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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 口

2024-01-16羊玉姣

湖南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木芙蓉磐石校长

羊玉姣

磐石岭小学是我的启蒙学校,她曾经是杨氏家族的老祠堂,杨家村的父老乡亲们称她为杨氏祠堂。

四十八年前那个秋天,我拉着父亲的衣角,进了磐石岭小学的大门。上学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操场东边的那蓬绿植。它从半人高的土堆里伸出几十条细胳膊细腿,密密麻麻的绿叶攀着这些细胳膊细腿,叠到了顶尖尖,绿了我头顶的半边天。两排红砖并肩在地上走出了半个大人高的圆圈,将绿植团在中间,七八个小朋友手拉手也不一定围得住。这么金贵的植物,和田边山边那些疯长的苦楝子树水桐树完全不一样。小小的我需要后退几步抬起头,眼睛里才可以装得下这一大蓬绿色。父亲说,这是木芙蓉,开的花很好看。

四十八年后的这个秋天,我又回到了磐石岭小学。

在此之前,我是一名退休教师,在县城的公立学校干了三十六年。办完退休手续,我就做好了安心在家养老的准备,日日游泳唱歌跑步,课程表一样排下来,小日子过得滋润。

我之所以回磐石岭小学,完全是被剑平大哥口头编织的一顶“高帽子”给忽悠的。剑平大哥年近六十,是我们杨家村比较成功的农民企业家,二〇一九年新当选的村支书。他女儿是磐石岭小学的一名教师,二胎怀孕六个月,马上要休产假了,着急找老师帮忙代课。像磐石岭小学这样的村片小,生源不足,教师编制也难得到位。学校通共六位老师,没有教学、政教和后勤的说法,只设有一个校长的职位。校长不仅是校长,还要带一个班。其余五个老师每个老师一个班,一个钉子一个眼,缺一个老师就多一个班级的缺口。那天我回娘家,刚落座,剑平大哥就火急火燎地过来找我,说要请我帮他女儿代一个学期的课。他这样和我说:“老妹呀,这个忙你非帮不可。你看,你是磐石岭小学走出去的第一个师范毕业生,是杨家村嫁出去的姑娘。娘家有求于你,母校需要你,你肯定是不忍心拒绝的。再说,你今年刚退休,儿子已经参加工作,有的是时间。最重要的是你在城里教了几十年书,是我们县里响当当的名师,能把好的教学方法和先进的教育理念带回磐石岭小学,把孩子们交给你,学生开心,家长放心。说不定你一回来帮忙,周边三里五村的小朋友都想过来读书,那么磐石岭小学就不愁没学生少老师了。还有啊,老妹,听说你喜欢写东西,何不利用这个机会体验一下新生活?”说到最后,剑平大哥还颇为幽默地加上一句:“来吧,来吧!退休后继续发光发热,为家乡的教育事业做贡献。”

剑平大哥如此这般给我“高帽子”一戴,没来得及和先生商量,我就答应他说可以试一试。

“你怕是脑壳被电打蒙了?”这是先生晓得我做这个决定后说的第一句话。这不能怪他,还是在我退休前一年,我们就做了计划,说等我退休后,他就把企业里的事情放下来,老两口不再分开了。现在,两个人刚安心享受退休生活不到半年,突然来这么个插曲,他心里肯定不舒服。但是,人总要讲点诚信吧,已经答应剑平大哥的事情,我肯定不能反悔。

就这样,退休刚一年的我,成了乡村小学的一名代课教师。按国家教育部的银龄计划政策,学校落实下来每月给我两千块钱的补贴。

磐石岭小学的地理位置比较偏,离县城五十公里有余。先生各种理由地嫌弃,不愿意和我回乡下。我懒得每天开车来回跑,直接选择住校。

我是提前三天赶回磐石岭小学的,其他老师还没归校。学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几十年过去,除了木楼换成了砖瓦房,布局没有大的变化。校门设在东面,中规中矩,是那种很普通的农村小学校门。门头上,几竖方钢举着“磐石岭小学”五个红色楷体大字,给硬邦邦的白色钢瓦片墙面增添了一点文气。进校门是操场。当年的红砖花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条长短不一的带状花圃,高过成年人膝盖,水泥底子刷了麻石面,围在操场的东、西、南面。花圃的主角是一大群密密匝匝站成排的木芙蓉,它们一丛连着一丛,卵圆形叶片如张开的手掌,绿墙似的隔在教学楼和操场之间。花圃显然是有一段时间没有修整了,鸡冠花、凤仙花、天竺葵、鸢尾花,还有几种叫不出名字的花挤在一起,红的红,粉的粉。

