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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火车

2024-01-16丘脊梁

湖南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省城火车

丘脊梁

那些年,我似乎一直没有停歇,镇日奔波在生活的各个站点,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就像打了鸡血一般,但具体都干了些什么勾当,如今脑海中却只有灰蒙蒙的一片。回望那堆深埋的日月,我常看到一列亮着淡黄色灯光的慢火车,摇摇晃晃,咣咣当当,从黑暗的旷野中疲惫地开过。我将近五年的时光与青春,就被这一列列的夜火车载着,消逝在我看不清楚的远方。

我那时很年轻,从洞庭湖边的古城跑到一百四十七公里外的省城来追寻某种理想时,还不满二十七岁;我刚出生九个月的儿子,才学会张着没牙的小嘴,含混不清地喊着爸爸爸爸,傻呵呵地朝着我笑;我谋事的单位大院门口,一盆盆温室养大的鲜花,正在微寒的晚风中夸张地妖艳,让人感到极不真实。五年后我离开这个地方时,儿子已即将上小学;而曾经热火朝天的单位,变得冷冷清清;空旷的大门前,只有萧萧的北风孤单地掠过,不见一花一叶。

我干活的地方,是省城的一家报社。古城一位正科级公务员,几年前辞职跑来这里做了记者,如今当上部主任,受命准备在来年大办周末版。他开着高大威武的沙漠王子,踌躇满志回来找我共襄大事,盛邀我提前三个月进场筹备和试刊。只吃了一顿便饭,半瓶啤酒,几天之后,我便毫不犹豫地辞去了收入颇丰且还体面的差事,喊上另外两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坐了票价六元的一趟慢火车,豪情满怀地杀向省城。在一节四面来风人声鼎沸的破车厢里,我们指点江山,高谈阔论,沉醉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之中,全然不知这趟逢车就让逢站就停的火车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得费多少周章才能到达目的地,也不知下一站会停靠在一个什么样的陌生地带。直到抵达省城后,才发现夜色已将我们淹没,万家灯火,正照耀着别人的城市。扑面而来的黑暗与陌生,让人紧张和不安,我按着被风吹得疼痛欲裂的脑袋,心中有了一丝不祥的感觉。对那列依然有气无力继续前行不知最终将开往何方的破火车,也莫名地憎恨和厌弃起来。我没有想到,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样的夜火车,将频繁地穿梭在我激情而又窘迫的生活里,让我不断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摇摆、彷徨、转换、往返。我不知道这个晚上的情状与感觉,到底是一种预演,还是一次偶合,抑或原本就是一场宿命?

过于隆重和盛大的仪式,内里往往隐藏了虚假甚至是阴谋,可惜的是,当初的我对此缺乏深刻的认识。主任在顶级的酒店奢华地接待了我们,在报社领导面前夸张地吹捧了我们,并带领我们山呼海啸接连吃喝了差不多半个月的豪华大餐后(后来才知是用的开办费),我们的工作才磕磕绊绊地开展起来。舞文弄墨原本是我的爱好与专长,此前我已在比这家报纸高级很多的大报大刊发表了若干作品,且一直担任一家内部发行的企业报执行主编,原本以为那些办报的雕虫小技,难不倒我这条洞庭湖边见过风浪的好汉,但真正操作起来,才感到困难重重,力不从心。每期十六个版面的周末版,靠我们几人自采自编,实在是应付不过来,人人都累得像一条快死的狗。不过,每每拿起散发着油墨芳香的报纸,看到自己的名字前面黑体的“本报记者”四字,我的心中瞬间就充满了自豪感和幸福感,有时甚至还有一点点成就感和使命感,所有的疲劳和不快,在精神的慰藉和虚荣的照耀下,都马上烟消云散了。做一名真正的报人,是我少年时就立下的志向,如今,它这么快就实现了,如此真实和清晰地呈现在自己的眼前,叫人怎能不高兴、满足和迷醉?我为自己的选择感到欣慰,尽管,身体和荷包都在一天天地消瘦,危机与噩梦正在一步步逼近,但我的内心,却对此茫然无知,始终无比坚决与强大。

