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皮德贵
2024-01-20姜贻斌
姜贻斌
1
我是个外行,书法、篆刻只是爱好而已,在家里独自欣赏罢了,谁也不晓得,甚至连李超也不晓得。当然我也不想让别人晓得,一来我不靠它出名,二来我不靠它赚银子,尽管我并没有赚银子的门路。
虽然我是写着玩的,但也想知道自己的水平到底如何,也顺便长点见识,所以也结识了一些书法界人士。老中青都有,水平良莠不齐。我本来也不认识他们的,都是因为李超才和他们混熟了,李超是我妹夫。李超对书画也没有多少钻研,却喜欢结交这些人物,简直有了瘾,像吸毒一样。他结交他们的原因很简单,那便是收藏或交易。我去过他家里,他收藏的书画、印章还真不少,简直可以开个专卖书画的铺子。按说收藏那么多作品需要花不少钱,但他居然没有花过一分钱,时间倒是贴进去不少,得经常跟那些人来往。你不跟他们混,人家凭什么白白地送给你,至少要有个感情基础吧。当然李超也有自己的平台。李超以前在县里某个工厂当钳工,后来觉得钳工实在没什么前途,便独闯省城。到了省城后,他四处打探寻找适合自己干的事情,偶然听说有个名为《芙蓉书画》的内部刊物需要对外承包。它既可发表画作,又可以发表书法、印章,还可以发表文章,只是无人敢接手。上个承包人承包不到半年便因病去世,年龄不过三十一岁。人人都说这个兆头不好,李超却坚信自己命硬,硬着头皮借钱,把《芙蓉书画》拿了下来。他租间房子,自己当主编,另外聘了一个小妹子。本来李超对这事没有多大把握,谁知许多没有出名的,甚至出了小名的书画家,竟然对这本内刊趋之若鹜。李超经营灵活,既收取版面费,也收作品,将这些书画作品倒手交易,居然很快就赚得盆满钵满。经过三年努力李超便在省城站稳了脚跟,既换了房,又把婆娘接来了,准备干一番大事业。李超对我说过,你不要小看这些东西,以后都是大把的票子。他的高论是,虽然跟着他们转来转去的确耗费了些时间,但其实也并不费力气。不费力气又能够得到他们的真迹,岂不是美事一桩?如果他们日后出了名,这些东西便可以賣上大价钱,哈哈,你说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当然那些名气很大的书画家,还是不把《芙蓉书画》放在眼里,所以他只盯着那些想出名或名气还不够大的人。只要有空闲,他一定跟在这些人屁股后面,这样既加深了感情,又能够谈生意,还获取了信息。李超之所以对我不错,当然因为他是我妹夫,况且他进省城我是极力支持的,我不愿意让我妹妹一辈子生活在那个偏远的县城。
2
初识老皮,从相貌上看,他给人的印象还不错。此人长得比较清秀,虽说六十开外,看着顶多五十出头。头发黝黑,皮肤白嫩。五官还说得过去,薄薄的嘴唇,鼻子挺拔,可惜的是眼睛太小,像老鼠眼睛,这跟李超颇为相似。身材中等,腰身笔直,居然没有一点老人的毛病。他嗓门儿很大,像从某个剧团出来的,中气很足。老皮的穿着也很讲究,黑色上衣,白色长裤,皮鞋雪亮。总而言之,是个十分精致的人。我以为他是长期从事文艺工作的,不然不可能有如此清秀的模样。李超向他介绍我之后,他并没有像某些人那样端着大师的架子,也没有看不起我的意思,而是笑容可掬地伸出手来,紧紧地抓着我摇晃,说,哦,好哇,今后又多了个朋友。
我那时只有四十多岁,在他面前自惭形秽。我的背微驼了,而且很不讲究,不勤洗澡,不勤换衣服,不勤擦皮鞋,尤其是皮鞋,好像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为此我经常遭到老婆严厉的批评,并且威胁我,姓顾的,你再不改变,老娘就要跟你离婚。李超夫妇也经常参加这支批评大军,但我仍然以一当十,顽固不化,我行我素。我所在的纸板厂已经要死不活了,故而空闲很多,经常跟着李超玩耍。
老皮迅速从上衣口袋里,拿出精美的白色金属名片盒,从中抽出一张递给我。我礼貌地接过来一看,发现这名片十分特别。名片左侧印着他的相片,这是可以理解的。问题在于那个相片一看就是三十五六岁时照的,老先生现在六十来岁了,还拿着几十年前的相片印名片,这也太扮嫩了吧。更好笑的是,他有各式各样的头衔,林林总总恐怕有几十个,全部用七号字印在上面,视力不好的人估计看不清楚。老皮最牛的头衔是省老年书法家协会副秘书长,最小的头衔为某某小学校外书法辅导员。他还将获奖情况印在名片上,并注明了获奖的地点。
我想,这位老先生多累呀,参加那么多学会、协会、基金会。接着,老皮客气地问我要名片。我抱歉地笑笑说,我没有。我以为他会不高兴,谁料他倒也大气,并不见怪于我,说,那没有关系,我记下来就是了。他从身边的黑色大提包里,拿出精巧的通讯录,认真地把我的名字和电话记下来,然后又把通讯录递给我过目验证,说,没有写错吧?
我点点头说,没错,没错。
那天是个姓张的书法爱好者请客,姓张的没有什么名气,所以他请客。现在江湖上的套路就是这样,没出名的请出名的,出小名的请出大名的,想让出大名的人请客,几乎是不可能的。姓张的快五十岁了,头顶也几乎秃光了,仍然还在孜孜不倦地追求书法艺术,这让我十分感动。他想通过李超结交书画界的朋友。李超说,那你就摆桌酒吧,搞好一点的酒菜就是了。
那天晚上,酒是五粮液,主菜有清炖甲鱼、红烧岩蛙、一蛇三吃、老黄鳝、腊树蛙、竹荪汤等。这些菜在当时来说是相当丰富的了。上桌后姓张的首先介绍自己,张绍兴,宝庆人,现在某公司谋职。然后说了许多客气话,感谢超哥牵线,认识了这么多师友,又加足火力集中扫射老皮。他说,久闻皮老师大名,敬佩不已。大师之类的词语,屡屡从紫黑的嘴唇里蹦出来,那一番阿谀奉承之词,让人听了肉麻。
酒过三巡。李超开始说话,他对老皮很熟悉,便向在座的各位列数老皮种种显赫成就,他说得很艺术,甚至带点调侃,也带点幽默,把气氛搞得极其热闹。我明白李超是帮着张绍兴搞气氛,或许还包含对张绍兴的肉麻之词的轻微地、不露声色地打压,或者说抑制吧。
老皮端正地坐在主位,望着酒杯,竟然没有半句谦虚的话,只是微微发笑,对于大师之称,似乎很是受用。不仅如此,他还对李超不小心说漏的地方,进行详细补充。比如说,李超说皮老师某年曾经在全省得过奖,老皮马上补充说,不不,那年是在全国获奖。再比如说,李超说他某年在长沙获过奖,他又纠正说,不不,那次是在北京饭店,我还清楚地记得是一月份,天上下着大雪呢。老皮每每指出李超的口误,李超便用两个拳头击打自己的脑壳,竟然发出砰砰之声,连连说,是我说错了,请皮老师一定原谅,我大概有健忘症了,难怪我有时连婆娘的名字都忘记了。大家便哄笑起来。老皮没有笑,竟然说,你记不住没有关系,因为我获奖太多,有时自己也记不住,只是你在介绍我时,事先一定要搞清楚再说。张绍兴有点不悦地看着李超,似乎生怕李超得罪了老皮。
因此我有了某种预感,这个老皮还会尽可能地表现自己,他不会丢掉任何一个在江湖上表现的机会。果不其然,刚喝几杯,老皮像突然记起什么,放下手中的酒杯,从黑色大提包里摸出一个棕色皮夹,从皮夹里小心地拿出一张印章拓片,四方形纸张,有饭碗大,上面四个篆体大字赫然在目。他得意地在空中扬了扬说,我不是吹牛的,我是带着任务的,你们看看吧,这是我给谁刻的印章。
我们把脑壳凑拢去看那个名字,顿时都震住了,天老爷,这个名字说出来肯定会吓死人的,用如雷贯耳是形容不了的。难怪他说是带着任务的,这的确不假。在座的人当然更多的是羡慕和佩服,哎呀,皮老师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够给这样的大人物刻印章。李超不失时机地带头鼓掌,人们也跟着鼓起掌来,包厢里啧啧声一片。老皮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让大家欣赏和赞美一番后,把那张印章拓片放进皮夹里面,然后又小心地把皮夹放进黑色大提包里。放好后,老皮似乎担心各位还在挂记那张印章拓片,马上转移大家的注意力,豪气地把酒杯一端,大声地说,我们一口干了吧。满桌子人学着他,一口将酒干了。然后他说起领奖时的趣闻,说在北京领奖时,某个女士跑上来,竟然当众在他脸上打了个啵,并且向他抛媚眼,甚至还约他晚上出去喝茶……逗得满桌子人哈哈大笑。有人问他是否真去喝茶了,老皮很会制造悬念,神秘地嘿嘿笑着,并不回答。看来他还是个很会营造气氛的人,时机和语言把握得很有尺度。只是这位老者的习惯并不怎么好,喝了一阵子酒,吹了一阵子牛皮,又情不自禁地把那张印章拓片拿出来展示,并且在空中扬一扬,似乎担心别人忘记了,然后又警惕地收回黑色大提包里。我顿觉此人十分俗气,简直俗不可耐。我想不通,六十来岁的人了,活到这岁数了,何况还是搞书法篆刻的人,怎么就没有活出一点境界来呢?