算是给予退休老教师的一种特别关照,学校腾出南面教学楼二楼东头闲置的仪器室给我做宿舍。仪器室提前隔成了两个小通间,装好了纱窗纱门,墙上新刮了一层白腻子,通亮。里间是卧室,备有现成的床、衣柜和一个储物架。外间是多功能房,用作厨房餐厅会客室兼办公室,放有一个文件柜、一张办公桌和两张老旧的木质课桌拼在一起充当的液化气灶台。水龙头就在宿舍门口,卫生间每层楼都有,各种条件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得多。

整理完宿舍,一个人站在空旷的校园里,有夏末的西北风从磐石岭方向灌进来。目送太阳落入山谷后,昏黄的夜色从无数看不见的空洞里钻出来,将磐石岭小学裹得严严实实。操场上的几盏太阳能灯点亮几团昏黄,有蚊蝇和飞蛾寻过来,在灯光下飞舞,或迎着光亮冲撞。

校门外,一位刚忙完农活的大婶收工回来路过。她将头探进来问:“你就是半边街贵三爷的妹妹?真回磐石岭小学帮忙来了?”我点头说是。她便硬塞进来两根丝瓜两个茄子,说她就住在学校旁边,叫她青莲嫂嫂就可以,有事就喊她,包管随叫随到。已经走过去好远了,她还是不放心,大声交代我说:“妹子啊,晚上一个人睡这里莫怕,是在做善事哪,杨氏祠堂里的老祖宗会保佑你的。”

校长姓陈,隔壁村陈家排人。学生入校前,他安排夫人做了几道家常菜,学校的几位老师在他家碰了个面。

年纪最大的左老师是左家台人,正月里满了五十六,一条宽裤子加一件褪了色的圆领蓝T 恤,满头白发,和老农民没有两样。我老二。陈校长老三。另一陈姓老师四十出头,乳白色短袖衬衫系在裤腰里,有几分儒雅。剑平大哥的女儿小杨老师三十刚出头,挺着大肚子,满脸红润。小李和小张是两位二十出头的年轻老师。她们着装大方,说话略显拘谨。

饭菜上桌之前,陈校长将几个荤菜每样一份,撮了四大碗用篮子装起来,车门一关,说是去送给住在镇上的老班主任李老师,十几分钟就回。

饭间,几杯酒下肚,陈校长的脸成了猪肝色,他开始一杯接一杯挨个敬酒。

“来,第一杯,敬老杨老师。”陈校长把酒杯推过来,低出我酒杯半指,轻碰一下,说,“感谢您为磐石岭小学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我先干为敬!”陈校长一仰脖子,把酒倒进嘴里。

接着,陈校长起身敬老左,“老左是我们磐石岭小学名副其实的老教师,在这里工作快四十年了,年龄大,资格老。”说着,陈校长将杯里的酒一口干了,然后举起空杯朝左老师晃了晃,“老左喝起,为我们和磐石岭小学的缘分干杯。”

接下来,是敬陈老师了。

陈校长举杯向陈老师示意。陈老师抢先一步过来,碰一下陈校长的酒杯,干了。陈校长起身,右手端杯,左手搭在陈老师的右肩上,陈老师左手握个空杯,右手压住陈校长的左肩。两个大男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手臂蛇一样相互缠绕。陈校长说:“陈老师,我和你讲啊,我们同是陈家湾的陈姓后代,算自家人,讲话我就不客气了哈。”说话间,他抬起手,拍拍陈老师的肩,再落回到陈老师的肩上,“老弟啊,你莫要老想到出去发财了,屋里有困难慢慢来,先安心把书教好。这学期还要交给你一个新任务,辛苦你晚上住校,给三位女老师搭个伴。去年是我,今年是你,咱们两兄弟轮到来。”说完,陈校长对着酒杯来了一个豪饮的动作。

“今晚最后三杯,我敬——小杨、小李、小张。来,你们辛苦了!我先干——干——”陈校长左手握瓶,右手端杯。三位年轻的女老师慌忙起身。陈校长三杯酒都已经下肚了,她们还杵在那里,不晓得怎么回应。