是的,最初的那段忙累时光,至今仍让我感慨和感动,甚至还有一丝淡淡的怀念。每天,我都自觉地早出晚归,挤上人满为患的九路车,深入到这座陌生城市的角角落落,用蹩脚的方言或者国语,采访周末版所需要的新闻。傍晚时分,再挤上密不透风的九路车(刚到省城那几个月,我对这条从火车站始发途经我们单位的线路充满信任,不管去哪,在哪,都要先找到它),回到灯火通明的采编大厅,在一个偏僻而狭窄的卡座里,烟熏火燎冥思苦想奋笔疾书,连夜把采访的内容写成花团锦簇的稿件。我那时一周要自采自编两条五千字左右的整版大稿,还要编两个版的外来综合稿,这么繁重的任务,现在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一个记者一个月能写出两条像样的大稿,已属不错,哪有一周能做这么多事情的?除非是天师或超人!但是,差不多整整半年的时间,我每周都漂亮地超额完成了任务。我不是天师,也不是超人,我凭的是精神深处对职业的热爱和对事业的激情,以及一份想要证明自己的强烈愿望,这三者就像一剂剂虚幻的强心针,悄无声息源源不断地注入我的血脉,持续不断让我兴奋、振作、奔忙。那短短的半年,我写下了几十篇大稿件,此后至今的二十多年里,我一直都在这个行当混饭,但再也没有写过这么多的深度报道,更没有了当年的那份纯粹与狂热。忙累的工作常常让我对生活变得麻木和迟钝,吃饭、穿衣、睡觉,都简化到近乎最低的标准。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要求它们,完全沉浸在一波接一波的工作中,沉浸在工作带来的喜悦与虚荣中,只有在接到老婆的电话或传呼时,才恍然记起,一百四十七公里外的地方,还有我的家,有我急需生活费用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儿子。

我坐上了开往古城的夜火车。此后差不多五年的时间里,我坐的大多都是夜火车,因为白天要上班,只有周四晚上待稿子签定后才可离开。我每次都是匆匆忙忙狂奔进站,生怕赶不上火车,好在那个封面印着烫金报社名称的采访证,让我一路畅通无阻,并得到几乎所有车长的优待——他们客客气气地把我带到卧铺车厢,有时还送上一杯热茶,在旅客们羡慕的眼神中,我强烈感受到了这个职业的高贵和给我带来的尊严,但当我在边座坐下,望着窗外连绵不绝的夜色,想起自己暗无天日的生活,不禁又愁从心起。

我不知如何面对自己深爱的妻儿。到省城后,主任除了年前三个月每月给我们发过五百元生活费外,年后已连续三个月没发分文工资。当初我之所以义无反顾地奔他而来,除了理想的招引,现实的原因就是高薪的诱惑。在此前的一年之内,我买房、结婚、生子,不但积蓄全无,而且负债累累。如果按照他承诺的高于我原先四倍的工资,那点债务倒也不算什么,顶多一年半载,我就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可事实证明,他只是给我们画了一个超级诱人的大饼。那区区五百元钱,我连自己都养不活,哪还有钱给家人?何况现在连生活费都不发了。每次回家,我只好厚着脸皮找其他部室的同事借个千儿八百(他们的工资由报社财务按时发放)。对于我的归来,妻儿都充满了期待,妻子每次都提前半天把家里的卫生搞得干干净净,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而已过早学会走路和说话的儿子,则常常趴在窗台前,痴痴地望着院子的大门……可是,坐在夜火车上的我,背包里却只有一部从原单位借来的美能达胶片机,还有一叠印着报社名称的稿纸和几篇没有写完的残缺稿件。望着车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我感到自己的生活、老婆孩子的生活,全都被我整得残缺不全暗淡无光,眼角不禁湿润起来,冰凉起来,酸楚起来。

那时的火车还没提速,夜火车似乎尤其缓慢笨重。耳边单调而又钝涩的“咣——当,咣——当”声响,让我没有来由地感到生活的沉重。平日里,我总是被工作绑架,被幻象麻醉,没有时间面对或是故意回避现实问题,现在,火车载着我即将驶进生活的现场,即将见到将我当作依靠的妻儿,我不能不认真去思考了:精神与物质到底哪个更加重要?事业与家庭到底谁该优先?在夜火车不停的摇晃与震颤中,我毫不困难就闪电般得出结论——回家去,不干了!其实,我心中早就清楚,那个满嘴跑火车的前官员,并没有把新闻当作事业,他只是以此为工具,在隐秘地运作另一项事情。我之所以知而不退,完全是出于对职业的向往以及对单位的信任。我觉得领导不会坐视不管,问题总会解决。我甚至还暗暗决定,只要以后能按时发放工资,继续当记者,就算飞掉一两个月工资也认了。我对现实的要求实在是低微和单薄,可即使如此,也依然看不到实现的曙光。在年后第三个月仍没拿到工资不得不借钱回家的那个晚上,夜火车喘着粗气,亮着大灯,推开一层又一层的黑暗与假象,帮我下定了与前尘割裂的决心。太无边界的理想与太无底线的现实,我都只能无奈地放弃。

