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黄豆生
2024-01-21酸枣小孩
酸枣小孩
鹅黄豆生
南宋人林洪写了一本地方食谱,名曰《山家清供》,里面介绍了古代人是如何“生豆芽”的,麻烦而且隆重,他们把这种经过复杂工序生出来的豆芽叫作“鹅黄豆生”,很美。《神农本草经》则把豆芽叫作“大豆黄卷”,倒是直接形象,但意韵稍差了些。
豆芽菜是中国人的发明,迄今也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最初人们生豆芽用黑豆,到了宋代,已经扩展至使用黄豆绿豆甚至红豆豌豆了。豆芽菜又叫如意菜,这个名字是我所喜欢的——吉祥如意,多么喜庆。
豆芽菜虽然被历朝古人记载,代代相传,身份却并不名贵,一直以来都是大众菜蔬。尤其是在乡下,在我小的时候,几乎每年家里都要生豆芽菜。
从前的时候,家里还种着大豆,每年专门辟出一块地的一半来种。大豆产量少,也不属于经济作物,不合适大面积种植,只用来自给。
我家的大豆地每年都种在后地的北半部,紧挨着铁路。轰隆隆的火车昼夜不停,也并不影响它们的生长。这块地的南半部种着花生,正是经济作物方兴未艾的年代。大豆和花生的世界,以中间的一条水渠划分。每年大豆成熟的时候,父母亲是非常开心的,而对于我们这几个孩子来说,收获却是一件很痛苦的工作。当你用镰刀收割时,坚硬的大豆枝杈会毫不留情地划伤你的手臂,坚硬的豆荚也会趁乱发起偷袭。
黄豆的种和收都要比绿豆麻烦许多,大约是因为它对农人的重要性更大吧——在花生还没有成为主要的种植作物之前,王村人的生活用油大多是以大豆油为主,间或吃些油菜籽油和棉籽油。
黄豆当菜有好几种吃法。最简便的一种是实在没什么可吃,四处周转又来不及时,母亲就干脆从豆缸里舀一碗黄豆出来,放进水锅里使劲煮,一直煮到捞一颗黄豆出来,咬一咬,入口绵软了,于是拌上一碟子清水煮的黄豆,撒上盐,滴上香油,就可以佐餐了。吃起来竟然也清香爽口。
捂臭豆、腌瓜豆,这是种植大豆的年月每年都要做的豆制品。王村没有自家做豆腐的风俗,也很少有会做的人家,倒是有走街串巷卖豆腐的,敲着梆子,高声吆喝着。拿豆子换豆腐吃,是乡下常用的物物交易方式。实在没有豆子的,也可以拿钱来买——这是极少的情形。谁家里每年不种点芝麻大豆呢?
在我们家的地里还种着大豆的时候,母亲每年都要生豆芽。黄豆芽、绿豆芽,每一次要生满两大琉璃盆。生豆芽往往是在春天里,天气回暖,万物生发,也是生豆芽的好时节。
生黄豆芽和绿豆芽流程大致相同,只是泡豆环节略有差异。黄豆直接用冷水泡,泡一夜,第二天早起倒出水来。绿豆在冷水泡之前要用开水“激”一下,大约是因为绿豆比较迟钝,需要一定的热量来唤醒沉睡的芽胚。
经了一夜的浸泡,豆子已经鼓胀起来,用一块洁净的湿笼布蒙严实了,再用一面高粱秆纳制的锅排盖在盆上,就可以静等豆子们发芽了。
小时候好奇心重,参与心也重,喜欢帮着母亲生豆芽,争抢着要负责每天的换水工作。每次母亲都要反复叮嘱,换水之前手一定要洗干净,不能让豆子们沾染一丁点的油污气,否则一盆豆芽都会烂掉。所以每次给豆芽换水,都像在做一件圣事,心灵和动作都一丝不苟,虔诚得很。
豆芽们长势喜人。每天早上换水时,都会看到白嫩的芽茎又长高一些,黄豆芽、绿豆芽,乌泱泱挤在一起,争先恐后地向上伸展着腰身。有时打开锅排视察它们的生长状况,发现那一层湿笼布已经被豆芽们顶得鼓起来了,一个个卷曲着的鹅黄色小脑袋眼看着就要顶到锅排了。