校长夫人忙出来解围。她将陈校长拉回原位后,便开始数落起来,“你呀你,年年开学年年醉。前几年学校缺老师你着急,把自己喝醉。小李小张两位老师新分来那年,你高兴,也醉。今天老杨老师帮忙解决了找代课老师的大难题,你还是醉。”

看来,每年九月份开学,陈校长都要醉一回才算数。

我接手小杨老师的班级下学期刚好四年级,班里学生六个。查看学生学籍册了解情况时,我留意了两个名字,一个是左家豪,一个是陈带娣。

九月一日和小朋友们第一次见面。例行常规,首先是师生相互介绍。果然,学生的自我介绍环节,左家豪不愿意上台,陈带娣不敢上台。我放低要求,让他们两个将自我介绍写下来。左家豪交上来歪歪扭扭的五个字:我叫左家豪。陈带娣的字小巧秀气,除了写上自己的姓名年龄和爱好之外,还在小纸条的最下面写了“杨老师,您好”几个字。

青莲嫂嫂的有个孙女在我班,叫杨云溪。再次见到我,青莲嫂嫂说:“有你来就好,你来了就好。我们老是担心云溪班上请不到老师来帮忙。”我顺便向她了解陈带娣家的情况,老人家眼睛鼻子就挤成一堆凑近过来了,“这家的细娃娃好造孽的嘞。爷爷精神有点问题,经常在家里胡闹,要伺候吃伺候穿的。奶奶不够能干。一屋女孩子七八岁的八九岁的十一二岁的,除了自己管好自己,要读书要带弟弟还要做家务做农活。”

正式上课是九月二日。从早上八点半到下午四点半,我一个人包打包唱整整八个小时。上午上了语文、数学、科学、道德与法治各一节。下午上了一节数学练习课,安排一节课自由阅读,再然后就是两个小时的课后服务时间。静校之后,批改完作业,我整个人就散了架。

小张老师的宿舍隔我一间教室,和她聊起这一天一个人包班的疲惫。她说:“杨老师,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明天您休息一下,帮我守一节自习,我来帮您班学生上一节音乐课,孩子们音乐课上得少,应该会喜欢。”我问小张老师,学校允许这样私自调课换课?小张老师说:“可以的。因为都是包班,课表也就各班排各班的了,只要按照《新课程标准》开设课程,课时量足够就行。”

孩子们对音乐课果然敏感。一节课下来,铃声还没落地,歌声就先飘出来。

“去吗?配吗?这褴褛的披风!战吗?战啊!以最卑微的梦……”有唱的有和的,孩子们一个个像战功赫赫的将士归来。

课后,和两位小年轻聊起学生喜欢音乐课的话题。

小张老师说:“学生岂止喜欢音乐课?美术课、科学课、体育课他们都喜欢,可惜没有专职教师。”

小李老师也感慨道:“像磐石岭小学这样的村片小,各门功课的专职老师配齐是不可能的。但是有时候想一想,我们这样一个人包班教学,还真是对不起学生。科学啊,道德与法治啊,我们都可以勉强应付。像体育、音乐和美术这些专业性比较强的课程,哪能每位老师都教得好?尤其是中高年级的英语教学,对于你们这些几十年前中师毕业的老教师而言,的确有点为难。”

我问:“你们两个的英语怎么样?”

小李老师回答:“那倒是在上大学时过了四级的。”

我说:“按学校现成的六位老师,我们能不能根据各自的特长整合一下所教的科目,重新排一个课表?譬如,你们两个承担中高年级的英语和全校的音乐、美术教学,陈老师和陈校长包了学校六个年级的体育和科学两门课程,我和左老师年纪大一点,负责教一到六年级的道德与法治。班主任还是原班不动,教本班的语文和数学。安排课程表的时候,我们可以考虑将体育、音乐和美术这三门课程,分高中低三个学段授课,学生上课采取走班制。这样,老师只需备一节课的教案,花一节课的时间,就可以完成两个班级的教学任务,既让学生有机会接触更专业的教育,又能在一定程度上减轻老师的工作量。”

小张和小李觉得这个办法可行,马上电话请示陈校长并征得同意。新的课程安排表两天后就做好了。大家都说这样好,穿旧鞋走新路,我们在磐石岭小学走出了新高度。

我一般周一早上开车赶到学校上第一节课,周五下午回县城。先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不适应,反倒调侃这样的日子自由自在,很香。我担心先生说的香,是酒香。他总是管不住自己,就好那一口。因为血压有点高,我嘱咐他尽量少喝,最好不喝。他说不敢违抗我的“旨意”,基本上做到滴酒不沾,要我放一万个心。这样,我也就安心过我的住校生活。

