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踏飞燕
2024-01-20墨中白
墨中白
1
桑珏同女人见面后,心里就觉得很满意。女人是朋友介绍的,早两年女人在南京干月嫂,后来又给人家做保姆,是经过专业培训的。让她来照顾父亲,桑珏放心。还有,女人答应可以回水城陪护父亲,这点就更难得了。
父亲今年刚过完七十岁生日,就患上脑梗。幸好,抢救及时。医生叮嘱,出院后,记得按时吃药,健康饮食,加强锻炼。听说,儿子给自己请了个保姆,老桑起初不答应,说自己感觉良好,不需要。桑珏说,医生说了,第一年,身边时刻不能离人,我和常芳要工作,还要照顾玉儿。您身体好,我们也能安心做事。老桑只好答应了,不过,他提出要回水城休养。说在南京闷得慌。桑珏没再坚持,依了父亲。他多年前在水城的龙马湖边买了一套别墅,一直是父母住的,父亲在湖边住久了,把那里当成家,离不开了。约见女人时,桑珏提出需要去水城陪护这个条件,没想到女人一口答应了。
第一眼看见女人,老桑就愣住了,那颗红痣,他太熟悉了。这么多年来,那颗红痣像只红蚂蚁一直躲在老桑梦里,熟睡时,悄悄从记忆深处钻出来,在他脑子里不停打转,不肯离去。
其实,那事,他不说,没有人知道。可是每每抬头看天,老桑总觉得云朵背后有双清澈的黑眸,在盯着他。
如果不是这场病,他的生活应该像湖面上那艘渔船,平静地浮在夕阳下的微风里,成为别人眼中的一道风景。他住的地方离湖边不远。他喜欢沿着湖边走路,看到路边有人随手丢下的白色垃圾,他会上前捡起,放进垃圾桶。这样闲适的生活让他很是享受,如果不是想听孙女玉儿乖巧地喊他一声爷爷,他才不愿意离开水城。
当年,嘴角长着红痣的女孩差不多和孙女现在一样大,特别是那水汪汪的大眼,像浸足水的黑玉石,十分讨人喜欢。
多少年过去,他还活在忏悔中,为自己的一时冲动。特别是老伴走了以后,他活得更明白了。这么说吧,除了那件事,这辈子,他晚上睡觉,是可以不关门的。
他不敢确定女人是不是当年的那个女孩,嘴角的红痣长得太像了。那颗红痣早已像粒红豆种子植入他的记忆深处,在条件成熟时,破土生长出来。
想到女人为了他,暂时放弃南京的繁华,来水城照顾他,老桑总感觉像是亏欠了她什么似的。女人黄发,微胖,牙白,唇薄,眼大,只是皮肤稍黑点,不过也勉强算得上美人。一日三餐,女人变着花样做给他吃。饭菜口味清淡,包的饺子,擀的面条,烧的粥,都是老桑爱吃的。
女人对老桑说,桑总真是大孝子,怕您饮食不习惯,专门找在南京打工的家乡人来照顾您。巧了,我就是水城人,虽然从小就离开家,但家乡的面食,我样样会做,您喜欢吃什么,尽管告诉我,我努力做好,保证让您满意。
女人说的普通话不标准,冒着水城口音,这让老桑听起来很亲切。
女人叫黄梅,老桑喜欢喊她小黄。小黄是水城人,一直在外打工,至于其他情况,小黄不说,老桑也不问。老桑口味偏淡,小黄每次做饭都会询问老桑,咸了还是淡了,火候怎么样。她说她同桑总说好的,一定要让桑老师吃得舒服。老桑的确吃得很舒服,最让他感动的还是小黄的贴心,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事事细心,嘘寒问暖,卫生间的防滑垫总是一天一换,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双脚踏上去,舒服得很。小黄告诉他,这点很重要,老年人最怕摔跤,防护措施一定要做好。老桑知道,小黄做这一切都是为他好。他让她少操点心,他的身体还没有那么差。小黄爱干净,每顿饭后,她都会清扫一遍。一通下来,刚好是半个钟头。在没见到小黄之前,老桑自以为他是一个讲究卫生的人,可和小黄相比,他自愧不如。小黄的理由很简单,刚吃过饭,不宜动腿脚,过半小时再活动,才科学。刚开始老桑还劝说小黄,后来,他就默认了她说的话。吃过饭,他看报,小黄打扫卫生,到了时间,他们迎着阳光,走向湖边。天天如此。在外人看来,他们像是一对父女。
湖水很清,湖边公园的西北角有一片人工打造的沙滩,春天的阳光照在沙滩上,反射着光亮。沙滩北边有一片松树林,春风吹不过来,人站在沙滩上,一会儿就能感觉到太阳的温度从脚底攀升。老桑喜欢坐着他专用的小马扎,小黄却爱铺上一块防潮垫,用一只胳膊支着下巴,半卧在沙滩上。他们晒着太阳,天南地北地聊着。
小黄说,人生病,都是因为心情不好,心情好了,血管里的血液就流得欢快了。来时,桑总交代了,我除了照顾好您的起居,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陪您聊天,让您心情愉悦。人一开心,啥毛病都不会有的。
想想小黄说得没错,这病,也许就是因为老伴生病那两年,心情不好落下的。是的,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活好当下,快乐过好每一天。有小黄相伴的日子,老桑感觉心情如同湖边春风拂过的柳枝条,满眼的春意。如果不是小黄嘴角那颗红痣,他甚至都不会想起那个压在心中多年的秘密。
周一中午的阳光很暖和,小黄把带来的防潮垫铺在沙滩上,坐着,陪老桑喝茶。
看着不远处的湖水,小黄问,您以前抽烟吗?