一起吃饭的人中有个大胡子叫老曲,他也跟我的感觉一样。我们坐在一起,私下里也碰了几杯,比较谈得来。我这才晓得大胡子是画国画的。我发现他在看老皮吹牛时,似乎有一丝不屑。我们去上洗手间时,老曲说,顾哥,那方印章说不定是他自作多情,因为即使某个大人物需要印章,也轮不到他来刻吧,他算个什么鸟?而且,他刻的是阴文。按说,给这样的人物刻印章,应该要刻阳文才对。大胡子担心别人进来偷听到我们说话,心虚地往门口看几眼。我说,这肯定是他自己刻的,然后拿到江湖上给自己撑门面,因为谁也不知道是不是人家叫他刻的。拉大旗,作虎皮。况且这大旗还不是人家给他的。老曲连连说,肯定,肯定。
老皮两片薄薄的嘴唇真厉害,他不仅吹嘘自己,还把家人也吹上了,包括老婆和儿女。哎呀,真是一荣俱荣。他说他老婆是厅级干部,分管单位的人事和财务,大权在握。儿子是北大中文系毕业的,女儿是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的,他们都搞得很不错。现在他们都在深圳开大公司。别墅、车子都有了。张绍兴恭维地说,皮老师,世界上的好事全都跑到您家里了。他毫无愧色地说,这是老天看得起呀。又补充说,也是朋友们看得起呀。
当然他有时似乎又显得十分大气。
他说,自己在北京、广州和上海获过不少大奖,然后一一介绍,哪幅字获得了一等奖,哪枚印章又获得了金奖。他说得非常详细,甚至连颁奖时间和细节也说出来。然后自然就说到省城主办的一些书法比赛。
那天张绍兴想得很周到,晓得老皮很能喝酒,为了让酒桌上的气氛更加热烈,叫来两个漂亮妹子陪酒。大概是推销酒水的业务员吧。她们因事耽误了时间,我估猜是在另外的酒桌上搞推销,匆忙赶来,娇唇轻喘。张绍兴说,你们怎么现在才来?我们说好六点准时开餐的。两个妹子满脸通红,连连说,抱歉,抱歉。老皮正说得激动,口水飞溅,忽然看见两个妹子走进来,眼睛忽地一亮,马上不说书法赛事了,生怕两个妹子坐到别人身边去,迫不及待地扬着手,说,来来来,两个妹子穿得十分艳丽,红色上衣加超短裙。老皮穿一件米黄色西服,两个妹子像两片鲜艳的花瓣,老皮则像从中间伸出来的骄傲无比的花蕾。张绍兴把老皮介绍给两个妹子,她们礼貌地叫声皮老师。老皮唉唉应着,不停顿地把名片拿出来,一人一张。
然后便是喝酒。两个妹子当然能喝,都是推销酒水的。老皮當然也能喝。他兴致很高,满面通红,两个妹子各敬他一杯。她们想再次敬酒时,老皮忽然不喝了,酒杯放在桌子上,双手捂着酒杯,脑壳一摇一摇,像个把世事万物看透的老僧,显得有点神秘。
李超了解老皮,马上大声说,皮老师不是不能喝了,而是他不愿意像这样喝了。
两个妹子不知是故意装傻,还是真的不明白,故作天真地说,那要怎么喝呀?
李超咧开嘴巴,笑嘻嘻地说,哎呀,你们连这个都不懂呀,交杯酒呀。
两个妹子相互看一眼,会意地点点头。她们显然是高手,并没有惧怕和胆怯。那个胖点的妹子端着酒杯,站起来,说,皮老师,我先敬您。老皮这才高兴地站起来,端起杯子,盯着妹子看,像要牢牢记住她的脸,以后要给她画张画。胖妹子端着酒杯,准备挽着老皮的胳膊,老皮竟然不怎么主动,似乎还有点犹豫。
还是李超反应快,赶紧发话说,小交杯肯定不行,人家皮老师是要喝大交杯的。
胖妹子笑起来,抿抿嘴巴,显得有点无奈。老皮却不管人家是否愿意,主动地把酒杯从妹子后背伸过去,紧紧地抱住人家喝起来。他似乎有意放慢动作,企图拖延这个过程。胖妹子早已喝完了,他却还在喝,好像他不是来喝酒的,而是来搂抱妹子的。时间一久,那个胖妹子被他抱得满面通红,然后轻轻一推,不好意思地坐下来。紧接着,那个苗条妹子也敬了酒,老皮仍然要跟她喝大交杯,仍然是慢吞吞地喝着。
包厢里响起一片叫好声,有人甚至开始拍桌子,像打击乐。
我想,他也许是个性情中人吧,所以无所顾忌。只是他的所作所为,跟他喝酒的洒脱与自如,并不怎么相称。
喝罢酒,在回家的路上,李超才告诉我,他今天谈成了一笔生意。我问什么生意,他说张绍兴要搞四个版面,我问他是给作品还是交版面费,李超兴奋地说,版面费。
3
有一次,我路过书法家协会,想想无事,准备进去闲聊,说不定还能够碰上李超。因为这个家伙经常待在这里,如果有书法家来了,这里是信息最灵通的地方。李超像个钓鱼的,随时都有可能钓上一条大鱼。
我是第一次来这里,没想到书法家协会的办公地居然破破烂烂,墙壁裂开了几道缝隙,伸進一只手完全不是问题,还有数条弯弯曲曲的黄色水痕,像印象派作品。木质楼梯的扶手是断裂的,摇摇晃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简直像危房。
我小心地走上三楼,忽然听见有人在大声吵闹,楼道里乱哄哄的。细听声音,十分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是谁。那间办公室的门没有关严,留下一条缝隙,我好奇地站在门口,悄悄地往里面看,哦,原来是皮老先生在拍桌打椅。他面红耳赤,额头上的血管隆起,时而用巴掌拍击桌子,时而又用拳头重重擂打。我担心那张旧桌子会在他的击打之下四分五裂,我似乎听见了它的哀号声。老皮全心投入吵架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站在门外。我不明白他到底吵什么,便静静地贴近门边听。
我听见他十分气愤地质问人家为什么不评他的作品。你说吧,姓周的,是不是有人给了红包送了礼?我一定要去查,如果查出来了,你们都没有好果子吃。
坐在桌子对面的周先生,态度还算不错,神态沉稳,扶了扶金丝眼镜,并没有跟老皮斗嘴,任老皮高声大叫,只是脸上流露出许多无奈。周先生客气地递去一支烟,老皮说,你不要拉拢我,我根本就不吃这套。你给我解释解释吧,那样臭的作品怎么也评上了,我的怎么就没有评上呢?
