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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造昆仑:“丝绸朋克”小说的幻想尺度与现代性镜像

2024-01-25孙晓迪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3年6期
关键词:朋克丝绸科幻

孙晓迪

“丝绸朋克”(silk-punk)小说是美国华裔作家刘宇昆在写作长篇小说《蒲公英王朝》时创造的科幻文类概念。刘宇昆对这一概念做了如下解释:“‘丝绸朋克’是我想出的一种概称,用来描述我在‘蒲公英王朝’系列中所要展示的科技美学,以及构成这些故事时所使用的文学手法……在我所著小说的丝绸朋克世界中,这种对于技术的设想占主导地位。”①《刘宇昆:什么是“丝绸朋克”》,机核网,2021年8月20日,https://www.gcores.com/articles/140604。与“赛博朋克”(cyberpunk)、“蒸汽朋克”(steampunk)等概念类似,它本身是“丝绸”(silk)与“朋克”(punk)的合成词,“丝绸”这一标志性符号不仅指代小说中科技想象力的来源——来自东亚与太平洋岛屿地区的古代技术文化,和小说整体意义上的东方美学追求;更隐含借鉴古代丝绸之路历史背景下跨民族、跨文化的文明互鉴视角,在全球化的变局中观照中西文明的冲突与融合、想象“技术先进的亚洲”。而“朋克”则接续了20世纪80年代受朋克科幻亚文化影响的“朋克科幻小说”中一以贯之的反叛精神。正如刘宇昆所说:“这里的‘-punk’是一个功能性后缀。丝绸朋克小说是关于传统的反叛、反抗、改良和复兴,以及对权威的蔑视——这亦即‘朋克’美学的核心支柱。”②《刘宇昆:什么是“丝绸朋克”》,机核网,2021年8月20日,https://www.gcores.com/articles/140604。

和之前的“赛博朋克”“蒸汽朋克”等概念一样,“丝绸朋克”也加入了“朋克科幻小说”这一文类共同体,为其带来了新的内容。相较于赛博朋克小说以计算机与信息技术为主题,围绕着虚拟空间、人工智能以及个体与大型企业之间产生冲突的情节模式,丝绸朋克小说更接近蒸汽朋克小说的幻想模式,即通过挪用特定历史时代的技术发明,并将其重构为超越时代的高性能科技,从而虚构出与现实有着不同发展历史与技术逻辑的叙事时空,营造一种截然不同的现代性体验。可以发现,这一文类并不强调“科幻小说”这一根本属性,而是在发展过程中不断与奇幻、乌托邦与哥特等文类融合,本质属于外延和内涵更加宽广的“推想小说”(speculative fiction)。①推想小说(speculative fiction):国内亦译为推理性小说、推测性小说、思辨小说、未来小说等,也称为思辨文学(speculative literature)。作为一种类型小说(genre fiction),它与模仿日常生活的现实主义小说不同,描写的是不同于真实世界(real world)的异世界(other world)。这一概念由罗伯特·海因莱因(Robert Heinlein)1947年提出并将其等同于科幻小说,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科幻小说、奇幻小说、恐怖小说等类型小说的文类边界日渐模糊,“推想小说”被广泛用来统称这些以描写“异世界”为主要特色的小说。参见金敏娜、唐伟胜:《西方思辨小说发展历程》,《哈尔滨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0年第3期。而其不断颠覆固有科幻创作范式,倡导技术想象与反思的主题特征,使其具有“技术推想小说”(technology speculative fiction)的色彩。总体而言,“丝绸朋克”小说指的是具有古代东方科技元素,将技术想象作为方法,探讨与反思人与技术关系的技术推想小说。其中,有些作品倾向于强调“丝绸化”的东方特征,着力于塑造以古代东方历史为原型的现代世界,和具有东方古典人格特征的现代人形象,在叙述手法与审美层面自觉追求东方古典美学,在现代化的背景下重新探讨古代哲学与文化命题;有些作品则强调“朋克”的反叛精神,将东方技术元素置于格格不入的西方现代世界中,表现出对东方主义的反抗和西方后现代社会的批判。