夜火车载着我朝家的方向行进。旷野里一片漆黑,只有在离铁道很远的地方,才有零星的点点灯光,它们很微弱,很昏暗,但能穿透茫茫的夜空,让我知道哪里有人家,有烟火,有温馨,还有等待和爱。这样的灯火断断续续,绵延不绝,像一双双眼睛,抚慰和温暖着夜行人孤寂的心。我只希望火车能开得更快一点,因为一百四十七公里外,也有一盏这样的灯光,正等待我的归来。

这次回家我照例深夜才到,儿子早已酣然入梦,脸蛋儿红通通的,小嘴巴咂咂有声,大概是正在梦中品尝他爸爸带回的吃食吧。我愧疚地把两排娃哈哈和一包果冻放到床头柜上,蹲下身子,无限怜爱地望了他。每次回家,我都是行色匆匆,常常到坐上火车才想起没有给妻儿带任何东西。小区前面小超市里的廉价货色,便慌慌张张成为我给他们的羞涩安慰。尽管每次都是几样普通的小玩意,但他们从来没有嫌弃。儿子总是歪着脑袋,一边甜甜地吸着娃哈哈,一边含混不清地叫爸爸爸爸,他大概觉得我送他的礼物,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而他的妈妈,眼睛始终跟着我转,脸上布满了傻呵呵的笑,那神情,俨然她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他们简单而纯净的心满意足,让我更加惭愧和疼痛。我亲了一下儿子的额头,在心里轻轻地告诉他:爸爸不走了,要永远跟你们在一起!

然而这次我并没有留下来。在痛痛快快陪着妻儿玩了整整两天,花掉借来的一半钱后,我才无奈地意识到,我根本辞不了职——早在一个月前,主任就与单位失联了,失联前一个月,他已指定我全权负责周末版的所有编务,版面安排、选题确定、稿件审签,全部由我说了算,现在,我不知该向谁辞职,主任已找不到,报社又根本不认我们。当然我也可以不辞而别,但这张寄托了我理想浇灌了我心血的单独出版和发行的周刊,很快就会永远地从这个世界消失。我这才发现,主任在给我权力时,也把责任转移和嫁接到我的身上;他在有条不紊地实施他的系列计划时,已算准了我不是一个没有担当的人。我狠狠地抽着烟,凝望着从黄昏开始弥漫,变得越来越深沉的夜色,下定决心给在信用社工作的同学打了一个电话,请求他给我贷一万五千块钱。在得到他爽快的答复后,我义无反顾地告别妻儿,背起背包,又登上了最后一趟开往省城的夜火车。

是同学的贷款拯救了我即将崩溃的生活,是我的理想与使命拯救了那份岌岌可危的周刊。在这个夜晚,物质和精神都发挥了它们巨大的作用,且并无高下之分。那笔数额并不太大的贷款,后来过了整整六年我才还清,同学从来没有催问过我,我至今对他心存感激。而我同样要感激的,是在黑暗中作出决断的自己,因为多年以后我才发现,其实那个晚上,我拯救的是自己。

我坐在开往省城的夜火车上,离生活越来越远,离工作越来越近。那个晚上我没有坐边座,因为卧铺已全部熄灯,车长把我送到了餐车。餐车灯火通明,稀稀落落坐了几个值班的乘警和列车员,全都没精打采地在瞌睡,只有我一个人精神百倍,双目炯炯。火车在黑暗中穿行,我感觉是自己举着火把在旷野里奔跑。自身的生活负荷已然解决,那么,我应该让火光照亮更多人的精神!那个晚上,在夜火车的餐桌上,我激情澎湃地记下了自己的改版构思,并策划了十来个重要选题。我知道,这份只给我微薄物质的周刊,恰恰是我最为宽阔的精神平台——报社除了一位编委对我签发的稿件一目十行把把政治关外,再无任何人牵制我思想的自由飞翔——我的理想,几乎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我又开始了不能停歇的忙碌,而且,奇怪地以一种更高的姿态对待这张原本跟我没一毛钱关系的周刊。我当仁不让地以领导者的身份,指挥和引领同事们在我设计的轨道上“咣当咣当”地艰难前行。周刊包括我在内一共只有六名采编人员,我们以前都是情同手足的好朋友,都有着不错的差事,只因了共同的喜好与理想,才齐聚到主任的麾下。刚到省城时,大家像以往一样,依旧亲密如故,但随着我担任二审、编务主管、周刊临时负责人,关系慢慢变得复杂和微妙起来。我始终将周刊视为我们共同的寄托与依托,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也像我一样,只问耕耘,不计得失,会把全部的才情与精力投入其中。哪知他们已渐渐将我看作主任的代理和帮凶,对我安排的工作充满了排斥和抵制。但深陷在理想与事业中的我,却对此毫无觉察,依然按照自己的思路和标准,严格要求他们无条件地遵从。我一次次打回他们应付了事交来的版面,一篇篇枪毙他们乱七八糟的稿件,甚至还大发雷霆,质问他们为何水平越来越臭?同事们说,你不能用办黑板报的成本要求我们有《南方周末》的质量啊!迟钝的我这才明白,我与他们并不完全一样,我的世界是扁平的,理想的,而他们的世界是立体的,现实的。