周先生解释说,皮老师,我们还是给你评了个三等奖的,况且这又不是我一个人投票,有二十个评委嘞。
老皮又是重重地擂一下桌子,愤愤地说,三等奖?那也是奖吗?难道我的作品只能够评个三等奖吗?刘大明的都评了一等奖。
周先生态度还是很温和的,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笑着说,皮老师,你坐下来慢慢说,喝杯茶。
砰——老皮又把桌子一擂,我不坐,我也不喝你们的茶。
看来老皮一时半会儿是不会罢休的。我猜测周先生可能是秘书长或者评委会主任之类的人物,不然老皮不会找他吵闹。想想也是,人家在北京、广州、上海都获过大奖,在省城只评个三等奖,这肯定丢了他的脸面,他不发脾气才是怪事。
老皮的潇洒和自如一点也看不见了,他仍然在屋里神情激愤,手在桌子上一拍、一擂,像在刻苦练武。我不由苦笑,唉,这个老皮呀,平时嘴上对省城的评奖不屑一顾,我还以为他眼光很高,只盯着北京、上海、广州的那些大奖,谁也没有料到,他竟是个斤斤计较的人。
我悄悄离开,觉得这个人真是无趣。
在大街上,我意外地碰上老曲,老曲双手抱着一大堆刚买的纸墨颜料。我本来不想对他说起刚才看见的事,心里又忍不住,便把老皮大闹办公室的事情告诉了他,我以为他还不晓得。
老曲双手搂着纸墨,把口袋伸过来,让我自己取烟,我给他嘴巴上塞一支烟,自己也抽出一支。老曲苦笑说,你还不晓得吧,听说昨晚上他还去了协会刘主席家,跟人家大吵一架。刘主席有严重的心脏病,哪里经得起他这般吵闹,当场就倒在沙发上。如果不是他老婆迅速往他嘴里塞了一粒救心丸,我估计连小命也没有了。当时老皮也吓坏了,生怕担责任,飞快地溜掉了,没想到今天又来办公室吵架。
鉴于老皮的种种表现,我认真地问老曲,大胡子,你给我说句实话,他的水平到底怎样?其实这个话我也可以问李超,但我觉得李超会替老皮说话。
老曲回答说,也就是中等水平吧,其实这个水平倒也无所谓,水平高低没有多大关系,主要是他这个人喜欢吹牛皮,过于张扬,品性不怎么好。
后来我把对老皮的印象跟李超说了,李超沉默了一阵子,也承认老皮的确存在这些毛病。然后又说,不过他吹他的,不关我们什么事,何况吹牛不犯法,又不用上税。再说,万一这个人以后出了大名,我就发大财了,这种事情谁也料不到。我认为李超做这一行非常适合,他能够容忍,能够包容,不然他也经营不下去。
如果不是李超死缠蛮缠地逼着我跟他玩耍,我早就不想见老皮了。当然后来见了面,我也装着不知道他吵架的事情,算是给他留点面子吧。谁知他自己却把这件事情说出来了,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那天我们几个酒喝多了,李超请客洗脚,说是要醒醒酒。我们一字躺下来,我和李超随便叫了个洗脚妹。老皮竟然连续挑了三个洗脚妹,说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竟然还发脾气,说,你们这个店子,怎么没有一个让人眼睛一亮的妹子?还说,我要是股东,肯定炒掉这个总经理。他大概挑了半个小时,才终于挑了个妹子。别说,这个妹子的确比先前那几个妹子漂亮得多。也许是挑洗脚妹子不顺利吧,老皮继而又愤愤不平地说,不晓得是哪个县里的臭小子,这次想获奖,竟敢冒名顶替,写上我的名字,结果只得了个三等奖。我非常气愤,现在居然还有这种事情,我就打电话到这个臭小子所在的县文联,要他们好好教育教育他,不然以后很有可能要犯罪的。然后我又到书法家协会发了一大通脾气,我说你们也要调查一下吧,这是败坏我的名誉嘞。对于这件事,我还是要维护我的权益,到时候我要起诉他,你们一定要来法庭给我作证。说罢,一只手在靠椅扶手上重重拍击,把坐在他脚边的洗脚妹吓一大跳。
我听罢,真的想笑了,笑容已经在脸上流露出来了,笑声已经从我喉咙里咕咕地涌出来了。躺在身边的李超,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我只好把我的笑全部压制了下去。
接着老皮又吹嘘起来,说他在北京、上海、广州、深圳跟哪些大人物见过面,说人家那样级别的人物,对他都是十分客气,请他住最好的宾馆,还派最高级的车接送他。
或许是兴奋过度了,老皮说完,便呼呼地睡去了,睡得十分安然,脸上泛出许多得意和满足,任洗脚妹在他白瘦的腿上按来揉去。
4
我们在洞庭茶馆喝茶,茶馆的女老板姓容,她有点文化,说要请人写字,想给茶馆弄点文化氛围,以提高品位。李超认识这个容老板,便把老皮拖来,让他给茶馆写几幅字。
李超悄悄地告诉我,说这个容老板刚离了婚。我笑着说,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是怂恿我去打她的主意吗?
李超笑着说,你敢打她的主意,我就告诉嫂子,我正好收一笔信息费,交杂志的印刷费。
客观地说,容老板的确长得不错,很精致,戴着金边眼镜,脖子上挂着细细的金项链,既得體,又不张扬。容老板身材也不错,苗条、起伏有致、穿着高级。况且又年轻,三十出头。
老皮的派头历来是很足的,喝一阵子茶,忽然叫容老板拿相机来,容老板一时弄不明白,脑子没有转过弯来。李超脑子很灵活,也是个很会来事的人,轻轻地对她说,皮老师不论到哪里写字,都是要拍照存档的,以后这些东西都是历史资料。
这个话李超以前也曾经对我说过,说老皮历来是很注意保存资料的,参加的一切活动都有记载,包括地点、时间、照片、获奖证书、代表证、嘉宾证,参观证,以及礼品等等,所有的资料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真是太难得了。老皮还专门腾了一间房子,做了几个大柜子,专门摆放这些资料,让来者一目了然,不需要更多的解释。按老皮的话说,这样节省了许多口水。还有,他所送出的字和印章也都有记载,包括时间、地点,书写的内容,以及所送的对象。我听罢,便说,那以后要办个皮氏纪念馆之类的,他的后人就不费吹灰之力了,通通拿来便是。
容老板经李超点拨,这才恍然大悟,赶紧叫人去拿相机。老皮只顾着抽烟、喝茶,好像他并不是来给人家写字的,而是来喝茶消磨时间的。一直等到人家把相机拿来了,老皮才悠然地站起来,拿着相机看了看,发现这个相机还不错,便没有说话了。然后走到茶馆一侧的房间,准备铺纸写字。
容老板找来一个年轻人专门给老皮拍照,那是个高个子后生。老皮一看,边铺纸边对容老板说,他不行。容女老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解释说,他很有水平的呀,拍照很有经验。老皮停止铺纸,指着那个荷花形墨砚,对那个后生说,你就给我倒墨吧。后生望一眼容老板,尴尬地放下相机。李超立即对容老板耳语,容老板又一次恍然大悟,快步走到服务台,叫来一个好看的妹子,说,你给皮老师拍照吧,一定要拍好哦。那个妹子似乎有点为难,李超对那个后生说,你就帮着调好镜头,再让她拍吧。后生便拿起相机调试。老皮很满意,还嘱咐后生一定要调试好,并一再强调他是要存档的。
一切准备就绪,老皮拿起笔,定了定神,挥笔写下了“茶香万里”四个字,颇有柳体之风。大家鼓起掌来。容老板说,皮老师,请您再写一幅吧。老皮盯着写下的字,没有看容老板一眼,说,今天有点累了,下次吧,我一定给你写。
写罢字,容女老板也很懂事,赶紧说,皮老师,我们合个影好不?老皮笑得很开心,阔大的嘴巴朝着天上,说,那好呀,跟美女照相是很幸福的。
一切都结束了,还没有到吃饭时间我们坐在一起喝茶、聊天、抽烟。老皮交代李超,要他过几天来取相片,叮嘱他千万不要忘记了。李超说,皮老师的事,我怎么会忘记呢,哪怕我老婆要生产了,我也要先来取相片。老皮笑着说,李超真是一张臭嘴巴。
这时不知是谁说起如今书画界拜师成风的事情,老皮听罢,一直不吱声,脸色也不太好看,老是喝茶,好像这个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晚饭是容老板请的。有容老板坐在身边,老皮兴致大发,三瓶五粮液,他起码喝了八九两,另外还喝了两杯红酒。容老板不知是真的很高兴,还是感情上的痛苦需要借机发泄,也喝得很来劲,总是带着几分媚气叫皮老师,透明的酒杯一碰,两人便一饮而尽。吃罢饭,老皮走路一摇一晃的,像棵被狂风吹拂的老树。李超担心他会摔跤,一手提着老皮那个黑色大提包,一手扶着他。走到大厅时,老皮一个趔趄,如果不是李超紧紧地挽住他的胳膊,肯定四脚朝天。
一行人醉醺醺地走出饭店,老皮把李超拖到一边,小声地问,给了没有?李超说,给了。说罢,从口袋里拿出红包递给老皮。老皮接过钱后,似乎担心别人看见,迅速地把红包塞进衣服里。
李超说,皮老师,我送你回家吧。
老皮说,不着急。然后醉眼蒙眬地看了一圈,李超心领神会地说,要上厕所吧?