以后别称“您”了,听着怪生疏的。老桑转了一下头说,烟呀?吸过,后来戒了。
那介意我在这儿抽支烟吗?小黄说得认真。
你会抽烟?想抽就抽呗。有烟吗?老桑问。
我昨天买了包。说着,小黄拿出一包烟来。拆开烟盒,小黄抽出一支,点着火,躺下来,望着云。小黄吸烟的动作很娴熟,缓缓升起的烟圈,一点也不让人讨厌。
没想到小黄还会抽烟,老桑抽过烟,知道抽烟人是有瘾的。可小黄告诉他,自己没有烟瘾。说着说着,小黄向天空吐了一个烟圈,问老桑,像什么?老桑仔细一看,像一匹马,缓缓地飘向湖边。接着,小黄又吐了两团烟圈,再一看,就变成了两只燕子。老桑看着,想起了老家的烟戏,以前,他常能看到馬戏团的人表演这个节目。他就是在一次看完烟戏回家的路上,抱起那个小女孩的。那年,女孩太小了,她童年的记忆装不下他高大的身躯。在老家顺山集,他也算是桃李满天下,一提起“桑长衫”,许多人都知道。他不明白镇上的人为什么会给他起这么一个绰号,难道仅仅因为他教书时喜欢穿长风衣?对这个绰号,他谈不上喜欢,还会产生一种逃避感。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离开小镇后,越来越感觉到“桑长衫”这个称呼的亲切。可是周围认识他的人,爱喊他老桑,或是尊称他桑老师。“桑长衫”这个称呼早变成一匹马驮着小镇的记忆跑远了。
小黄来了以后,也尊称他桑老师。
小黄吐出的烟戏,给他带来了快乐。自从发现小黄会表演烟戏后,老桑常叫小黄变些马给他看。对于马,老桑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情结。
阳光暖暖地铺满整个沙滩,没有人能够拒绝那诱人的温度。小黄长发自然垂下来,如一幅油画,画面上,她吐出的烟圈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大圈套着小圈,慢慢升起来。
老桑看着小黄吐着烟圈,很有意思。
你老家是哪个镇的?老桑不经意地问。尽管他知道,自己不该问的。
小濉河的。还好,小黄没介意,告诉了他。
不是顺山集的?老桑不知怎么又问了一句。其实,他想问,你什么时候学的烟戏。
顺着小濉河,一直向南走,就能到顺山集。小黄说这句话时,眼里闪过一丝亮光,瞬间又被湖水搅碎了。桑老师是顺山集的?小黄问。
是的。在儿子没去南京之前,我就住在顺山集。后来老屋拆了,就搬来水城住了。
小濉河,老桑当然知道,距离顺山集约有二十五里,一个南,一个北。
我都好多年没回老家了,小黄举起手中的红色打火机,只听啪的一声,燃起的火苗,像毒蛇的信子。
老桑近距离看着小黄。小黄的腰不细,但也不粗,骄傲挺着的双乳像极了两个顽皮的孩子相互比赛着谁堆起的沙丘高。如果他用一只胳膊去搂她的腰,应该刚刚好的。看到她嘴角那颗红痣,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他朝她尴尬地一笑,便走向湖边。望着停泊在湖面上的渔船,他又看到那双清澈的眼睛。想到身后躺在沙滩上的小黄,他想,也许就是一个巧合吧。
2
以前,老桑也抽烟。后来,孙女说讨厌他身上的烟味。他就把烟给戒了。想到春节,儿子招待亲友剩下半条金陵十二钗,他拿了一包装在身上,和小黄一起慢慢走向湖边。
每天,都是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小黄躺在沙滩上。她抽着烟,吐着烟圈,变成马,给他看。
小黄吸烟的姿势,美哩。老桑想。
他又看到了她嘴角那颗迷人的红痣。
桑老师住的小区可都是富贵人家呀。小黄的眼睛里流露出羡慕。
俺只是一个普通人。老桑说。
但您儿子有钱。小黄笑了,像泊在水里的船被风摇摆后溢出来的水圈圈。
老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不知道,在她眼里多富有才算有钱。在他看来,钱够用就好,多少钱算多?可能不同的人,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理解也不一样。
小黄没有再说话,把手伸向老桑。老桑将那盒烟递过去。她不客气地接住了,用纤细的手指,抽出两支,只见她随手把一支烟屁股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搓动三圈后,再用中指轻轻一敲,过滤嘴就脱落出来,一眨眼的工夫,她右手捏着的那支烟头和左手拿着的烟屁股,紧紧相连,犹如刚削好的一支细长的眉笔。她轻启薄唇,一个外硬内软的过滤嘴就听话地依附在她的齿缝间。她娴熟地拿起打火机,对着烟头,点燃,深深地吸一口,然后抬头望着天空,缓缓张开薄薄的嘴唇,那烟圈,一圈、两圈、三圈、四圈、五圈、六圈,像六个顽皮的孩子携着小手嬉闹着……
今天的云,好白。她仰着头望着天。他把眼睛从湖面移到空中,天上的云,像是谁家晾干的山芋粉面,晒在阳光里,相互攀比着谁更白。湖边的云,就是比城里的白。他说。
云是好东西,心情不好,看一眼,就舒畅了。一个人抬头看云,就不孤单了。云像知道人的心思,它会不断变幻出你想要的。小黄说这些话时,眼睛一直盯着天上的云。
小黄的话,听起来十分新鲜。他闲暇时偶尔会看看云,时聚时散,却不知道云还能猜透人心。也许,小黄说得对,要不,他怎么一抬头,就会看到有双孩子的眼睛躲在云的背后呢?
白云一定看到过那一幕,他想。白云还是当年的白云吗?云不会变老,老去的是他,还有长大的女孩。女孩长成女人了,而云还如多年前那般雪白。
捧起一把细细的白沙,他想,自己为什么不敢面对孩子的那双眼睛?他抬头看了看天,鹅毛般白的云不知何时被扯碎了,一片片,飘远了,于是那双眼睛更加清晰了。他突然害怕看到湖水中的晶亮,在亮光里,他发现手很脏,他想当着小黄的面,用清澈的湖水,洗净自己的双手。
从见到小黄的那一刻,他埋在内心深处的罪恶感,像裂了缝的咸菜坛子,慢慢地渗出卤水来。那件事,连他病死的老伴都不知情。这么多年,他就一个人憋在心里。当那颗红痣出现在他眼前时,他说不上是惊讶,还是羞耻,但也有一丝高兴。他终于可以好好地将自己长满皱纹的大手,放进清水里去洗洗了。
3
桃花盛开的这段时间,他们每天准时出现在沙滩上。
隔三岔五,老桑就会带上一包烟。他喜欢坐在小马扎上看着小黄不紧不慢地吐烟圈。小黄告诉他,十几岁时,她刚进马戏团,就学会了吸烟,慢慢就学会了烟戏,尤其擅长烟马,那时的马戏团,红火呀,走到哪儿,都是人山人海。后来,随着街上的酒吧渐渐多起来,她把烟戏带到了酒吧。谈酒吧里的烟马,也只有当老桑提到烟马的时候,更多时候,他们到湖边,就是为了尽情呼吸那新鲜的空气,看天上的云。
有时,小黄在抬头看云,老桑便一个人到湖边走走。湖水轻轻地拍打着岸边的沙滩。有风吹来,空气中夹杂着咸鱼的味道。湖的尽头,没有云。可能是因为风吧,风把云追到水里去了。想到这,老桑蹲下身来,把手伸进湖水里,好凉。他使劲地洗,他抓起一把河沙用力搓起来。手心红了,手背好疼,有血从他左手的指甲缝溢出来,他这才意识到,沙子是洗不净的,因為血流淌在血管里,直通他的心脏,流遍他整个身躯。如果把沙子揉进血管里,他会死吗?他站起身来,洗掉血染的沙子。小小的一粒沙子,怎么就把手指磨破了呢?他看着红通通的手背,笑了,似哭。
小黄说的酒吧,水城也有。老桑知道离这湖边不远处就有一家“拿铁酒吧”。有时听着从酒吧里传来的欢快歌谣,他会快步走过,径直走到湖边。也许是老了,他越来越喜欢清静的地方,他不爱吵闹,也烦别人折腾出大的动静。他喜欢满眼的湖水,起风,波浪也不大,水浪亲吻沙滩的声音,像极了孙女学唱的儿歌。
小黄告诉老桑,她以前曾在酒吧上班,后来,年轻人对她吐的烟马不再好奇了,她就辞职,到城里给人家当保姆。想到路过的“拿铁酒吧”,老桑还特意用百度查了许多有关酒吧的故事(将陌生的词汇输入百度,成了他打发空闲时间的小爱好)。有小黄陪伴的这段时间,他看手机明显少了,更多时候,他也抬头看天,以前,天上的云,在他眼里,就仅仅是云。如今,他再一端详,那云,真如小黄说的,能变成人心中想象的模样。看云的那份快乐,就如同孙女唱儿歌带给他的愉悦一样。
再次回到小黄身边时,她正朝着头顶上的阳光微笑,并指着不远处的那片云说,快看,那像不像是一群羊?老桑转头望去,湖面上空的云正如散放的一群羊在吃草。只是,不一会儿,那片云又汇聚成一匹马了。
小黄又点燃一支烟,吐出烟圈问老桑,桑老师真的喜欢马?