较县城而言,磐石岭小学的作息时间往后推迟了半小时。校园完全安静下来,一般要等到下午五点以后。这个时候,太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西坠,待暮色苍茫时,山水树木便蒙上了一层灰色的纱幔。转瞬,灰色成了黑色。山乡的夜,就深得没了底。

磐石岭小学第一个从山乡的暗夜里浮上来,浅浅地,很是低调。首先是操场四角的四盏玉兰花形太阳能灯,倒垂着张开的花瓣,将光亮尽数倾泻。花圃里的木芙蓉接收到这几束投递过来的亮光,抢先将半个身子站进光里。于是,它们的影子有落在花圃里的,有卧在廊檐下的,也有靠在立柱上的。接着,两栋教学楼的楼梯间和几间宿舍的门窗,被几团暖黄次第点亮。树林里,或蛐蛐或蝈蝈的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昆虫啾啾唧唧的叫声,和稻田传过来的几声蛙鸣,在暗夜里穿梭、浮游。

至晚上八点,陈老师父子准时回校。开校门,关校门,上锁,穿过走廊,上楼梯,到二楼,上三楼,插钥匙,开门。接着,教学楼的三楼点亮一团橘黄。

静校后的大多数时间,我和小李小张两位老师在一起。我们三个散步,阅读,或者到山间田间走一走。

一个傍晚,小张老师把我拉进了她的宿舍,悄悄告诉我她在准备明年上半年的进城招考,请我多指导。她说只要有机会,无论是省城的招考还是县城的招考,她都想试一试。她再三解释,不是嫌弃农村,是现实所迫。入职以来她就在磐石岭小学,三年时间没挪过窝,别人是家和办公室两点一线,她是办公室和宿舍在一个点上。周末有周末的安排,回家看父母啊,各种线上线下的培训啊,七七八八的事情一桩接一桩。谈了五年的男朋友不满意她在这么偏远的乡下教书,两人聚少离多,眼看着婚事就要黄了。她说:“五年的感情,怎么样都得努力一次,也算是给这段青春岁月一个交代。”

从一位母亲的角度出发,我是支持小张老师考出去的。如果要考虑磐石岭小学的师资现状,我希望小张老师留下来。不过,遵照她的个人意愿,我每周帮忙指导她上两堂语文课,包括分析教材、研究教案和试课、完成说课稿等等。这样进行到第三周,小李老师也加入了。作为年轻的乡村女教师,她有同样的困惑。

我周末回县城会带过来一点小零食或小礼品。每次课后,小朋友们就喜欢到我办公室门口转转,送过来一幅画、一张习字单,或者像模像样地打扫教室卫生,等着我的肯定和表扬,然后再等着我奖励他们小零食或小礼品。这些表现,左家豪是从来没有过的。他永远独来独往,不和人交流。至于读书写字这一类事情,也都和他无关。我问:“家豪,昨天老师要你回家写的几个生字呢?”他顺手抓起歪在地上的蓝书包,一把撂到课桌上,甩出一道弧线,再翻开拉链已经开口的书包盖,双手伸进里面摸呀摸。掏出语文书,没底页;掏出数学书,没封面;再掏出科学书,撕了大半。然后,书包里空了,就没有然后了。

剑平大哥来看我,我问起左家豪的情况。剑平大哥说:“留在磐石岭小学读书的,基本上是留守儿童,要么爷爷奶奶管要么外公外婆管。左家豪更是个特例,寄养在姑姑家。”我再问起左家豪父母和姑姑的情况,剑平大哥打几个哈哈就算敷衍过去了。

出于职业敏感,我决定对左家豪来一次家访。

到左家豪姑姑家大概是傍晚六点多钟的样子,那是一栋被挤在夹缝里的老式砖瓦房。我敲门。开门的是一位头发染成“奶奶灰”的时尚女子,唇红齿白,妆容精致。屋里正热闹,一桌字牌两桌麻将。

我先介绍自己:“我是杨老师,左家豪本学期的班主任。请问哪位是左家豪的姑姑?”

女子说:“哦,杨老师你好,我就是。”她回转身将手里的字牌放到桌子上,“有事吗,老师?”

“来了解一下,左家豪在家里表现怎么样?”