老皮点点头。
李超眼睛很厉害,在灯光斑斓的大街上,一眼便看到不远处有个公共厕所,扶着老皮走到巷口,然后站在那里等待。这时我忽然也想上厕所,便走了过去。
厕所位于巷子里,光线黑暗,还要走一截路,大约三十来米。我刚走进巷口,一个陌生男人从厕所里走出来,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老子还真没有见到过在厕所里数钱的人。
我一听便明白这个人是在说谁。我不想让老皮难堪,故意放慢步子,让他把钱数完。一直等到他一摇一晃地走出来,我才进厕所。我边撒尿边发笑,这个老皮呀,看起来喝得晕晕乎乎的,其实清醒得很。
5
我记得老皮曾经说过不会收徒弟的,因为他看不起那些好为人师者。我觉得老皮虽然喜欢吹牛,但毕竟还是有点骨气,或者说,还有点自知之明。
不想,他竟然也收起徒弟来了。这是李超告诉我的,他说老皮今晚上收徒,那个徒弟要办拜师酒,叫我也去。我推托说我就不去了吧,他说你怎么能不去呢?是老皮叫我通知你的。我说,老皮不是不收徒弟吗?李超说,他收也罢,不收也罢,关你屁事,你去喝酒就好了,有酒喝你还不乐意吗?我只好答应下来,只是我不明白老皮究竟是怎样考虑的,他说过不愿意收徒弟的,怎么也收起来了呢?
老皮的徒弟年纪不小了,大约也有五十多岁了。听李超说,此人的书法还是有点基础的,在家苦练了好几年。他不知听谁说老皮还是有些本事的,便托人认识了老皮,要拜他为师。此人姓姜,大腹便便,两颗眼珠嵌在肥厚的眼皮里,像两个微型灯泡。听说是个私营企业家,靠收废品发了大财,大概多年跟邋遢的东西打交道吧,现在就想附庸风雅,试图在书法方面有所造诣。我想,这个姜姓老板所托之人,肯定是李超,李超很乐于做这些事情,可以说是乐此不疲。他乐此不疲的原因,就不需要我重复了吧。李超坐在我身边,我小声地问他,这是你介绍的吧。李超没有明确回答,瘦黑的脸上泛起神秘的笑容。
听李超说,他打探过老皮的意思,老皮说他要郑重其事,好好地张扬一番,还说这是他收的第一个徒弟,绝对不能马虎了事。而且他严肃地对徒弟说,你如果真的有诚意拜我这个师父,那就要摆几桌拜师酒,让大家都晓得,我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徒弟唯恐得罪老皮,便一口答应下来。只是老皮又提出一个要求,客人名单要由他亲自定夺。徒弟听罢,先是一怔,马上又想,这也没有什么问题,便说,师父您定吧,我只带我老婆和一个要好的朋友来。徒弟想,这样也好,我还能图个轻松,不必到处联系人了,况且也不认识什么人,到时候只管买单吧。听说老皮对此事十分慎重,一个人在家里考虑很久才把名单列出来,还不放心,又不断地进行删除或增添,搞了一整天,才终于确定下来,然后又叫李超来看名单。李超自然举双手赞成,他仔细看名单,都是省城书法界的名家,他为什么要叫这么多人,道理很简单,那就是要显摆一番,他名义上说是让各位做个见证,目的其实是炫耀。听李超说,老皮还想搬出几个名气更大的书法家,谁料人家果断拒绝。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
那天老皮西装革履,头发是刚理过的,还抹了头油。在签到处,他要求服务员给每人胸前别一朵塑料花。我抬头数了数,共有八桌。书画界有四桌,另有四桌可能是他原来工厂的同事。每桌都摆放着茶水,煞有介事。和老皮吵架的周先生也来了,脸色并不太喜悦。我听见身边有人在悄悄说话,喂,王老师你怎么也来了?喂,志明老兄你怎么也来了?那个叫王老师的说,还不是老皮叫来的吗?哎呀,这个老皮呀,我其实跟他的交情并不深,他硬是七拐八弯地把我给找来了。那个叫志明的说,我还不是一样,电话一天要打十几个,我不答应他就不放手。说罢,两人会意地笑了笑,然后又摇头叹息。
老皮精神抖擞,自然是今天的主角,他不断地跟人打招呼,一个个握手,很热情。他叮嘱徒弟,叫他在客人中间请出一个主持人。徒弟自然不敢怠慢,赶紧叫一个长头发的朋友当主持。那个长头发朋友本来是不愿意的,推辞了好几次,说自己根本就没有搞过主持。徒弟无奈,又去请别人,一连请了三四个,都说弄不来。没有办法,他只好又回头去请那个长头发的朋友,李超也赶紧上前劝说,一定要请长头发朋友出山主持。老皮大约看那个长头发不顺眼,留长头发不说,人又瘦又黑,像根秋丝瓜,黑衣服又宽又长,像是做道场的法师。老皮尤其怀疑他的主持水平,便悄悄地把徒弟拉到一边,小声地问道,那个长头发当主持到底行不行,绝对不能把事情搞砸了。徒弟说,应该没有问题,这个朋友年轻时,曾经在广播站当过几年播音员,很不错的。老皮这才放下心来,并把一张纸交给徒弟,让他转交给长头发。
拜师仪式终于开始了,长头发主持说了说老皮收徒的意思,拿着老皮给的那张纸,一一介绍来宾,然后请老皮说话。老皮装腔作势地咳几声,说,各位前辈,各位同道,我本来是不收徒弟的,这个,大家以前也是晓得的,只是徒弟很有诚意,我也无可奈何,所以今天各位大驾光临,我皮某人深感荣幸。老皮的话没有什么可挑剔的。我猜,他是因为某些权威人士在场,才没有大吹牛皮吧。接着是徒弟讲话,他自然是一番感谢。徒弟讲完话,按说应该是喝酒吃饭了。
这时老皮脸色突变,很不高兴,像在生闷气。长头发主持眼尖,反应很快,急忙悄悄问他还有什么事。老皮说,我们还是要按老规矩行事,叫徒弟当众给我磕三个头。主持恍然大悟,心想既然是拜师,磕几个头也是应该的,便大声宣布,现在让徒弟给师父磕头。拍照的妹子快门按得咔咔响,这是老皮安排的,他没有忘记这些是要收进自己档案的。
徒弟没有丝毫心理准备,一听还要磕头,惊讶地望了老皮一眼。老皮目不斜视,根本就没有看他。徒弟这才明白,这个头不磕是绝对不行的。只好快步走到老皮跟前,拂袖掸衣,虔诚地跪下来,说,请师父受徒弟一拜。在地板上连磕三个头。
老皮的脸色终于缓和过来,露出微笑,站起来,伸手一招,大声说,各位前辈,各位同道,请大家开怀畅饮。
书画界的客人大都沉默不语,只是和身边的人窃窃私语,似乎对这场拜师酒的兴趣并不大,也没有过多的喜色和赞美之词,有几个颇有名气的人,甚至连老皮的酒都没有敬。只有工厂那些人叽叽喳喳,个个都很兴奋,频频向老皮敬酒。总之,两边人的动静反差很大。
6
拜师酒后,老皮安静了一阵子,好像冬眠的动物不见了踪影。我问李超,老皮很久没有出来了,这个世界清静了许多。李超冷冷地哼一声,说,放心吧,他不出来总有他的道理,我猜是徒弟接他去山庄传授技艺去了。你想,徒弟花了那么多钱,如果不学几招,肯定是不会甘心的。我问,徒弟的山庄在哪里,你应该晓得呀。李超说,我当然晓得,就在离常德不远的地方。还说老皮曾经叫他一起去,他说因为父亲要来看病,一时走不开。