男人没有几个不喜欢马的。老桑如是说。
男人都爱骑马。她捧着烟,一脸的俏皮。送一匹您喜欢的宝马吧。她说着话,深吸了一口烟,冲着他,一张嘴,有烟圈从她的嘴里缓缓冒出来。
他盯着看,真是一匹马,昂着头,甩着尾巴,飘到他面前。
像您喜欢的那匹宝马吗?她问。
像,像,和我看到的那匹马一模一样。老桑说话有点激动了。
喜欢,再送您一匹。说着话,她又吸了一大口烟,只见她喉咙上下滑动了两下,张开嘴,两朵烟云,不,先是一匹烟马,奔向他,后来,另一小朵烟云就化作一只燕子。算是感谢您的烟。小黄又笑了,生动极了。
小黄能将嘴里的煙变成马。这叫烟戏,他还是好多年前见过。只不过,表演烟戏的是个中年男人。至今,他还清楚记得,那个精瘦的男人,转动着灰黄的小眼睛,吞云吐雾,不时变出鲤鱼、麻雀,当然还有西瓜和香蕉。
他之所以忘不了那个场景,除了表演的烟戏好看,还因为那天,他骗小女孩,说他也能吐出来蝴蝶。他吸了一口烟,对着小女孩的粉色连衣裙吹了过去,他左手捧起一团烟……
他现在还记得小女孩天真地问,蝴蝶呢?
他想用嘴把那口烟吸回去,她厌恶地扭过头说,好臭,蝴蝶呢?
这时跑来一条黑狗,凶狠地盯着他。黑狗的眼睛似两把刀,他惊恐地把手从烟雾中抽开,黑狗心疼地望着小女孩。小女孩也不理狗,还是好奇地问他,蝴蝶呢?
他心虚地说,狗把蝴蝶吓飞了。
滚。小女孩转身骂黑狗。
黑狗没有离开,而他脚底像是抹了油,溜了。
直到现在,他都忘不了那条黑狗。有一次,孙女看见蝴蝶,缠着让他捉。他追着蝴蝶,忽然蝴蝶就变成了一条黑狗,他瘫坐在地,瑟瑟发抖,把孙女吓哭了。
蝴蝶扇动翅膀,多美呀,他却害怕。家人不能理解。
桑老师骑过马没有?小黄抬起头,还是一脸的俏皮生动。
年轻时骑过一次,照相,摆拍的。最近骑的一次,还是同老伴旅行时骑的马,五十元钱,就骑马转上一圈。其实,我一直想养一匹马,老伴不同意。老桑说。
我也喜欢马。最好能骑上马,在天空行走。小黄刚才还生动的脸,掠过云的影子。老桑禁不住抬头望望天。你看,天空多大,白云上,才是跑马场。小黄说这话时,手里的烟只剩下烟屁股了。以往,早续上了,眼前,她看天上的云,忘了。桑老师以前身体好时,喝酒吗?她转头问他。
喝,但不多。老桑说。
什么酒?
米酒。
红酒,喜欢吗?