我完全理解并尊重同事兼朋友们的做法,我不能用我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去要求他们。当友情承兑完最后一个版面,他们纷纷抛弃我到外面兼职去了时(实际上是就职),我与一位大我十岁的兄长,默默地承担起了全部的负重。我们都认定一个最质朴最简单的道理:总不能把一份公开发行的报纸,在我们手上办成一个居委会的黑板报吧!这份责任让我们无比艰辛和沉重,但随后不久,又意外地给我们带来了欣喜和收获。

那一段时光,可能是我人生中最为疲惫而又最为亢奋的章节。从清晨,到深夜,每天我都被密不透风地围困在工作之中。我和那位可敬的大哥一道,争分夺秒地采访、书写、编辑,把像种子一样细密的文字,一粒一粒种进版面的深处,而且野心勃勃地希望这些凝结了我们心血和主张的种子,也能在别人的心田扎根、发芽、生长。许多年过去了,这些文字的色彩和形状,如今早已在我的脑中变得依稀、模糊,但它背后的种种,比如倒在沙发上就能睡着,过一下马上闹醒仍觉得心满意足并迅即投入工作的场景,却清晰如昨。其实,我们这么拼命地工作,并没接到任何人的指令,也没有任何人给我们付酬,之所以像夜火车那样,尽管在黑暗中运行得沉重而艰涩,但依然努力向前,除了责任,更多的是使命与担当,当然,还有黎明和远方。

我们的火车没有行驶多久,也没有行驶多远,就被并轨到报社了——那些激烈而且锋利的文字,得到一些读者的喜爱,也让一些读者不适,更是让承担着某项职责的阅评员反感。在我不知天高地厚与一名女性阅评员大吵一场后,这份两个人支撑了三个月总共只办了九个月的周末版,很快被勒令由报社接管。接到这个通知时,我居然没有半点的愤怒和惋惜,相反,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我感到自己终于可以停歇了,终于可以轻松了。事实上,如果不被报社接管,我们两个人也是撑不下去的,我们的身体和精神,很快都会垮塌。现在,我圆满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没停一期没缺一版地将它完整交还给了报社,可以问心无愧地打起背包坐着夜火车回家了!

在整理自己的行李时,我才惊觉时间的单薄与迅速,我穿着秋装坐慢火车来到这里,现在已是最为炎热的盛夏了,差不多一年的光阴,就这样像流水一样悄无声息从我的指间穿过,而我的双手却空空如也,连个泡沫都没留下。我不由悲哀和忧伤起来了。那几位“兼职”去了的朋友,这时闻讯全部赶回来了,他们的情绪恰恰与我相反,一个个兴高采烈,踌躇满志想借此机会正式进入报社。我当然也想留下来,但自己惹下的麻烦只能自己来承担,我无怨无悔,自愿离开。然而,生活总是像戏剧一样,往往在最紧要最险绝的时候,陡然发生逆转。正当我背起背包准备去赶夜火车时,报社突然通知我与那位大哥留下,并在第二天免试将我们签约为报聘正式记者,还补发三个月的工资,其余人员则全部遣散。至于我与阅评员吵架之事,谁也没提半句。这真是最好的安慰与评价!我原先一直以为不认可我们的报社领导和同事,不会关注我们的存在与消亡,哪知道,我们平时所有的细节和心思,早就被他们有意无意地收拢起来,并默默地存放到了心底。是他们的公正和我们自己的诚实,让两个怀揣理想的破败青年,又看到了希望的光芒,并迎来崭新的生活。

接下来的叙述就变得平淡了。我正式成为报社的编辑兼记者后,一周只需编两到三个版面,顶多还写条把千字左右的短稿。这么轻微的工作量,与以前比起来,简直要让人幸福到迷醉!我第一次发现省城的阳光是那么饱满,天空是那么明亮,生活是那么辽阔。我感到世界突然变大了,时间一下变慢了。