近年来,“丝绸朋克”小说对古代亚太技术世界的想象,不仅引起了一批海外科幻小说的创作热潮,②目前,海外丝绸朋克小说以刘宇昆的作品为代表,刘宇昆2015年写作的长篇小说《蒲公英王朝》(The Dandelion Dynasty)是其影响力最大的小说作品,此外还有刘宇昆的短篇小说《手中纸,心中爱》(The Paper Menagerie)、《结绳记事》(Tying Knots)、《人之涛》(The Waves)、《人生百味》(All the Flavors)、《狩猎愉快》(Good Hunting)、《讼师与猴王》(The Litigation Master and the Monkey King)、《隐娘》(The Hidden Girls),加芬克尔(Richard Garfinkle)的《天体》(Celestial Matters),索瑟德(Steven Southard)的《烟台海船》(The Sea-Wagon of Yantai),哈蒙(Kelly Harmon)的《在路上》(On the Path)。参见霍盛亚:《西方文论关键词:朋克小说》,《外国文学》2022年第5期。并且这一概念中对本土神话元素与历史技术发明的强调,与科幻如何与中国本土文化融合的方向不谋而合,正在受到国内科幻界的关注。③国内对“丝绸朋克”这一概念的相关讨论最早可见于2017年4月29日《艺术新闻/中文版》主办的论坛“未来志异:进入科幻文学与新媒体艺术的交汇之处”,在会上,刘宇昆首次向国内介绍了他所创的“丝绸朋克”概念,相关记录见“艺术新闻中文版”微信公众号。影响更大的是清华大学在2017年11月15日举办的刘宇昆与吴岩对谈的讲座“‘丝绸朋克’之路——刘宇昆对话吴岩”,刘宇昆更加详细地介绍了这一概念的缘起,并阐释了自己对中西科幻的看法,讲座记录见“清华大学文学创作与研究中心”微信公众号。2018年3月5日,《北京晚报》刊发李峥嵘的《科幻小说家刘宇昆开创的“丝绸朋克”》,首次向国内读者介绍了刘宇昆的《蒲公英王朝》与“丝绸朋克”这一概念。这一概念真正引起国内科幻爱好者与研究者的关注,是在2019年美国Netflix公司推出《爱,死亡与机器人》(Love,Death &Robots)第一季之后,其中第8集《祝有好的收获》(Oliver Thomas)由刘宇昆的短篇小说《狩猎愉快》改编而成。随着刘宇昆及其作品在国内的关注度不断提高,这一概念也引起了越来越广泛的讨论,“科幻星云网”“不存在科幻”“科幻巴别塔”“科幻星云”等科幻文学组织都进行过相关讨论。2019年在都柏林召开的第77届世界科幻大会,专门组织了一场名为“探索‘丝绸朋克’”的专题研讨会。科幻作家陈楸帆等人在会上介绍了“丝绸朋克”这一科幻流派的来龙去脉。2022年9月4日,在芝加哥举办的第80届世界科幻大会上,成都世界科幻大会代表团成功举办了“成都丝绸朋克”主题论坛。2023年,刘宇昆的短篇小说《狩猎愉快》获得第14届华语科幻星云奖“2022年度翻译作品”银奖,学者金雪妮的文章《以器为道,以丝绸朋克为解药》获“2022年度非虚构作品”银奖。至此,“丝绸朋克”正式成为国内科幻研究界的热点话题之一。学者宋明炜将新世纪以来的十年称为中国科幻文学“新浪潮”。他认为继晚清最后十年与改革开放初短暂的两次繁荣期后,中国科幻文学迎来了第三次尚在进行中的繁荣期:科幻迷们在网络空间自觉聚集而成科幻群落,不断地发出来自“民间世界”的科幻声音,并逐渐受到主流媒体的关注;以刘慈欣、韩松、王晋康为代表的“新浪潮”作家,开启了新世纪以来中国科幻文学的新局面;科幻网络期刊的兴起、科幻奖项的陆续建立等种种现象都标志着21世纪第一个十年间科幻文化的新变与流行。①宋明炜:《新世纪科幻小说:中国科幻的新浪潮》,陈思和等主编:《文学·2013年春夏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3—16页。然而,正如宋明炜指出的那样,中国科幻小说的新浪潮迟至2010年才开始吸引文学批评界的注意。②宋明炜:《再现不可见之物:中国科幻新浪潮的诗学问题》,《二十一世纪》(香港),2016年总第157期。尽管这支曾经“寂寞的伏兵”已从边缘化的文类一跃而为当前文学批评的新锐,但相当一部分以“韩慈康”三人的创作内容为主。事实上,当代中国科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作者体量,滚滚而至的中国科幻“新浪潮”,正是由诸多“韩慈康”的同代人与新世代作家的合力经营。并且,这一文类亦在当下不断和奇幻、乌托邦、魔幻等文类融合,不断构建出外延与内涵更加宽广的科幻图景。如今,“丝绸朋克”小说身处“新浪潮”之中,作为“新浪潮”中的“新类型”,它的基础幻想元素来自于赋予东方技术以高科技特征,使传统东方器物拥有现代性能,如列子御风式的飞艇、公输工匠家族所造的智能“偶人”、从志怪小说中的狐狸精进化而成的机械狐狸等。在此之外,更有数篇小说借以虚构的不可思议之力,竭力构建出现代化的东方科技世界,在此宏大背景下重新探讨人与技术、人与历史、东方与他者等诸种现代性命题,提出一种崭新的、“东方现代性”的诉求。