也能喝。
酒好呀,一醉解千愁。小黄把烟全吐出来,一群马,跑了。
原来酒吧是个忘掉忧愁的地方。其实,他想告诉她,酒吧最早是牛仔和强盗们聚集喝酒的地方。也许,那时他们也有说不出的烦恼吧。他不知道,那些强盗中有没有女人。
今天的酒吧,是离不开女人的。看着阳光下的小黄,他心中生起了一丝怜爱。
小黄抽烟,真的没有烟瘾,更不会在他家里吸烟。她还说,如果桑总知道她在他父亲面前抽烟,会解雇她的。
老桑安慰她,放心好了,是他想看那些烟马的,桑珏不会为难她的。
小黄破天荒地在老桑家里抽了烟,还喝了酒,是红酒。她记得很清楚,那天是父亲节的前一天,她早早做好了杂粮稀饭,炒了四个菜。老桑吃菜讲究的是健康,他让小黄只放油和盐,小黄刚开始怕不放佐料,不好吃。好在,她喜欢琢磨,在无数次尝试过程中,不断按照老桑的口味改进,最终恰到好处地掌握了炒菜的火候。她烧的菜,老桑夸好吃,她才会放心。菜上桌,老桑却拿出了一瓶长城干红葡萄酒,两个高脚玻璃杯,没等她说话,他就帮着倒满一杯,再给另一杯倒上浅浅的一点儿,差不多刚好盖上杯底。老桑告诉她,今天是他生日,他就想闻一闻酒香。小黄说,不早说呀,可以为他订个生日蛋糕。老桑笑了,说,年龄大了,早上玉儿提醒,我才想起这档子事。
就这样,小黄喝酒,老桑端着酒杯陪她一起,与其说老桑是在品酒,不如说是在闻酒香。
你能喝,多喝点,红酒不是白酒,多喝对身体有益。我是滴酒不能沾喽。老桑端起酒杯,贴着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酒香说,我儿子早上来过电话了,玉儿在电话里,还给我唱了生日快乐歌。这小精灵,肯定是她妈妈教的。说这话时,老桑脸上全是开心。
我也祝桑老师生日快乐!小黄笑了,翘起嘴巴的样子,像天上漏掉的一小块云。
谢谢,你不是会表演烟戏吗?我想看烟马了。老桑放下酒杯说。
屋里不能抽烟的,对身体不好。小黄提醒他。
今天不是开心吗?再说,一年也就这么一天。难得一回,是吧?老桑说着话,从身上掏出一包烟,还是金陵十二钗。
好吧,今天是桑老师生日,我专门表演一个!小黄慢慢地抽出一支烟,点燃。
还想看马?小黄一脸笑意。
老桑笑着点了点头。
小黄吸了一小口烟,眼睛微闭,轻启红唇两下,先是一只燕子飞出,接着一匹马奔出来。
眼前飞奔的马正在做凌空掠过燕背的飞姿。老桑看呆了,马踏飞燕。
像你说的那匹宝马吗?小黄调皮地眨了两下眼睛问。
像,像,太像了。老桑感动了,他是同小黄说过,他和老伴那次骑马后,还特意又在那个马踏飞燕的雕塑下合影了。他告诉小黄,他特喜欢那匹奔驰的马。没想到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小黄却记在心中。
马绕过他的脖颈,小黄不经意间,招了下手,马又飘回到他的眼前。
闻着香甜的红酒,他感觉奔驰的马如梦似幻。
马再好,还是不如女人。想看一眼女人吗?没有等他回答,小黄的嘴一闭,再一嘟嘴,一个穿着长裙的女人拿着琵琶,飘然而去。你不像他们,他们喜欢看女人,炊烟般的女人,转瞬即逝。她抿了一小口红酒说。
我还是喜欢看马踏飞燕。
为什么?她问。
我老伴也喜欢的,看到那匹飞奔的宝马,她就如同回到了家乡。老桑说。
小黄这才知道老桑的老伴娘家是武威的。老桑告诉她,当年,他老伴听说水城紧邻龙马湖,才答应嫁过来的,结婚后,才发现顺山集离龙马湖还很远。老伴没有责怪他,还说,顺山集也是水乡哩,河的那头就通着龙马湖呢。老伴的话,让老桑感动了半辈子,直到他们住到龙马湖边,他内心的愧疚才少一点。
你们那会儿,两个人的感情,比龙马湖的水还纯净。哪像现在,结婚如同过家家,离婚更像在翻书。在酒吧里喝杯酒就能好上。小黄轻呷了一口红酒说。
时代跑得比马还快,如今满街酒吧,随处可见酒醉的人。老桑说,最初他们都是骑马而来,酒馆老板在馆子门前设了一根马桩,那是用来拴马的。
你说的是那群牛仔和强盗吧?小黄一脸不屑。
后来汽车取代了马,但是拴马桩还在,不过,就像你在酒吧看到的,被用来垫脚了。老桑开始转移话题。
桑老师可比他们懂得多。他们的眼睛被酒水打湿了,把马看成烟了。小黄又吸了口烟。
酒还是酒,酒吧可能不是传说中的酒吧了。老桑说。
现在好多东西都和传说中的大不相同了。就比如桑老师您喜欢的马,应该跑在草原上,可现在马大多是被人牵着的。马不会跑了。就像我吐出的烟,飘不远就散开了。小黄笑了,有点儿放肆。
还好,至少你吐出的烟,它是匹草原上的马,不像街上走的马。老桑安慰她。
听着有点绕。小黄又抿了口酒说,可没有人能阻止一匹马变得越来越不像马。还好,你喜欢的那匹马,还是当年的姿态,千年不变。
我老伴还在时,我就想养一匹马。可没有放养的地方。老桑憧憬的样子,像个小孩。
我也喜欢马,只能在烟雾里牧马。小黄说,马戏团里有匹小白马,我一直梦想骑上它。但直到我离开,也没能如愿。我会表演烟戏的时候,小白马走丢了。没有小白马的马戏团,越来越不像是马戏团了。我离开了马戏团,一直在城市里寻找那匹小白马。
城市里怎么可能养马呢?老桑又帮她倒了杯酒。
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一家一家酒吧寻找。我吐出来的烟雾更像马了。小白马像一朵云,奔跑着,消失了。小黄的眼睛里似是有了酒水。我总以为它在街上跑。她又吐出一匹马说,就像这样子,多听话的一匹马啊。
城市里很难看到马的。老桑除了安慰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怀疑马跑到餐桌上,被粗野的人吃了。他们才不是喜欢马呢,而是寻找奔跑中刺激的感觉。他们更不会迷恋上一匹烟马。小黄又笑了,眼睛里泛着亮光。
你的烟马,好看。老桑一脸真诚。
谢谢桑老师,他们第一次看,觉得新奇。时间一长,就腻了。我就变着花样,可花样再多,我还是喜欢马。她望着眼前的烟,擦了一下眼角。
你怎么想到干现在这个工作的?老桑刚问完就后悔怎么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我感觉那些马越来越像匹马时,就决定离开那里。我也想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庄稼地,在上面种满牧草,放养一匹马、两只鸡、三只鹅……她停下来,望着他。
所以你才喜欢躺在沙滩上看云,吐着烟马。老桑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不覺得云除了白,还可以把人梦里想要的,变出来吗?小黄的眼神透着顽皮。
老桑心疼起小黄来。他想帮她,可他除了陪着,看她喝酒,欣赏她吐的烟马,别的,又能做些什么呢?
酒吧那种地方,老桑一点也不喜欢,他喜欢湖边的天空,喜欢沙滩上的松软。在沙滩上和小黄说话,他有两次莫名想到那只飞走的蝴蝶。有一次,他差点儿就把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告诉她了。看着眼前的烟马,他犹豫,他怕再也看不到那样生动淘气的一群马了。
4
眼前的老桑迷恋地望着原本就不存在的马,小黄感动了。她知道曾经看过她烟马的人才不喜欢这些不真实的东西,他们就是看看,仅仅看看而已。而老桑是喜欢的。他每次看她吐出的烟马,都开心得像个孩子。今晚,他破例举起酒杯,尽管每次都是象征性品品,这足以让她感动。桑老师的年龄不允许他逞强了,更别说他的病是要忌酒的。接触久了,她才知道桑老师是真的喜欢那些升腾的烟马。如果父亲不死,怕是和桑老师差不多大吧?