我很快就成了时间的富翁。那点微不足道的工作,最多花两个晚上就搞定了,其余的堆积如山的白天和黑夜,全部成为了我可以自由支配的私产(报社不要求坐班,只要你按时交稿交版,没任何人追问你的去向。一直到如今,我都对制定这项规定的领导心存感激和敬意)。刚开始我还很不适应,感到无所事事的自己,简直是在挥霍和浪费生命,心中充满了愧疚。但慢慢地,我也学着同事们的样子,让自己匆忙的脚步慢下来,缓下来,从容下来,我就像个毫无负重的老人一样,悠闲地行走在人生的道路上,漫不经心地打量和欣赏着人间烟火——

每天上午九点或许还更迟一点,我才慢吞吞地起床,然后会同同样睡眼惺忪的美编耗子,还有脸色寡白的编辑金哥,沿着报社旁侧七弯八拐的巷道,晃晃悠悠来到居民区深处的一个隐秘小面馆,坐在路边痛痛快快地嗦上一大碗碱面。这家面馆的老板干瘦而精明,对我们并不甚热情,但他下的爱放碎芹菜叶的面条味道极好,鲜得割舌。我们一直疑心他在汤里做了手脚,放了罂粟壳之类的玩意,也无数次商定第二天不来了,要改变生活的方式与行走的路线,但此后的将近四年时间里,我们差不多每天仍在此吃早餐。吃完早餐后,我们围坐在小方桌旁抽烟,久久不愿起身,因为我们不知去往何方,也不知接下来该干些什么。荡到办公室,常常是空无一人,我们要么是手忙脚乱地打游戏,要么把双脚搁到卡座上,慵懒地看一部下载的好莱坞电影,更多的时候,则是双眼空洞地望着窗外发呆,尽做些傻乎乎的痴想。午饭后,我常常独自一人溜到不远处的图书城,一个店铺接一个店铺地慢慢看过去,一待就是整整一个下午,把缓慢的时间,不知不觉消灭个精光。我还喜欢步行着穿街走巷,漫无目的,而又刻意去搜寻某些自己感兴趣的人事和细节,常常行走了十数里,把工作和单位统统抛弃在遥远的身后,仍浑然不觉,直到黄昏将至,夜色渐起,才恍然惊觉,迷途而返。夜晚,我大多是在闲聊和喝茶中度过。因为编副刊,我很快就与省城的不少文化人打成一片,很多深藏不露的作家、诗人、智识分子、抑郁症患者,都成了我茶桌边的常客。他们的睿智、幽默、深刻、狂热、骄傲,以及神经错乱,玩世不恭,常让我感到自己的夜晚与人生丰满而且畅快。

这种轻松闲适又收入稳定的工作,真正让人感到职业的优越,我爱极了它。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心情都是愉悦的,平静的,舒畅的,特别是听到昔日同事的羡慕和赞美,内心更是泛起一圈圈得意与满足的涟漪。如果不是妻儿还远在一百四十七公里外的古城,我真会认为这是人世间最为美好的生活,它的舒适与虚幻,就像那碗鲜得割舌的面条,已麻醉了我的神经并覆盖了我最初的理想。在我日益迟钝和苍白的人生里,离愁,成了此后几年我唯一能感知到的疼痛。

我仍是像以前那样,每周回一次古城的家。尽管活得不再匆忙,但我仍是喜欢急切地追赶夜里的火车。我有些病态地迷恋坐夜火车回家的感觉。我觉得黑夜、火车、灯光、奔跑交融在一起时,更能表达一个人对爱的向往和对家的思念。夜火车前进的方向,就是回家的方向,也是我内心的指向。一个人无论他的工作多么顺利、惬意、成功,如果没有一个家在温暖地等待他归来,他的人生依然是孤寂的,残缺的,破败的。我坐在卧铺边座,看到快速往后消退的路基与黑暗,内心充满了喜悦,因为,我孤独的半径正在不断缩短,而前方的光亮,正在一步步接近。我的背包里,装满了用按时发放的工资购买的礼物,它们将给妻儿带来开心和惊喜,也给了我底气和与以前截然不同的心情。每到一个小站,总有一些人背着背包拖着箱子下车,很快消失在站台的尽头,看到他们迫不及待融入城市的灯火辉煌,我心里有一丝酸涩,更多的是一片温暖——我觉得坐夜火车的人,大都是有爱的人,有梦想的人,有追求的人,还是有责任的人。我莫名其妙地感动,默默地祝福这些像我一样在铁轨上奔波的夜行人,从此能够夜夜陪着亲人,枕着美梦安然入眠。

