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江本草【之二】
2024-01-21陶灵
陶灵
竹米
“开花结果”不一定都是好事,比如竹子。竹生长六十至一百年要开花,开花结籽后就会枯死;籽落地再生竹,六年又成林。这被人们称为“换根”。
《山海经》《酉阳杂俎》《埤雅》里都有竹子开花后枯死的说法。《夜航船·花木》中还介绍了一个阻止竹子开花的办法:竹子年月久了要结竹米,赶快把它砍断,留下离地二尺的部分,打通里面的节疤,灌进狗粪,其他的竹子就不生竹米了。我没得到印证,不知是否属实。这里说的“竹米”就是竹子开花结的籽,也就是竹的种子。
一字梁是开县、巫溪、城口三县界山,距开县城约一百二十公里,因山体呈“一”字形得名。此山山顶为平川地带,成片生长着枫竹、黄竹、龙头竹。这些名称是土话。竹的种类多,各地的叫法千差万别,很多只是大小粗细不同,看起来都差不多,我分不清。新编《开县志·自然地理》载:1951年、1961年、1967年、1976年,一字梁较大范围的竹子开花结籽后枯死,再重新发芽出笋,经数年才成林。当年百姓称这种现象为“还山”。
见过竹子开花的人不多,即使住在乡村的八九十岁老人,也许也从未见过,反而一些六七十岁的人却见过两三次。这两三次当然不是在同一个地方。我表弟五十来岁,十多年前就见过,而他七十多岁的父亲竟不知竹子开花的事。开花前,竹叶几乎掉光,然后每个竹节上长出许多苞芽。凡遇竹子开花,大家都会觉得惊奇,纷纷跑上山去采摘竹米。生竹米的枝丫位置比人高得多,先在地上铺一张床单,把竹竿扳弯,一枝一枝地用手抹下,都落在床单上。掉在土里就不好捡起来了。或者直接用布袋子接竹米,这就需要有人帮忙提袋子。摘回竹米,不用舂,晒干后自然迸出壳,再筛干净,做干饭、稀饭,磨成面蒸粑、煎粑,炒吃,都可以。竹米像麦子,晒干后为黑褐色,吃时略带竹腥味,生嚼有点甜。因竹米不容易碰到,以前被涂上了神秘的色彩,说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即凤凰只肯在梧桐树上歇息和啄食竹米。
中医药著作上称竹米为“竹实”。唐代医药学家孟诜的《食疗本草》上说:“竹实,通神明,轻身益气。”《神农本草经》也记:“实,通神明,益气。”白话的意思都是“具有使人神清气爽的功效”。
“我几次看到竹子开花,都是荒年,少吃的,饿肚子。”还不到七十岁的周老头见过几次竹子开花。他老家在云阳县农坝镇,周围连绵大山,属大巴山余脉,与开县、巫溪县相邻。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十来年间,农坝镇相邻几个县山上的竹子先后开花,周老头恰巧都见过。
民谚流传“竹子开花,马上搬家”的说法。家不一定真搬,意在提醒大家,竹子开花预兆灾荒年月来临,要想办法躲避。我在新编《开县志·灾害》中看到有这样的记载:“民国十八年(1929),春荒兼水灾。天年不顺,颗粒无收。东里里二坝乡(今白泉乡)之民食竹结之物(即竹米)。”荒年有竹米吃,这是不幸中的幸事。宋代《太平广记》中有同样记录。唐天复四年(904),自甘肃至西,数千里之地天干缺食,民多流散。饥民吃草木,至有骨肉相食者甚多。这年,山中所有竹子突然开花结籽。饥民采之,舂米而食。一时间,山崖、溪谷,采竹米的饥民多如市场一样拥挤。