多年来,她见识过太多的男人,他们就像吐出的烟马,没有一个会留下。当有一天,她吐的烟越来越像一匹马时,才发现自己也老了。当然,在桑老师眼里,她还年轻。可在他们面前,除了马,她再也没有当年的骄傲了。如果没有这些马,他们也许不会再多看她一眼。她隐隐感觉到有那么一天,她就是吐出一群马来,他们也许都没有围观的欲望了。就在她学好护理,把那些马全部关进马棚里时,她遇到了他。他懂马,知道这些马的不易。他喜欢马,更尊重她。她喜欢吐烟马给他看,他是一个好的倾听者。在这个如马奔跑的城市中,有一个人能坦然地坐下来,看一匹匹不存在的马,似乎是神话的传说。这足以让她感动。她知道他不为生活所累,可是有钱的人很多,懂马的人,却很少,能认真重复聆听同一匹马故事的人,更是难得。听着他讲述他和老伴沿丝绸之路回乡旅行的经历,看着他夸那匹宝马的神态。他真不愧是老师,知道的东西真多。以前,她也吐烟马,也能将一团烟化作一只飞去的燕子。可马踏飞燕,她还是初次听说。她还特意看了他们的合影,那是一座城市的地标建筑,他们依靠在一起,笑得很自然,那匹马凌空奔驰掠过燕背,给人神速之感。她把那匹马记在心里,背着他偷偷练着吐烟。差不多吸了半包烟,她就熟练地吐出了一只燕子和一匹马来。既然桑老师这么喜欢那匹马,她一定好好吐出来,给他看。这是她第一次特意为一个人去练习烟戏。为桑老师,她认为值得。就冲他那么喜欢马。她想象着那匹马时,总会想到疼爱她的外婆。
外婆去世后,她去外婆家就少了。后来母亲生病走了,她更少回那个镇了。再后来,她的父亲,那个嗜赌如命的男人也病死了,家就像一片落叶,被风吹走,没了踪迹。不过,她永远记得,当年父亲为了活得轻松快活,把她送去马戏团的那一幕。她以为父亲会常来看她,谁知道,马戏团越走越远,她不知道家的方向。家和父亲成了某种符号,她常会看见人群中一位父亲抱着女儿观看马儿飞跑的画面。看着、想着,她就会不争气地流下眼泪,泪水中,她仿佛听到一阵手搓麻将的稀里哗啦声。父亲怎么会有空抱她玩呢?再次见到父亲时,他躺在床上像一截枯木,他不能说话了,望着她时,眼睛如同窗台上被风吹干的两片鸡屎皮。父亲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更别说抱她了。父亲心里怕是知道她恨他吧?她能送他最后一程,他应该知足了。临终,她抓住父亲手时,父亲的嘴角露出微笑。就是这丝笑意,让她选择原谅了父亲。父亲走了,像是一场梦。在她的童年记忆里,外婆的家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可是她再也找不到了。她离开马戏团后,酒吧就像是她的家。她做梦都想拥有一个像外婆家那样的小院子, 夏夜,躺在竹床上,数星星;冬天,坐在太阳下,发呆。可是满眼的高楼把她那点可怜的梦挤压成一张薄薄的白纸片。也许这辈子她注定活在梦中那个小院里,想着一匹马。 生活如此,可她不再抱怨,所有怨恨,随着父亲的笑,远去了。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欠她的,那也就是父亲的一个拥抱了。
一年很快过去了,老桑身体恢复得不错。桑珏对小黄的陪护很满意,过春节时,还特意给她包了两千元红包。小黄不仅饭菜做得好,让父亲吃得舒心,而且还会吐烟圈逗父亲开心。父亲每月退休金八千多元,只要他高兴,他爱怎么花,随他。再说,他也不缺父亲那点钱,父亲能在小黄的照顾下,不用他和常芳操心,就谢天谢地了。好在父亲没有留下后遗症,整个人一眼看上去同身体健康的人一样。父亲岁月静好,就是晴天。桑珏想。
接到父亲电话那天,阳光出奇地好,楼下的杏花疯狂地绽放。父亲在电话中对他说,让常芳把北边的那间小房收拾下,我要去南京住上一阵子。桑珏问,小黄呢?你不要问那么多,到了,再同你说。父亲就挂断了电话。这是父亲第一次主动要来他们家。以前母亲在时,他也没开过口。发生什么事了?桑珏摸不准,随后,他打妻子的电话,把刚才父亲的话,转述了一遍。常芳倒是没多想,随口就说,房间一直收拾好好的,随时欢迎他来住。只要他愿意。常芳说的是实情,在孝敬老人这方面,常芳做得非常好。父亲回水城生活,那是他本人要求的。当时,常芳还劝他,等身体恢复好了,再回水城。可父亲犟得很,执意要回去。
上午打的电话,下午人就坐车赶过来了。父亲没去他家,而是直接打车到了他的公司。
见父亲一个人,桑珏问,小黄呢?
我来找你,就是同你谈下小黄的事。
桑珏给父亲倒了一杯水,老桑端起来,一仰头,喝下半杯,说,小黄住在省人民医院了。
她怎么了?桑珏有点不相信。
老桑说,小黄肺上有结节,是肺癌,幸好发现得早。
那我再帮您重新找个保姆。桑珏说。
你说这什么话?我现在好好的,不用人照顾,就是需要人,我还是选小黄。老桑生气了,眼角眉梢都翘了起来。
小黄不是病了吗?桑珏实话实说。
就因为她生病,我才不能丢下她。做人要有良心,我能恢复这么好,小黄功不可没。咱不能过河拆桥呀,再说,小黄在南京举目无亲,我不能丢下她不管。同你直说吧,我暂放在你手里的那三十万块钱,你先取十万出来。老桑放下水杯说。
您要钱干吗?桑珏小心地问。
给小黄做手术用。老桑说得很坚定,仿佛小黄是他的女儿。
桑珏知道父亲的性格,反駁他,是没用的。可是,小黄是他花钱请来的保姆。她生病了,却让父亲给她花钱,这怎么说都有点说不通呢。他知道父亲不能生气,就哄着说,好好,听您的,只是提那么多钱给您,我们也不放心。这样吧,我和常芳也去看看小黄,手术做完,要付多少钱,我们来付,行了吧?