在古城的三天里,我除了偶尔见见朋友,几乎不再干任何别的事情,全心全意只陪着妻儿吃喝玩乐,想尽办法满足他们提出的每一个要求。我觉得自己亏欠他们太多,只能用这种庸俗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歉意,修补他们内心的创伤。若干年后,我才知道自己的这种做法惯坏了孩子,给他后来的成长,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并极有可能影响到他整个的人生。但在当时,我根本没有考虑这些后果,不,即便是把一切都看清楚了的现在,要我重新选择,我还是会像过去那样,恨不得把自己全部的爱,都一分不剩地赔偿给他——那种离别的疼痛,简直让人无法面对与承受。

我通常是周日吃完晚饭后坐夜火车回省城。一到晚饭时,跟我高高兴兴玩了两三天的儿子,突然就变得闷闷不乐起来。他不再像中午那样自己用勺子大口大口吃饭,也不再像下午那样跟我叽叽喳喳个不停。他沉默着,不哭,也不笑,只用一双略带忧郁的漆黑眸子,偷偷地看我,一碰到我的目光,就赶快不好意思地把眼皮低垂下去。他那可怜的样子,让我鼻子发酸。看到我也吃不下饭,匆匆扒几口就去整理那只他无比熟悉的背包,儿子赶紧从餐椅上爬下来,不声不响跑到阳台上,把他妈妈给我折好的衣服拿过来,然后又跑到书房,找来我的充电器和没看完的书。他还抢着站到小板凳上给我开门,像个大人一样叮嘱我路上小心。当我的身影在楼道口一出现,他就趴在窗台上大声呼喊:爸爸——!爸爸——!爸爸——!我走出好远,他那低低沉沉的声音,还在我的身后响起,像一颗颗催泪的子弹,穿透我的胸膛。那种无以言说的痛,洒满了一百四十七公里的路程。

因为不忍心看到儿子伤感,我去省城的时间总是越拖越后,常常错过最后一趟夜火车。为了多陪陪儿子,也为了不直面离别,后来我决定改为坐周一清晨六点的那趟特快,这时天还没大亮,儿子还在睡梦中。我以为这样内心就不会再有痛感,哪知他妈妈告诉我,儿子一起床,就赤着双脚到处找我,卧室,书房,客厅,厨房,卫生间,阳台上,每个角落都找一遍后,才自言自语说一声:爸爸又走了。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失望和忧伤,长久地望着窗外默不作声。我的心更加疼痛和愧疚,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骗子,骗走了他的信任;还简直就是一个窃贼,偷走了他的父爱。

坐在回单位的火车上,我常常被这种羞愧与疼痛折磨得无比晦暗,我无数次下定决心,再也不能让这种状况重复上演,但一下火车,回到熟悉的人事与环境中,我又慢慢地忘却了自己的伤痛和誓言,很快就进入到鲜得割舌的生活,并对它无限地依赖和迷恋,所有的一切,又重新回复到原来的轨道上,始终没有半点改变。

我害怕失去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害怕失去这种安定、安宁和安全的感觉,完全沉浸在自我的满足之中,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外界崭新的变化和内部潜伏的危机。我原先在古城做事的那家国有机构,如今已大刀阔斧地改革,同事们的工资和福利,比我在时翻了几倍,远比我如今的收入要高;而且随着外资的进入,整个行业都开放了,很多跨国集团和大型民企纷纷到市一级开设分支机构,我的很多老同事,都被挖去当了总经理,最不济事的,也弄到一个总助的头衔,拿的都是数目大得吓人的年薪。如果我不走,或者是现在赶回去,肯定也能像他们一样,重新开启自己华丽的人生。古城那些原来羡慕和赞美我的同龄朋友,如今大多不声不响地开始买第二套房了,有的已开上了私家车,有的正在争分夺秒考驾照。我原先瞧不上的市里新办的都市报,如今在古城一纸风行,搅得风生水起,他们的编辑记者,远比我这个省媒的同行要牛逼,而我们自己的报纸,却在都市报的大量拥入下,生存空间在一步步缩小,效益在一天天下降……所有的这些,我要么视而不见,要么毫不理会,我全然不知自己在安逸工作的深度麻醉和夜火车的来来往往中,已经丧失了昂扬的斗志和澎湃的激情。

我这一跑,就是整整五个年头,如果不是一件意外事情的发生,我只怕还会在京广线这一百四十七公里的路程上,继续坐着夜火车循环往复,继续在自己设置的轨道上和自我封闭的车厢里,时快时慢、忽明忽暗地摇晃下去。

