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苏州园林匾额楹联传统和合思想研究

2024-01-17殷虹刚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留园匾额苏州园林

殷虹刚

(苏州城市学院 文学与传播系,江苏 苏州 215104)

匾额楹联是中国古典园林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画龙点睛的作用。明代费瀛《大书长语》强调“堂匾”的重要性时云:“堂不设匾,犹人无面目然,故题署匾榜曰颜其堂云。”[1]因为匾额楹联不仅具有实际的装饰作用,而且“包含了造园者的审美情趣,文化内涵及内心情感。在真实存在的实物中窥见‘无’之意味,实现文字中所描述的景象之外的意境”[2],体现了园林构成要素的虚实结合。苏州园林亦是如此。众多学者已经从审美、文化、艺术、文学特色等方面对苏州园林匾额楹联展开研究,对理解匾额楹联及其在苏州园林中的作用多有助益。不过,对于苏州园林匾额楹联中的和合文化,目前学界却鲜有研究。

一、传统和合思想与苏州园林

(一)和合文化与园林美学

对于和合文化,学界的研究可谓深广 ,其中以张立文先生为代表,在其构建的和合学中,“和合是指自然、社会、人际、心灵、文明中诸多形相和无形相的相互冲突、融合,与在冲突、融合的动态变易过程中诸多形相和无形相和合为新结构方式、新事物、新生命的总和”[3]49。在和合学的理论体系下,张立文先生进而提出和合美学,认为“审美活动的关系本身就意蕴着冲突与融合,因此,审美活动的关系就是和合。和合既是中国文化人文精神之精髓,亦是中国各家各派美学思想的人文精神的精髓”[4]。

和合美学也对中国园林美学产生了影响。吴余青在《园林美学数量化评价体系研究》中,回溯园林美学评价的理论基础时,就特别提到了张立文先生的和合美学,认为“从真善美到和合美学”是一百多年的中国美学研究中两个值得思考的美学倾向之一[5]。曹林娣先生也认为和合文化对中国园林美学思想有影响,指出:“作为园林美学思想的‘和合’,首先指人与自然‘天人合一’的审美境界论,强调人生境界与审美境界的合一;其次是特别注意运用‘和合’理论展开与构架诸如真善统一、情理统一、有限与无限的统一、认知与直觉的统一等一系列审美范畴……”[6]

(二)和合文化与苏州园林

和合文化与苏州渊源深厚。寒山寺供奉的寒山、拾得二僧被尊为“和合二仙”,因此“大家往往把寒山寺与和合文化作为一个统一的文化元素来看待”[7]。和合文化对苏州影响深远,甚至有研究者认为“和合文化是苏州城市精神的历史奠基”[8],“和合文化与苏州密不可分,它贯穿于苏州的历史发展之中,融入到苏州的城市建设之内,更渗透在苏城人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和合不仅代表了苏州文化,更是整个苏州城市精神的体现”[9]。

苏州园林也受到了和合文化的影响。在园林构建要素中,匾额楹联作为文学形式与建筑手段在艺术形象上的有机统一,“借语言艺术的精神内容因素(内容美)比重大这一优势,在风景园林的自然美、形式美(景、境)中注入更多的历史文化因素(社会美、内容美—情、意)”[10],此处所言的“历史文化因素”自然包括和合文化。

和合学内容广博,但其理论体系以中国传统和合思想为基础。林荫根据和合学的“五和”原理,从具体的和合对象以及中国古代社会实际情况出发,提出“传统和合思想主要体现在‘三和’层面:一是指人与自然关系的和谐,即‘天人和合’;二是指人与人、人与社会关系的和谐,即‘社会和合’;三是指人的精神境界的自我和谐,即‘自我和合’”[11]。本文即以传统和合思想的“三和”为视角,对苏州园林匾额楹联展开解读和阐述。

二、苏州园林匾额楹联中的“三和”