既然儿子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看着远处的高楼,老桑不禁想,小黄命不好,年纪轻轻,咋就得了这病呢,都是烟抽多了。自己要是不看那些烟马,也许小黄就躲过这灾了。苦命的孩子,老桑内疚地想。
5
小黄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查出癌症。当她接过报告单,上面写:右上肺1.5厘米毛玻璃混合结节,疑似肺癌,她去咨询医生。医生问,你家人呢?她说,告诉我就行了。早期肺癌。医生的表情很平淡。她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医院的。在门口看到桑老师,她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哭了。那一刻,她全然不顾旁边人的目光。
等她哭够,老桑像父亲一样拍着她的后背安慰说,不怕,不怕,明儿再到省里的医院复查下,也许是虚惊一场呢。
小黄本来是陪老桑到水城人民医院做常规检查的。经不住老桑劝,让她也全身检查下。她说,自己身体好好的,做什么检查呀。老桑就说,就是因为身体没病,才体检的,每年花钱检查下,有病治病,没病,图个心安嘛。
想想自己这么多年,还真没有到医院检查过,无非是感冒了,吃吃药,吊两瓶水。全身体检,一次都没做过。那就做一次呗。再说钱还是人家桑老师给付的,如果她再推辞,就是不知好歹了。
一张报告单,让她从一个健康的人变成重病患者,她一时怎么也接受不了。回到老桑家里,她不吃不喝,就是流泪。旁边的老桑不停安慰她,说她还年轻,就是得病,发现得也早,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明天去省里再查查看。
第二天,老桑带着小黄赶到省人民医院,专家确诊是早期肺癌,需要住院手术。小黄的泪又流下来了。专家说,没有什么可怕的,你这情况算是好的了,体检发现得及时,庆幸吧。老桑给小黄办好住院手续后,就给儿子打了那个电话。一年多的生活,他对小黄有了基本了解,她这么多年,自己一个人在外打工,像一团浮萍,在似水的城市漂着,这次不幸得了这病。想到她吐出来的那些烟马,他有点心疼了。
小黄慢慢接受了患病的现实。也许桑老师说得对,这病不是一天两天得上的,可能是她当年在酒吧熬夜太多,烟抽得凶,导致的。刚拿到报告单那一刻,她很害怕,以前她有几次想到过死,当死神真的降临时,她却怕起来。让她感到温暖的是桑老师,并没有嫌弃她,看到那么大年纪的他在医院跑前跑后,为她忙着,感觉他太像自己的父亲了。如果他真是自己父亲,该多好呀。可她是他的保姆。他完全有理由结清工钱,让她走人的。他没有,还带她来南京做手术。得知她手里只有五万块钱,他还安慰她,安心治病,钱,他来想办法。
常芳做梦也没有想到,老桑来南京住下来,是为了方便给小黄治病。这算是哪门子事呢?他同她非亲非故,按理说,他没必要掺和这事。再说,小黄的病不是头疼脑热,花的钱也不是一个两个,他真的不用做这个冤大头。莫非老爷子喜欢上那个女人了?她把这想法同桑珏一说,立马遭到桑珏的反驳,你脑子里想的什么哟,父亲是那样的人吗?他就是想感谢小黄一年来的陪护,看她得病,于心不忍。常芳说,他同情她,可以理解,但也犯不上像父亲一样照顾着她吧?虽说那钱是他自己的积蓄,如果全部给小黄看病,将来他住进医院,还不是花咱们的钱吗?我们的钱也是辛苦挣来的,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常芳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问题是父亲的脾气,桑珏是知道的,决定好了的事,三匹马也拉不回来。他能怎么办?他只能做常芳的工作,让她冷静地想一下,只要父亲心情舒畅,身体好,就一切都好了。父亲住院花钱遭罪不说,关键是他们陪在病床前的那种等待,就是一种折磨。陪伴母亲的那段日子,桑珏感受太深了。当初,提出找个保姆陪护老爷子,是常芳主动提出来的。她说,只要老爷子开心,身体好好的,他的钱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只要老爷子身体健康,就万事大吉。现在父亲拿钱给小黄做手术,她却有点心疼那钱了。小黄家人呢?常芳问。就她一人。桑珏说。她家人都不在人世了?都死了。桑珏说。想不通,这么大的女人也不结婚,年轻时活得潇洒,现在好了,生病了,身边连个端水的人都没有。要不是遇到老爷子,她只有等死了。常芳叹了口气,恨小黄不争气的同时又可怜起她来。见常芳态度有所转变,桑珏趁热打铁说,小黄的病发现早,及时手术,长期生存没问题。你想想,老爷子关键时刻救了她一命,她能忘了他呀?既然老爷子喜欢她陪护,那就让她陪着呗,算是抵工资了。你想得美,你不如干脆说,让你爸娶了人家呗。真是的。常芳虽然嘴上是这么说的,心里细一想,这也未尝不可。有小黄陪着,还是那句话,只要老爷子开心,身体好,他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常芳没意见,桑珏更不会说什么的,谁让这个心善的老爷子是自己的父亲呢。
小黄手术那天,桑珏和常芳都去了。医生拿着单子让签字时,老桑戴上老花镜,拿起笔,这一幕让桑珏想到了母亲住院那一刻,他心头莫名一热,还有一丝酸酸的感觉。医生看着签好的名字,随口问了句,怎么你姓桑,是你女儿吗?老桑不慌不忙地回答,随她母亲姓的。医生没再问,让他们在手术室门外等着。
在这期间,常芳已经去了窗口,把钱交过了。当老桑接过儿媳妇递过来的收据时,他有点愧疚地解释道,真是难为你們了,小黄这孩子命苦啊,自小就没有父母疼,这次生病,咱不能见死不救呀。
常芳忙安慰他,我和桑珏都支持您,只要您开心就好。小黄已经手术了,您不要操太多的心,保重自己身体最要紧。而且桑珏已经帮她找了全天的护工,您就放心好了。
来医院之前,桑珏就和常芳商量好了,既然老爷子决定伸出手来帮小黄,那就帮他完成这个心愿。好人做到底,顺带着帮小黄把护工也找好了,免得老爷子挂心。
看着常芳忙前忙后的,老桑转身对旁边的儿子说,多好的媳妇,你小子一定要好好待人家。
桑珏向老桑扮了个鬼脸,心里说,瞧您夸的,要不是我昨天劝说,她会同意?嘴里却说,您不关心您儿子受不受罪,倒怕我虐待她?