2009年,海拔一千九百多米的大巴山脉星子山,一种名木竹的竹子大面积开花,当地村民上山采摘竹米,最多的获取三千多斤,人吃、喂猪皆有之。有个姓唐的酒坊老板用竹米烤酒几百斤。喝过的人说,其味清香,口感醇正,只是下喉略带竹腥味,但不失为难得的特色产品。这个不重要,重点是竹米用于烤酒,还拿来喂猪,而不像过去只是填饱人的肚子。要知道,旧时每遇灾荒年,政府都要禁酿。
竹子开花之年,再不见颠沛流离的景象,是好事。
箬竹
我一直以为是蓼叶,也确实有蓼这种植物,川江一带多生长,以此为地名的地方就有六十多个。它们一会儿被写作蓼叶村、沟、湾、槽什么的,因老百姓多不识“蓼”字,特别是行政村名中使用了这字的,一些又被改成“辽”,所以才被我搞混。我熟悉的那种植物其实是“辽叶”。辽叶,是学名箬竹的叶,《辞海》介绍箬竹为“中国长江流域特产”。《本草纲目》上说:“南(方)人取叶作笠,及裹茶盐,包米粽,女人以衬鞋底。”基本上如此。小时候下雨时上学没得伞,我戴的“辽叶壳儿”便是箬竹叶做的斗笠;端午节也常见大人们用辽叶包粽子。而裹茶盐的辽叶,我只在老照片上见过,茶马古道上的背子使用;因川江一带又盛产慈竹,女人做布鞋衬底多用慈竹笋壳,一般不用辽叶。另外,以前川江沿岸短途客班木船为保暖、防渗漏,有的船舱篾篷里也夹塞着辽叶。《本草纲目》记载它的药用,主治非外伤所引起的鼻、齿出血和咯血、便血等病症。
箬与辽,二字完全不沾边,是因叶片阔大而得名?辽叶比我见过的一般竹叶都要大两三倍,最长可达四十五厘米以上,宽有十来厘米。几年前的一个端午节,妻子家的二姐夫送给我一只食品厂生产的超大粽子,用了两匹这种大辽叶包裹。吃完粽子,我把大辽叶洗得干干净净,拍了照片后存放在阳台上。那段时间正采访川江老治滩人,听他们讲过辽叶棚的故事,想留作以后文章配图。后来搬家时见上面起了很多斑点,才丢弃。
川江治滩,须在冬春水枯、礁石裸露时进行。1972年冬,工程队在丰都城上游一公里的瓦子浩炸礁,虽说吃住仍在野外,但离城近,生活条件相对好得多。春节来临,许多家属来工地过年,长期住工棚的治滩人备感温暖。他们的工棚顶盖都铺扎一层厚厚的辽叶,再遮油帆布防漏。一天夜里突遇狂风大雨,许多棚顶的油布被掀开,雨水透过辽叶滴进了棚里。治滩人从梦中惊醒,纷纷跑出去加固油布。测量员况常桦的妻子带着才两个多月大的女儿来工地过年,遇上了这风雨之夜,床铺被淋湿。况常桦看到一把测量用的大伞,灵机一动,把女儿放进一只装石渣的空箩筐里,撑开测量伞遮着,和妻子一起出去加固棚盖油布。大家折腾了一夜,清晨,况常桦回到辽叶棚,一眼望见女儿香甜地睡在箩筐里,高兴地笑了,接着掉下一行泪水。
治滩人的辽叶棚都搭在江边,篾席做围挡,四处透风。炮眼钻工钟朝海说,铺板上没得棉絮,铺一层稻谷草,一晚上都睡不热乎,只有把铺盖折过来,睡半边盖半边。有天晚上冷得实在无法入睡,他和隊友张吉明商量“搭铺”,于是,两个男人挤在一个被窝里,有了两床铺盖盖。当时,辽叶棚里有“不怕冷”的人,但钟朝海不好意思找他们“搭铺”,因为他们睡觉不穿衣服,脱得光条条的。那是一些从山区招来的合同工,担心稻草磨损了衣裤,穿着睡不划算。何况以前在家也如此,不分冬夏。
几十年后,网上说:裸睡除去衣服的束缚,给人无拘无束的舒适感,有助于放松心情、消除疲劳——不知当年那些合同工是不是这种体验?
