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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结合”视域中新的文学观及其学术意义

2024-01-25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3年6期
关键词:文学传统文化

泓 峻

今年6月2日,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发表重要讲话,从走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高度,论证了“坚持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重大意义,并就“第二个结合”的重大意义进行了深入的阐释,指出“如果没有中华五千年文明,哪里有什么中国特色?如果不是中国特色,哪有我们今天这么成功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①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求是》2023年第17期。习近平总书记关于“第二个结合”的论述,不仅蕴含着一种新的文化观,同时也蕴含着一种新的文学观。人们常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以此表明文学与时代潮流之间的呼应关系。其实在许多时候,是因为先产生了与某种时代潮流相呼应的新的文学观念,才促成了一个时代新的文学面貌。而且,一种顺应了时代朝流的新的文学观念一旦产生,也会对文化学术产生巨大的影响。“第二个结合”视域中新的文学观,也必然会给当代中国的文学理论研究与文学批评带来深刻的变化。

中国当下的文学,在许多场合还经常沿用“新文学”的称谓。这表明当下的中国文学仍然自觉地将自己视为100多年前在新文化运动中诞生的现代白话文学的延续。这样的理解有它的合理性,因为在文体形态上,新文化运动中形成的新诗、新小说、新戏剧及白话散文仍然制约着当下作家的文体想象,构成当代创作很难逾越的形式规范。然而,当我们讲当下的汉语文学是对100年前形成的现代白话文学的延续时,可能还同时意味着对一种更为内在的文学观念上的认同。这种文学观念建立在“新”“旧”文化对立的基础之上,体现在文学上,最重要、最核心的是文言与白话的对立,以及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与汉语文学现代传统的对立。在这种文学观念观照下,当下的汉语文学被看成与中国传统文学的主流——文言文学决裂之后的产物,而100年来中国文学的发展,被认为主要得益于外来文学的影响。正是在这种文学观念影响下,100多年来,汉语文学界对以西方为主的外来文学的介绍,尤其是对国外文学新潮作家的介绍,并不仅仅被认为是建构外国文学史的需要,而且还被当成借以引导中国文学不断超越自己的必不可少的工作。而要面对当代文学展开批评与研究,则需要熟练地掌握西方文论话语,需要有世界文学的眼光,把握世界文学创作的潮流与趋势。在中国出现的一种文学创作倾向的价值,往往需要在外来的文学中找到其存在的根据,并用来自国外的文艺理论概念去对它进行命名与阐释。离开了像古典-现代、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象征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新写实-新历史-新感觉这样的一组组外来的概念,我们几乎无法言说对于当下中国文学的经验。

然而,这一文学观念却存在着很大的问题。首先,把这一围绕文言与白话的对立、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与汉语文学现代传统的对立建立起来的文学观念用于观察新文化运动之后的汉语文学创作的实际情况,就存在很大的片面性。实际上,“新文学”建立之前,“旧文学”也是一个十分复杂的存在,它同时包含了白话文学与文言文学两个部分。另外一个文学史的事实是,新文化运动之后的汉语文学,也仍然是一个十分复杂的存在,在现代白话文学迅速发展的同时,旧的文言文学一直存在着。发端于1917年的“文学革命”,是以白话诗歌为突破口的,而恰恰是在诗歌领域,旧体诗词的写作百年来一直没有停止过,而且其作者相当广泛,甚至相当一部分倡导新文学的十分重要的作家,如鲁迅、茅盾、郭沫若、胡风等等,在从事新文学创作的同时,也都作旧体诗。1941年的时候,延安还曾成立了一个写旧体诗词的“怀安诗社”,参与者有林伯渠、谢觉哉、吴汉章、董必武、朱德等一批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即使在毛泽东召开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后,这个诗社仍然十分活跃,而且得到了毛泽东本人的支持。如果认真统计起来,新文化运动以后旧体诗词写作的数量应该是相当可观的。然而,在新旧对立的文学观念影响下,从新文学诞生一直到现在,数不胜数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当代文学史著作,对以旧体诗词为代表的传统形式的文学创作的存在,大多采取了视而不见、忽略不计的策略,它使得1917年之后现代白话之外的汉语文学创作,除极少数出自著名政治人物(如毛泽东)的作品之外,绝大多数都处在一个十分灰暗的地带,得不到现代、当代文学研究主流群体的关注,因此也就不能得到客观的认识与评价。