我估猜老皮也不会待太久,那个地方太偏僻了,想必人也不多,没有人听他吹牛。果然仅过了半个月,老皮就回来了,还给李超打电话,说他回来了,如果有什么活动就通知他。可谁也没有想到老皮刚回来就掀起了一阵风浪。
听说自他从山庄回来,居然先后独自去了茶馆好几次。每次去,一定要让服务员叫容老板来陪他,其实容老板也来陪过一次。但总叫人陪他,容老板也就不怎么耐烦了,人家毕竟是个生意人,没有这么多空闲来陪你扯淡。茶馆虽然是个悠闲之地,但是人家老板却悠闲不起来。再说,容老板也是个敏感的女人,她从老皮的言行举止便可以看得出来他的心思。也不是说老皮不能够下钩子,问题是要有缘分,还要两情相悦。这个老皮却以为人家尊敬他,他便可以让人家咬食饵。所以容老板客气地陪过一次后,便借口不出面了,讓服务员搪塞说,老板在外面有事,一时过不来,非常抱歉。这弄得老皮十分不高兴。当然他也明白,像这种事情还是需要耐心的,不可能一蹴而就,强迫人家咬你的食饵。
大约过了一个月,有家宾馆请他去写字,并且给他开了三天房间。等到没有人在身边时,老皮便给容老板打电话,说他今天兴致来了,给她的茶馆又写了一幅好字,然后特别强调说是送她的。容老板也阅人无数,见老皮这么久没来茶馆烦她了,也便将他淡忘了。只是人家要送幅字给你,该有的礼貌还是要有的!她客气地说,那我就谢谢皮老师了,只是我实在太忙了,我现在叫人过去取,好吗?老皮顿时心生不快,还是你亲自来吧,我又不认识你手下的人,再说我这个人历来有个坏毛病,不愿意跟不认识的人打交道。容老板只好说,那我过一会儿就来。老皮很高兴,说,我等你呀。然后小声地报出房号。放下电话,老皮马上写起字来。
容老板精心打扮一番,开车来到老皮所在的宾馆,按响门铃,老皮请她进来后,竟然将门一关,迫不及待地抱住容老板,嘴巴急不可耐地伸过去,激动地说,我想死你了,我想死你了。容老板拼命地把老皮往后推,却怎么也推不开,气恼地说,不要这样皮老师,你再这样,我就喊人了!老皮以为容老板一定会乖乖就范,反抗只是装腔作势罢了,所以老皮仍然不肯松手。
但他没有料到,这个看起来精致而温柔的女人,居然怎么也不肯答应,力气也很大,把他推来推去,像推着一只大茶壶。几个回合下来,老皮便气喘吁吁了,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无奈地松开双手,脸上却没有一丝尴尬,仍然笑容可掬地说,好好好,我们不勉强,不勉强,请坐吧。容老板看见老皮走开了,突然打开门,飞快地溜走了。
这些事情是容老板后来跟李超说的。一般情况下,女人遇到这种事情是根本不会说出去的,免得自己脸上无光。容老板则不同,她非常气愤,十分激动地对李超说,这个老家伙,怎么会是这样不要脸的东西?李超说他当时也觉得很尴尬,连忙解释说,哎呀,容老板,千万不要往心里面去呀,搞艺术的人就是这样的,他们身体里的荷尔蒙,比一般人要多得多。容老板仍然愤愤地说,我要叫人治他一下,让他长点教训,不然我咽不下这口气。李超劝说道,容老板,你姓容,容得天下之事,千万不要冲动。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他一馬。
这件事情过去了很久,我才知道。
那天李超喝醉了,忽然把这事情抖出来了。我想,这事情肯定是发生过的,容老板绝对不会冤枉老皮。因为在这之前,我多次听见老皮说起过容老板,不是夸奖或赞扬,而是严厉地指责,控诉她的种种不是。说她太小气,说自己给人家写字,一幅字是多少红包啦。她的红包少得可怜,亏她还拿得出手啦。还有,这么久了也不请我们去喝喝茶啦,喝杯茶也不要多少钱吧,只不过是几片茶叶、一杯开水而已。老皮甚至还说,他听说容老板最近被人痛打了一顿,还打得不轻。我们便问容老板为什么被人打了。老皮幸灾乐祸地说,还不是仗着自己有钱,到处吊男人的口味,简直像部公共汽车,装了满满一车子男人,你说怎么会不挨打呢?老皮无限感慨地说,其实她也犯不着这样呀,搞得到处都是矛盾,也太没有必要了吧。再说如今鸭子多得很,只要钱一给,既享受了,又不会出现男人之间的争斗,也就不会被人打了。嘿嘿,我听说鸭子一晚上要大几千银子嘞。说罢,自己像只老鸭子嘎嘎地笑起来。
老皮说容老板小气,似乎多少还是有些根据,她后来的确没有请我们喝过茶了。只是对于最后这一点,我还是心存怀疑,人家的隐私,老皮又是怎么晓得的呢?所以当李超酒后吐了真言,一切都明白了,老皮为什么要这样臭人家,他是在发泄心中的不满。我倒是有些幸灾乐祸地想,如果容老板真的叫人把老皮打一顿,不知老皮会对此作何解释。也许他会说,脸上的伤是不小心撞的。他甚至还可以精心编造,是何日何时碰在何种物体上。
那天李超真的喝醉了,嘴巴简直像没关的水龙头,哗啦啦地流出许多话来。他说,老皮这个人真是太能吹了,别人不了解他还情有可原,我却是了解他的。他说他老婆是个厅级干部,管人事和财务,屁,普通会计一个。他说他儿子是北大毕业生,屁,还是出钱在民办学校读的。他说他女儿是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的,屁,读的是个三流学校,而且只是个大专生。他说他儿子女儿都在深圳办公司,屁,他儿子就跟他住在一起,早就失业了,什么也不做,游手好闲,天天打麻将、嚼槟榔,连老婆小孩都管不了,吃老皮的饭,穿老皮的衣,连孙子的学费都是由老皮交,是个货真价实的啃老族。老皮女儿早已嫁人,也只是一家公司的普通员工而已。李超歇口气又接着说,老皮我是最清楚的,原来是橡胶厂工会的一般干部。厂子倒闭后,老皮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知做什么才好。幸亏他在工会跟纸墨打交道多年,灵机一动,就学书法,学刻印章,也能在社会上找到合适自己的位置,不然他那一家人很难过日子。
我对李超所说的这一切,丝毫不感到惊讶。
第二天,李超可能意识到昨晚喝多了,说了许多对老皮不利的话,担心传出去影响不好,便立马打电话给我,说他昨晚肯定说了老皮的许多事情,叫我千万不要对人家说。我说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向你发誓。放下电话后,我想,我真的不会对人家说这些事情,我觉得如果对人说了,连我自己都会感到脸红,人家会说,你怎么会跟这种人打交道呢?