我始终记着那天的情形。上午十点左右,我刚吃完一碗鲜得割舌的面条,正悠闲地与耗子他们抽着烟,手机响了,是古城的一个陌生号码,电话里一片嘈杂,有女人呼天抢地的哭声,还有警笛尖利的叫声。一种不祥的感觉,瞬间袭上我的心头。我急切地喂了几声,里面半天才传来问话:“你是在省城做事吧,你老婆出事了!”我一下蒙了,眼前条件反射般出现血淋淋的车祸场景,我大声说:“你是谁?快要她接电话!”对方说:“我是看热闹的,你老婆在超市买东西时小孩不见了,她已哭晕,你快回吧。”啊,儿子丢了!啊,我的儿子丢了!啊,我的还只几岁的儿子丢了!我像从梦中惊醒,猛地从面摊上弹起,甩掉烟头就往办公楼狂奔。社长安排他的座驾,也就是主任曾借着开回过古城的那辆带警灯的沙漠王子,要司机小彭用最快的速度送我回去。五年来,我第一次没有坐夜火车回家,五年来,我第一次享受报社的专车待遇,没想到,这一切,却是为了寻找丢失的儿子。

汽车在路上狂奔,我的心在胸腔狂跳。我打遍了古城估计能帮上忙的朋友的电话,带着哭腔向他们一一报告,他们全都震惊万分,纷纷放下手头的工作,分头四处去寻找。小彭打开警灯,鸣响警笛,不顾违章把车开到140 码,在车流中穿梭超车,险象环生地一路往前冲,我仍觉速度太慢。小彭安慰我说,好人一生平安,你从不害人,儿子肯定没事的。但经常做这类报道的我心里非常清楚,如果是碰到了人贩子,找回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我神情木然地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树影,后悔得要死,如果时间也能倒退,我宁愿回到从前,只守着妻儿,什么理想、事业、志向,通通都不要了!

儿子最终找着了,复杂的过程完全可以写一个小说。这当中,许多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默默地关爱和帮助着我家,牛奶店的老板、巡警大队的政委、我们母报驻古城的记者站长,尤其让我感恩,他们的善举与爱心,值得我一辈子铭记。我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久久不愿松手,盯着他的脸左看右看,好像分别了几十年一般。此后好些天,我都没到单位去,待在家里,安静地陪着妻儿。这是五年来,我与他们相处最长的一段时光,看到他们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开心,我感到幸福极了。我蓦然发现,我一直苦苦寻觅的幸福,原来就在身边,它不需要金钱、地位和其他的物质,一家人简简单单在一起就足够了。我不由思考起另一个问题,如果儿子没有找回,这个家又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我想,他妈妈肯定会疯掉,而我,精神会崩溃,内心永远不得安宁,只能一事无成痛苦地混完一生。这样的结局,肯定不是我去省城的目的,更不是我追寻的理想。如果家和儿子都没了,最体面的职业最轻松的工作最安逸的生活最崇高的追求,又有什么意义?我这才清醒地认识到,家,不仅是一个人的出发点,更是一个人的落脚点。

我毫不犹豫地决定辞职。我原本以为辞职后会失业一段时间,因为我知道,一个三十出头的新闻人,在小小的古城几乎无用武之地,仅有的三家报纸,要么体制内运行,要么承包式经营,外人很难插进去,找工作的事,只能慢慢来。但意外的是,我想辞职的信息刚刚传出,人还在省城上班,找我谈工作的电话便接二连三。三家报纸,都派出了认为跟我关系很铁的人来游说,劝我加盟他们各自的团队,而且竞相提高价码——你开出月薪三千,他就开出三千五;你提出预支三个月工资,他就提出先给两万元;你承诺当总编室副主任,他直接就任命为编辑部主任。这真是奇了怪了,我也不是什么名人,在新闻行业,顶多只能算一个略有几年经验的新兵,他们为何对我如此礼遇?前来游说的朋友告诉我,他们的老板都知道我在省城没领分文工资独撑一张报纸几个月的事,他们看中的,是我对新闻的热爱,对事业的忠诚,还有不计名利的品德。我的眼前不由浮现起几年前那个作出决断的夜晚,这时我确信无疑,那个晚上,我拯救的其实就是自己。

我最终加盟了一家给我待遇最低的报社,因为我觉得它更靠谱,看起来更加真实。纸上的画饼我已吃过一次了,再大再多也于我毫无意义。对于省城的报社,我也没有直接辞职,因为我开不了口。这些年,这家报社给了我很多的机会和关照,但它的效益在一年年下降,很多同事都往收入更丰的大城市或开支更小的地级市流动,我们一个部门,至此只剩下主任和我两人,如果我再辞职,她就真成了孤家寡人。我只对待我如弟弟般的主任说要回古城养病,顺带照看孩子,想请一段时间假。她信以为真,还硬塞给我几百元钱,并叮嘱我把稿子编好后从网上传她,谁敢扣我工资,她跟他没完。我听了眼睛一片潮红,不敢与她对视,只是默默地连连点头。我谢绝了新东家要派高级轿车专程来接我回去的美意,仍是像往常一样,只背了一个背包,独自一人走出报社越来越空寂的大门,匆匆忙忙去追赶开往古城的夜火车。