其次,即使是新文化运动之后形成的中国的“新文艺”,在不同程度上“西化”的同时,也仍然没有失去其民族身份,从而无论是其内容还是形式都与中国古典文艺传统与文化传统保持着联系。以文学而论,虽然在文体层面,现代白话诗歌、小说、戏剧乃至于散文都深受西方的影响,但其使用的现代汉语作为汉语的一种形态,语音、词汇、语法、修辞都是在古代汉语的基础上形成的,仍然与古代汉语保持着同质性,从而与西方语言之间存在着类型学上的差异。这种差异,为使用现代汉语的现代文学(包括翻译到汉语中的外国文学)的“西化”设置了一道不可能逾越的文化界限。而且,包括汉语新诗在内的现代白话文学在不断走向成熟的过程中,也不断地从中华民族自身的文学传统与文化传统中吸收营养。中国抒情文学重感兴、叙事文学重寓言性表达与春秋笔法的传统,在许多现代、当代优秀作家的作品中都有所体现。这种基于汉语文学传统而生成的文学经验,无论是用来自西方的比喻、象征这样的概念,还是写实、典型这样的概念,都无法完整准确地加以传达。其实,外来的文学观念,在落实到中国现代白话文学写作中的时候,经常会被中国自身的文学传统所改写。因此,尽管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中国就在倡导西方的自然主义、写实主义文学观,但20世纪中国的叙事文学,仍然与中国自己的史传传统保持着内在的联系,一种基于中国史学实录要求而形成的文学真实观,与西方基于本质主义哲学传统形成的文学真实观之间,始终存在着错位。而当我们用西方的现实主义理论谈论中国的叙事文学写作实践时,其间细微的,然而又是十分重要的差别,往往会被遮蔽。①参见泓峻:《文学叙事通向历史的两条不同路径——论中国文学“史传传统”与西方写实传统起源语境与理论旨趣的差异》,《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

然而,在“新”“旧”对立的文学观影响下,人们往往更多注意到的是中国现代白话文学与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疏离的一面,对“新文学”与传统文学关系的关注与研究则远远不够。而且,文艺观念上的这种局限性,也使百年来现代白话文学与有着2000多年历史的汉语写作传统的对接始终难以深入。“第二个结合”的提出,则为反思这一文学观念,重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文化主体性,促进现代白话文学与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深度融合,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理论支点。