女子看了一下手机,“快莫讲这个短命鬼,快七点了,还冇见人影子。每天癫子一样在外面东游西荡。有一回三天三夜冇归屋,问他去哪里了,他讲去找他屋里娘了。他哪里有么子娘和爷咯?爷吸毒贩毒判十五年,在牢里坐起。他娘冇领结婚证怀的他,生下来就扔给爷爷奶奶,不满两岁又踢给我,自己就玩起了人间蒸发。听说前几年在外面冒充黄花姑娘又嫁人生崽了,躲躲闪闪的,男方根本就不晓得有左家豪这回事。”

女子看我一眼,继续说:“老师我不瞒你,我屋里就这么个条件,养家糊口全靠拉些熟人过来打牌打麻将抽点水子钱,有时自己需要凑个角,冇得时间管他。”

“他没回来,你们也没出去找?”

“要找么子?快十岁的人了,饿了自然晓得回来吃,困了自然晓得归屋睡,锅里冇饭自然晓得煮。”顿了顿,女子问:“老师,是不是左家豪在学校犯了事?”

“那倒没有,就是感觉这孩子对人不亲热,读书不在状态,想请求家庭教育的力量助推一下。小学四年级每天都留了一定量的书面家庭作业,能不能家里帮忙督促一下?除了会做饭以外,教他勤洗澡勤换衣服,注意个人卫生。另外,还要引导他多交朋友。”

“好好好,回头我教他。我要他写作业,听老师的话。”女子忽然想到什么,“老师,你进屋坐。”她话音未落,屋里几个牌友的脸齐刷刷地转过来。

我识趣地将搭在门槛上的一只脚收回来,“姑姑莫客气,我不进屋了。左家豪辛苦你多费心,我这边也加油。”

很明显,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左家豪没有安全感。想给左家豪一点力所能及的关爱,可我又怕伤了他。

一个中午,我请他帮忙刷碗,趁机试着和他亲近。看着他的一双小手抓住饭碗时,又忘了抓洗碗巾,刚抓住洗碗巾,饭碗又滑到盆里,像极了我儿子第一次学洗碗时的慌乱场景,我努力忍住不笑,问他那天晚上不按时回家的原因。他说:“那天是姑姑的生日,姑姑的婆婆从县城回来帮姑姑贺生。姑姑有点怕她婆婆。我跟着姑姑住,姑姑担心她婆婆讲怪话两个人要吵架,就让我晚一点回家,不和她婆婆睹面。”左家豪嘴里婆婆姑姑绕来绕去。我还是听明白了,不是他不回家,是他不可以回家。我问:“你在哪里,那么晚回?”他说:“我就在学校旁边玩着等天黑,姑姑说天黑了我就可以回家的。”

我脑海里立马闪过一串场景:一个孩子,扛一个大书包,在学校门口的墙根下,蹲一会,站起来走几步,看看天,再蹲一会,再走几步,看看天色——

我有一种想把左家豪搂在怀里的冲动。

中秋过后,冬茅草的长穗开始吐絮,一束一束轻轻柔柔地浮在风里。有稻谷泛黄,有树叶落地,无边的旷野里涤荡着秋的凉意。

一个下午,离校门二十米不到的水塘一角,挤着黑压压的一大堆人,蹲的蹲站的站,闹闹嚷嚷的。塘坝上,泥地湿了一大片,水迹漫延,像趴在泥地上的龟。一个老太太坐在地上捶胸哭喊。陈带娣坐在老太太身边,跟着掉眼泪。我问她是怎么了?青莲嫂嫂将我拉到一旁悄悄说:“出事了,陈带娣的弟弟陈天赐掉进池塘里,120 急救车刚拉走,看样子是没得救了。”旁边一个妇女朝老太太那边努了努嘴,“奶奶在打牌,天赐一个人爬到塘坝边的那棵歪脖子树上掉下去的。”那边剑平大哥联系上了在广东打工的孩子母亲,女人的哀号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在场就有人红着眼睛说,这女人命苦,一连生了四个女娃娃,招娣接娣带娣,好不容易在带娣的妹妹迎娣脚头,才生了天赐这个男娃娃。现在,这个男娃娃又掉进池塘里,没了。