叶子烟
向氏是用坪村的大姓。住在大塆的向老头藏有一套《向氏族谱》,民国时期竹纸石印书,小开本,共十九册,看起来保存比较完好。汪兄和我翻阅时,发现其中几本里面被虫蛀了一些小孔。向老头心里也不安:“我们农村条件差,没得好办法保管。”汪兄教他,不要用布袋了,做个木盒子装起,里面放几匹叶子烟,你们农村容易找到的,是驱书虫的好东西,又可吸湿。向老头连声回答:“要得、要得。”
我妻子同行,听到汪兄的介绍,说:我爸爸年轻时缝了一件毛呢大衣,平时舍不得穿,放在箱子里怕虫蛀,找乡下奶爹要了几匹叶子烟夹在里面。我四五岁时,有一次跟大人“走人户”,爸爸得意地穿起了毛呢大衣。半路上,我走累了,爸爸背我。刚趴到他背上,闻到满身的叶子烟味,刺鼻,立马挣脱梭下背来。两天后,爸爸身上的叶子烟味还没散完,我仍没要他背,自己走路回家。
叶子烟是烟草经过土法加工后的俗称,川江一带农村普遍都有栽种、加工。我姑爷自种自吃叶子烟,一般情况下是种一季,收获加工后贮藏,吃几年。土话叫“吃”叶子烟,不说“抽”。姑妈是女人,本身不吃烟,在蔬菜队做活路时,中途要歇气半小时,也喊要“吃烟”。
小时候听大人摆龙门阵,说是吃叶子烟有三大好处:家不遭窃、不被狗咬、永远年轻。这是反话:因长年吃叶子烟,一天到晚咳咳吐吐的,偷儿以为你醒着,不敢下手;咳嗽咳得弓起了背,狗以为你捡石头打它,跑得远远的;永远年轻,是因为没到老就死了。
抽烟虽有害,烟草的作用却还是不少。清代名医凌奂著《本草害利》中说,烟草可治风寒湿痹、滞气停痰等症,还能驱杀农作物中的多种害虫。1975年出版的《全国中草药汇编》里也介绍,烟草鲜叶熬水,每天涂拭二到三次,治头癣、白癣、秃疮;或者,用烟杆里留存下来的烟油搽抹也行。
我以前见过表姐用叶子烟治脚气。脚趾丫痒痛难忍时,她一边用手搓,一边支使我把姑爷的叶子烟拿来一匹,挼成碎粒,撒在烂趾丫上,过了一会儿似乎好多了。有时,表姐干脆把叶子烟扯断成小节夹在趾间,然后穿上鞋子。盛夏时的雨来得快停得也快,浇过大粪的土里热气上冒。这个时候出去玩,姑妈总要我穿上凉鞋,说光脚板“打粪毒”。真打了粪毒,脚板皮下红肿,表面出现很小的疙瘩,瘙痒难忍,搔久了又非常痛。姑妈便挼碎叶子烟泡水,每天给我擦几次,很快就好了。
汪兄在三峡一带专门拍摄古寨堡,二十多年里听过无数的民间龙门阵。一位姓马的老头摆,年轻时有一天赶路,右脚背遭蛇咬了,痛得站不稳不说,还直打哆嗦,多半是被吓坏的。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正好路过,快步上前说:“莫慌,莫慌,我来帮你。”他跍下来,双手捉住马老头的脚,用大拇指使劲挤出伤口里的血,只很少一点。然后,他取下嘴衔的叶子烟烟杆,扯掉烟锅、烟嘴,顺手折断一根草茎,捅出烟管里黑黝黝的烟油,敷在伤口上,又慢慢揉摸,让烟油进入伤口里。一会儿工夫,马老头感觉疼痛消除。中年男人揉着马老头脚背时说,有鲜烟叶的话,把它舂茸,敷在伤口上也行。
清代医学家赵学敏的《本草纲目拾遗》里讲了一个故事:有个姓朱的进士,开初不相信烟油能解蛇毒,后来见人捉住一条蛇,手臂粗,八九尺长。此人把烟油刺入它口中,蛇马上闭住眼、口,身子也蜷缩在一起。多次刺入烟油后,这蛇死得像一根长条条的绳子,朱进士这才信了。
过去吃叶子烟的人,因身份不同,用各种各样的烟杆,木、藤的,银、铜的,甚至千年乌木的,据说入药时以旧竹烟杆中的烟油为最。川江一带的深山里,少数佑客也有吃叶子烟的习惯,但唯男人烟杆里的烟油入藥佳。不光是烟油,竹烟杆本身也是一味药。清代中期,有个姓张的人,竹烟杆用了五十多年,表面如漆了生漆一样光亮,非常珍贵,从不借人用。后来因母亲生病无钱抓药,只好拿去典当了两千文钱。碰巧当铺老板患气血阴津亏虚症,服了很多药没效果,听医生说老竹烟杆可治,于是把张某的当物烟杆锯下几寸熬水喝,竟医好了病。当物被毁,老板不好交差,便送给张某一笔巨款,以示补偿与感谢。
竹烟杆还有另用。清光绪年间,川黔交界的四川古蔺县属偏远山区,当地人常手握叶子烟烟杆外出。这些烟杆的烟锅比茶杯口还大,杆也粗大。并不一定是因为他们嗜好吃烟,实为防身器械。因为山崖偏僻之处常有豺狗出没,尾随行人,趁其不备,将两只前腿搭在人肩上。此时如果回头,一口咬住你前颈,必痛晕倒地,然后再将你吃掉。后来有人想出对付办法:遇豺狗双腿搭肩时,先冷静将头颈缩紧,绝不后看,再迅速将烟锅往后背猛砸过去。豺狗被打痛甚至打伤,便放下前腿,落荒而逃。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