正如有学者所说:“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进程中,尽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并末缺席,但我们的认识长期停留在‘一个结合’。”②黄凯锋:《“两个结合”与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原创性贡献》,《社会科学》2022年第4期。形成这种理论盲区的很重要的原因,是没有充分认识到“第二个结合”对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积极意义。而更为内在的原因,则是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当代价值认识不到位。这与新文化运动中形成的激进的反传统文化的态度始终没有得到彻底的反思与清理有关。这种状况,不仅制约着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融合的深度,影响着人们对自身文化传统的信心,同时也限制了中国文学现代性探索的历史视野与文化视野。因此,习近平总书记以党的最高领导人的身份,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谈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具体路径问题时,第一次提到要同时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这的确是完成了一次重大的理论突破,把这一理论突破放在新文化运动以来的百年历史中进行观察,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标志着中国共产党已经形成了一种新的,更加成熟、理性与辩证的传统文化观。接下来的三四年时间里,习近平总书记又在多个场合就“第二个结合”问题发表重要讲话,使之成为习近平文化思想的核心内容之一。特别是2023年6月2日,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发表的重要讲话中,从走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的高度,论证了“坚持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重大意义,并特别指出,“如果不从源远流长的历史连续性来认识中国,就不可能理解古代中国,也不可能理解现代中国,更不可能理解未来中国”,“‘第二个结合’是又一次的思想解放”。①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求是》2023年第17期。习近平总书记的这些论述,廓清了许多模糊认识,对于思考当代中国文学的许多问题,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第二个结合”蕴含着一种新的文化思想,明确了对待传统文化的正确态度。为现代白话文学的出场奠定了思想基础的新文化运动,也是从如何对待本民族的传统文化这一问题入手的,两者之间的差异引人注目。在党的20大报告中,习近平指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是中华文明的智慧结晶”。②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20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18页。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中,习近平总书记又从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几个方面对中华文明的突出特点进行了系统的总结论述,强调中华文明具有自我发展、回应挑战、开创新局的文化主体性与旺盛生命力,“只有立足波澜壮阔的中华五千多年文明史,才能真正理解中国道路的历史必然、文化内涵与独特优势”。③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求是》2023年第17期。将这些论述与100多年前新文化运动发起者胡适、陈独秀等人对传统文化的激烈批判与否定相比,反差十分强烈。当然,在20世纪初期,为了反对当时政客们的复辟行为,打破旧的文化观念对人们思想的束缚,推动中国社会的变革,新文化运动的发起者对传统文化采取激进的批判态度有其合理性与必要性。但是,100年后的今天,当中华民族的历史进入到一个全新的历史阶段,综合国力显著提升之后,如何确立文化的主体性,建立起对自己民族文化的信心,便成为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有了文化主体性,就有了文化意义上坚定的自我,文化自信就有了根本依托,中国共产党就有了引领时代的强大文化力量,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就有了国家认同的坚实文化基础,中华文明就有了和世界其他文明交流互鉴的鲜明文化特性。”④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求是》2023年第17期。因此,对新文化运动中形成的,已经成为我们确立文化自信、实现文化认同的障碍的反传统的文化观进行深刻的反思,彻底的清理,就显得十分必要。

如果说在新的历史条件下,100年前在新文化运动中形成的激进的反传统文化观必须被反思并加以超越的话,那么建立在新文化运动基础上的新旧对立的文学观念,也必须被反思与超越。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与发展座谈会上提出:“中国式现代化是赓续古老文明的现代化,而不是消灭古老文明的现代化;是从中华大地长出来的现代化,不是照搬照抄其他国家的现代化;是文明更新的结果,不是文明断裂的产物。”⑤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求是》2023年第17期。中国式现代化作为一种人类文明新形态,之所以能够赓续古老文明,在创新中保持中华文化的连续性,就是因为有“第二个结合”的存在。中国现代文学正是伴随着中国式现代化的展开而展开的,是中国式现代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说:中国现代文学也应该是赓续中国古老传统的文学,而不是消灭古老传统的文学;是从中华大地长出来的文学,不是照搬照抄其他国家的文学;是文明更新的结果,不是文明断裂的产物。

上述判断并非仅只是一种价值判断与应然判断,它同时也是一种事实判断。而能不能看到中国现代白话文学与中国自身文化传统的连续性,取决于观察者是否有发现这种连续性的眼光。新文化运动中产生的新文学,从发起者主观意愿讲,的确是要反传统的,他们决心要与中国的文学传统与文化传统决裂,创造出全新的文学,再造新的国民精神,于是喊出了“孔教与共和乃绝对两不相容之物,存其一必废其一”,①陈独秀:《复辟与尊孔子》,《新青年》第三卷第六号,1917年8月1日。“今日之中国,当造今日之文学,不必摹仿唐宋,亦不必摹仿周秦也”等激进的口号。②胡适:《文学改良刍议》,《新青年》第二卷第五号,1917年1月1日。在这些明确的主张下,相对于之前的中国文学,现代白话文学从形式到内容的变化是十分明显的,其对国外新的思想资源与文学资源的借鉴也是不争的事实。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现代白话文学一定能与传统完全割裂。文学主张与文学姿态是一回事,实际达到的效果是另外一回事。实际上,现代白话文学要与中国自身的文化传统与文学传统彻底地切割,就好像一个人想要揪起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一样,是根本不可能的。而由于后来大多数研究文学史的学者接受了新文化运动中形成的激进的文化观,把传统文化视为负面的、影响中国文学现代性展开的因素,因此很容易对现代白话文学中存在的传统文化的影响采取排斥的态度,或者干脆对传统文化影响的存在视而不见。“第二个结合”的提出,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看待现代白话文学的眼光。在“第二个结合”的视域中,现代白话文学与传统文化的关联不再被视为对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否定,传统文化成为中国文学现代性的文化底蕴,代表着现代白话文学与中国式现代化的血脉相连的关系,因此,不仅其价值意义被重新定位,其被遮蔽的状态也会变得澄明。

