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大娘
2024-01-22高翠萍
高翠萍
一
疯大娘是我对她的称呼,人们背地里叫她疯子,或者冠上姓,即W 疯子。
认识疯大娘的时候,她四十多岁,梳着短发,瘦长的脸,眼睛很大,没神,嘴里包着两颗门牙,稍长,两腮是塌着的。走路很快,旋风似的,身子往前拱,腿捣腾得很快,总好像后边有人拿棒子追着她。在路上遇到她的时候,叫她,她一边应着,一边急速地走,弄得和她打招呼的人不知所措。
疯大娘多数情况下是清醒的,我只遇到过一次她犯病,那时并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疯子”,看到疯大娘嘴吐白沫,不停地说,伴随着间歇的歇斯底里,有时手还在空中不停地挥舞,累了,就在地上打滚。旁边看热闹的人多,等着她喊累了,或者儿女,或者邻居,把她扶起来,吃几片药,睡上长长的一觉,醒了她依旧是身子往前拱着,风风火火地忙着,和普通人一样,看不出来昨天那么惨烈地哭闹过。
疯大娘过日子是把好手,这是指外面的活计,如果指做饭菜这方面,那是不算数的,她做的饭经常夹生,菜呢,就是放点油,将切的菜放锅里,放上盐,煮烂糊了,用盆盛上,咸淡就不说了,将就着吃吧。一个女人,上班,还带着一大帮孩子,屋里屋外地忙,外面的活行,家里的活弱一些,也是正常的。
正常的日子,对于一个寡妇来说,真是不容易。在这里我对疯大娘用了“寡妇”这个词,心里是不安的,我不愿意用这个词安在女人身上,但现实就是这样,我写麻婶的时候,一直忍着没用这个词,觉着麻婶生活得比疯大娘精细,就是还有女人的细致,含着被人疼过的痕迹,而疯大娘从我认识那天起,就觉得她活得太对不起自己了。
晚春的时候,疯大娘在清晨3 点起来,背着大镐、锹等农家用具,去开荒种地,山边上、河边旁,别人家不要的贫瘠地,她都要,分别种上苞米、豆角等,忙活两小时后,顾不得擦脸上的汗,再上山搂一捆柴火,用绳子捆上,镰刀别着,身子半
大锅,底下炖菜,锅周围贴上一圈大饼子,菜熟了,饼子也结嘎巴了。匆匆忙忙“胡噜”一口饭,衣服都不换,就去上班了。上班是给瓦匠做小工,做和灰、搬砖等活。下班了,又是做饭、洗衣服,和她做邻居的时候,就没看见她闲过,可能晚上睡觉,对她来说就是休息吧!
疯大娘“仔细”,没见她穿过新衣服,买过东西,身上的衣服看不出干净,也看不出年代,别人穿的是衣服,我觉得她穿的就是抹布,她的一身衣服,从穿上身,一个月都不换一回,一个是没时间,一个是没钱。她的钱除了生活,都花在儿女身上了,没见过给自己用。那次她生病了,在炕上躺了大半天,烧得迷迷糊糊的,但还是想着自己地里的土豆还没起呢,对她来说,土豆是一冬的菜,留下自己吃的,还能卖一部分。想着这些,疯大娘来了精神,一骨碌爬起来,挪到地里,看到满地成熟的土豆,拽起土豆秧子,看到秧子根部带出的一嘟噜土豆,当然是一些小土豆,大土豆是长在地深层的,拽是拽不出来的,就是这些小土豆,让疯大娘的病好了一半,等刨出半地土豆,疯大娘出了一身汗,病也好了。
二
疯大娘收获的东西是从不送邻居的,不光是地里的东西,就是家里的任何东西,也不会借给邻居的。有一次,诊所将过期的止疼片扔到垃圾堆,疯大娘看到了,人家前脚扔,她后边就捡回来,不让捡,她就喊。这些过期的药,别人不吃,她吃了却没事,不知是她本身抵抗力强,还是那药过期也没事。反正疯大娘什么都捡,那时,家家都困难,能扔出去的东西大抵是破得不能再破了,但在疯大娘的眼里,是没有破这一说的,只要有一丝价值,在她眼里都不能算作垃圾。
冬天的时候,如果不是下大雪封山了,那日子比春天还忙,每天天刚蒙蒙亮,她就起来,敲邻居的门,一起结伴去山里打柴火,天天都去,三九天,天寒地冻的,手伸出去,不戴手套,一会儿就冻成冰棍,哈气刚呼出来,还没呼完,就冻在半空了。小孩在外撒泡尿,没尿完,就成冰溜子了。一点儿不夸张,大概四十年前,东北的三九天,不戴狗皮帽子,不穿狗皮大衣,大早晨的出去,能在一个小时之内冻得透心凉。这样的天气,任谁都想在被窝里睡会懒觉,可疯大娘不行,可能她的生物钟早就形成规律了,也可能是在她的潜意识中,一天不往家里划拉一些东西,这一天活得就缺了很多东西。