7
我需要承认的是,老皮虽然六十多了,酒量还是可以的。白酒、啤酒、红酒、洋酒,样样都来,甚至还可以混着喝,我们称他为混合冠军。其实喝混酒是很容易醉人的,一般人都不敢喝,他竟然没有醉翻过,也没有打过吊针,这是很厉害的。他酒瘾很大,每天下午五点左右,他便无心写字、刻章了,洗洗手,靠在椅子上喝茶、抽烟,等别人打电话叫他喝酒。如果有电话来了,他心里虽然希望别人请他喝酒,嘴巴上还要说,今天就算了吧,我就不出来了吧,手头上实在太忙了。对方便劝道,皮老师别太累了,出来吧,出来吧,我们派车接你。老皮这才松口,漫不经心地说,那好吧,出来就出来。
如果到了五点左右,还没有电话来,天色又渐渐黑下来,那是他最难受的时候,简直像头焦躁不安的野兽,在屋里转来转去,他仍然希望电话响起来,眼睛盯着摆在桌上的那部紫红色电话,盼望它能带来希望,带来淡淡的酒香。当然也有电话不响的时候,不可能天天有人请他喝酒。这时他赶快采取紧急措施,坐下来,打开通讯录,马上一个个打电话。当然首先打给李超说,李超你这小子怎么搞的?几天都不见人了,不是被派出所抓走了吧?语言既调侃,又含有某种意味。李超是何等聪明之人,当然明白他的意思,马上说,皮老师您就在家等着吧,我马上来接你。
老皮放下电话,浑身顿时轻松起来,凝神望着挂在墙壁上的书法作品,仿佛看见一杯杯美酒向他飘来。
老皮虽然嘴上说不出来,其实他没有一天不出来。每到晚上他便待不住了,像饿了的猪急于跳出猪栏。有一天他竟然将电话打给了我,那意思也很明白,是叫我请他喝酒。我想,李超肯定出差了,其他人肯定也有事抽不出空来,不然他是不会给我打电话的,因为我俩之间其实存在着某种隔阂,只是谁也不挑明罢了。当然我也没有迎合他,不是我舍不得银子,主要原因是我很不喜欢这个人,尤其不喜欢跟他单独在一起。我担心自己的心脏抵挡不住那一颗颗吹牛弹。因此我委婉地拒绝他,说对不起,我婆娘摔倒了,腰腿都痛得厉害,实在是走不开。我不知他最后打了谁的电话,也不知那晚他去跟谁喝酒了。
李超为了让老皮这种人高兴,自己能够多获得一点他们的作品,希望今后市值大涨,发笔大财,经常利用刊物这个码头四处联系,美其名曰,邀请艺术家们采采风、找找灵感、散散心。其实也就是顺便给人家写几个字,画幅画,再拿个红包,然后吃喝玩乐。李超有辆白色捷达车,每次接送老皮时,老皮都要用不屑的眼光看看车子,说,小李,要换车了吧,这车也太寒酸了。我是不买车,如果要买,至少也要买宝马。李超点点头,附和说,那是,那是,皮老师如果买车,肯定不会买我这样的车。
我们一直没有看见老皮买车,他总是坐李超的车,当然他恐怕也买不起吧。
有了车当然就方便了,想到哪里,车子开去就是了。况且人又不多,三五个人到了某地,人家也容易接待,并不嫌麻烦,有时甚至还会惊动当地官员。当然官员们出面,接待的规格便明显提高了。更何况,现在的某些官员也喜欢附庸风雅,听说省城来了几个书画家,也要表示敬重,用公款请客,自己又可以得到一幅字,一幅画,或一枚印章,其乐融融。还有更为重要的原因是,或许这些书画家也是有关系有人脉的,如果认识省城的某个关键人物,说不定能替自己进上一言,或许又可以官升一级。因此某些官员在敬酒时,特意说起某个省城的大官员时,老皮便大言不惭地说,哦,他是我的好朋友,曾經问我要了一幅字,我还给他刻了一枚印章。如此一来,当地官员更是对他恭敬三分,说,皮老师,到时候要请您美言几句。老皮当然懂得其中的意思,说,小事一桩。接着又把那张印章拓片拿出来,扬一扬,又迅速地收进去,唯恐别人抢走。当地官员便频频敬酒。老皮装得很沉着,似乎这是件小事,脸上又流露出隐秘的笑意,似乎在提醒对方,这种事是不便在酒桌上说出来的。我担心老皮这个牛皮吹大了,如果人家到时候真的求他帮忙,不知他该如何应付。李超生怕我说话,泄露了天机,在桌下伸脚碰我。
通常是我们一行人先由主人安排住下来,休息片刻,洗洗脸什么的,再聊聊天,反正又没有什么包袱,来此地的目的也很明确,到时候等对方来叫吃饭喝酒便是。等到桌子上坐满了人,李超总是不失时机地把老皮当成主打产品,极力地推销出去。因为老皮年纪最大,看起来也颇有亲和力,吹起牛皮来,更是天花乱坠,因此搞得别人一惊一乍的,根本摸不清他的底子,纷纷举杯敬酒。
老皮的爱好颇多。到了某地,吃了,喝了,拿了,唱了,跳了……不明白他哪有这个精力。
8
李超经常喝醉,当然在某种场合他还是极其清醒的,唯有跟我喝酒时,他才敢敞开喝,才敢吐真言。他说,在那些场合,他从来也没有好好喝过酒,要盯着场面上的气氛,要察言观色。只有跟我喝酒时才敢放肆,才敢说点真话。
这次李超又喝醉了,又对我说起老皮。
他说有一天,他正在老皮房间聊天,突然有人敲门。老皮很警惕,立即摇摇手,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老皮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从猫眼里往外面看一眼,转过身又朝他摇手。李超明白肯定是找麻烦的来了,尽管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清楚是什么麻烦。门外的人竟然大叫起来,开门,开门,我知道你在里头,你不要给我来这一套。又以老拳砰砰擂门,像土匪打劫,连墙壁都震动起来。老皮望他一眼,十分无奈,只好拿着刻刀去开门,说,你叫什么呀,我正在刻印章嘞。门外进来一个胖后生,身子横着,像部坦克,满脸不高兴,说,你原来躲在这里呀,你是躲不掉的,城里总共只有这么大。感觉应该是啃老族大驾光临了。老皮忍耐着脾气,说,义伢子,你是来要钱的吧?义伢子毫不客气地伸出肥胖的手,说,你孙子要交学费了,五百块。老皮不高兴地看胖子一眼,乖乖地从抽屉里拿出五百块钱,沾着口水,仔细地数了数,交给义伢子,说,你以后不要来这里了,这会影响我的工作。义伢子看李超一眼,又说,躲是躲不过的。说罢便出去了,还重重地踢了一脚门。李超说,他怎么看,这个胖子也不像是老皮的儿子,老皮长得比较清秀,身材挺拔,胖子简直像头猪。李超说,他晓得老皮住的是原来厂长的房子,厂长一家都出国了,也没有租出去,大概是不在乎那几个小钱吧,便给老皮住,当然也有让他照看的意思。老皮却把这里当作秘密基地,从没有叫婆娘和小孩来过。这里的家具一应俱全,因此他也很少回家睡觉,也可能是不愿意面对那个寒酸的家吧。