夜火车载着我,慢慢驶出车站,在“咣当咣当”的加速声中,这座我奋斗了五年、寄托了我全部理想和情怀的城市,离我越来越远,那一片无比辉煌的灯光,渐渐变得朦胧和暗淡,最终沦陷为一片黑暗的海洋。我回头打望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清的城市,心头充满浓浓的惆怅和失落,还有一份强烈的留恋与不舍。我不知道此番打道回府,到底是胜利还是失败;我也不知道前方等待我的是鲜花还是荆棘。我只知道,五年里所有的一切,此刻正在急速地消逝与远去,包括我的青春、激情和梦想。看到车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混沌,我失声痛哭起来。

这是我最后一次坐夜火车从省城回家。此后的三个多月里,我一面在新报社奋力工作,一面按照主任姐姐说的,把原报社的版子编好后传她,白天黑夜连轴转,累得比搞双抢还辛苦。但我的内心却前所未有地充实和踏实,因为我每天都能看到自己的妻子和儿子,看到他们的喜悦与成长,看到他们的点点滴滴和方方面面。我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这种没有隔断的团聚,远比夜火车载来的激情更加温馨。只是苦了我的主任姐姐,几个月来,她毫无怨言地无偿帮着我排版、校对、清样,而我,却还要一天天地欺骗她。到这年的五一节,我实在不忍心再这样下去,特意从新报社要了一辆车,决定到省城去正式辞职并拖回自己的东西。主任姐姐看到我,无比高兴,她大声朝领导的办公室说:“他们都说你不得来了,你看,这不是回来了吗?!”当得知我真是来辞职的,她先是无比惊愕,然后号啕大哭,接着奔到领导办公室,指责他们对我关心不够,亏待了我,她也要辞职!我愧疚万分,深深地低着头。主任姐姐大闹一场后,见我去意已决,且站在一个妻子和母亲的角度,非常理解我的选择,也就平静下来。她跑上跑下,主动帮着我找财务要工资,要奖金,要补偿,然后又隆重地请我吃了一餐饭。五年前,我被一个不靠谱的主任天花乱坠地骗来,五年后,我又被一个真诚善良的主任客客气气依依不舍地送别,这是我的造化,也是我的福气。

在新的报社,我从约定的总编室副主任做起,第二年成了编辑部主任,第三年成了策划总监,第四年成了编委,第五年解决了编制,第六年担任了分管编务的副总编辑。之所以能如此顺风顺水,完全是我的专业和敬业遮掩了我低到极点的情商,领导完全把我当作一个办报的好手,排除一切的困难帮我解决问题。而我办报的所有经验和技巧,差不多都来源于省城的这五年,特别是领导看重的我的策划能力和对报纸整体的把控能力,更是直接得益于当初独撑的那三个月。我又一次想起贷款后赶夜火车的那一幕,事实再一次证明,那个晚上,我拯救的真的就是自己。

一晃,我离开省城就十九年了;一晃,我在新闻这个行当谋食就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里,我亲历了报纸从体制内走向市场化的热闹与混杂,备尝了新闻人的艰辛和酸楚,见证了都市报的红火与威猛,也遭遇了如今新媒体时代报纸边缘化的尴尬和无奈。二十多年的时光和经历,照说波澜壮阔,纷繁复杂,但回想起自己曲折而漫长的职业生涯,我的脑海中飞驶而来的,仍然只有一列列亮着淡黄色灯光的夜火车。它们摇摇晃晃,咣咣当当,从黑暗的旷野中疲惫地开过。我不知道,这是对青春的祭奠,还是对激情的缅怀?我已很多年没有坐过夜火车了,但无论是以前报纸红火时,还是如今媒体衰落时,我总是反反复复在做着同样一个梦,那就是经常梦见自己行色匆匆地往火车站奔跑,可最终却没有赶上刚刚开走的火车,生生地把自己惊醒。网上说,做这梦表示人对当前的状态缺乏信心,充满忧虑,没有确定性和安全感,随时都准备重新出发。我想应当是这样的。在路上奔波,是一个人一生的宿命。我怀疑那五年的夜火车,早已化作了某种精灵或精神,融入到了我血脉的深处,永远在身体的内部奔驰不息。但它们到底要开往何方,如今我的眼前,依然是一片模糊和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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