正如“没有人能成功幻想出一个与我们经验世界毫无联系的世界,其中丝毫没有对我们所熟知的世界的反照”。③罗伯特·斯科尔斯等:《科幻文学的批评与建构》,王逢振等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9页。尽管属于“新浪潮”中的“新类型”,但“丝绸朋克”小说并非一个“飞来峰”式的科幻文类,而是有着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历史科幻小说”前身。从“历史科幻小说”到“丝绸朋克”小说的40年,正好和中国改革开放的40年历史同步,身处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最为激荡迅捷的历史时段。正如学者王德威曾提出:“小说中国是我们未来思考民族与国家、神话与史话互动的起点之一。”①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2页。循此思路,我们或可从“历史科幻小说”到“丝绸朋克小说”中叙述主题的更迭、幻想机制的演变与审美风格的转型,一窥其如何不断幻述乃至重述关于中国的历史与未来想象,并通过以上讨论,使如何在未来书写中国式科幻这一命题更加明晰。

一、再造昆仑:“丝绸朋克”小说中的虚构模式与叙事伦理

讨论“丝绸朋克”中有关东方式科技世界的幻想机制的生成,必须先从中国古代的宇宙观开始。事实上,这正是“丝绸朋克”小说试图取消长期以来科幻小说中的东方他者化、展开历史本土化重述的信仰依归。《周易·系辞上》言:“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②《周易正义》,《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60页。从中可知,天地关乎“幽明”“生死”“游魂”“鬼神”等大事,长期以来构成了中国思想文化传统内涵。学者张洪彬指出,宇宙(天、道、理、太极等概念)作为万物起点,具有内在的动力、方向和法则,可以自动生成万物,使万物的发生发展有条不紊地进行。传统的中国人,正是在天地万物中体会宇宙的应然秩序(天道),并以之为模范,创建、调整人世秩序(人道)。③张洪彬:《祛魅:天人感应、近代科学与晚清宇宙观念的嬗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第44、53页。此种宇宙观正是“丝绸朋克”虚构模式的共同起点,通过复活那个贯穿于万事万物之中的“天道”,使“日月风雷云雨之象”与“山泽草木年兽之形”,都与处天地之间的人发生联系,生命方能达到和谐、圆满、圆融的境界。然而,中国近代以降,这种对“天道”的信仰、追求“天人合一”“天人感应”的宗教与哲学思维,遭遇的正是自鸦片战争后“天崩地解”般的强烈冲击。正如张洪彬所指出,任何一种宗教信仰的神圣存在,都需要以种种方式为人类所感知,才可成为在实践中被崇拜、信仰和尊奉的信仰对象。