李超说,当时他准备走了,不希望老皮跟他说起这个话题,家务事谁也不想管。老皮却说,你不要走。说罢,从柜子里拿出一瓶五粮液,两个白瓷小杯子,说我们不喝茶了,你再坐坐吧,我们喝点小酒。老皮语气中竟有央求的意思。李超就不便走了,不知老皮还有什么话要说。老皮给他倒上酒,又给自己满上,说,来,我们喝一杯。说罢,一饮而尽。李超也能喝酒,只是空肚喝,有点招架不住。见老皮想借酒浇愁,也就拼出去了,一口喝完。老皮继续筛酒,两人继续喝。老皮一连喝了五杯都没有说话。李超明白,老皮肯定会借着酒劲说话的,他不说,老天就会垮下来。
果真,当老皮喝到第六杯时,突然把杯子在桌上重重一蹾,说,这个地方他都找到了,看来我还是要搬个地方,这些狡猾的狐狸,我无论搬到哪里,他们都能够找到我,这是我搬的第三个地方了。幸亏我人脉不错,人家都不要我交租金。李超,请你也帮我打听打听吧。其实我并不是不愿意看见他们,毕竟是一家人呀,可是他们太烦人了,除了要钱,就是要钱,一点思想境界都没有,更谈不上有什么共同语言,你说我哪还有心思写字呢?这个义伢子呀,一点都不争气,除了打麻将、嚼槟榔,屁事都不做,只晓得啃老,我怎么生出个这样的儿子哦?他说我孙子需要五百块钱学费,他起码贪污了两百五。李超听到贪污两字,差点笑出来。
两人又抽起烟来,老皮突然记起什么,起身打开排风扇,屋里便呜呜地响起来。排风扇安装在一面墙壁上,像个偷窥者,把他们的话全部吸了进去。李超将烟灰弹在烟灰缸里,劝他说,哎呀,现在啃老的,又不是他一个人,社会上多得很嘞。这是个社会问题,单凭你一个人也不能够解决的。李超为了宽慰他,又说你夫人还有班上,已经很不错了。你有所不知,我婆娘也是个啃我的人。她每天屁事不做,天天打麻将,打得昏天暗地,每次把钱输光了,又伸手来问我要。
你刚才也看到了,我儿子问我要钱给孙子交学费。说起孙子,老皮显然很激动,小李你还不晓得,我那个孙子有点脑瘫,在医院花了不少钱,也没有多大起色,是我心里的大痛嘞。想叫他们再生一个,担心孩子又有问题。我们家三代单传,义伢子不争气,孙子又是个有毛病的人,你叫我如何是好呢?说罢,泪水从老皮眼里滚出来。李超担心他会大哭,惊动邻里。刚想劝导,老皮就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擦泪水,呜呜咽咽地说,我前世也不晓得造了什么孽,现在要来还债。只是我那个可怜的孙子,还只有七岁,好懂事的嘞,明明晓得自己不能读书,偏偏要去读,还说许多小朋友都读书了,他又为什么不能读。其实学校是不收的,我厚着脸皮找到校长,好说歹说,送了校长一幅字,还帮他刻了个印章。校长却说,还是先看看情况吧,如果不行还是要退学的。后来我听说那个校长,居然说我没有什么名气,把那幅字和印章都交到学校办公室去了……
李超说,当时他心里很难受,别看老皮在外面风风光光,其实也是可怜人。他现在是硬挺着,游走江湖。因为多年在工会上班,也没有什么本事,就是想通过书法和刻章,多少缓解些困难。
李超还是很够义气的,当场表态说,皮老师,我看这样吧,下期杂志正在组稿,我要隆重地推出您的作品,发上八个版面。您也晓得,无论什么人,无论是送给我书画,还是交版面费,我最多只给人家发两三个版面,如果不控制版面的话,杂志也就没有什么权威性了。其实去年也发过您三个版面的,这次我要发八个,配相片、简介,还要加上著名两个字,搞一次猛的。我的杂志虽然是个内刊,但影响力还是有一点的。这次我们来一个深水炸弹。至于人家要怎么评说,我是不会理他们的。
老皮听他这样一说,赶紧把眼泪擦掉,举起酒杯说,那我太感谢你了,兄弟。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你早就应该给我打上著名两个字了。李超点点头,说,皮老师不要着急,书画家越老越值钱。至于下期杂志出版,时间上还是来得及的,请您拿出最好的作品来,包括书法和印章,让人无话可说。再一个,我还可以给您写个两千字左右的评论,加重分量,并且不要您一幅作品,杂志出来后,我还要请您喝酒。老皮听罢,高兴起来,一连敬了李超三杯酒。
9
李超的话让我感到十分惊讶,也让我更加了解老皮,明白各人自有各人的难处,先不说他的胖儿子啃老,只说他那个脑瘫的孙子,就叫人难受,我心里也便对他宽容了许多。
我邻居有个自闭症的小孩,还只有四岁,从来不下楼,叫他下楼,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个叫小幸幸的小孩,从来也没有幸福过,他不叫人,每天就是拿着笔画画,总是画一轮太阳,画完一张,便摆放在床头,据他父母说,小幸幸现在画的太阳,把床头都摆满了,而且谁也不能动他的。小幸幸的父母经常来我家哭诉,除了几句苍白的安慰,我也无能为力。小幸幸父母才三十来岁却苍老得像五十岁的人。因此我很理解老皮的难处。
其实想想,我不是也有难处吗?厂子要死不活,工资一个月有,一个月没有,上班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说得难听些,渔网都没得晒。老婆说你再不想办法,老娘就要跟你离婚。老婆是饭店服务员,每个月还有工资,所以她持有的这个重型武器能够压住我。即使我在床上想寻找点小快乐,也要小心翼翼地求她开恩。老婆要我跟着李超混,说他比我有门路。还要我在家里发狠练字,说不定哪天也玩出个门道来,也让李超隆重地推出我。他是你妹夫,没有理由不帮你。她要把这个想法告诉李超。我说你如果说给他听,我就跟你离婚。
我也不明白自己怎么这样固执,李超至今也不曉得我在偷偷练字,只以为我是个跟在他屁股后面索取字画、白吃白喝的混子。
再说老皮吧,如果他不这样吹牛,这样摆谱,谁也不会跟他玩。因为许多人就是吃他这一套。我甚至还发现老皮有个特点,只要在有人的地方,他便会说某厅长昨天叫秘书联系他了,请他某天去某某宾馆写字,厅长会准时在那里恭候。而且要强调说,李超你就不要跟着去了,因为人家说了,只要我一个人去。总之,凡是这种事情,他都是只身前往,像个独闯龙潭的英雄,胜利或失败只有自己知道。按理说,像这种情况叫李超跟在身边,老皮会自在得多,可以回避某些尴尬的话题,有什么不便说的话都可以让李超跟对方交涉,大可不必由自己出面,毕竟一把年纪了。我想,李超更像他的秘书和知己,几乎任何场合都有他在,为什么单单这种情况不叫他呢?