苏州园林匾额楹联“作为艺术语言,不只是一种符号、工具和建筑物典雅的装饰品,而是一种审美的艺术本体的建构,作为传达旨趣、透露景境的文学渊源或人文内蕴、升华意境等手段,是景的‘诗化’‘心灵化’,是对于景境意象和心灵境界的一种审美概括,因而,具有历史的、人文的、审美的价值,是园林中不可或缺的艺术珍品”[12]序言1-2。也就是说,匾额楹联在苏州园林中具有多重属性:首先,是一种叙述语言,具有造园者抒发情怀、阐明心志的表达价值;其次,是一种文学描述,能概括景致,点明景境,具有引导游客欣赏园林美景、提升游园体验的审美功能;最后,是一种建筑构件,具有实际的装饰美化作用。本文研究苏州园林匾额楹联中的传统和合思想,主要从前两个方面—尤其是第一个方面—入手,因为无论是表达价值,还是审美功能,传统和合思想的“三和”都贯穿其中。

(一)天人和合

以“虽由人作,宛自天开”[13]37为建造典范的苏州园林,无论是叠山理水,还是亭台楼阁,都讲究将人造建筑融入自然环境,完全符合传统和合思想中的天人和合。而匾额楹联对此有直接、普遍和充分的表现。

1.匾额

苏州园林中有大量匾额体现天人和合,以拙政园为例即有听雨轩、松风水阁、梧竹幽居、远香堂、芙蓉榭、秫香馆、倚玉轩、见山楼、荷风四面亭、雪香云蔚亭等。

一方面,这些匾额写实性地点明了建筑所处的外部环境特征。例如远香堂,“该堂北面平台宽敞,下有广池。夏日池中有千叶莲花……清香随微风送来,越传得远越觉清淡怡神,真是‘花常留待赏,香是远来清’”[12]97。再如松风水阁,临水而建,一半置于陆地,另一半架空于水面上,故名“水阁”;阁外多植苍松,是赏景听松风的佳处,故名“松风”。这些匾额在点景的同时,更透露出建造时所追求的“巧于‘因’、‘借’,精在‘体’、‘宜’”[13]33、建筑与外在自然环境相融合的设计理念。正如陈从周先生所言:“亭榭之额真是赏景的说明书,拙政园的荷风四面亭,人临其境,即无荷风,亦觉风在其中,发人遐思。”[14]

另一方面,仔细品味这些匾额,能发现其表达重心并非在建筑本身,而是突出置身于建筑中的人对周围景致的感官体验。在短短数言的匾额中,建筑的不同形制名称以及实用功能是次要的,甚至可以忽略,重要的是人赏景时融入环境、怡然自得的心境。例如曹林娣先生对拙政园听雨轩的赏鉴:“轩前有碧池睡莲,轩后池边有翠竹芭蕉,雨中居此,趣味横生……伴雨声读书,如春风化雨,滋润了耳朵,滋润了身心;伴雨声写作,如披蓑衣耕作的农夫,更有一种心事浩瀚连广宇的神韵。”[12]90-91即道出轩中之人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界。也就是说,建筑与外部环境和谐的本质是人与自然的和谐。

总之,苏州园林的匾额透露出来的是一种诗意的栖居,表现出人居与环境的高度和谐统一。

2.楹联

与只有寥寥数字的匾额相比,楹联因为有上、下两句而篇幅更长,所以更能充分、生动地体现苏州园林的天人和合。网师园看松读画轩中有一副绝妙的叠字回环联:“风风雨雨暖暖寒寒处处寻寻觅觅;莺莺燕燕花花叶叶卿卿暮暮朝朝。”[12]48“联文把形、色、声、情集于一体”[12]48,在简练的语言中不露痕迹地把人的四季生活与园林中花木禽鸟等自然环境融为一体,极富情味。再如沧浪亭翠玲珑书斋中的对联“风篁类长笛;流水当鸣琴”[12]21,更是将自然界中的风声、流水声与人演奏的笛声、琴声相谐,达到“天籁人籁,合同而化”[15]的境界。又如艺圃朝爽亭的楹联“漫步沐朝阳,满园春光堪入画;登临迎爽气,一池秋水总宜诗”[12]135,正好诠释了前述苏州园林匾额天人和合的两个方面,一是建筑与环境的相融—“入画”,一是人与自然的相和—“宜诗”。类似的楹联在苏州园林中比比皆是,如耦园城曲草堂的楹联“卧石听涛,满衫松色;开门看雨,一片蕉声”[12]210,留园石林小院的楹联“雨后静观山意思;风前闲看月精神”[12]159,怡园小沧浪亭的楹联“竹月漫当局;松风如在弦”[12]230,等等。