这件事之后,学校门口的小池塘成了我们身边的一颗不定时炸弹。

陈校长说:“讲句冇得良心的话,幸好这个溺水的孩子不是磐石岭小学的学生,要不然我这个做校长的哪里能心安?哪里能担得起这个责?”三年前东风小学就出过这样的事。有人唆使出事学生的家长躺在学校操场寻死,找校长找班主任讨说法,要赔偿,害得校长和班主任在外面躲了一个星期。幸亏东风小学防溺水教育这一块工作做得细致到位,校长和班主任才免于追责。这次,陈校长特地在磐石岭小学附近的三个水塘边,竖起几块大牌子,分别写着“严禁在池塘边逗留”“严禁下塘戏水玩耍”等字样。他还专门开会,督促我们做好防溺水这一块的常规工作,并保存好相关资料。陈校长还特别强调我们工作要留痕,班主任手册里每天都要有防溺水教育的相关记录。

这样那样,有关于防溺水的琐事一大堆,两位年轻老师的嘴巴翘起天高。她们说这样只堵不疏治标不治本,只有从小学开始普及游泳课程,教会小朋友游泳,才是防溺水的王道。她们还说干脆将学校门口的池塘改建成教学游泳池,让磐石岭小学的每一个学生都学会游泳就好了。要不就将这口池塘填平了,或者给它加个盖子。

其实,学校门口的这口池塘真没毛病。池塘北边的水泥马路,是进出学校的必经之路。塘坝边,一棵受过伤的歪脖子大槐树,半边树桩留在岸边,半边树枝呈四十五度角向西斜插,像伸向水面的长手臂。从来就没看到过意志力这么坚韧的树,竖着长不了就毫不犹豫地横着长,一点也不耽误自己长成一棵树。我们都认为这是最励志的景观。大多数时候,我喜欢敞开玻璃窗,看窗外的池塘,看大槐树伸出的“长手臂”和“长手臂”上冒出的“小森林”。这以后,我不敢开窗,可又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往那个方向看,池塘成了张开大嘴巴的大活物。青莲嫂嫂问过我要不要陪,我想着还有两个才刚开始独立生活的小姑娘,就拒绝了。我不敢告诉她们,我已经连续好几夜,明明很倦,眼睛想睡,身体也想睡,可就是睡不着。睁开眼,新的一天不得不照旧。

一日清早推开教室门,看到左家豪躺在四张并拢的课桌上。他说把家里的钥匙弄丢了,姑姑好几天没回,他没地方去。

陈校长算是了解“行情”。他猜想左家豪的姑姑可能又是“组团”出去玩大的了。我把剑平大哥找过来,问他怎么办。他说:“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先让孩子有个睡觉的地方。”陈校长说暂时从学校腾出一间办公室给左家豪睡。我想着晚上正好缺个伴,就说左家豪可以跟我住,睡我外间。剑平大哥连说:“好好好,左家豪让你费力操心,生活费就由村委会补贴吧,每月一千块钱。”我说:“一个小孩子,吃不了多少,生活费的事就免了。”剑平大哥一定要坚持,说一码归一码。

左家豪留下来后,我有了伴,花在他身上的时间也就多了。有时候也把陈带娣叫过来,我教他们写作业,带他们锻炼,陪他们阅读,和他们做课外活动。

小李和小张说两个小朋友能遇见我这样的老师,要多幸运有多幸运。她们把这些以短视频和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发在微信朋友圈里。不到一个月,学校就收到了第一批从外地寄过来的衣物、书包,还有铅笔橡皮作业本这些小文具。接下来每隔几天,都会有包裹抵达磐石岭小学。小李和小张利用爱心人士捐赠过来的书籍,布置了一个阅览室,每周每班安排两节课的自由阅读时间。其他文具和生活用品,学校搞了一个小小的分享活动,把这些分发给有需要的学生。

左家豪和我住一起,以惊人的速度在进步。陈校长高兴。我们都高兴。

一个下午,陈校长突然送过来几袋子猪肉牛肉和蔬菜,说辛苦我晚上多加几个菜,大家聚一下,他请客。

一放学,大家就忙开了。

小张老师搬出来一张旧课桌,站在窗沿边切肉片。小李老师蹲在水池边择菜。左家豪也过来凑热闹,说是要帮忙洗菜。他拿过来一棵小白菜,掰下一片菜叶,送到水龙头底下,再打开水龙头。自来水“哗”的一下冲出来,溅得他满身满脸都是。他赶忙拧紧水龙头,再慢慢放开,几番调试,算是满意了。一时间,粗线条一样的水流从菜叶上滑过,从左家豪的小手上滑过,零零碎碎落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夕阳从西南方向投射过来,房檐的影子就斜斜地落到木芙蓉身上。花圃里,木芙蓉伸出细长的枝干,举着一簇一簇小花蕾,跟着微风拂动。有几枝抢先穿过二楼的栏杆,从洗菜池的一角探进来,不时有小水珠从菜叶上落下来,跳到木芙蓉枝端毛茸茸的花蕾上。左家豪停下洗菜的手,轻轻将带着水珠的小花蕾推出栏杆。他回头对我说:“杨老师,最多再过一个星期,我就可以在你的办公桌上变出一束漂亮的木芙蓉花。”