别人家,我不知道,咱们家常芳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了。老桑一脸自信。
父亲说得没错,常芳自嫁到桑家,大事小事基本上是听桑珏的。有些事,他故意让她做主,她也会说,你决定吧。她除了对自己的穿着和家庭用的东西有主见外,其他事,她似乎都不太上心。常芳是典型的贤妻良母,虽然有时也会耍点小性子,可经不住他哄,他一抱二亲三搂,一会儿就又是万里无云了。就像之前说,老爷子拿钱给小黄治病,她还心疼钱,可想通了后,做事比谁都热心。刚到医院就去窗口,把钱预交了。这就是常芳的好,是那种你不能拒绝的好。
看着父亲在医院坐等了整整一个上午,桑珏有点心疼。除了母亲,父亲怕是没有为第二个女人这样牵肠挂肚吧,小黄真的是不幸,这么年轻就得了肺癌。好在她遇到了父亲。想当初,桑珏找到她时,听说是回水城,她并没有表现出不乐意。到现在他还清楚记得她说的,只要你有需求,只要老爷子开心,她这边一切好商量。当时,就是这句话,让桑珏有点感动,再加上同是水城老乡,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她。通过这一年多的陪护,小黄表现得很专业,人也勤快,特别是在精神生活方面,常变着法儿逗父亲开心。随着这两天在医院陪护,桑珏慢慢能理解父亲了。他起初,还担心父亲是不是喜欢上了小黄,后来,从近距离的交谈中,连他这个儿子都感动了,父亲是真的把小黄当作女儿疼了。后来,父亲住院了,需要上厕所时,他就显得从容多了。直到亲身经历两位老人的住院卧床,他才明白老人们为什么都希望自己有儿有女。早先,他甚至暗地里嘲笑父母思想愚昧。如今,他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尽管说花钱能请到护工,但那种心灵上的照护,只有血浓于水的亲人,才能体会到。
关于小黄的身世,桑珏也是在陪父亲等待小黄手术时,听父亲说的。
小黄不但是水城人,而且她的老家就在他们旁边的镇上。怪不得她做的饭菜合父亲的胃口呢。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不管你身在何处,那种刻在你骨子里的乡情总会被一种熟悉的味觉唤醒。
小黄的手术很顺利。护工周嫂看着跟小黄差不多大。老桑不在身边时,周嫂不停地说,闺女就是父亲的心头肉,看把老爷子心疼得。小黄听了,浅浅的一笑,也没解释,看来周嫂把老桑误以为是她的父亲。不单是周嫂,同病房的人,还有值班医生、护士,都说老桑就是她的父亲。她知道手术单上的字是桑老师签的。想想父亲在世时也没能做到这样。桑老师这样对她,小黄眼睛湿润了。桑老师真是大好人呀,这么好的人,偏让她遇上了,也许是自己上辈子修来的福吧。生病后,小黄认为自己命真不好。住进医院后,她发现自己也是幸运的,同病房的两个病人,一个是乳腺癌,另一个也是肺癌,都是中晚期,而她发现得早,都说她是不幸中的万幸。这种病,发现早,花钱越少,存活时间越长,都说她还年轻,只要手术成功,清除了那个结节,就没多大事了。小黄听了,直点头,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四天后,小黄就可以下床了。医生告诉她,再过四五天,复查一下,就可以回家休养了,之后按时来医院化疗就行。小黄没想到恢复这么快。护士说,她做的是胸腔镜,不是过去的开大刀,当然好得快。见小黄精神状态挺好,老桑悬着的心也放下了。说来也怪,自打他在手术单上的家属栏签上自己的名字以后,再看小黄,更是打心眼儿里心疼了,相信就是老伴在世,她也会同意这么做的。老伴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女儿,现在好了,上天把小黄送到他的身边。也算是弥补了老伴生前的遗憾。小黄也能感觉到老桑的变化,首先是称呼上的,他不再叫她小黄,而是喊她闺女。第一次,她还以为听错了,转头望了望四周,屋里除那两个躺着睡觉的病人,就她一人。她一愣神,这才知道老桑是叫她。她答应时,眼泪就再一次不争气地流下来。一旁的老桑,将纸巾递给她,不停地安慰。医生说,再过几天你就能出院了,应该高兴才对。小黄用纸巾擦掉眼泪,点头说,太谢谢您了。别说这么见外的话,我能恢复得这么好,也多亏了你。好了,不要多想,好好治病,慢慢都会好的。
小黄很快出院了,桑珏也放心了。他真担心她在医院住久了,父亲一牵挂,再把他老人家的老毛病给弄犯了。他一再提醒,尽管父亲再三向他保证,好了,现在小黄办理出院手续了,他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下了。现在,她无家可归,只能随老桑回水城养病。考虑到回水城,老爷子要生活、吃药,小黄还要化疗、看病,常芳又给老桑转了五万块钱。私下里,她偷偷和老爷子说了,让他放心,钱花完了,再找她要。起初,常芳也和桑珏一样担心老爷子是被小黄迷住了,通过这阵子住院观察,她也看出来了,老桑是真的把小黄当成闺女。再说了,一年多时间,别说是人,就是养个宠物吧,也有感情的。老爷子愿意用自己的存款去救一个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那该是怎样的感情呀。特别是小黄手术后,老爷子也不避讳她和桑珏,一口一个闺女叫得可亲了。让她这个儿媳妇都心生嫉妒了。在她看来,除了玉儿,老爷子就疼小黄了。老桑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对小黄好,那是因为小黄对他的尊敬和无微不至的照顾。当然,当年他心中的那个秘密,他是不会对常芳说的。
桑珏开车把老爷子和小黄送回水城,考虑到小黄才做过手术,需要静养,桑珏又在水城帮他们找了个钟点工,主要是负责一日三餐。这让小黄很是过意不去,本是花钱请她来陪护桑老师的,自己却成了被照顾的人。桑珏安慰她,等身体恢复了,才好再做家务。老桑也在一旁劝她,没有人可以一生都一帆风顺的。坑坑坎坎总会遇到点,凡事都朝好处想,一切就都好了。老桑说得没错,得病,她是不幸的,万幸的是她遇到桑老师一家,老桑把她当成闺女疼爱,桑总两口子也没嫌弃她,这足以让她感动了。她在心底发誓,养好病,就是给桑家做牛做马,她也愿意。分别时,小黄对桑珏说,您放心吧,日后,我会替您照护好桑老师的。桑珏说了声谢谢,叮嘱她安心养病,这才开着车离开。