综观这些楹联,其天人和合的具体表现有三个特征:其一,人居与环境的和谐体现在季节、气候、山水、花木、禽兽、虫鱼等自然的方方面面,“春光”“秋深”“清风”“听雨”“冰雪”“云起”“明月”“远山”“流水”“林泉”“红莲”“鹤归”“燕子”“鸟唱”“鸣蝉”“梅影”“修竹”“松涛”等是楹联中常见意象。其二,人居与环境的和谐并不局限于园林之内,往往扩展到园林外更加广阔的空间,乃至整个天地。例如留园清风池馆的楹联:“墙外春山横黛色;门前流水带花香。”[12]151拙政园见山楼的楹联:“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春秋佳日,觞咏其间。”[12]112曲园的楹联:“曲江观涛,沧海观日;灵岩听雪,惠山听松。”[12]248其三,通过多重感官来表现人对环境丰富细腻的感知。除常见的视觉外,还有听觉、嗅觉、肤觉等,例如网师园万卷堂的楹联“紫髯夜湿千山雨;铁甲春生万壑雷”[12]31,兼具视觉与听觉;狮子林石舫的楹联“柳絮池塘春暖;藕花风露宵凉”[12]70,兼具视觉与肤觉;艺圃乳鱼亭的楹联“池中香暗度;亭外风徐来”[12]137,兼具视觉、嗅觉与肤觉。在这多重感官的体验中,人沉浸于自然环境,达到一种主观与客观融合的审美状态。

(二)社会和合

苏州园林中表达社会和合的匾额楹联数量不多,不如天人和合那么普遍,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1.亲族和睦

中国传统文化历来重视亲族关系,五伦之中父子、兄弟、夫妇占其三,这是社会和合的重要内容,对此苏州园林匾额有所体现。例如狮子林小方厅北东侧走廊的墙砖刻“宜家受福”[12]59,“宜家”典出《诗经·桃夭》:“之子于归,宜其室家。”[16]3此处是祝福家庭和睦,共享幸福。狮子林原祠堂大厅外廊两侧的砖额“敦宗”“睦族”[12]54,意思是说家庭成员要厚爱父母双亲,与族人和睦共处。网师园女厅南门楼砖额“竹松承茂”[12]32,典出《诗经·斯干》:“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16]84含有家族兴旺发达、兄弟相亲相爱之意。

2.朋友和乐

五伦之中包括朋友,社会和合自然讲究朋友之间的和谐相处,苏州园林楹联对此也有表现。例如留园石林小院的楹联:“曲径每过三益友;小庭长对四时花。”[12]161“三益友”典出《论语·季氏》:“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17]249在四季鲜花常新的园林中,园主与意气相投、志同道合的好友赏花、谈诗、论道,风雅脱俗。拙政园玲珑馆的楹联“曲水崇山,雅集逾狮林虎阜;莳花种竹,风流继文画吴诗”[12]93,咏歌了文人墨客的拙政园雅集之乐,可谓“兴会游观,登高赋诗,看花酬唱,临流饮酒,真诗陶然忘忧,人与自然融为一体,进入‘化境’”[12]94,大有兰亭修禊之遗风。此外,拙政园远香堂的楹联:“旧雨集名园,风前煎茗,琴酒留题,诸公回望燕云,应喜清游同茂苑;德星临吴会,花外停旌,桑麻闲课,笑我徒寻鸿雪,竟无佳句续梅村。”[12]97其中表达的名园雅集的朋友和乐之情也令人心驰神往。

以上两个方面共同构成了苏州园林匾额楹联中社会和合的主要内容,体现了苏州园林受到儒家文化影响后的“教化之美”,使得“园林作为生活境域、一种生活艺术,更是礼乐文化的重要载体”[18]158。

(三)自我和合

《孟子·尽心上》中提到“居移气,养移体”[19],苏州园林的根本目的与之相契,实现了居者和游者怡情养性的作用。因此,传统和合思想的“三和”中,追求人内在精神和谐的自我和合是核心,在匾额、楹联中有普遍反映。