晚清时代,当现代科学话语不断涌入中国,许多不寻常的自然现象都获得了更加合理的解释,因此传统的宇宙观便逐渐式微乃至祛魅。④张洪彬:《祛魅:天人感应、近代科学与晚清宇宙观念的嬗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第44、53页。20世纪中国的现代性历程,被拖进了无情竞争的现代世界,在反抗帝国主义的侵略与控制,争取民族独立与统一的同时,被迫以效仿西方的方式将古老中国改造成为现代国家,也就是“丧失中心后被迫以西方现代性为参照系以便重构中心的启蒙与救亡工程”。⑤张法、张颐武、王一川:《从“现代性”到“中华性”——新知识型的探寻》,《文艺争鸣》1994年第2期。

而在“丝绸朋克”小说的叙事主题中,却可见对此种现代性思路的颠覆乃至重构,当小说人物置身彼时峻急的历史时段时,却可借东方科技的不可思议之力,逃逸此种沉重的历史进化论思路,大胆设想出别样的渡过“危机时刻”的解决方案。刘宇昆的短篇小说《狩猎愉快》便是一篇富有历史寓言意味的科幻小说。小说将故事背景设置在晚清时期的中国。彼时古老的中国文明已经随着殖民者的入侵变得衰败喑哑,殖民者们带来的经济压迫与文化霸权不仅使得铁轨、高楼、霓虹灯等现代事物逐渐取代了旧有东方器物、占据了人们的生活空间,更深刻之处在于打破了人与天地和谐共处的生命形式。在小说中,穿行在大地上的铁轨阻断了这片富有灵力的土地上的气脉,曾充盈在天地之间的“精气”“灵气”四散而逸,随之其内蕴的、可以演化出生命智慧的能量也一荡而空,由此爆发了一系列悲剧:人们失去财产、动物死亡、家神不再回应祈祷。曾为捉妖人之子的小良与身为精怪的狐狸艳儿亦无法再从中汲取能量,只能离开这片衰败凋敝的华南农村的旧土地,踏入被殖民者改造程度更高、经济更为发达的香港新世界。

故事的前半部分让我们想起老舍的短篇小说《断魂枪》,在这篇著名的现实主义小说中,叙述者同样以对近代中国的惊呼开场:“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祖先与祖先所信的神明全不灵了啊!”①老舍:《断魂枪》,《老舍全集》(第七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320页。身怀绝技的镖师“神枪”沙子龙,只能夜里黯然温习自己曾名噪一时的武功绝技,不欲他人知。其间的悲观、无奈、倔强、失望、惶惑,只能付之于“梦似的昨夜”,因为彼时已经是属于“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的世界了,一切古典性的辉煌都已雨打风吹去。故事的设计自有深沉的文化批判意义,但对那个古老而魅惑的旧日文明的失落不无惋惜之情。它的崩塌与毁灭,使那个充斥着“枣红色多穗的镖旗,绿鲨皮鞘的钢刀,响着串铃的口马”的多情世界,②老舍:《断魂枪》,《老舍全集》(第七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320页。连同沙子龙这样的侠义人物,都成了过时的、“闹着玩”的笑话,亟待一个被西方改造后的新世界批判与拯救。