我把这个疑问丢给李超,让他来解释。李超呵呵地笑起来,说这也很好理解呀,其实我晓得谁也没有跟他联系,更不要说什么厅长局长的了,他只是虚张声势罢了,像那枚给某个大人物刻的印章一样。李超又说,自从晓得老皮家里的实情后,我觉得更要帮他一把,这么大年纪了也很不容易,所以以后凡是有报酬的活动,我都会叫他,其实他得到的那些报酬,也都替孙子交给了医院。再说老皮虽然喜欢吹牛,也有点俗气,毕竟还没有伤害过别人。
我这辈子虽然没有什么出息,连老婆都嫌弃我,她嫌弃我的本钱就是她每个月还有工资,这也是她攻击我的唯一武器。我开玩笑说,我如果哪天书法写出名气了,看你还嫌弃我不?老婆说,你如果出名了,能弄到钱了,我每天晚上都给你洗脚。
自从得知老皮的孙子患有脑瘫后,我便有意无意地留意这方面的信息。后来得知初中同学张敏敏现在供职于北京一家康复医院,专门接收脑瘫患者。我问其他同学要到了她的地址,试着写信给她,说了这个事情,当然我夸大了老皮家庭经济困难的程度,想引起她的同情。张敏敏一直没有回信。我觉得这也正常,因为我和她只是初中同学,我连高中都没有上过,谁知她是否还记得我,也不知我给她留下了什么印象。我只记得有天下大暴雨,她放学后站在波浪滔滔的河边不敢过去,天已经黑了,是我勇敢地牵着她的手,一直把她护送到河对岸。我记得她哭了,说顾一光,谢谢你。初中毕业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我也没有把握她是否会回信。直到一个月后,张敏敏终于回信了,说,老同学,谢谢你还记得我。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久没有回信吧?因为我从你的来信中,了解了皮老师家的经济情况,所以我帮他的孙子申请了援助项目,这里需要有个过程,所以今天才回信。现在援助项目已经通过审核,你让家长这几天送小孩来吧,费用全免,需要家长陪护,往返路费自理。见面详谈。
我高兴极了,认为自己办成了一件好事,也为老皮节省下不少费用。我马上找到李超,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李超根本不相信,说,真的吗?我把张敏敏的来信给他看,他才笑着说,哥,你做了件大好事,真是功德无量嘞。
第二天傍晚,我们送老皮的孙子到车站,皮家决定由老皮的儿子儿媳带着患儿去北京。我是第一次见到老皮的家人。老皮的老婆看起来很爱卫生,手臂上套着蓝色袖套,的确是个会计模样。义伢子的婆娘很消瘦,简直像根柴棍子,一点水分都没有。肥胖的义伢子背着双肩包,一手拖着大拉杆箱,他婆娘也拖着一个大拉杆箱。那个孩子坐在轮椅里,歪着脑壳,斜着白多黑少的眼睛,手脚微微蜷着,也在微笑。
老皮站在轮椅后面,指着我说,就是这位顾老师帮的忙。李超把带来的新出版的刊物送给他,老皮很高兴,说这是喜上加喜。我果真在刊物上看到了著名二字。老皮接着又拿出一张名片给我,说是新印的,名片上面印着——皮德贵,著名书法家、篆刻家。
老皮把刊物放进黑色大提包里,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激动地流着泪水,说,顾老师,其实我晓得你是看不起我的,从来也不问我要字,也不要印章,我没想到你会帮我的忙,我们全家人真是太谢谢你了。说罢,要他孙子叫我叔叔。
坐在轮椅里的孩子,把眼睛慢慢地移过来,努力地朝向我,怯怯地叫了声叔叔。
我搂着他,在他苍白的脸上亲了一下,眼泪一下子飙出来。
10
自从孙子去北京免费治疗,老皮一下子轻松起来,他坚持要请我喝酒,李超晓得他的习惯,便抢着买单,老皮坚决不答应说,顾老师给我解决了这么大的问题,我请个小客又算什么呢?
我说,皮老师,请您不要叫我老师,折煞我也,您还是像以前那样叫我小顾吧。
老皮说,那不行,我现在是著名书法家和篆刻家了,叫你老师不算什么,李超你说对吧?
李超说,皮老师言之有理。
老皮对我说,既然叫你顾老师了,我们是不是也要把李超的地位提上来?
李超说,我能有什么地位?我就是为你们服务的。
老皮说,那不行,总还是要个名分吧。依我之见,就叫著名书画出版家兼著名策划人吧。
李超说,不行,不行,皮老师,我敬您。
这时老皮突然想起什么,从提包里拿出一枚印章,递给我说,这是给你刻的,请收下吧。
我接过来,说声谢谢。
老皮沉默很久,又望了望我们,说,我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超說,皮老师尽管说吧。
老皮说,自从孙子去了北京,我心里轻松多了,因此我想集中精力出一批作品,当然也包括篆刻作品,我想办个展。只是我还没有想好到底是皮德贵书法篆刻展,还是其他什么。李超,你是著名策划人,你说说你的想法吧。
李超说,就按你所说的,叫皮德贵书法篆刻展吧。
老皮启发说,是否还能够叫得更响亮一点?
李超抽着烟,说,我暂时还想不出来。
我也说,就按皮老师所说的名头吧。
老皮似乎有点不高兴,说,你们要开动脑筋,放下包袱,大胆地想,你们难道不觉得这个名头太一般了吗?老皮看看李超,又看看我。我们默然,气氛便冷下来。
老皮见我们没有其他想法,终于憋不住说了出来。他说,叫皮德贵大师书法篆刻大展,如何?我想肯定会吸引许多观众。如果当场有人买我的作品,让媒体大力宣传一下,那我就能打个大翻身仗,当然我也不会亏待你们的。
我和李超一时怔住了,半天没有说话,觉得老皮把自己抬得太高了,效果肯定会适得其反,却又不便打击他。
老皮把酒杯重重一蹾,说,不要犹豫了,我看就这样定下来吧。接着给我们分派任务,叫我们一边拉赞助,一边联系布展事宜。
从饭店出来后,我问李超怎么搞,如果照老皮所说,名头定为大师,肯定会让人笑话的。李超想了想,说,我也是看到他家里实在太困难了,我们能帮一把就帮一把。至于名头的事情,李超说,到时候我们把大师两个字悄悄地取下来,总之见机行事吧。
事到如今,也只有这样了。
那一阵子,老皮没有和我们见面,估计在家里发狠写书法,只是每天要打个电话给我们,问进度。我和李超统一口径,说我们天天在跑赞助,只是比较困难。老皮鼓励我们说,不要怕,我这个牌子还是很大的,凭你们三寸不烂之舌,我相信没有什么问题。
我和李超很勉强,又不愿意让老皮过于失望,我们眼前总是出现他孙子病歪歪的样子。因此我跟随李超四处奔跑,李超以《芙蓉书画》的名义,请客喝酒,苦苦地求企业家或书画家出资,多多少少也拉到了一些赞助,但远远满足不了展览的需求。至于老皮那个徒弟,我们以为可以拉一单大的,谁料他只出五千块钱,说他的公司资金周转困难,难以为继了。
老皮每天打电话给我们,我们也习惯了。他的电话总是在晚上八点打来,先打到李超家里,然后再打到我家里。谁知这次过了三天也没有打电话来,我和李超不由生疑,老皮绝对不会忘记催促我们的,他要掌握每天的进度。尽管老皮这几天没有给我们压力,我们还是轻松不起来,我们无法想象开展的那天,会出现什么问题,我似乎看到人们嗤之以鼻,看到人们看着高高悬挂的条幅便返身而去的场景。李超说,明天他如果还没有来电话,我们就去看看他吧。
老皮还是没有打电话来,我和李超觉得有点反常,这不符合老皮的性格,他即使再努力写作品,也不会忘记给我们打电话,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以大师之名办个展,他肯定不会忘记的。
我们便打电话给他,也不见他接电话,我们匆匆上门去看他,敲半天门,也不见里面有何动静。我们觉得大事不妙,立即报警。警察叫人撬开门一看,老皮倒在桌子下面,早已断了气。
老皮右手还拿着毛笔,墨汁滴在白色上衣上,早已干枯,像几朵盛开的梅花。书案上写有一幅字——泰然处之。之字没有写完,那一点便向书案边急速地拖去。他身后的矮柜上,摆着一沓写好的书法作品。
我望一眼墙壁上挂着的日历,1992年7月15日。
唉,大师皮德贵。
责任编辑 袁 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