每逢三九寒天,人们都蜷缩在温暖的家中,就连家养的狗也懒得出去。然而,对于疯大娘而言,这个季节却是属于她的收获季节。在这寂静的山野中,疯大娘成了唯一的主宰,她可以随意选择柴火的树枝,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砍伐,可以任性地呼喊。疯大娘手中的镰刀也丝毫不懈怠,锋利的刀刃在空气中划过,仿佛在演奏一曲冬日的独奏。她能够轻松地将一大捆的柴火搂起,这份成就感比起吃上一块香喷喷的红烧肉还要令她陶醉。此时,山间仿佛变成了她的领地,山鸡、兔子和松鼠都似乎不再出现。这个季节,对疯大娘而言,成了一幕欢乐的盛宴,她的喜悦如泉水般汩汩流淌。她最钟爱的事情之一,是清晨起床后,不用洗脸,不用梳头,匆匆忙忙地将一天的“存货”倾泻到她外面的领地。那是她一天中最愉快的时光,四周无人,寒气侵袭,大早上谁会去受这份冻呢?然而,对于疯大娘来说,这种冒寒气的乐趣却从未使她疲惫。
疯大娘将房前屋后都堆满了柴火,她家的院子宛如地道战中的通道,仅够一个人穿行。稍不留神,树枝会扎在身上。房后不大的自留地也堆满了柴火,高得堆到后窗户,这窗户在冬天,不再需要厚厚的窗户纸,柴火成了守护寒风的防线。
冬天对疯大娘而言,是辛勤劳作和丰收的季节,也是她一家人在“地道战”中生活的季节。这片山间,仿佛是她的乐园,她用汗水编织着幸福,用勤劳铺就着温暖的道路。
三
疯大娘表面虽然看起来神志不清,但内心却比一般人更加清醒。每月一到发工资的时候,她会先购买粮食,留出足够孩子上学的费用,剩下的钱则谨慎地藏匿起来,谁都不知道它的去向。
她从未借过邻居的钱,也未曾向他们借取粮食。而大多数人却都会在困难时向邻居借粮或者粮票。她的攒钱本领众所周知。她的家庭,无论春夏秋冬,几乎从不购买蔬菜。春种秋收,四季的菜品齐备,这是那个时代家家都要备足的。每个家庭都会在房前屋后建造一个大菜窖,将萝卜藏入土中,土豆装袋系好,白菜则摆放在木架上,一整个冬天和春天的食物依靠这个菜窖维持。另外,她还会腌渍大缸和几个小缸的酸菜,以及几小缸咸菜。若条件允许,还会腌渍一些鹅、鸡、鸭蛋,用于过年过节享用。此外,她还会晾晒干菜,秋天时,把豆角、茄子、西葫蘆都晒成干,采摘的黄花菜、蘑菇和木耳同样也晒成干。如果备足了这些,秋冬季节的膳食问题就能迎刃而解。生活技能有限的妇女们,冬日的菜肴通常只能是土豆白菜的单一搭配。
然而,疯大娘却显然对男女有别。当购买房屋时,她提前将唯一的孙子的名字写在产权证上,早早为他留下了属于自己的一份财富。这引起了其他孩子的不满,尽管他们心有不甘,但事实已定,也无法反驳。不过,她为自己留下了伏笔,就是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所有人都会将目光集中在她生了孙子的儿子身上,看他如何行动。尽管小儿子也算是一个争气之辈,事事忙碌,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疲倦逐渐涌现,多数情况下,他并不能像女儿那样细心呵护。事实上,真正需要照顾时,女儿更能给予周到的关怀。但是,大多数老人都有一个固有观念,认为儿子是自己养育的,而女儿一旦出嫁就成了他人家的人,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疯大娘的私人存款无人知晓具体数额,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尽管只是微薄的工资,但她会将口袋挪肚子,无论有多少可省,毕竟不吃一餐的钱也能节省下来。平常的时候,儿女的生活还算过得去,无人太过关心疯大娘的个人储蓄。疯大娘不时会将钱花在孙子身上,因为孙子是她的心头肉,是家庭的未来。她愿意为孙子付出,将爱深深地播种在他心田。
钱给儿子留着,给孙子花了。等遇到大事的时候,儿子生活困难,或者不当家,拿不出这笔钱,疯大娘又把眼光转向女儿,女儿心里虽然有想法,但都是实心实意心疼妈,纵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也不能看着妈难受,再难也要让妈看病,即使借钱也要让妈恢复健康。
这样说不是说儿子不好,据我了解,那时差不多家家都这样,偏疼儿女不得济,这句老话说得八九不离十。疯大娘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她平时最看不上的女儿,真的到她啥也不能干的那天,把她接家养着了,因为姑爷人好,会做饭,不多言多语的,对疯大娘没有二话,吃饭也不给脸子看。有时看疯大娘不愿意吃饭了,还给做点小灶,这也是疯大娘的幸运了。
疯大娘辛苦了一辈子,最后落在了她最看不上的女儿手里,得到了姑爷的精心照顾,算是好人有好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