然而,近一个世纪后,同样身怀东方绝技(狐狸精的变形能力)的艳儿,却并未因为自己技艺的严重“落后”而颓萎不已。相反,尽管屡遭屈辱,她却将自己视为在新世界中的狩猎者,从未放弃征服这个“被钢铁道路和蒸汽汽笛所占据的世界”。当原初的肉身已经无法从大地上汲取能量后,她大胆请求已成为机械工程师的小良将自己彻底改造成为“一只美丽又致命的铬制狐狸”,借以此种蒸汽供给能量的赛博格身体,艳儿不可思议地恢复了曾在旧土地上无法汲取的生命能量,重新成为有能力复仇的狩猎者。

这篇小说的叙事伦理与身体观念都饶有深意。女主角艳儿原本的身体属性是志怪小说中富有神魅色彩的狐狸精怪,其获得灵力与能量的来源是从天地之间汲取精华。小说通过两次改造艳儿的身体,将其生物属性的身体彻底摧毁后,反而使她获得了曾被西方殖民者占据的身体主动权,不再只能被动地失去“国土、自由与权利”,可以重新回归那个完整性、流动性的信仰世界之中。在许多类似主题的小说中,我们常见东方科技得以实现的根本原因,往往是通过激活天、地、人“三才”之间的贯通与联系,方才使生命实现了完整形态。而刘宇昆逆其道而行之,显示出大胆改写故事叙事伦理与身体观念的野心。这个“铬合金赛博格”狐狸既抛弃了前现代的守旧与惶惑,亦没有后人类失去具身性的不安与恐惧。小说的结尾处,狐狸之身呈现出一种恢复了“天人感应”后完整的、流动性的生命理想形态,这令同样身在民族弱乱之中的小良甚为感动,他在艳儿的身上看到“一个古老的幻象复活了”,她奔向了“和过去一样充满法力的未来”,由此,刘宇昆巧妙传达出此种“东方现代性”的野心、抗争与决心。

慕明的短篇小说《宛转环》与刘宇昆的《隐娘》则是从“高维空间”这一典型的科幻设定展开,探讨的主题却是现世的关怀。所谓的“高维空间”,即刘慈欣在小说《三体》中所描述的“方寸之间,深不见底”:“人们在三维世界中看到的广阔浩渺,其实只是真正的广阔浩渺的一个横断面。描述高维空间感的难处在于,置身于四维空间中的人们看到的空间也是均匀和空无一物的,但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纵深感,这种纵深不能用距离来描述,它包含在空间的每一个点中。”①刘慈欣:《三体Ⅲ:死神永生》,重庆:重庆出版社,2010年,第195页。《隐娘》脱胎自唐代裴铏所著《传奇》中聂隐娘的故事,本身已颇具武侠传奇情调,在刘宇昆的改写下,此“丝绸朋克”小说更像具有科幻色彩的武侠小说。故事中,隐娘跟随师父习武,除了学到一身“腾猿飞虎,鹰击长空”的武艺之外,更习得了从位面简幕进入境外之境(也就是高纬空间)的无上秘法。在高纬世界之中,处于低纬的人世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人体皮肤之下的血液、心肺、骨髓,乃至组成万事万物的亿万层构造全都清晰可见,如开佛陀天眼。而能够窥得高纬物理世界天机的隐娘,却没有全然明白这个低纬人世的运转逻辑,在刺杀节度使的过程中,她才惊觉一个低纬生物(人)的身上,负载着的政治博弈甚至要比高纬世界的物理机密更为复杂,小说因此显露出其意味深长之处,隐娘由深闺之女成长为习得绝技的盗贼,再到真正入世,立志成为替天下人“盗命”的“侠盗”,便是由认识“天道”始,最终返还“人道”的过程,由此,“人道”在小说中具有了比“天道”更为深刻的主题。