路上,想到父親看着小黄出院时露出放松的笑容,桑珏也长长吁出了一口气。这次,父亲的检查结果还不错,只要他开心,他爱做什么就让他做好了。桑珏能感觉到父亲和小黄之间,他们俩人那种感情,真的似父女之情了。自己的公司忙,常芳天天还要照看孩子,以前还有母亲陪着父亲,自打母亲走后,父亲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小黄的确给父亲带来了不可缺少的陪伴。以前,桑珏还担心小黄在水城待久了,就想回南京来。现在,小黄再来南京打拼,她的身体也不允许了。她在南京和水城都没有亲人,也就父亲好心收留她,换了别人家,早结清了工钱,同她撇清关系了。看来,只要父亲同意,小黄怕是会一直留在水城照看着老爷子。这个世,界陌生人之间,只要以心换心,同样也可以获得感人的亲情。就比如说父亲和小黄。听常芳说,她故意在玉儿面前逗她说,爷爷家的小黄阿姨生病了,爷爷要把给你的零花钱,拿去给小黄阿姨治病,你愿意吗?玉儿听了,不假思索地说,愿意呀。爷爷的钱不够,我就把压岁钱也拿出来。当时常芳就告诉桑珏,就冲这爷孙俩的善良,小黄的事情他们也要帮一帮。还好,一切顺利。想到这,桑珏的心情也愉悦起来。
6
回到水城后,老桑还是喊小黄闺女,小黄则快乐地答应着。只是她还尊称他为桑老师。每天,小黄都陪着老桑到湖边走走,小黄还是同以前那样喜欢抬头看着白云,有时指着慢慢聚在一块儿的云,像个孩子一样喊,桑老师,桑老师,快看,那一朵云像不像一匹马。这时的老桑就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往上看,果真看到那匹马,腾云驾雾般飘在天上。
多白的一匹马呀。老桑说。
是呢。只是可惜了,少了飞燕。小黄的脸上闪过一丝小小的失望。她知道老桑以前最喜欢看她吐出的马踏飞燕。老桑不只一次告诉她,他多次看过真的马踏飞燕。每年暑假,只要时间允许,老桑就会陪老伴去一趟甘肃,每次他们都特意去博物馆看一眼那匹马。马踏飞燕是小黄专门为老桑吐制的,在没遇到老桑之前,她会吐烟马,也会吐燕子,但从未把马和燕子一起放飞出来,更不知道马还能踏在燕子身上跑。老桑不愧教过书,肚子里的知识,总会让她大开眼界。自己虽然文化不高,可她总觉得自己是个见过世面的,同老桑一交流,她才知道,自己不了解的事物太多了。就比如说这个马踏飞燕,如果不是桑老师同她解释,她会认为是一件扯淡的事情。让她遗憾的是自己不能抽烟了,再也不能表演马踏飞燕给桑老师看了。尽管老桑体谅她、安慰她说,天上的云也好看,我们比比,看谁发现它们最像什么。于是,她常和他望着天上的云,说出它们像什么。小黄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以前,她看云聚云散,是在琢磨如何让吐出的烟也能像云那样聚散自如,这段日子在陪老桑看云的过程中,她发现云不仅能将自己心中想的变出来,还能将老桑心里要的聚起来。同样一朵云,有时她和老桑会有不一样的发现。而且,当对方说出那个物体时,再仔细一瞅,还真是呢。这的确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日子就在云卷云舒中悄无声息地过去了。转眼间一年过去了,小黄去医院复查,各项指标都正常。老桑比看自己的报告单还要高兴,他对小黄说,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每天就是开开心心地生活,定期复查就可以了。小黄不停点头,望着眼前满脸笑容的桑老师,她的眼泪禁不住掉了下来。老桑最见不得女人流泪了,他把纸巾递给小黄说,你应该高兴,不是吗?小黄接过纸巾说,是哩,我就是太开心了……小黄说不下去了,脸上逐渐露出放松的微笑。
回家的路上,小黄看着天上的云说,桑老师,桑老师,快看,那朵云像不像一块大蛋糕呀?老桑顺着小黄手指的方向,朝天一望,好大一个蛋糕啊。对了,你的生日是哪一天,到时我给你买一个大大的蛋糕,好好庆祝一下。
今天就是我的生日呀,您看,老天爷都把生日蛋糕给做好了。小黄脸上露出孩子般调皮的笑。
真的吗?那今晚好好庆祝一下。老桑也笑了。
小黄以为老桑就是随口说说,并没有当真。
太阳快下山了,小黄开始洗青菜,泡杂粮,准备做晚饭。老桑告诉她,自己就在附近走走。小黄现在烧菜,完全按照老桑的口味做了,热锅炒菜,盐出锅时才放,符合老桑的口味,偏淡。以前,做饭是为了老桑吃得舒服,现在,烧菜是为了自己和老桑。她发现手术后,他们的饮食习惯,越来越一样了。老桑喜欢喝杂粮稀饭,她现在也爱上了,老桑爱吃洋葱炒木耳,她如今也喜欢吃了。老桑说得对,自己才是自己最好的医生。老桑还说,现在人不是饿死的,全是一个个撑出病的。想想,老桑说得还真有一定的道理。烟,她是不抽了,她和老桑一样整天捧着水杯,喝着茶,聊着天,猜测接下来天上的云还能变出什么来。她越来越喜欢这样的生活,快乐、简单。回想起以前她过的日子,那不能叫作生活,只能叫作活着。
小黄没想到,老桑散步回来时,手里拎着一个大蛋糕。
老桑说,这个生日是该好好过一下。小黄当然懂他说“好好过”是什么意思。上午,她看到天上的那片云,禁不住随口说说,没想到老桑却记下了。
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收到的最大的一个蛋糕。更让小黄感动的是他把0到10的数字蜡烛都买来了,好随意组合出她的出生年月。
小黄提出来要在院子里过生日。老桑很爽快地把桌椅搬出来,重新摆上蛋糕。
傍晚的天空有星星溜出来了,那几颗星星还是外婆家院子里的星星吧。小黄想。
插上生日蜡烛,老桑点燃后让小黄许愿。小黄幸福地闭上眼睛说,您也许个愿吧!
愿你身体健康,永远开心!老桑说。
要在心里许愿,才灵验。小黄笑了。
老桑听话地闭上眼睛,神情像个孩子。
等他许完愿,小黄才吹灭蜡烛。她发现院子上空的星星更亮了,像无数双眼睛在贪婪地盯着蛋糕。
对不起呀。老桑说。
小黄愣住了。
我……
今晚没有烟马。她打断了他的话,其实烟不咽下肚,应该没事的。小黄的眼睛在笑。
我吐的就是烟,不像蝴蝶……
什么呀!小黄再次轻声地打断了他的话,一脸淘气。
夜风下,老桑看不清小黄的脸,一股清香的洗发水味扑面而来。小黄的左手搭在他的肩上说,有您的疼爱,真好。
刚才许的什么愿?老桑有点不知所措了,就是这时,他的手机响起了《小苹果》的铃声,是孙女玉儿打过来的。
爷爷好,您什么时候來南京呀?玉儿在电话里撒着娇,还记得下周是啥日子吗?
噢,记得,记得。爷爷会给你买一个大大的蛋糕。老桑对着电话问,大孙女有什么愿望呀?我都答应你。
我希望您和黄阿姨都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隔着电话,老桑都能感觉到孙女的甜蜜劲儿。
还有,我好想您,爷爷好久没抱我了。
好的,好的,爷爷抱你,爷爷一定好好抱我的乖孙女。老桑说这些话时,小黄正幸福的靠在他的肩头上听着,两眼泪水,像极了玉儿。
责任编辑 徐巧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