“第二个结合”的提出,建立在充分的文化自信的基础之上,为中国人精神上的独立自主寻找到了文化上的支撑点。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座谈会上强调,“坚定文化自信的首要任务,就是立足中华民族伟大历史实践和当代实践,用中国道理总结好中国经验,把中国经验提升为中国理论,既不盲从各种教条,也不照搬外国理论,实现精神上的独立自主”。那么,中国文学研究者的文化自信,也应该表现为立足中国文学的历史实践与当代实践,用中国文学的道理总结好中国文学的经验,把中国文学的经验提升为中国文学的理论,实现文学精神上的独立自主。对照我们的文学研究,就会发现其实际状况离这种要求还存在着很大的差距。应该说,作为中国式现代化展开的一个重要领域,中国文学的创作实践并没有失去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涵养,割断与中国传统文化的血脉联系,但我们的文学理论,在建构属于自己的话语体系方面成绩却很不理想。对此种缺失,学界也曾有所意识,20世纪90年代还曾试图通过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性转化解决当代中国文学研究与批评的“失语症”问题,但实际效果并不明显,西方话语在中国当代文论中的主导地位并没有被动摇。许多时候,我们仍然在照搬外国的理论解释中国文学的问题。

要把当代中国文学的经验提升为中国文学的理论,首先要求我们把现代白话文学放在中国自身2000多年的文学传统中去重新加以认识与评价。以往,我们经常把中国当下的文学,乃至于整个现代白话文学,都放在世界文学的座标上去认识与把握,看到的多是中国某位作家、某一个文学流派、某一种文学现象与国外作家、国外文学流派与文学现象之间的关系。比如,我们在诗人郭沫若身上寻找到了歌德的影响,在“十七年”文学中寻找到了苏联文学的影响,把莫言称作魔幻现实主义作家,把新世纪以来中国文坛上的纪实文学创作潮称作“非虚构写作”。这种观察问题的角度虽然都有文学史的某些根据,但我们往往忽视了问题的另外一面,那就是许多文学现象,也是可以拿到中国自身的文学传统中加以认识的。斯洛伐克学者玛利安·高利克在他的《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发生史》一书中就认识到,影响郭沫若五四时期诗歌创作与文学批评的“天才”这一观念,“开始形成时,不是凭借于康德和克罗齐,他思想中的中国根源可以追溯至庄子”。①玛利安·高利克:《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发生史》,陈圣生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7年,第30页。就“十七年文学”而论,来自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的确对它有直接的影响,但“十七年文学”中浓厚的理想主义情怀,则更多地与中国的“革命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这一口号有关,而这一口号之所以在中国产生,则与中国古典文学一直推崇的抒情传统有直接的关系。关于莫言小说离奇夸张的情节设计与叙事风格形成的文化根源,一些批评家,包括莫言自己,也强调过蒲松龄的影响。至于非虚构写作,只要你将中国作家的作品与国外的非虚构写作比较一下,就会看到其间巨大的差异,而以真实的人与事为依托进行写作的传统,不仅可以跟中国之前的报告文学传统对接,而且可以跟深受中国史传传统影响的古典文学叙事传统对接。

把中国的现代白话文学放在中国2000多年文学传统中去认识,不仅意味着去发掘二者之间曾经被人们忽视的联系,同时也包括从文化传承的角度,去总结百年来白话汉语文学的得失,从而为未来的汉语文学写作寻找方向。尽管现代白话文学没有,也不可能彻底割断与中国文学传统、文化传统的联系,但是,白话与文言、传统与现代相对立的文学观念,也确实使中国现代白话文学与中国自身的文化传统与文学传统之间深层次的融合始终存在着障碍,从而限制了中国20世纪文学的文化厚度与历史深度。“第二个结合”的提出,则为破除“新”与“旧”和“文”与“白”的对立,建立一种更具包容性的汉语文学观念,促使汉语文学的现代形态与传统形态共生共融,相互促进,提供了理论上的支撑。从这个意义上讲,“第二个结合”也将给文学研究带来一次新的思想解放。