《宛转环》则更似一篇清丽小品,然而作者着意经营,其旨意深远之处,便在于“琢玉”与“造园”之间。它们既为小说的重要情节,又是中国古典审美活动的标志。慕明在此将山水园林画论与拓扑学中的莫比乌斯环、克莱因瓶等相结合,指挥着笔下的江南士人祁幼文,于晚明的倾轧、动荡与民乱之间,竭心尽力构思经营,终成一座能进入高纬世界、任意观看所在时空的宛转之园。而如此伟大的技艺,最终也不过为祁幼文的投水而殁做了淡淡的注脚。宛转园并未成为祁家避世安居的桃花源,更没有改天换地、再造历史的举世之功,而是提供了一种观照历史、感知天地的超越性视角:“这园子的一切苦心,今夜之后将无人知晓……比起在群星间隐匿,又与世间万物交缠的义理,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幸与不幸,就像分开又合上的涟漪。在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网上,这园子,这生命,是否也如梦一般?”②慕明:《宛转环》,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年,第147—148页。

在科幻作品中,身处低维空间的人(或生物)如何看待与感受高纬空间的存在、秩序与文明,历来是作品着意书写的重要主题。而“丝绸朋克”小说的独特之处则在于,在沿用“高维空间”基础设定的前提下,将东方古典宇宙观与物理空间概念相结合,不仅大大开拓了传统小说叙事空间,并且借科幻这一介质,引入新的想象经验与语言表现,从而召唤出这一文类曾一度欠缺的抒情主体与意境美学。

二、幻述中国:从《世界上第一个机器人之死》《偃师传说》到《铸梦》

有研究者曾言:“在所有的文学类型中,科幻小说对中国作家来说,可以算是最具有他者性的类型之一。不仅因为它是一种舶自西方的文学类型,有着与中国传统小说截然不同的趣味,还因为它所描绘的内容,从科学技术到科学精神,也都是西方的。”①詹玲:《当代中国科幻小说转型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年,第162、163页。自科幻小说文类引入国内始,长久以来在叙事结构、情节内容乃至内在的精神价值都有着浓烈的模仿西方的痕迹。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提倡“科幻民族化”始,借以此种历史嵌入文学想象的叙述手法,中国当代科幻才逐渐开始探索更富有传统技术元素、审美风格与文化理念的本土化科幻创作。“历史科幻小说”诞生于中国科幻“第二次浪潮”之中,童恩正的《世界上第一个机器人之死》将历史神话与科学原理相融合,自觉进行科幻民族化、本土化尝试,从而得风气之先,成为此时期的代表作品。在童恩正之后,重述历史与技术想象结合这一思路不断被新的科幻创作所继承,从90年代的历史科幻小说《偃师传奇》到当下的“丝绸朋克”小说《铸梦》都可见这一取向,它们同样取材于我国古代技术传说,却在文本中呈现出不同的幻想模式与叙述策略。通过对它们的叙述主题、幻想机制乃至审美风格的演变转型进行考察,来探讨这一文类如何以虚构之力幻述乃至重述中国的民族历史与未来想象。