1.典范先儒,修身养性完善自我

苏州园林中有不少匾额楹联表达了对儒家先贤的仰慕之情。例如狮子林原祠堂门厅的两廊砖刻“仰韩”“景范”,表达了对宋代两位贤臣韩琦和范仲淹的敬慕之情。网师园濯缨水阁的楹联“曾三颜四;禹寸陶分”[12]40,表达了对大禹、曾参、颜渊和陶侃这四位古代贤者高尚人格的倾慕,并以此激励自我。沧浪亭面水轩的楹联“徙倚水云乡,拜长史新祠,犹为羁臣留胜迹;品评风月价,吟庐陵旧什,恍闻孺子发清歌”[12]4,表达了对首位园主苏舜钦及其好友欧阳修的追思。此外,沧浪亭五百名贤祠的署头石刻“景行维贤”[12]23、拙政园倒影楼的匾额“拜文揖沈之斋”[12]125、留园明瑟楼的楹联“牧之宏放见文笔;白也风流余酒尊”[12]146,等等,也都表现了对前贤的景仰与追念。从这些匾额楹联中,不难体会园主或撰联者的初衷,即以先贤为典范,激励自己不断完善自我,以臻更高的精神境界。

对先贤的追慕是基于儒家的修身理念,苏州园林匾额楹联对此有更加直接的表达。例如留园北部界亭的楹联“甘守清贫,力行克己;厌观流俗,奋勉修身”[12]170,点明儒家的“克己”和“修身”。留园五峰仙馆的匾额“藏修息游”[12]155,典出《礼记·学记》“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20],也是儒家关于学习修性的四种具体方法。再如艺圃住宅前厅门楼砖刻额“经纶化育”[12]129、“执义秉德”[12]129,留园楠木厅前庭西南楼的楹联“入世须才更须节;传家积德还积书”[12]158,拙政园绣绮亭的楹联“处世和而厚;生平直且勤”[12]95,等等,都表达了园主陶冶身心、涵养德性的追求。

2.参悟佛法,追求身心自在无碍

佛教讲求身心的自在无碍,其佛法精义能助人参悟宇宙人生,实现自我和合。对此苏州园林匾额楹联多有表现。例如沧浪亭的书房有两块匾额,其一曰“闻妙香室”[12]9,所谓“妙香”特指佛寺所用令人脱俗的香味,青灯黄卷,一室馨香,心中俗尘倏净,凡念顿消,寂然而自得。其二曰“见心书屋”[12]9,也是指在对佛法的参悟过程中,发现自己的真心,见到自己本来的真性,达到自我和合的圆满欢喜状态。再如留园远翠阁的匾额“自在处”[12]151,引《法华经》“尽诸有结,心得自在”[21]之语。其他如留园的“闻木樨香轩”匾额[12]148、留园亦不二亭的楹联“静观人事外;得句佛香中”[12]169、怡园玉延亭的楹联“静坐参众妙;清谭适我情”[12]221,等等,无不追求无挂碍、无烦忧,清静无为,超然物外的境界。

3.崇尚老庄,优游城市山林之间

老庄哲学纯任自然,讲究远离尘嚣,隐居山林,人处天地间身体的外在逍遥与心灵的内在自得,是自我和合的最好诠释。老庄哲学对于苏州园林的设计和建造影响巨大,在匾额楹联中也有普遍体现。例如拥翠山庄的“抱瓮轩”匾额,典出《庄子·天地》抱瓮灌园的故事[22]318,比喻要摒弃心机,安于简单拙陋的淳朴生活。狮子林九狮峰东侧廊门墙砖刻“息庐”“安隐”,也指要息心退隐。狮子林古五松园的月洞门宕砖刻“得其环中”,典出《庄子·齐物论》“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22]54,意指灵空超脱无是非之境界。拙政园香洲二楼的匾额“澂观”[12]108,意为以澄净虚空胸怀洞观“道”之微妙变化。其他如留园石林小院的半亭额“静中观”[12]159、小蓬莱的亭额“濠濮”[12]153,网师园的匾额“集虚斋”[12]49、“可以栖迟”[12]33,耦园轿厅的楹联“逍遥于城市而外;仿佛乎山水之间”[12]204、环秀山庄四面厅的楹联“丘壑在胸中,看叠石流泉,有天然画本;园林甲天下,愿携琴载酒,作人外清游”[12]196,等等,都蕴含着浓浓的道家情致。