就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而言,要与中国自身的文学传统打通,就必须破除长期以来对西方文论的迷信,以及对西方理论话语的依赖。西方许多影响很大的文学理论,放在特定的语境中,都有其深刻合理之处,介绍到我国之后,对我们认识与思考自己的文学问题也有很大的启发。但是,在运用国外的各种文艺理论观照中国的文学现象时,我们往往会忘掉其所生成的语境与中国语境之间的差异,忽视中国文学自身的特殊性。中国的文学理论在20世纪经历了两次比较大的“西化”浪潮,一次发生在现代白话文学建立之初,一次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而且,第二次“西化”浪潮声势更大,对今天的影响也更直接。外来的理论在很短的时间里大量涌入,人们却没有时间消化;那些理论的涌入曾经导致中国当代文论话语新名词、新概念泛滥,但人们对问题的讨论却常常流于表面,难以深入。而且,许多西方理论在中国存在“水土不服”的问题,中国当代文论界对这些理论的热炒,很容易使文艺理论研究脱离中国现实,让一些论题在中国成为“伪命题”。更为严重的问题在于:当外来理论的引介成为中国当代文艺理论研究者的主要工作时,很容易造成思维的惰性,使得中国当代文论研究不再习惯于提出自己的问题,形成自己独特的表述,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文论范畴,放弃把中国文学的经验提升为中国文学理论,用以指导中国文学实践的努力。

党的十八大以后,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不断强调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与文化自信,并指出要“着力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在指导思想、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等方面充分体现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①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新华网,2016年5月18日,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6- 05/18/c_1118891128_3.htm。这一切,已经为“第二个结合”的提出奠定了思想的基础。在这一背景下,中国当代文艺理论研究的情况也已经开始有所改变。特别是张江教授以“强制阐释”这一概念为突破口对西方文论进行了富有学理性的批判。在这个过程中,张江还写出了《“理”“性”辨》《“解”“释”辨》《“衍”“生”辨》《“通”“达”辨》等文章,把他对中国阐释学思想的发掘工作进一步展开。在这组文章中,作者通过训诂学的方法,令人信服地说明了中国古代阐释学的不同路径、内在精神、哲学智慧怎样包含在几组汉字的字义之中,由这几组汉字的本义生发开去,形成了层次丰富、内容深刻、对当代阐释学极具启发性的阐释学思想。张江甚至还提出了建立“训诂阐释学”的构想,希望“充分发挥训诂学与阐释学各自的优势,互为根基,互为支撑,互为动力,为阐释学的发展奠定可靠的中国基础”。②张江:《“训诂阐释学”构想》,《学术研究》2022年第12期。这种努力,代表了在新的历史语境中,中国的文学研究者学术主体意识的回归。

然而,中国学者文学研究精神上的独立,学术主体意识的重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以往的文学理论研究与文学批评中,强调的多是西方文学史知识、文学理论知识与文学批评方法的学习与训练。这给人一种错觉,即对于从事文学理论研究、文学批评写作,甚至是现代白话文学写作的人而言,中国古典文学素养、传统文化知识似乎是可有可无的。而在“第二个结合”的视域中,当我们试图借助中国自身文化传统资源的开掘,寻求话语的转型与理论的突破,重建中国当代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的主体性时,并不是仅仅靠观念的转变就可以实现的,这种努力要想取得成功,同时还需要研究者知识背景的转换。而知识背景的转换将是一种更为深刻的改变,决不是一朝一夕间就可以实现的,它需要学者付出很多的时间与精力,甚至需要从文学教育内容与方式的改变入手。从这个意义上讲,“第二个结合”对未来中国文学学术的影响,极为深刻而且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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