《世界上第一个机器人之死》是科幻作家童恩正1982年发表在《科学文艺》上的短篇小说,与之前“救亡图存危机下的乌托邦/恶托邦幻想”“播种科学知识为己任的科普创作”②詹玲:《当代中国科幻小说转型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年,第162、163页。的科幻小说相比,它的独特之处在于自觉从中国古代历史中寻找科幻元素,试图改变科幻小说长期以来“西化”严重的创作格局,显示出将中国古代技术元素与科学幻想文体相结合的初步尝试。小说塑造了一个哈姆雷特式的浪漫机器人形象,在故事中,周穆王与盛姬不仅具有王朝统治者的身份,而且还能游历西土、口吐英文、身着新式服饰,显示出现代人的特征。随着情节发展,我们看到穆王跋扈,盛姬轻薄,与历史上别无二致,而名叫偃师的工匠带来的青年虽是机器所造,却有着一颗纯然天真的赤子之心。在镐京的皇宫宴会中,和这个王朝的王公贵族相比,他却更具有人类的品行与真诚的感情。故事的结尾充斥着浪漫的悲哀意味,机器人最终因心碎而死:“就在他跳完最后一个动作,观众掌声雷动之际,他悲哀地看了盛姬最后一眼,在他的胸膛里发出一种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于是他倒在地上,再也不会动了。无论偃师怎样修理,都无济于事。世界上出现的第一个机器人,就这样死去了,如果‘死’能够适用于机器人的话。”③童恩正:《世界上第一个机器人之死》,《珊瑚岛上的死光》,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27页。小说的饶有意味之处在于故事结尾处叙述者的评论,它引用了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原则”作为解释机器人行为的基本逻辑,却又出人意料地指出,这条看似放之(机器人)世界皆准的原则,却并不适用在2000多年以前的中国机器人身上,由此显示出它明确的民族文化立场,也正如作者童恩正一力推举《列子·汤问》的理由:“我认为(《列子·汤问》)这是世界上第一篇描写机器人(甚至是理智机器人)的科学幻想小说……与一般的中国古代传说不同,不带一点神奇色彩。我认为是具备一篇雏形的科学幻想小说的条件的……有的同志在探讨中国科学幻想小说的民族传统时,只提到中国有神话幻想的传统,而未注意到中国也有科学幻想的传统。其实中国古代传说,如夸父逐日、嫦娥奔月等,固然充满了神话幻想,但有关巧倕、鲁班、墨翟等名工巧匠、科学大师的故事,则又具有科学幻想的内容了……探讨一些这方面的历史,对于继承和发扬我国文学的优良传统,对于形成具有独特民族风格的科学幻想小说的流派,都将是有益的。”①童恩正:《世界上第一个机器人之死》,《珊瑚岛上的死光》,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28—129页。

《偃师传说》则是科幻作家潘海天1998年发表在《科幻世界》上的短篇小说,同样改写自《列子·汤问》。与《世界上第一个机器人之死》相比,它删除了穆王盛姬等人物形象中的西方色彩,不再刻意以“游西土、说英文、穿新式服饰”作为先进文明的标志,而是将彼时的西周大胆地称之为“天下最大帝国”,将“百工献技”的过程描述得宛如“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并在叙述中将偃师所造的青年称之为更具有东方性的“傀儡”“偶人”,而非西方的“机器人”,显示出一种更为张扬的民族主体意识。小说的创新之处还在于将偃师形象设定为从未来穿越而来的中华后代,因不满后世只能“借机械造就梦幻,却忘记了自己本身曾一度拥有的魔力”,而来到这里,试图“创造另一个梦幻般的神话时代”。②潘海天:《偃师传说》,《科幻世界》1998年第2期。这个偃师的孤寂形象隐含着影射当下的寓言意味,表现出对后世(也就是我们生活的当代社会)富有侵略色彩的“西方现代性”的隐隐不满,而尝试求助于技艺充沛、更具有“东方现代性”可能的古代世界。此外,小说中的现代精神还在于改写了《世界上第一个机器人之死》的情节,使得盛姬与傀儡青年大胆相爱,超越了人与傀儡(或机器人)间的生物界限,在心灵上成为真正的精神伴侣。虽然这段罗曼蒂克的历史最终以傀儡之死而终结,但“偃师造偶”“百工献技”,连同那个古老而强大的东方科技帝国的故事并未风流云散,消弭于无形的历史之中。作者有意在后记和注释中安排一个“神秘黑袍人”的叙事身份,来增加叙事的可靠性,从而含蓄表明这段引人遐想的东方科技历史,仍然以某种隐秘形式流传于后世。