母亲算了算时间,又看了看豆芽的长势,说可以了可以了,不能再长了,再长下去就会长老了。
等我长大成人,自己开始居家过日子后,也尝试过用母亲的原始方法生过豆芽,只是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不是豆芽们半途集体烂掉,就是长着长着就长老了,而它们的出芽程度却根本就没达到应该长老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以前看似简单的生豆芽,其实是一门很讲究的手工技艺,而母亲无疑也是一位深谙此道的行家里手。
生好了的豆芽们,相貌都是极好看的,黄豆芽胖乎乎,绿豆芽细丁丁。黄豆芽适合热炒,做菜的时候,母亲抓起一把淘洗干净,配上大油或者油渣,如果能配上五花肉和细粉条,那就是上上菜品了。正如袁大才子在《随园食单》里所夸赞的那样:“豆芽柔脆,余颇爱之。炒须熟烂,作料之味才能融洽。”这样的豆芽菜好吃得很,越嚼越香,会引得吃饭的人一不小心就吃上好幾大碗米饭。
绿豆芽呢?母亲常常做的一道菜叫醋熘绿豆芽,也是极开胃的。只是母亲太爱吃酸,有时候下手狠醋放多了,我们那顿饭就会吃得龇牙咧嘴。母亲一边不好意思地观察我们的表情,一边伸出筷子来亲自验证:酸吗?不酸呀!
每年生豆芽的时间,母亲都会选在农历三月里。等豆芽刚刚生好,王村一年一度的庙会节也就到了。
每年的王村庙会,家里都会聚拢来四面八方的亲戚,待客的大小桌子要摆上好几张才坐得下。每一张桌子上都摆满乡下家庭能拿得出手的各式冷热菜肴。在这些菜肴里,有一种是我们家待客必备的重头大戏,往往被放到最后才会端上,是客人们喝了酒水之后的吃饭菜,也是母亲的拿手菜。这道菜,唯有她才能调制得出来。
说得这么隆重而又神秘,其实只是一款最普通的凉菜——绿豆芽拌菠菜。绿豆芽、菠菜、粉条、青蒜苗、醋、盐、香油。食材简单,辅料也简单,简单得令人惊讶,而味道鲜美得也令人惊讶。我一直觉得,绿豆芽正是这道菜里的灵魂。
我同样一直坚定地认为,绿豆芽拌菠菜无疑也是每年庙会节的灵魂。在那本厚厚的皇历上,每年的农历三月十九日在众多的日子之间,悄然无言,却又那么醒目。它是王村一年之中最热闹繁华的一天。它意味着琳琅满目的农贸集市,酣畅淋漓的亲友欢聚,锣鼓喧天的乡村戏台,撒欢疯玩的短暂假期。
欢宴接近尾声,一盆一盆的绿豆芽拌菠菜被端到桌子上,一筐一筐的麻烫(油条)也被端到桌子上。人们吃饱喝足之后就该散席了,闲话的闲话,赶会的赶会,醉酒的醉酒,听戏的听戏。
这样的时光仿佛已经古老得不可复还,就像那些曾经自然生发的黄豆芽绿豆芽,就像那些曾经缓慢生活过的人们。他们步履蹒跚,面带笑容,一双眼睛弯弯的,就那么慈祥地看着你,轻言轻语地和你说话,只是很多年过去,你再也不能与他们相见。
二月二的豆
济南人过二月二,除了理发,还要吃豆子。超市里有专门售卖节令吃食的货柜,上面摆满了各种炒制的豆子,有咸炒豆,有甜炒豆——甜炒豆裹了一层面,王村俗称“穿衣”。王村人擅长做“穿衣花生”(花生裹了面粉过油炸成,可甜可咸)。济南的甜炒豆是裹了一层糖粉的,不知具体做法为何。还有一种炒豆里掺了烤熟的面萁—— 一种小巧精致的菱形面片,烤熟之后是鼓起来的形状,口感香脆。面萁也是济南的一种特色面食,轧面机轧出来的宽面条切成菱形,晒干后装在袋子里售卖。济南人是怎么吃面萁的,我不知其详。有一次我买回来按汤面来做,味道也可以。