周一到周五本不能喝酒。陈校长说:“今天关起校门开个戒,大家喝点吧。”饭间,陈校长几次举杯,看看左家豪,看看我,几次张嘴,又几次把话咽下去。就这么一顿晚饭的时间,陈校长抽过三支烟,向左老师、陈老师和我敬过三轮酒。直到桌上的一壶米酒喝空,左家豪去里间阅读,饭局快要结束时,陈校长终于开口:“有件事我必须要和你们通个气。”陈校长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着我。很明显,他说的“有件事”和我有关。停了分把钟,他才继续,“左家豪跟老杨老师在学校住,有人举报这是有偿家教家养。”

小李老师插话说:“这是歪曲事实。杨老师是受村里剑平书记的委托,公对公,不存在是家教家养。”

“事情确实是这样的,中心学校也确认我们没有违规操作。可村委会没有这笔开支,全是剑平书记私人出的钱。”陈校长说着,端起面前的一个空酒杯往嘴里倒,等发现杯子里没酒时,又顺手抓起桌上的酒壶续酒,才发现酒壶喝空了。他晃了晃空酒壶,放下,将空酒杯握在手中,看着,不说话。他不说话,大家也都不说话。过了几分钟,还是陈校长开的口,“上面的意思,是要麻烦您写个书面材料,将情况说清楚。这个书面材料我已经写好交给中心学校了,请他们出面向县教育局解释。你们大家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就可以了。”

陈校长决定起身离开前,再次对我说:“杨老师,对不起,让您受委屈了。”

这样,左家豪只有回去住。

剑平大哥私人出钱替左家豪补贴生活费的事情,我一直蒙在鼓里。本来,当初决定留左家豪一起住的时候,陈老师就劝我做好本职工作就可以了,莫要多管闲事,免得到时候惹出麻烦,不划算,之前他就是因为带养学生受过处分。陈老师家的情况我清楚:父亲肠癌,治病欠了十几万外债;妻子没有固定的收入,在县城做家政;两个孩子,大的十六,读高二,小的八岁,读小学。用他的话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然哪个想带学生来挣那几个保姆钱?

花圃里的木芙蓉开了,一丛一丛摊开的大叶片碧翠丰盈,向枝头推送出一团一团的粉嫩。从最初顶端的几朵开始,渐至满目繁华,教学楼前就此铺开了一段彩色的锦。洁白,嫩粉,亦白亦粉,亦粉亦红,至桃红,深红,一大朵一大朵,绿叶丛中雀跃着无限惊喜。几个女生站在树下,仰望芙蓉花。那是一簇可人的木芙蓉,有两朵开得正艳,花色玫红醒目,有三朵饱胀得似乎就要裂开,有粉色从绿色的花萼间溢出来,还有四五个花骨朵像捏紧的小拳头,挤在一起。一位高个子男生跑过来一跃,顺手采下那一枝,跑了。很显然,高个子男生有意夺人所爱。几个女生追过去,他们跑着,笑着,闹着,只有左家豪一个人,站在花圃边上,盯着一枝粉色的木芙蓉发呆。

廊前有风吹过,有花枝摇曳。我突然想起左家豪说过的那句话:“老师,最多再过一个星期,我就可以在你的办公桌上变出一束漂亮的木芙蓉花。”也许,他已经找到了自己最中意的那一枝。

陈校长到县教育局开过一个会回来之后,关于磐石岭小学撤点并校的事情算是摆到桌面上了。也就是说,也许开春过后,最迟不到明年下学期,磐石岭小学,就只能是历史的存在了。

小张和小李两位老师对这个有点期待,甚至有过一阵子的兴奋,用她们的话说,以后进县城至少可以少跑六七里路的乡村公路。

陈老师没有特别的反应。他的家在中心小学和磐石岭小学之间,无所谓远近。他说:“在哪里教书都是教,拿三五千块钱一个月的工资,没区别。”

有家长找上门来咨询:什么时候落实撤点并校的事?镇里的中心小学应该有专门教英语、体育、唱歌、画画的老师吧?细娃娃离家这么远去上学,冬天里冇天光就要出门,有不有校车接送?