慕明的短篇小说《铸梦》2019年首发于豆瓣阅读网络平台,获得第七届豆瓣阅读大赛三等奖,后被《中华文学选刊》于2020年第3期选载,开始从网络平台进入主流文学视野之中。小说借用了《墨子·公输》中的设定,将故事背景设置在春秋战国时期,周王室在近三百年的统治后大厦将倾,四方诸侯国纷纷伺机而动,小说将其描述为一个“绝地天通”、礼崩乐坏后的“季世”。小说的独特之处在于将古代哲学世界中的“礼”“巫”“名”等抽象能指与具体的科技概念相结合,从而赋予了它们全新的、饱含深意的所指。故事中,“礼”不仅是人人所共同遵守的仪范章程,更是圣人所创造的万事万物运作的全部规则,此外,它还象征着建立仁爱、和谐、道德的应然世界的理想:“言行的准则,和草木的天性一样,只是礼的具体表现形式之一,是末梢也是入口,要看到完整的网,则需要顺着线头向上,掌握更高处的脉络……其中,最关键的规则就是礼。礼是大地上散逸已久的知识,也是重建那个圆满的上古世界的准则。”①慕明:《铸梦》,《宛转环》,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年,第30—31、27—28、58—59页。

两位主人公是来自善于造物的工匠家族的公输平和楚国贵族少年屈弗忌,他们被迫使用自身的技艺来为暴政的楚君造物。一开始,他们同样执着于“礼”,渴望成为有仁心的儒者,使天下人重获自由。正如屈弗忌的老师所告诫他的那样:“假如天下人都识礼,人与人之间就不再会有仇恨、杀戮,也不再会有不义的战争。万物将回归绝地天通前的和谐圆满。到那时,识礼最深的君子,会像今日的名将一样被人敬仰。”②慕明:《铸梦》,《宛转环》,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年,第30—31、27—28、58—59页。然而,在认识与运用“礼”(规则)的过程中,他们的想法逐渐发生了分歧,最终走向了不同的结局。小说的重要情节也是最为精彩之处,便是两人合力制造偶人(人工智能)一节。小说将古代技艺与现代理念相结合,诞生了堪称惊艳的东方科技狂想:能媲美人工智能的偶人的活动原理是通过将人的行为转写为铜箔上的金文,再将金文转换为黑白丝线的收缩与舒张,从而驱动细小的齿轮、滑块来控制偶人。最初诞生的偶人由“失蜡法控制躯体,薄铸术承载心神,云母片随节拍震颤,决定她的时间。”③慕明:《铸梦》,《宛转环》,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年,第30—31、27—28、58—59页。而之后他们发现,偶人的名与礼不再需要人一条条写下,而可以通过赏罚之法使偶人自主学习。在这一过程中,少年产生了深深的困惑与不解,礼是圣人创物的规则,人应该如何掌握?难道要以恐惧鞭笞,以谎言诱惑,方能使人偶(也就是人工智能)拥有人的心灵与意识吗?

由此,慕明将机器学习与基于规则两种人工智能研究的思路引入这个充满东方技术奇想的世界之中。也使小说生发出更为深刻的主题:在充满纷争、野心与变革的季世,究竟是执着于克己复礼,回到那个圣人所造的、“绝地天通”之前的纯然世界;还是应该顺应变化,主动适应这个充满了仇杀、递归、赏罚之法,人人富有野心,渴望征服的邪恶世界?最终,理想主义者公输平以失败告终,他试图攀登云梯回到昆仑上的九重增城,重见创物的圣人的努力以失败告终,颇富有“巴别塔倒塌”的寓言意味。小说最后以“新的世界开始了”作结,似乎也在提示着我们:不要畏惧现世的挑战,来迎接这个充满了人工智能、虚拟空间与后人类的时代吧。

作为我国当代科幻“新浪潮”中的“新类型”,“丝绸朋克”小说试图在“历史科幻小说”与“朋克小说”的前身上再造昆仑,它最有价值之处尚不在于令人惊艳的东方科技狂想,而是借助或然历史为20世纪中国带来的“东方现代性”想象,并以寓言的形式促使我们重新反思高科技语境下的种种现实问题。一如宋明炜对中国当代科幻的展望:“新一代的中国科幻作家需要重新发明这个文类,使之带有新的文学自觉意识和社会意识,以此来再现中国乃至世界变革之中的梦想与现实的复杂性、含混性和不确定性。”④宋明炜:《再现不可见之物:中国科幻新浪潮的诗学问题》,《二十一世纪》(香港),2016年总第15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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