苏州园林往往地处城市,但从设计到建造都追求自然,于城市喧嚣中独辟一方寂静脱尘,可居、可游、可赏的空间,故又被称为“城市山林”,此正是造园者在道家思想的影响下,借助诗意的园林生活来实现自我和合的具体表现。

4.琴棋书画,经营个人精神世界

苏州园林不仅是生活境域,更是一种生活方式,是园主安顿精神之所。苏州园林很重视书斋、琴室、画轩等的构建,在这些空间中,园主可以吟诗读画、品茗听琴,超越世俗生活,实现精神世界的自由超脱。例如,网师园有看松读画轩,沧浪亭有见心书屋,留园有还读我书斋,沧浪亭有闲吟亭,怡园有坡仙琴馆、石听琴室,等等。

琴、棋、书、画这些风雅之事对园主怡情养性的作用在楹联中展露无疑。例如怡园坡仙琴馆的楹联“素壁有琴藏太古;虚窗留月坐清宵”[12]225,月下鸣琴,虚室生白,心与太古相通;留园楠木厅后院耳室的楹联“汲古得修绠;开琴弄清弦”[12]157,钻研古籍,调弄五弦,生活充满雅趣;拙政园小沧浪的楹联“茗杯瞑起味;书卷静中缘”[12]105,品茗读书,悠游自在。其他楹联如留园的“开卷可千古;闭门即深山”[12]142,拙政园嘉实亭的“床上书连屋;阶前树拂云”[12]92,网师园的“灯火夜深书有味;墨华晨湛字生香”[12]45,耦园的“闲中觅伴书为上;身外无求睡最安”[12]211,曲园乐知堂的“家无长物琴书自乐;天生高人风雅之宗”[12]248,等等,都在一方精神空间中充盈着自我和合的乐趣。

三、苏州园林匾额楹联“三和”关系分析

由以上分析可知,传统和合思想的“三和”贯穿于苏州园林匾额楹联的文字表述。从园林构建视角来看,此“三和”并非处于同一层面,存在着世俗与超越、内在与外在的双重关系。

(一)世俗与超越

“三和”中,社会和合表现为具体的人伦关系,无论是亲族和睦,还是朋友和乐,都寄托着园主作为一名普通人对日常生活中和谐人际关系的期待与祝福,而天人和合与自我和合却明显带有超越世俗的意味。

就天人和合而言,追求园林建筑与周围环境的融合,达到有若自然的妙境,这已经明显超越了可居的住宅要求,以可游、可赏的精神自适为目的。借景的构园手法颇能说明此问题。园林虽建有围墙,但是造园者并未局限于园内的有限空间。计成在《园冶》中专设“借景”一节,并言:“夫借景,林园之最要者也。如远借,邻借,仰借,俯借,应时而借。然物情所逗,目寄心期,似意在笔先,庶几描写之尽哉。”[13]258明确提出在设计之初就应将园外环境考虑在内。也就是说,苏州园林在设计时,就与一般住宅注重向内经营的思路相反,更注重指向广阔的外部空间。这种并不具备实用价值的设计思路,纯粹是为了满足高远超迈的精神需求。

自我和合更是表现出对世俗生活的超越倾向。自我和合中,儒、释、道思想是精神内核。其中释、道两家讲究离尘出世,而即便是入世的儒家思想,也不同于升官发财、封妻荫子的世俗功利想法,而是表现出通过克己修身追求人格的日臻完善。这种精神上对世俗的超越,在具体生活中表现为园居者琴棋书画、诗酒茶的风雅。这些风雅生活都带有强烈的审美特征,故有人说苏州园林是“生活艺术化,艺术生活化”。正如留园楠木厅的楹联所言:“读《书》取正,读《易》取变,读《骚》取幽,读《庄》取达,读汉文取坚,最有味卷中岁月;与菊同野,与梅同疏,与莲同洁,与兰同芳,与海棠同韵,定自称花里神仙。”[12]155园居者熔铸儒、释、道三家思想,与自然和合为一,实现对世俗生活的超越,在精神上达到“神仙”的境界。