二月二是个传统节日,传统不能丢,古往今来的人们都会想着过一过。据说理发和吃炒豆是从明代流传下来的民间风俗,想来这民间风俗可能在山东境内比较盛行,到了河南境内就比较淡薄了。至少在我生活的河南乡下,历来没有吃炒豆子一说。
王村人过二月二不炒豆子,而是捂豆子,叫捂臭豆。金灿灿的黄豆煮熟,捞出来,放进铺满麦秸的大琉璃盆里,盖严实,捂着放到温暖的煤火炕上。像孵小鸡一样捂上月余,打开来看,已经变成了黄金色,用筷子插进去,挑起来,长长的黄金线在天光里晶莹剔透,昭示第一道工序大功告成。在一个大笸箩里铺上干净的麦秸,将捂好的豆子倒进来,摊开晾晒,等到晾晒得梆梆硬,臭豆就算做好了。收起来,装进小小的菜缸里,随吃随取,是一道方便快捷的代菜。
关于豆子,王村还有另外一种做法叫捂瓜豆。捂瓜豆是在六月里,西瓜成熟的时节。煮熟的豆子拌上面粉,放在笸箩里曝晒,晒得豆子上长出黄绿色的醭,用手一划拉,笸箩的上方便荡起一层黄绿色的轻烟来,第一道工序便告功成。然后把挖好的西瓜瓤和捂好的豆子掺到一起放进菜缸,放进青花椒枝叶和盐,密封起来,月余,便可以吃了。
臭豆是干菜,捂好了是不会坏的,可以吃上很久。捂瓜豆却有风险。盐放少了,瓜豆容易发酸,变质,就不能吃了。菜缸密封不严容易进苍蝇,苍蝇便在瓜豆缸里产卵。如此,一缸瓜豆也不能吃了。
臭豆有两种吃法。一种是泡臭豆。没有新鲜蔬菜可吃的时候,从瓦盆里抓出一些臭豆来,放进碗里用开水冲烫,一会儿的工夫就泡软了,然后放些盐、香油,春天的时候菜地里有蒜苗郁郁葱葱,掐一些下来切碎了放进泡好的臭豆里,有一种别具一格的鲜香。
瓜豆可以直接当酱吃,也可以炒着吃。蘸馍,香。最喜欢的一种吃法是用油烹了洋葱,放上鸡蛋,再加上瓜豆酱——作卤,吃捞面,这是总也吃不厌的。
在蔬菜缺乏的时候,瓜豆是可以当菜吃的。尤其是青黄不接的春天,凭一碗瓜豆,就可以支撑到夏天。
有一年特别想吃母亲做的臭豆,便打电话回去请她做好了寄过来。寄是寄过來了,却几乎引起了邮局工作人员的公愤。母亲用来包装臭豆的塑料袋子破了,霸道的臭味从外面的布袋子透出来,飘满了整个邮局。
山东没有臭豆,沂蒙地区倒是有一种豆制酱菜,叫豆豉。味道虽然不如臭豆刺激,但是也比较浓烈。有一年从临沂回家过年特地买了两罐,装豆豉的是那种古朴的陶罐,很漂亮,只不过密封性不是太好,一路颠簸,竟然在半路上泄露,酱汁流出来,浓郁的味道飘散在长途车厢里,好在车厢里本来就百味杂陈,大家也都不以为意。
济南人大约也不怎么吃豆豉,更不知道在豆豉之外还有一种叫“臭豆”的神物。所以在我去邮局领取包裹之前,邮局的工作人员一边忍受着这种特殊气味的熏陶,一边费尽了心思猜测包裹里的内容。他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究竟什么东西这么奇臭无比,比臭豆腐还要臭上几万倍,是可忍孰不可忍!
见我来,邮局的人仿佛见到了救世主,连声说:“赶紧拿走赶紧拿走,快熏死我们啦!”旁边一位老妇人却见多识广,主动声援我:“你们不知道,这可是好东西,都是益生菌!”
我面露尴尬又满怀感激,乖乖提着一袋子古老的益生菌回家了。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