也有家长找学校讨说法的,在他们的认知世界里,这些是陈校长一个人说了算的事情。

“我们家几代人都是在这里读的书,现在学校说不办了就不办了,天理呢?”

“说好的九年义务教育呢?”

“前几年的政策还说磐石岭小学会坚持办一二三年级,等四五六年级娃娃大点了再到镇中心小学读书,怎么政策一下子说变就变了?”

“是嘞,几岁的细娃娃要跑七八里路去上学,你们以为容易啊?说好的就近入学呢?说好的为老百姓办实事呢?”

“家里除了留守老人就是留守儿童,每天上学走几里路,要接要送,好麻烦。”

……

陈校长和他们解释相关的政策,解释磐石岭小学的现状。从国家推行撤点并校政策以来,磐石岭小学老师们二十年的顽强坚守,说到目前学校的班额小,教育资源的严重浪费,说到教师素质的参差不齐,教育质量跟不上等诸多问题。

陈校长说:“都是为了孩子们好哇!我也不想这样。”

关于撤点并校,左老师话最多。他从当年穿开裆裤偷爬磐石岭小学的围墙,说到背着花布书包第一天进磐石岭小学读书;从高中毕业回到磐石岭小学做民办教师,说到离开磐石岭小学去读师范;从在磐石岭小学接第一个毕业班,说到送走的第七个毕业班。反反复复,全是现话。

那段时间里,一静校后他就拉我围着操场一圈一圈绕,从最北边的旗杆绕过来,经校门,到教学楼前的花圃旁边。左老师坐下,顺手拽住木芙蓉的一根枝条,“杨老师你晓得么,这些木芙蓉,都是我一手一摸扩种出来的。从最开始学校仅有的一丛母体,到今天长满这几条花圃,快四十年了。”我知道,左老师说的木芙蓉母体,就是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的那蓬绿植。木芙蓉生命力强,好养,扦插、埋根、播种都可以繁殖。“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换作拒霜知未称,细思却是最宜霜。”苏轼的《和陈述古拒霜花》中的“拒霜”指的就是它。晚秋寒霜降临之时,万物凋落,它却傲视寒霜,独自芬芳。

这么倔强可人的木芙蓉,有哪个不喜欢呢?

左老师说:“本来我还想着趁退休之前的这几年,将操场北边木芙蓉的缺口补上,把学校打扮得更好看。现在看来,只能向磐石岭小学说抱歉了。”

其实,最应该向磐石岭小学说抱歉的,是我。

一学期才过了一半,先生就出事了。这个说日子很香的家伙,果然是酒香。他因为一次和朋友聚餐贪杯引发脑溢血,导致偏瘫,身边必须留人照顾。

宿舍里,陈校长和左老师帮忙给我整理行李。有学生在我宿舍门口来来往往路过。杨云溪小朋友鬼精得很,她问陈校长:“杨老师要走了,那哪个教我们班?”

“是啊,哪个接这个班?小杨老师生孩子还没满月。”左老师抬头问陈校长。

陈校长好久才说一句:“要不,我晚上去镇上找李老师?”

“那怎么可以?她儿子一米八的大个子两百斤重,翻身擦背换纸尿片什么的,她老公一个人无法搬得动。”左老师说。

因为娘家离得近,李老师儿子的事情,我知道。陈理是李老师的独子,二十三岁那年大学本科毕业,应聘于一家合资企业,因为离报到上班有一个月的空档期,李老师要他帮正在急性阑尾炎手术的陈校长代课应个急。哪晓得陈理一次骑车送一个发高烧的学生去镇医院,被一辆刹车失灵的大货车撞倒出了事。人是救过来了,可双腿截肢,终身残疾。后面的日子,陈理全靠李老师和老伴两个人照顾。

“还有一个办法。”左老师说,“把我婆娘喊过来帮忙。四年级的课我们几个抬起来。哪节课哪个上,他班里的学生就上自习,我老婆负责帮忙守堂。这个缺口,怎么样我们都要想办法补上,等到小杨老师满月子就好了。”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管什么缺口,总会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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