(二)内在与外在

“三和”中,天人和合与自我和合互为表里。

如前所述,自我和合主要表现为儒、释、道三家的影响,其中道家思想对苏州园林的设计和构建影响最大。“中国山水园林遵循的主要是老庄天人合一的自然哲学”[18]3,具体表现在园林构建上即为“因借体宜”“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宗旨,其背后正是老子《道德经》中“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23]的哲学思想。

哲学家黑格尔认为,古典园林是“替精神创造一种环境,一种第二自然”[24],因此,自我和合是内在精神,天人和合就是作为“第二自然”的外在表现。曹林娣先生借鉴传统的“意境”概念,用“景境”来概括苏州园林的景致特征,以区别于西方的“景观”。[18]136宗白华先生在《艺境》中对意境的解释为:“以宇宙人生的具体为对象,赏玩它的色相、秩序、节奏、和谐,借以窥见自我的最深心灵的反映;化实景而为虚境,创形象以为象征,使人类最高的心灵具体化、肉身化,这就是‘艺术境界’。”[25]指出意境是人内在心灵的外在具体化。同样的,曹林娣先生也指出:“园林景境的营构有儒、释、道等哲学或宗教思想……他们品味高雅,感触细腻,摆脱了简单、低级的官能享受,进入更自由的审美境地。”[18]136此言正道出苏州园林匾额楹联所体现的自我和合与天人和合之间的关系,即在苏州园林中,以追求人的内在精神和谐为目的的自我和合,需要通过以追求人居与自然环境外在和谐为目的的天人和合来实现。

此外,从匾额楹联可以看出,儒家思想中“乐山”“乐水”的命题对苏州园林景境的模山范水有着直接的影响。《论语·雍也》云:“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17]89这是孔子关于山水自然美的重要美学命题。此命题在苏州园林匾额楹联中屡有表现,例如耦园的水阁匾额“山水间”[12]213,拙政园原进门夹弄砖刻“得山水趣”[12]82,沧浪亭锄月轩的楹联“乐山乐水得静趣;一丘一壑自风流”[12]27,拙政园嘉实亭的楹联“春秋多佳日;山水有清音”[12]92,小沧浪北步柱的楹联“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智者乐水,仁者乐山”[12]105,梧竹幽居的楹联“爽借清风明借月;动观流水静观山”[12]116,等等,无不受到儒家“乐山”“乐水”命题的影响。

四、结语

清代钱泳在《履园丛话》中说到过“造园如作诗文”[26],我们完全可以把园林视为造园者的艺术作品,正所谓“凝固的诗”。既然是艺术作品,那匾额楹联作为园林中的文字符号,正是理解造园者创作初衷的最佳载体。苏州园林大小不一,主题各异,园主的人生态度和具体生活场景也各有不同,但其所建造园林的初衷,无一例外,都如张立文先生在阐释和合美学时所说的:“是物返归到心的回复过程,是从经济生活阶进到艺术生活的美化过程。”[3]640苏州园林匾额楹联凭借语言艺术的优势,将园林景境中“物境与心境的和合关联”表现得淋漓尽致。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说,传统和合思想的“三和”通过匾额楹联在苏州园林中得到了具体而生动的体现。

对苏州园林匾额楹联传统和合思想的研究,不仅有助于更加全面、深刻地认识苏州园林,也能增进对苏州历史文化精神的理解,虽是个案,却具有普遍意义。更重要的是,传统和合思想“一直是我们无法摆脱的从传统社会到现代社会的天然纽带,是构建社会主义和谐文化,建设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重要内生性资源”[27],因此,研究苏州园林匾额楹联的传统和合思想,对当代园林建造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

猜你喜欢

留园匾额苏州园林
明镜自高悬,一块匾额的多重解读
留园:亭台廊榭,秋色迷宫
苏州园林修复面貌之谜
乃琼寺旧藏匾额“灵口远徼”考释
璿题云榜 景以名传 清代避暑山庄里的匾额与楹联
匾额下的刺猬
苏州园林
苏州园林:咫尺之内再造乾坤
苏州园林的空间叙事与抒情研究
苏州留园的营造与修复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