了个电话,限他十五分钟之内开车把人送来。打完电话后,他挤出笑容,书记本来要亲自到场的,但他今天得接待上面的领导,委托我来听取您老的意见。
吾之意,已尽言之。
是的,是的。那天我正忙,没有仔细考虑您老的话,在这里向您做个检讨。
言之不如行之。
是的,是的。我看是这样,新的大成殿已经建成了,再拆掉,不但劳民伤财,而且违反了市政府跟投资商签订的合同,我们得负法律责任。好在原来的砖瓦木料都还保存在那里,只要您老同意,市政府再给文庙拨一块地,把原来的大成殿重新建起来。您呢,想在文化局继续上班就继续上班,不想上班了,就还回那里去。
没料到市长会提出这样一个办法,圣贤觉得匪夷所思。出言训斥吧,他到底是一市之长,而且态度谦卑。再看看旁边坐着的那些局长和副局长们,都一个个上身前倾,满怀期待地望着自己,让他又觉好气又觉可怜。
市长沉住气,耐心等待了一会,见圣贤仍拈须不语,又说,您老的那个弟子,子回同志,我们也了解了他的情况,出身贫苦,却勤勉好学,不愧是您的弟子,值得我们学习。他下岗十多年了,老婆也没工作,还常年生病,真不容易。我们决定,老文庙修好后,安排他在那里守门,按文物局正式职工的待遇发放工资。由他来伺候您,您老也放心,我们也放心。
局长连忙说,我保证,奖金也跟正式职工一样。
二把手说,只要您老答应,现在就签正式聘用合同,五年一签。
局长说,什么五年?十年。
市长说,我在这里拍板了,干脆直接进编制。
圣贤大致能听明白他们是想尽量善待子回,颜色稍霁,却还在踌躇。这时子回走进来,向他鞠了一躬,唤道,老师。
见他面上有青紫之色,圣贤一阵心疼,站起来说,子回,伤重否?
只是轻伤,警察已经给我涂了药,请老师放心。
市长也站起来,上前握着子回的手,子回同志,我早就叮嘱了派出所的同志,要好好对待你,不能有半点粗暴。
子回在电视上见过市长,见他紧握自己的手,目光温软,嘴里却是一股酒气,感到很不自在,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圣贤看看子回,又看看市长,叹了口气,事已至此,便依汝所言。
局长和副局长们比市长更早地松了口气,几乎要鼓起掌来。局长甚至暗自愧悔,觉得不该那样对待圣贤,幸亏圣贤是个宽大的人,想必不会跟市委书记提起这些事。
老大成殿建在新大殿后面,中间隔了道墙,墙上开了道门洞。圣贤不再去文化局上班,终日端坐殿上,看着子回洒扫、弹琴、读经。他仍然守着不愤不启,不悱不发的法子,只有当子回开口相问时,才悉心指点。他期待有更多的人来这里向自己请教。但游客们一般只在新大成殿上跟塑像合影。偶尔有人闲逛到此,都露出惊疑的眼神。有的也掏出相机想拍一拍眼前这个古怪的老头,但都被子回喝止,嘀咕一两声后便从门洞缩回去了。再后来,圣贤要求给门洞上了道木门,可以从里面闩上,这样他便回到了彻底的清净中。
责编: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